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文学,现代小说,当代小说,当代文学,当代作家,现代作家:母碧芳-->惑之年-->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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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焦锐这些天十分忙碌。醉酒第三天，陈老爷子死了。他问清老头子没留下任何遗言后，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帮助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办完丧事后，焦锐一连几个晚上噩梦不断，几乎认定自己做了一次杀人凶手。饭菜自然也吃不顺畅，没几天就变得又黑又瘦了。
　　焦锐到上帝面前忏悔几日后，并没放弃他的计划。陈老爷子在一只大理石骨灰盒里安息十几天后，焦锐劝小陈老板道：“老爷子一直想抱个孙子，你的恋爱也恋得太久了。那个小画眉不愿嫁给你？”
　　陈云鹏叹口气道：“也不是，她总是说自己年纪太小。她还是很爱我的，闷声不响地刮了两个孩子了。”
　　焦锐当天就去找了巫艳：“你很会锦上添花，不过，这种假流产不能搞多了，法庭上只要拿出一份证据也就够了。如今陈老爷子已去，没有留下遗嘱，小陈就是当然的继承人。”
　　巫艳略感为难地说：“这位小姐没想到是个行家，她要我提供一份陈家的财产清单。”
　　焦锐咬着牙说：“清单我马上提供，但要让她尽快行动。你还要提醒她，千万不能真的爱上陈云鹏。”
　　办完这件大事，焦锐又瘦了十来斤肉。
　　当他以这副模样出现在戴晓梦眼前时，戴晓梦自然认为这个男人是为痛苦而憔悴的，也就没有像前几次那样，摆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焦锐只是坐在椅子上一个劲儿地抽烟，这种样子让戴晓梦害怕起来。十年前，这个男人也是这样抽着烟，抽过后说出了让她顿觉五雷轰顶的分离决定。戴晓梦不由得想起了这几年的辛酸，硬生生地又把自动开启着的七扉关上了。她冷冰冰地说：“于大经理有什么事？”
　　焦锐揉碎了半截烟，伸手拉住戴晓梦的手说：“我们结婚吧，结婚吧。”
　　戴晓梦迟疑了一下，挣脱出自己的手，笑道：“你是不是发烧了，别再说这种胡话了。在我记忆里，你是一个很现实、很现实的人，和我结婚，我能给你什么呢？我是没有户口的盲流，随时都有被遣送回去的可能。我们以后就好好做个朋友吧。”
　　焦锐知道又犯了性急的错误，忙改口道：“好吧，周六晚上我想请你吃顿饭，不知你能否赏脸。”
　　“我陪人吃饭，只谈公事，这是我给自己订下的规矩，我不想破了这个规矩。”戴晓梦不卑不亢。
　　“我这就是公事。我们准备发起一个全国性的经营电脑个体户组织，到时在你们酒店开代表会。这回你总该赏脸了吧？”焦锐很认真。
　　戴晓梦瞥了焦锐一眼，仍有点不自在地说：“你说个地方吧，我有时间就去。”
　　焦锐知道再多说也没用，只好结束了谈话：“周六晚六点半，我在月季皇后地下西餐馆等你。不见不散。”说完，转身就走了。
　　焦锐走后，戴晓梦心里像爬满了无数只啃食她的虫子，一种强烈的倾诉欲促使她要找一个人。她忽然就想起程铭。他在哪儿呢？一天多不见，会议就要结束了。她正想出去，却传来了敲门声。
　　戴晓梦打开门，一看是钱龙：“怎么会是你？”
　　“你以为我就不能礼貌地敲敲门？”钱龙站在门口，也不进去，“这几天你这里门庭若市，我不敲门，恐怕要引起误会。”
　　戴晓梦朝后退一步说：“是酒店的事可以进来说，说别的我可不奉陪了。”
　　钱龙拿出一个小红包说：“其实也没多大的事。你这次干得很漂亮，这是给你的奖金。”
　　戴晓梦接了红包在手里抛了抛，很不屑一顾地说：“拉拢我是没用的，这是我应该得的，你说对吧？副总经理。”
　　“当然，当然。”钱龙意料之中地笑笑。
　　截晓梦走出屋。随手关了门，急匆勿地朝电梯门口走去。钱龙仍站在那里，掏出一根牙签在口里掏掏。电梯门口射向走廊一道白光，程铭从里面闪了出来。戴晓梦惊呼道：“程老师，我正找你呢！”
　　这倒有点出乎程铭的意料。他不想说：“找也正想找你哩。”舌头打了个闪，却变成了：“会议散了，我准备回去了。”
　　截晓梦有点着慌了，忙说：“程老师周六晚上不知有没有有什么要紧的事吗？”程铭心里惊了一下，又故作镇静地问。
　　“我正要下去，我们一起走。”戴晓梦迫不及待地拉了程铭又回到电梯里。进了电梯后，戴晓梦却不说话了。从十层一直下到四层，只剩下他们俩了，程铭终于忍不住了，问：“周六我有点空，真有什么事吗？”戴晓梦望着程铭微微一笑，然后才说：“听说月季皇后西餐馆最近请了一个德国特级厨师，我想请你周六一起去见识见识，尝尝正宗的西餐。”没等程铭回答，她接着又说，“姚老师去美国怕不想回来了，你也该学学使用刀刀叉叉了，对么？”
　　程铭说不出心里是一番什么滋味，只好随口答道：“那就不客气了。”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你怎么认识姚瑶的？为什么称她老师。”
　　戴晓梦笑道：“大学三年级时，我们化工系请她来讲过两次计算机课，她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那时候我就知道她不是久居人下的人。如今果真就去了美国。”
　　“你凭什么这样判断？”
　　“风度，固执而热烈的眼神，还有感觉。”
　　“六点半，我们在西餐馆门口碰头吧。”戴晓梦赶在电梯门打开之前说出了这句话。
　　过了一会儿，钱龙从另一个电梯门里钻了出来，看见程铭出了酒店大门，推着一辆女式自行车，正和门口的戴晓梦挥手作别。他扔了牙签，让出一口秽物。
　　这天晚上，戴晓梦彻底失眠了。她不明白，程铭的出现，是拯救她出炼狱的天窗，还是等待她的另一口陷阱，不免隐隐生出一丝后悔。为了躲避焦锐和钱龙，硬拉出一个程铭，是不是有点太轻率了？十年前，她的理想就是有一个美满的婚姻，不论路途多么坎坷，都携手走完人生之旅。大学里很多女同学都持这种观点，戴晓梦自然就信奉了。为了毕业后不至分回贫困的家乡，她报考了将来有可能留在大型科研单位工作的应用化学专业。苦读的同时，她也像其他女孩一样开始寻觅终身的伴侣。因此，当焦锐向她射出爱情的神矢时，她立即扑向了箭头。焦锐是同级应用数学系的高材生，成熟而老练又长得一表人才，这就足够了。那几年，他们有过花前月下、信誓旦旦，也有过面红耳赤、反目讥讽。但在戴晓梦看来，这一切都是正常的。只有这种复杂，才能构成丰富。所以，无论怎样，戴晓梦总是对焦锐宽宏大量，不计小节。焦锐那时也的确算得上称职的情侣。记得毕业前夕，戴晓梦第三次战战兢兢走下人工流产的手术台，焦锐像前几次一样心疼之极。戴晓梦那时候虽然痛苦不堪，却也觉得幸福无比。那是个公社级的小医院，不要什么证明，焦锐给她编了个假名字，交了十元钱，一点后患都没留。当时，焦锐真正表现出了一个丈夫所应具备的一切优点，充满责任感，遇事丝毫不乱方寸。焦锐旷课三天，去郊外那个掩藏在五棵芙蓉树下的农民家里照顾她。他给她煎热腾腾的荷包蛋，给她擦拭虚汗淋漓的身子，给她讲对他们未来的美好懂憬。谁知三天后他们回到学校，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化为过眼烟云。学院毕业班的分配方案已正式公布。戴晓梦一看通知单，差一点晕了过去，自己的去向已由早已联系好的一个省级科研单位变成回原籍人事局待安排。她不服气，去找了院领导，院领导冷冷地丢给她一封信，她这才知道有人将她做手术的事告了密。一个有一定家庭背景原来就想挤掉她的女同学名正言顺地填补了省科研单位的空缺。分配的挫折倒也罢了，她痛苦了几天后又振作了起来。她想人生的机遇虽然不是多如牛毛，但也不是绝无仅有。何况，她还是个有真才实学的高材生，她还有叫人嫉妒得发颤的爱情。可是，她万万没想到，她的爱情同时也随一纸分配通知单而告终。
　　戴晓梦一想起那个公社医院，想起那个农家小舍，想起在学院的最后几天，心里就生出一阵刺痛。她不明白，同是一个焦锐，为什么会变得那样绝情，仅仅是为了害怕两地分居吗？她记得当时她只生出了一个念头，要让这个男人后悔终生。这种偏执的情绪支撑着她，使她做出了果断的抉择：放弃铁饭碗，到那个负心的男人生活的城市里，活出人样来。这种情绪直到另一个男人出现在她的生活里，才逐渐平息下来。那个男人就是钱龙。
　　毕业后，戴晓梦没有回小县城，她揣着一张除了证明她的学历外别无他用的文凭在一家小饭店给人洗碗涮盘子。家里不再资助她，她必须为生活而操劳了。即便是终日面对油污狼藉的盘盘碗碗，戴晓梦也没放弃自己的追求。她想，这么大的城市，机会总是会来的。与钱龙认识，纯属偶然。那一天，饭店老板娘病了，她被老板临时叫去收款开票。来这家小食店求职时，她没有暴露自己是大学生。钱龙是这家饭店的常客，却从未见过戴晓梦。那一日，他吃完饭结帐时，突然发现这个鸡毛小店一下钻出个很不一般的女子。虽然穿得简单朴素，却一点也掩饰不住天生丽质。更叫钱龙吃惊的是这个女子的口算能力。那时钱龙正在竞争丽都宾馆的重要职务，正想物色一个自己的会计。一连几天，钱龙来这里吃饭，都想方设法和戴晓梦多说点话，套套近乎，但戴晓梦始终不卑不亢，而且拒绝收小费。这使钱龙断定这个女子不同于那些简单而实际的打工妹。他又花了几天时间查访到了戴晓梦的住处，了解到戴晓梦是不服从分配的大学生。钱龙如获至宝，处心积虑设计了一个漫长的征服计划。
　　开始的两三个月里，钱龙在戴晓梦那里一无所得。当时，丽都大酒店也刚刚开业，钱龙只谋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色，当治安办公室主任。钱龙不想打这样的马拉松战役，就使了破釜沉舟之计。一天，他得知戴晓梦病倒之后，买下一个特大号蛋糕，带了二十五根红蜡烛，去了戴晓梦和两个打工妹合住的小屋。戴晓梦看着二十五根燃烧着的红蜡烛，听着跪在床前流着眼泪的钱龙的诉说。直到今儿，戴晓梦仍不怀疑当时钱龙的真诚。从那一天起，他们建立了情人关系。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厌倦了这种关系，戴晓梦想不起来了。她只是觉得钱龙越来越虚伪，越来越凶狠。她感到很累，这一年多更是有些心力交瘁了。建立在相互利用基础上的肉体关系早为戴晓梦深恶痛绝。这两年她又发现那种只有所谓的爱情而没有义务和责任的男女关系。甚至比前一种更加可笑。相互利用总算还脚踏在实地上，就是大粪，也总还沾着点人的气息。而那种不伦不类的婚外恋情，不正是一个乌托邦吗？人在社会上挣扎，总希望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避风港湾。经过一个轮回后，戴晓梦又在思索婚姻了。如果婚姻真的如人们痛恨的那样，是爱情的坟墓，那么人类为什么要从群婚进化到一夫一妻呢？如果婚姻真的是一个围城，进去的人想出来，那么又怎么解释难以数计的再婚行为？人们果真就蠢到了要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吗？
　　戴晓梦想要有个家，可是她实在经受不起追求这个家的过程中那种巨人的心理消耗了。而恰恰在这个时候，焦锐又出现了。这个曾经彻底粉碎过自己生活基础的男人，竟要天真地创造出破镜重圆的奇迹，实在太可笑不。戴晓梦不愿重建圆明园。和焦锐重建生活的一切可能都不复存在了。那个钱龙更是不能重复二次的噩梦。戴晓梦决意离开这里。在这个时候，她需要支持。一个影子慢慢向她走来。戴晓梦又想起了有点迂的程铭了。这个男人身上似乎还残留着一种自己很欣赏的东西，但这个东西也被另外的什么东西遮掩了。那又是什么呢？为什么他一直回避提及自己的妻子？那个娇小能干的女人，十年前一提起这个男人就眉飞色舞的，后来竟是这个女人先去了英国，这里面究竟有什么故事？是这个男人不行了吗？要么就是那个女人在美国遇到了更合适的。在丽都饭店这几年，给戴晓梦留下深刻印象的客人，是一个美国男人，他每年都要来中国观光，几乎每次都带一个不同的女人，每次都给戴晓梦介绍说：“这是我的妻子。”这件事让戴晓梦感受到了美国婚姻的松散状况。去美国留学的中国男女，百分之八十以上没有抵挡住这种自由，这个小女人显然也没能够。戴晓梦设想着程铭和那个小女人现在的关系，最后她发现这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程铭有没有女朋友，那个小女人有几个男朋友，都与戴晓梦的坐活无关。戴晓梦早不做那种梦了。依靠上一个男人，哪怕是一个堪称楷模的好男人，都是不可靠的，只有依靠自己才能自救。但如何才能走进一个进退自如的空间中呢？
　　戴晓梦不甚清楚。
　　程铭第二次来到杨璐家，发现杨璐比上一次更漂亮了。杨璐帮程铭脱了外衣挂在衣帽架上，吻了一下他说：“你先洗个脸，我还有个菜要炒。”
　　程铭突然间感到一种久违了的家庭温馨，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摸了摸杨璐红润的脸蛋。他走到饭厅一看，桌上已摆了四五盘凉菜。他坐下来，一样品尝了一口，忍不住称赞道：“没想到你还很专业的。”杨璐从微波炉里取出一个又一个热菜说：“都是照着菜谱弄的，算什么，你凑合着吃吧。”
　　程铭看见桌子要摆满了，开玩笑说：“早知道这样丰盛，中午应该饿一顿才好。”
　　杨璐给程铭倒了一杯五粮液说：“今晚只能喝这一杯，这几天你肯定喝了不少酒，喝多了伤身体。”
　　程铭一个菜一个菜地各夹了一筷子，就基本上饱了。又陪着杨璐吃了一会儿，程铭才问：“你电话里说有个让我吃惊的东西，怎么没见呢？”
　　杨璐指指书房说：“你进去就知道了。”
　　原来书房里多了几个新潮样式的书架，架子上还摆满了新书。市面上可以见到的文学名著和流行书刊都上了书架。计算机方面的书，从启蒙课本到专业著作，应有尽有。程铭仔细看了看，发现还有一些医药卫生方面的书籍，居然还有一套影印的《本草纲目》。他取出一册说：“你是不是准备学医呀？”
　　杨璐抿嘴一笑：“听说这也是一本名著，我就买了。”
　　程铭哭笑不得，摇摇头继续看那几排文学类书籍，发现有好几种书因版本和名称不同而买重了，诸如莫泊桑的《俊友》和《漂亮朋友》。他这才想起杨璐的文化程度和兴趣爱好，再没多说什么，顺手把琼瑶的几本书和几本新武侠小说从电子丛书那一层取出丢到书架的最底层，然后问：“花了多少钱？”
　　“没多少，连书架才两万多点。”杨璐边回答，边紧张地偷看程铭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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