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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燃冰和漂亮的肖白梅在昏暗的村街上走着。
　　如今他已不是当年那个衣衫破烂，毛长身瘦，一文不名的穷知青。他是剑州地委派到桐山乡任职的党委付书记。那一年恢复高考制度，他考上师范大学；毕业后分配在地区行署办公室做秘书工作。凭着他的吃苦耐劳精神和聪明能干，很快得到领导的重视，没几年就提升为综合科长，并被组织部内定为重点培养的第三梯队人选。为了让他更好地煅炼成长，又派他到乡镇任职。
　　所以，他这次到桐山乡，可以说是镀金性质的。临行时，陈专员，他的老领导，拍着他的肩头，语重深长地对他说：“小李，下去好好干，有事直接跟我联系。将来前途无量。”
　　这话的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了。而且出自专员之口。陈专员又向来以重感情，肯提携青年干部著称。在一般人看来，只要他在任职期间不出问题，就可以稳稳升官的。需要努力的是如何争取一个有实权的位置而已。可对于燃冰来说，又有自己的想法。
　　他已经三十八岁，并不年轻了。跟机关里那些后来的大学生科级干部相比，老的多了。他是文革前的６８届初中毕业生，知青中的老幺。插队生活能够磨砺人的意志，煅炼人的才干，可他毕竟插的时间太长，差不多十年。人的一生有几个十年，要是真能象作家谌容写的那样，减去十岁，那该多好。如果他在二十八岁就有今天这样的地位和机遇，那是真象陈专员说的前途无量。可惜一切都不可逆转。他很清楚自己的情况，在地委领导身边工作的干部，只要不是太差劲，迟早都会提拔，至少也会落实一个付处级待遇。可是那样就没什么意思了，他可不愿意象地委行署机关里那些干了半辈子才弄个付处级的老干事一样，小心惯了，走路都要踮起脚跟，一付的畏缩寒酸相。他想，无论级别高低，职务大小，重要的是能够有机会按自己的意愿痛快淋漓地干些实事。
　　毕业后他在机关也干了八，九年，深知其中的苦衷。外表上看去他们处在权力的中心，有时小秘书也会对一些事产生重大影响，可实际上他们是最没有权力的。他只是那架巨大的权力机器中的一颗小小镙丝钉，谁愿将他安在那里他就只能呆在那里，可是按他的性格却并不愿意如此到老。处在权力中心而又没有一点权力，对于一个有着政治抱负的年轻人来说，其中的痛苦可想而知。他希望的不是一辈子做镙丝钉，而是当一回操纵手。所以他对这次到原来插队的地方任职非常高兴。
　　乡镇的级别虽然低，但是南方的乡镇是最能发挥人的才干的地方。他在农村插过队，深深知道在农村当领导的人的权力，那几乎是无限的，说一不二。这次任职还要包村，县里领导问他的意见，他毫不思考就说要到桐花林去。他在桐花林那么多年，对那村的情况熟悉。干起来顺手，更好行使自己的权力和意志。
　　是啊，桐花林的一切，那山，那水，那屋，那人，那狗，那空气，哪一样他不熟悉？虽说离开这乡村十几年了，只要一闭上眼，这些景象就清晰地浮现在脑海。桐花林在学大寨时，是个上过省报的红旗大队，省报曾用整版的篇幅登载过桐花林自力更生修水渠的事迹。但是这个村庄却不是一个富裕的地方。有田，但不肥沃，稻子产量不高，燃冰刚去的那年冬天，村里几乎的农家都断了粮，要靠吃回销粮过年；有山，山上也有树林，可是一来当时不允许搞多种经济，二来当时的木材也卖不上价钱，农民出一天挣的工分才值八角钱，到年终结算分红时，几乎一半的农民都要超支。燃冰插队的头一年，不要说分不到一分钱，连饭都吃不饱。要不是那些心地善良的农民，特别是春姑，时常接济他食物，那几年的日子真不知怎么过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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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段村街，与二十年前一样，依旧是卵石铺的路。不平，油滑，时而有一堆黑糊糊的牛粪猪屎挡道。只是借着街旁农家半掩的大门里透出的淡淡光线，才能勉强辨清眼前，找到落脚之处。
　　燃冰曾在这山村的路上走过不知多回，本是闭着眼睛也可以行走如飞的。但是到底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踩惯了城市里平坦的大马路，如今重新走老路，开头几步还有点不惯呢。嗑嗑碰碰了好几下，才重新适应。白梅可就惨了，虽然穿着旅游鞋，还是又扭又滑，没几步又一脚踩到牛粪堆上，又臭又粘，惊的叽叽叫。
　　“我不要，一脚烂屎了。”
　　“小心点。”
　　“人家一点看不见路面，都不知往哪儿落脚。”
　　“好好，那你跟紧我。”
　　燃冰停住脚等她跟上来，她一跟上就赶快抓住他的手。燃冰立刻感到那手又柔又软，带着一些潮湿。仿佛握住一只温顺的小兔。
　　“真是鬼地方，狗屎村哟。”
　　燃冰觉得白梅的咀咒好笑。“别这么刻薄，农村就是农村，不能跟城里比。”
　　“什么年代了？还这样到处乱放猪狗乱拉屎尿。”
　　这次来桐山乡，走之前到地委组织部去。人们说与他一起去的，还有一个人。不过他不是挂职的，而是当驻村工作队。待见面时，竟是一个肤色白皙细眉大眼嘴唇鲜红的年轻女人。她穿着一套几乎磨烂的牛仔衣裤，上衣敞开着，露出里边的紧身大红纯棉中领内衣，胸脯高耸，前面醒目地挂着一条闪闪发亮的水晶项链；还烫了一个高耸的发型，象外国的朋克。一付浪漫明星派头。这使燃冰很看不惯。但不得不承认，她很漂亮，很有时代女性的气息。可是这又有什么用，他们不是去旅游，而是到艰苦的农村去工作。
　　分管干部的付部长介绍说她是闽北大学的政工干部，这次是主动要求去驻村扶贫的。
　　真是天晓得，也许她在城里呆腻了，想到乡下玩玩。可是乡下真有那么好玩？燃冰心想，不过出于礼貌，口里还是很客气地说：“好好，以后请你多帮助。”
　　她很大方的伸过手来：“认识你很高兴，今后请你关照。”
　　现在果然要关照了。她是六十年代出生的年轻人，不象他们那一代人有过农村插队的经历，对农村的实际情况一无所知。看她这样子，恐怕家庭背景也不差，从小就娇生惯养的。是个任性的小姐。因此燃冰觉得有必要与她说说清楚，吓吓她，免得以后出洋相。
　　“山村千百年来就是这样的，马虎习惯了，要改难哪。现在还比以前好多了。我在这里插队的时候，连人都象猪狗一样随地乱拉。”
　　“难道没有厕所吗？”
　　“就是没有厕所的。方便的事对于农民来说，最简单了。山村地方大的很，随便找一个角落蹲下去就行，完事后随便用根竹片或者石头擦擦。”
　　“女人呢？也乱蹲？”
　　“差不多。出门时和男人一样；在家时就坐马桶。不过你别以为马桶就好。其实这里的马桶只是一个大尿桶。平时放在房间床头，连盖子都没有，臭气薰的屋里连蚊子都不敢呆。有的人家放尿桶的地与吃饭桌子只隔一层薄薄的板壁。这边在吃饭，那边在哗啦哗啦，有客人也不避。”
　　白梅听的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大叫：“太可怕了。”
　　这付惊慌样子，燃冰乐了，益发要逗她。
　　“还有更可怕的呢。”
　　“还有哇？”
　　“知青刚来的时候，不习惯乱蹲，到处找厕所。后来发现农民家家有一个放肥料的小土棚，里头有一个老大的木粪桶，几乎齐胸高。桶上铺着几块木板。还一个小梯子通上去，当时有一个知青不知底细，以为这是厕所，就爬到桶上去，谁知那些木板都是活动的，一脚就踩空了，跌到桶里……”
　　“不听了不听了。”白梅嚷着；她长到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既吃惊又恶心。
　　“不听当然可以的。不过这些事不是听不听的问题，而是你到了这里就会遇到的。还有许多城里人不可思议的事，今后都会遇到。犹其是在桐花林这样的山村。”
　　燃冰一接触白梅，就知道这个骄生惯养的小姐，一点也不知道闽北偏远山村的实际情况。如果没有思想准备，一个月都可能坚持不下去。
　　“我再说一个故事给你听。那里我这里有个女知青，刚来时被分配到一个仓库楼上住。仓库楼很大很空，她一个人不敢住，就请一个当地女孩陪睡。女孩来了，很高兴，就脱鞋上床，顿时一股臭味薰死人。原来那时兴穿解放鞋，尼龙袜，却不习惯洗脚，能不臭？”
　　“哇。”
　　“更可怕的还在后头呢。女知青和那女孩一起睡到半夜，突然混身奇痒，到处起了疙瘩，点了灯一看，到处是小虫子，你说这是什么？”
　　“我哪知道？”
　　“虱母。这女孩一年到头洗不了两次澡，浑身长满虱母。那女知青狼狈极了。可是没人陪又不敢独自睡，半年以后，自己也和当地女孩一样了。”
　　“天方夜谈！”
　　“这里的农民就这样世世代代过来的，这就是农村。”
　　“我们还要走多远？”
　　“快了。”
　　本来安顿下来之后，燃冰想到当年要好的几个农民家去看看的。白梅知道他出去，也要跟着去。她长了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在山村里住夜，感到既陌生又新鲜，又有点神秘。她想尽快地介入到山村的生活中去。但是燃冰却有点不愿意，他只想自己独个儿走走。
　　“黑灯瞎火的，路很难走，你还是在村部里看看电视。”
　　“我不要。又没有什么好电视节目，没意思。”她边说边就利索地换了一双平底旅游鞋。燃冰见她如此，只得同意她一齐去。今天从城里出发时，她的外观上已大变了样，虽还穿着牛仔裤，但已换了发型，只是扎着一个简单的小马尾，项链也不见了，于朴素中透一股青春的活力，使燃冰对她的印象大大改变，觉得这女人倒还挺可爱的；不管怎么说，和一个可爱的女人在一起工作总是一件愉快的事。
　　他第一个想去的是春姑家。
　　想起春姑，燃冰的眼前立刻出现一个身材丰满，皮肤金黄，长着一张鸭蛋脸，一双丹凤眼，梳着两条又粗又长的黑辫子的少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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