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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秋的时候，暑假才过了一半。辛木好久没去唐结那里了。既然她决定去三友公司，他也就把辞职下海的事暂时搁在一边；既然旧城即将被拆除，他就得动手把那些尚未画过的地方画下来，作为资料的保存。这些天他一直呆在他那间小画室里酝酿情绪，打算过两天就去画旧城。想到自己就要冒着酷热去画旧城了，想到以前一起画画的朋友都纷纷下海捞世界去了，便也生出一种孤军奋战的悲壮情怀来。 可是，当辛木吃过晚饭，回到他的小画室里去再次品味他的悲壮情怀时，江洪却突然走进来，说她想通了:“离就离吧，没啥大不了的。”看看她那一脸视死如归的样子，辛木觉得很奇怪。而且，这么多年的冷战突然一下就结束了，他竟生出一丝恋战的意思来。他想都没想就说：“要是我不同意呢？”江洪脸上的肌肉一下松驰下来，眼睛不离电视说，“随便。” 对，不离。离了去哪里？跟唐结挤在一间破屋子里？她那里没有卫生间，洗澡拉屎都不方便。况且，现在而今眼目下，她成了三友公司的头牌设计师，她那不经意流露出的得意真让人受不了。对，不离。辛木想他今晚该和江洪例公事了。百无聊奈地等到电视说晚安时，他突然热情地拍拍江洪的肩，对她说：“来，睡。” 江洪的眼中立即浮出一丝难以觉察的柔情，起身跟进了卧室。她一坐上床沿就用一种掩饰不住的得意说，她已提升为副校长了。辛木一下没有了劲头，淡淡地说，“晓得了，好大个劲嘛！”他又提高声音补充道:“从此你就是我的上司罗！” 辛木觉得有些泄气。他磨磨蹭蹭地脱衣服，灭灯，一想到他要和他的上司做爱了，辛木不知怎么就真泄气了，半天弄不进去。黑暗中，江洪闷声闷气的声音竟带着一丝兴灾乐祸：“该不是那妖精给你吸干了吧？” 辛木恼火地说：“你耐心一点好不好？” “我已经够耐心了！”江洪声音提高了，她那掩饰不住的失望和愤怒全从那尖利的声音里淌出来了。 辛木横着身子咚地倒在床上：“女人一做官，对自己的下属兼老公当然就缺乏耐性了，可也就更难激起男人的性欲了。” 这后边一句算是彻底刺伤了江洪。她翻身坐起，气乎乎地穿好衣服就摔门出去了。他听见她在他们抱养的女儿林林屋里大声哭泣，却听不见林林在小声说些什么。就在他快要睡着时，江洪突然啪地拧亮灯：“黄辛木，起来，有话给你说。”辛木拿手挡住灯光，“有话就说嘛。” “不，我要你坐起来听我说。” 辛木终于忍不住刻薄地说：“不要扭住我闹。我不相信，这就是你全部的性生活。” 这下江洪被激怒了。她的声音冷若冰霜，一脸凌然，居高临下地说：“正式通知你，你这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人，下学期将被解聘，每月拿50块钱生活费，如果两年内不被重新聘用，就算自动离职。这是今天校方做出的初步决定，如果不是看在我的份上的话……”她哼了一声，把后面的话省略了。却又接着说，“明天我们还要讨论这事，你自己去向校长求情吧，我是不会管你的了！”辛木翻身坐起，低低咆哮道：“我不会去向那些蠢猪求情的！” “那你打算让哪个来养活你？” “你放心。”他赤着脚在地上走了几步：“你要是觉得我会拖累你，会影响你这个新上任的官儿开展工作我们马上就离婚。” 江洪终于勃然大怒：“动不动就拿离婚来吓我，你以为我真是个粑壳蛋？你走！这房子是我父母留下来的，你没资格住这里，滚到那个骚婆娘那里去吧！““锤子！”辛木恼怒地骂道，觉得江洪已经到了不尽人情的地步了。这房子当时的确是分到她父母名下的。可后来第二次分房时，她的父母已经双双去世，他和江洪作为双职工自然只有再接再厉住这老一辈双职工的房子了。可现在她居然打横耙，说房子是她父母的！辛木突然感到一阵无力。他手中剩下的股票还在下跌；他过去常去打工的那家室内装饰公司已经把战场转移到北海；再去少年宫教幼儿绘画他又觉得无聊。如果真被解聘，他干什么？吃什么？那次唐结说他既不能面对绘画的苦寂，又不敢面对商海的波滔，使他很有些震动。他本来是打算这学期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想，只把课余时间拿去画那些就要灰飞烟灭的旧城。这下好了，当他终于要安下心来干一点什么的时候，他们却要他这个小小的教员“下课”。一想到他得低三下四地去求校方手下留情不要解聘他，他就觉得受不了八十年代他是多么得意非凡趾高气扬啊！办画展，带学生,受人景仰，可到了九十年代，市场经济，优化组合，他这个曾经红级一时的画家竟然到了要去求人给一口饭吃的地步！辛木只觉气不打一处来，狂怒得一叠声地大喊：“锤子！锤子！锤子！” 正喊得痛快时，刚念初中的女儿林林从她的屋里冲来，拼着蛮力气冲他叫道：“姓黄的你不要太下流了！” 辛木愣了一下，立即噤声。他有些后悔，林林已经懂事了。在四川话中，“锤子”一词是男性生殖器的代称，通常被男人们当作否定句用。仔细想来，男人们用这种词去否定一切，那一定是很痛快淋漓的。可辛木不愿把面子输给林林，喝斥道：“睡觉去！这里没你的话说！” 谁知林林不吃他这一套，一脸鄙夷地说：“你在外面乱搞，回来欺负我妈，我早就看不下去了！你这个杂痞，要钱没钱，要本事没本事，还要我喊你爸！我瞧不起你！”她竭斯底里地大叫着，一张胖嘟嘟的粉脸涨得通红。“我都不知你当时是怎样把妈妈骗到手的。”林林说着就哭起来了。辛木很痛心，他没想到，他一直疼爱她，把她当亲身女儿，结果她早就把他看成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了。而他在三分钟之前还以为，她依然象从前那样，崇拜他这个画家呢！他听见林林在大声劝她妈妈离婚，而江洪却小声地要她回自己的屋子里去。林林痛心地说：“你还执迷不悟啊？他以为他是画家，可他的画根本卖不了钱。哪象你们班上那个老青叔叔！这个人有啥值得留恋的呢？一文不名，还居然寻花问柳！我一想到他和我们共用一个卫生间就觉得恶心。” 听到最后，辛木是从头冷到脚了。青春期的女孩子，要是讨厌哪个男人，会有这种生理上的厌恶的。他这才真正意识到，这场婚姻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他那时爱江洪，对她不能生育虽有遗憾，却也不觉得有什么。他们抱养了一个女婴，给她起名黄秋林。那时他给她洗澡，教她画画，当她的坐骑在屋子里爬来爬去。可是到头来，她对他竟有生理上的厌恶！辛木坐在他久不使用的小画室里，伤心得只想大哭。哪一个女儿会对自己的亲生父亲产生这种感觉呢？如果说，江洪刚才的话没有彻底激怒他，现在，林林这一番话却象剑簇一样刺伤了他，使他下决心离开这里。 他起身来来回回地走了一阵，写了一张辞职报告，到卧室收了几件衣服装进包里，一脸戚然地走到客厅，把那张报告往江洪面前一扔：“当官的，我辞职了，你们过不成解聘人家的瘾啦！” 他本想去唐结那里，但他想他这种恶劣的情绪肯定讲不清他辞职的事。况且，他不想要唐结的怜悯，他现在这个样子很有可能会表现出一付可怜相使唐结惊慌。他回到母亲那里住了一晚，本想给她实话实说，但一看母亲那一脸皱纹，就不忍心让她这把年绩了还在为自己的儿子担忧，他只说是要趁暑假出去写生，第二天一早，避开母亲疑疑惑惑的目光，拧着那个包就出来了。 辛木拧着那个小包走到街上，茫茫人海中竟有无处安身的感觉。只好先去杨家坪，打算先在唐结那里住下来再说。可唐结不在。她给他配的钥匙老是掉，前些时，她赌气地说，反正这里不是你的家，所以你不把我的钥匙当回事，那就不再配吧！结果，今天就进不了门。他等了一阵，决定先到出版社版社找老欧要稿费。去年给他们画的《史记》连环画他算了算，起码得付他两千五百元。 可是老欧到广州和他老婆鹊桥相会去了。 站在出版社外面，天刚晴了一会儿又下起雨来。他想起江洪那张画过妆的脸老是被汗水或雨水弄得不清不楚的，那昨日黄花的意味就愈加欲盖弥彰。他已经回忆不起他们是怎样由恋爱、结婚、发展到离婚这一步的了。他想江洪也一定说不清楚的。总之，最时髦的说法就是疲倦吧。从读大一开始，四年下来，那场马拉松恋爱就够让人疲倦的了。更何况接下来的是面对琐屑的婚姻。她那鼻翼两侧飞蛾一样漫延到颧骨以外的黄褐斑，使她的脸显出一种长久不变的哀怨表情。他曾经多次纠正唐结，那不是蝴蝶斑而是内分泌失调。工作压力过重以及对丈夫挣不了大钱产生的失望所异导致的肝气郁结在脸上的显影，中医叫肝斑。当她告诉他，她得到了提升时，他扭头想看看那些生活的印记在她脸上是变深了还是浅了，可是转眼她脸上就漫过一片潮红把那些印记淹没了。根据多年的经验，他知道那是她克制的快意，是她羞于让人分享的欢乐颤栗。读大学时他误认为那是文静羞怯的秉赋，婚后才发觉这种无悲无喜的秉赋味同嚼蜡。然而，辛木很清楚，这种喜怒不露于形的秉赋虽然导致两人的婚姻失败，却使她的个人事业蒸蒸日上。 百无聊赖的辛木随便上了一辆车，到终点时才发觉又坐回解放碑了。 唐结同周京平从金都出来就分手了。回屋一看，脑壳都气大了。床上一滩泥水——天花板又垮了一处。唐结把地上接雨水的盆盆罐罐一阵乱踢，又飞起一脚，把辛木已经泡胀的皮鞋踢到门外，火气仍不消。她似乎觉得，屋子漏成如此混乱局面全是辛木久不露面所致。倚在门边，唐结在心里给辛木下了最后通谍：今晚10点之前还不来，她明天就搬家，地址都不留给他。 坐在黑暗中，想起下午周京平说，跟我好好干，保证你两年就挣个两室一厅。那时她推开他递过来的钥匙，说她第一没想好，第二没去看房子。她想说第三没和辛木商量，却没说。可是现在，她已经后悔当时没把钥匙接过来了。隔壁的自鸣钟敲了10下，唐结重又火气上窜。她想，就是三分钟后辛木来了她也不征求他的意见了。 嗵嗵嗵跑下楼找到一个公用电话，拨通126呼周京平。一会儿，他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她对着话筒喊道，我想好了，明天搬家。你还没去看房子哪！不用看了。她想，就是个狗窝只要不漏雨都比现在住的地方强。好的，周京平在那头说，对门邻居家有一把钥匙，我这就打电话给他们，要不要我来帮忙？不用啦，唐结说，本市街头游荡着成百上千扛着木棒无处使力的农民大军，找他们就行。唐结一决定搬家，就轻松了许多。可是看着满街流淌的雨水，她不想立即回到那间水淋淋的屋子，于是她握着话筒说：“他们开始被叫做‘野扁担’，后来被叫做‘长枪队’。为啥？他们扛着木棒竹杠成群结队在街头逛来逛去象巡逻队呀！喂，你在听吗？现在，人们喊他们时索兴简称‘扁担’、‘棒棒’。开口音，又开脆又响亮。而他们的人数有增无减，尤其在农闲季节。一根绳子一条木棒，在这个爬不完坡坡坎坎的重庆城，廉价出卖劳动力，所以被称作‘棒棒军’。这是本市一大特产呢。”话一说完，唐结就后悔了这种话题对于周京平是犯忌的。 “你现在情绪好点了吗？”那边的声音懒洋洋地：“安顿好了就来上班，后天行不行？喂，你的天花板大概是垮了吧？你今晚在哪里安身？” 唐结鼻子骤然发酸，说不出话来。她把话筒放回原处，看看一双湿漉漉的脚，觉得自己可怜兮兮的，竟对那只电话留涟不舍。 收拾了整整一夜，天一亮她就去街上叫了四个“棒棒军”，一辆大卡车，三下五除二，扔掉了不少水湿淋的东西。装车停当，想想，还是返身上楼，给辛木留了个地址在门上。 第二天去三友公司报到。一进周京平的办公室，就感觉到这间装有空调的屋子凉嗖嗖的甚至有点冷。他的办公室经过本城最著名的横滨室内装饰公司装修过的，喷砂墙面是重庆的天空最为干净的那种灰色，简净而明快。可那只文件柜，它的黄色却是长江被污染后流经重庆时那种最为肮脏浑浊的颜色。那对大大的黑色真皮沙发使屋子看上去富丽堂皇。当她坐进去时，那沙发就把她温暖地包起来了。打量坐在宽大的黑漆经理桌后的周京平，她觉得他那架式有些象外国电影里那些大亨。只是他很热情地站起身，坐在她旁边那张沙发上，使她消除了刚屋时的拘谨。她身下的真皮沙发手感真好，那只黑色高靠背皮转椅把这个千厮门的打工农民衬得气派非凡，不可一世，使人不由自主地想到“款爷”一词。她想起她和他头一回打交道的情景：临江门倾斜的砖房，残破的木门，污黑的台阶，以及他睡的那张为了防潮而搭得很高的木板床，那床高得人睡上去就会让人想起陈尸台。看着眼前这个白净富态，气宇轩昂的人，想到他从那个臭气熏天的“陈尸台”上走下来，走进这个富丽堂皇的办公室，就不禁生出一些敬意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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