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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杨潞家的门铃响声很别致，像婴儿的啼哭。防盗铁门的栅栏上锁着一把足有半斤重的大锁。程铭从门下面的缝隙里，看到一线亮光，接着，发现那线光被截成了三段。他知道主人这时正在猫眼儿里辨认自己，就后退了半步，把身子正对着那个猫眼儿。
　　“请等一等。”一个娇嗔的声音从门缝里挤了出来。
　　程铭站在门口，静静地等着。
　　杨潞从猫眼儿里看见是程铭，慌乱地说了一句话，急忙转身回卧室。
　　在这之前，她刚刚洗完了澡，正在看电视。画王电视机里正放着香港电视连续剧《法网柔情》，周润发扮演的男主角和妻子大吵了——架后，正在酒馆喝闷酒。恰好这时程铭来了。她喜出望外，又手忙脚乱。这个不速之客也不事先打个电话。但不管怎样，她还是欢迎他来，极欢迎的，不论啥时候。从看见这个男人的第一眼，她就感觉到终有一天会有个故事发生在他们之间。这是个奇怪的念头，就那么突然间生出了。她曾经为此找过原因，又觉得不需要什么原因。或许就是程铭一年四季只有四种款式的衣服吸引了她；或许是程铭生活雷打不动的规律性吸引了她；或许是程铭长得如周润发一样成熟吸引了她。她觉得这些原因都毫无意义。当她听到程铭要买白礼服这句话，当她打开保险柜准备送出那会“皮尔·卡丹”的时候，当他们又几次在路上邂逅，她一再地邀请他来作客后，程铭是谁，是谁的他，已经显得无足轻重了。她甚至认为，自己拿着百万元巨款从深圳回来办这个时装店，等的就是这个男人。这百万元，印的不是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不是天安门，不是工农兵，而是她用血和泪印出的关于男人的所有经验。十天前，她把“皮尔·卡丹”，四件鳄鱼牌衬衣，两条金利来领带带回家里，期待的不就是这个瞬间吗？每日下午，她总是早早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听电话录音，想知道程铭有没有来的意思。这个男人终于来看她了，她能不激动吗？
　　杨潞慌忙跑回卧室后对着大壁镜看不看自己的模样。又急匆匆打开衣橱，翻出十几件衣服，左比右比，才选中一件红色的羊绒睡袍。她脱下身上原来的紫色浴衣，赤裸裸地站在镜前，禁不住用食指在右边乳房上轻轻按了一下。指头一松，乳房由——个小窝变成了一朵红白相间的花。杨潞很得意地笑了笑，以最快的速度打扮着自己。稍后，她松散着湿漉漉的头发，穿着那件红色羊绒睡袍，趿着一双虎头棉拖鞋去开了门。
　　迎进程铭，像一切都在意料之中那么平静，没说任何客套话，杨潞默默又把防盗门锁上。接着，她从鞋架上拿起一个塑料袋子撕开，弯腰放在程铭的前面，说：“我正在洗澡，今天进了一批货，弄得浑身脏兮兮的。”
　　程铭下意识地瞄——眼那个鞋架，上面都是女式的各种鞋子，没有男人的，也没有小孩的。他把纸盒子捧在手里说：“我去邮局取了一个包裹。”本来还要接着说“顺便来认认门”，可不知为什么，后半截被省略了。
　　杨潞微笑着，伸出手去。她的本意是想拍打一下程铭身上的灰尘，程铭却误以为杨潞要接这个盒子，一松手，盒子跌在地板上，翻了两转，东西全掉出来了。杨潞忙蹲下去捡那些东西，一条裸着的腿从睡袍的开口处露了出来，她顾不得去遮掩一下，两只手忙乱地在地上抓着。忽然杨璐像触电似的缩回了手，地板上的东西使她目瞪口呆。她慢慢抬起头来，看见程铭弯着腰，两只眼睛也愣愣地望着那些东西。
　　片刻的沉寂过去后，程铭穿好拖鞋，苦笑一下说：“对不起，真不好意思，这是妻子从美国寄给我的健身用品。”接着，他蹲下身子，捡起一只避孕套，对着灯光看看又说：“她要离婚，可能会嫁给一个叫乔治或者叫拉奇的。她说男人到了四十岁，没有几个性伙伴，就是无能。我很无能，曾经有过一个妻子，一年前她走了。我和计算机同居了三年，如今计算机也要嫁人了，明天开完技术鉴定会，它就不再属于我了。我的个人生活大致就是这样。”
　　杨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看着程铭笑了笑，伸出手，轻轻从程铭手里取下那个蝉翼样的东西，慢慢站了起来。
　　程铭扭头朝上一望：“你好像一点也不觉着奇怪？”
　　杨璐又笑出一双月牙媚眼，轻轻地说：“我们又不是第一次见面，有什么好奇怪的？”
　　程铭站起来，也看着杨璐笑一笑说：“多少年了，我是第一次独自到一个女人家里。”
　　“你不说我也知道。常去女人家里的男人，穿着整齐，头发理得一丝不乱，身上没有汗味，有的还洒有香水，皮鞋也不像你的这样，一个月擦不上一回。他们到女人家之前，总是要先打个电话，他们才不想跑冤枉路哩。”杨璐边往客厅走，边很在行地对程铭说。
　　程铭有点惊诧了：“你的眼很凶的。”
　　杨璐笑了笑说：“久病成医，见多了，又不是太笨的人，自然能看出来。”顺手把纸盒子放在茶几上又说，“我是卖衣服的，这种先生见得实在太多了。你洗个澡吧。”
　　程铭也不觉得这话唐突，没有搭话，径自去了卫生间。脱个赤条条的，拿了内衣一闻，果真有一股汗酸味。洗完头，放洗发精瓶子时，忽然发现那白瓷砖上放着一个崭新的盒子，是日本产的剃须刀盒，打开一看，里面有五个刀片安在一个刀架上，刀片一个都没有用过。他不由得抬起脚，取了一只拖鞋看了看，鞋底也是崭新的。这个女人显然早知道他要来，事先把一切都准备了。程铭正在进一步探究这里面的良苦用心，杨璐开始敲门了。程铭下意识地躲向那扇日式推拉门的一角，忙说：“等一等，请等一等。”
　　杨璐在外面把一叠衣服放在一个方凳上，轻轻地说：“换洗衣服放在门口，洗完了你自己拿了穿。”
　　程铭又是一惊，慌忙答应：“知道了。”
　　杨璐回到卧室，继续看电视。周润发已经在女朋友家起了床，正对着一面大镜子打领带，女人的声音在另一间房响了：“面包加不加奶油？”周润发在这边答道：“老习惯了，你还不知道？”听他的口气，杨璐就知道周润发的气已经全消了。只见一个盘着头发的脑袋伸向门框，周润发惊得朝后退了一步。女人干脆背朝着杨璐说：“你还是警长呢，肥子还没有鸡卵大。你算算多少天没来了，我怎么能记得住你喜欢不喜欢吃奶油！”周润发指着女人说：“你照照镜子看看，像不像个女鬼？我是不怕活人怕死人。说话别酸溜溜的。这几天又出了案中案，头发又白了几十根，你也不说声心疼。”女人哼出几个鼻音：“放两寸厚奶油，甜死你！”一转身，把杨璐吓了一跳，原来那女人正在做面膜，整张脸惨白，两眼点出两团黑，嘴唇血红血红，活像个吊死鬼。杨璐轻笑几声，心里想：这家伙喜不喜欢吃甜食呢？一生出这个念头，杨璐再坐不住了，去客厅打开冰柜，看见盒子里还有大半盒奶油，这才重新回来坐下。
　　剧情接下来不怎么吸引人了，杨璐再也入不了戏，满耳朵都是哗哗的流水声，眼睛顿时流波四溅，呼吸变粗了，脸也发起热来。耐着性子又坐了一会儿，她终于按捺不住自己了，伸手在睡袍上揪了几把，低头朝里看去，又是几朵红白相间的花。她确实再也坐不下去了，不由得站起来关掉了电视机。
　　程铭洗了个痛快，拉开门一看，厚厚的一叠衣服放在那里，最上面是一条黑色的纯棉内裤，接着是一件米黄色新条绒睡袍，下面是一件鲜鱼牌衬衣，最下面竟是装着“皮尔·卡丹”的盒子。程铭这个时候才有点紧张了。他穿好内裤，探头来拿睡袍的时候。看见杨璐正站在门口。
　　杨璐嗫嚅着：“我听见、听见没了声音，以为、以为停水
　　程铭看见这个满脸涨得通红的女人，便知道一时半晌用不着穿这件睡袍了，干脆穿着短裤走出卫生间，站在杨璐面前。四目对视片刻，程铭终于忍不住了，他战战兢兢地伸出了双手企图把杨璐拉进怀里。但他没想到，他的双手越抖越厉害，已变得无缚鸡之力，口舌也退化到了只能呢喃的地步。他不断地给自己打气，不断地向大脑输入自己还行的信号。忽然间，程铭两手变成了两把钳子，夹住杨璐的两肩朝下一拉，一个活脱脱的荔枝鲜嫩欲滴地出现在程铭眼前。程铭一阵眼花缭乱，差一点晕了过去。接下来，程铭一点程序也没有了。面对这荔枝般鲜嫩、柔美、殷实的女人，程铭既嘴馋，又怜惜。不知后来是“荔枝”自己滚进他口里的，还是他一闭眼狠着心吞下“荔枝”的，总之，这个过程妙不可言，其乐无穷。而且，在这个过程中，两个困扰程铭的问题也得出了答案。他明白了妻去美国并不单纯是为了选择发展事业的环境，他们中间所谓的爱情，三年前已经不复存在了。或许更早，程铭动用一条毛巾，就把爱情活生生地勒死了。同时，他明白了，为什么西方的科学家，生命的华彩乐章要比中国的同行长许多。一阵伤感突然袭来。回忆和妻的性生活，除了最初妻发出的放纵的像鸽子一样的叫声外，一切都无法和今天这个夜晚相比了。性爱是一门高深的艺术，参透它需要修炼和机遇，程铭不再怀疑这种观点的真理性了。他不明白为什么会产生这样巨大的差异，便向身边的杨璐忍不住问道：“你们女人有差异吗？”杨璐抓住程铭的手说：“我说了，你可千万别把我当坏女人看啦。实话给你说，我已经有近两年没沾过男人了。我以为已经不行了，谁知……谁知你一来，就……差别？女人间的差别可大哩。形象点给你说吧……”杨璐放低声音，边说过嗤嗤地笑了起来。程铭听得似是而非，却也知这是学问。他从杨璐手下抽出自己的手，又问道：“你是从哪里懂得这些的？”
　　杨璐侧身过去娇嗔地搂着程铭的脖子亲了亲：“从哪儿知道的，以后再告诉你，好吗？我们说说别的吧。”
　　程铭没再追问。
　　两人穿好睡衣，程铭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的位置。杨璐也没说话，去客厅转了一圈回来，手里多了一盒“长健”牌香烟和一个打火机。程铭接过来。弹出一支点上，吐了几大口烟，自言自语地说：“早该结束的，早该结束的。”
　　杨璐突然问道：“你不能去美国吗？”
　　程铭愣了愣：“我去美国干什么？在国内，五十亿次机都诞生在我手里。去美国打工码？我不干。计算机行业，中国也处在领先的位置。我只是看不惯论资排辈。留过洋的博士，一回来就是高级工程师，又分住房又晋级。我很了解他们，好些人都是在外边混不下去了才想着回来的。我还不到四十岁。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我想通了，你找支笔和纸来，我要让她回来，结束这个婚姻。”
　　“去书房写吧，那里有个大写字台。”杨璐指着另一间屋说。
　　程铭随她走进那间书房，边看边问：“你父亲是个高干吧？”
　　“不，是个小商人，死了多年了。”
　　“那你这房子是谁的？怕有一百多平方米吧？”
　　“这是我刚买两年的私房。”看程铭不大相信，杨璐又补充道，“我买得早，这房子还是图纸时，我就交了一半的钱，一百零七平方米，花了十八万，加上装修，差不多有二十五万。现在可不是这个价了，上个月有人出八十万让我转让这套房呢。”
　　程铭俯在写字台上，写了一份离婚报告。他看了一遍后，对杨璐说：“你家里有没有印泥？按个手印，她才放心。”
　　杨璐动情地看不看那张离婚报告，又一眨不眨地望了一会儿程铭，然后嗫嚅地问道：“你真的想好了吗？是一时冲动，还是为了我，为了刚才？”程铭咬了咬嘴唇，又点燃一支烟，悻悻地说：“不，什么也不是，到该彻底解脱的时候了。”
　　杨璐没再说什么。当她看见程铭狠狠地吸进一口烟，又狠狠地吐出一个烟圈的时候，她从写字台中间的抽屉里面拿出一个单面刀片，徐徐地弯下身子坐在程铭旁边，伸出左手的食指。程铭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个书呆子还没来得及往下猜想，一眨眼，一颗亮晶晶的红玛瑙似的血珠儿晃动在程铭面前。
　　“用这个按手印吧。”杨璐噙着热泪向程铭深情地举着左手的食指。
　　程铭有些激动，扳着杨璐的肩头说不出一句话来。杨璐拉下程铭的右手，捏住他的食指，轻轻地将自己带血的左手食指靠了过去。
　　按完了血印，程铭眼角渗出了几滴清泪。他把杨璐重新拥入怀中，拿起那带血的指头在自己嘴里吮了又吮。他不知道该不该给这个女人承诺点什么。或许一切都不用再说了。或许今天的举动太过了。看样子，只能走一步说一步。沉默了片刻，他站起身来，仔细看了看这个书房，然后指着后面一大块空间说：“这里缺少几个书柜。”
　　杨璐却说：“你还吃不吃点夜宵？”
　　十点半钟，阿兰已经看清了钱龙为她设计的道路：毕业后先来丽都大酒店经营皇后歌舞厅，然后接替戴晓梦做酒店的公关部长。干到三十岁，出去开个服装店，自己当老板。这条道路并不曲折，简直可以说是水到渠成的。
　　钱龙知道鱼儿已经上钩，但不能立即起竿。舞会快要结束时，他扯了个谎，离开了舞厅。这一个多小时的谈判，完全在平等的条件下进行，阿兰并不觉着欠钱龙什么。她一向自视不低，好话也听惯了，甚至觉得钱龙有点太公事公办了。
　　她和几个姐妹出了大酒店，看见几个同学上了早停在门口的小汽车，心里暗自庆幸遇上了好人。钱龙并没有数落戴晓梦的不是，这让阿兰大受感动。同时，钱龙又不回避自己和戴晓梦的关系，谈起来还直眨吧眼睛，挺痴情的。跳最后几支曲子时，阿兰有点同情这个钱龙了。戴晓梦心肠也太硬了，干吗把婚姻看得那么重，钱龙终究是她生活中的一块里程碑，这么快地将他遗忘，是有点过河拆桥的味道。
　　穿过那片白果林，阿兰又想起了焦锐。上帝在这两个小时给她的已足以补偿今晚等待焦锐所饱爱的痛苦。她很想去见见焦锐，很想。焦锐和钱龙有着本质的区别，她不能否认这一点。可是，见了焦锐该说点什么呢？要不要把钱龙和戴晓梦的关系告诉焦锐？走进电子一条街时，阿兰才明白自己这么急于见到焦锐，就是要告诉焦锐这件事。钱龙亲口说出的，自然和听说的不同，自己有责任提醒焦锐。
　　远远地，她看见焦锐进了他的铺面。走过去的时候，卷帘门已经锁死。敲了几下，不见里面有动静。阿兰用手使劲儿拍了几下，喊道：“焦锐开门，开门！”
　　“你她妈的叫魂呢你！偷了老子的钱，没想找你，你倒自己回来了。别以为我真醉了。”焦锐的骂声越来越大，最后一句伴着哐当一声金属着地的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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