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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程铭意识不到杨潞的出现会对他的生活带来什么样的影响。他还不习惯在一个不是自己妻的女人面前表现男性的本色。
  作为朋友来交往,感觉要轻松得多。但他又承认这种男女间的友谊如果太限制了它,就会生出很多障碍,走过一个阶段后,就无法正常发育了。
  杨潞的生意很好,看起来却比焦锐显得轻松,空闲时间简直多得无边。只要程铭打了电话去约她聊聊,她从来都说:“我正闲得发慌呢!”
  这其实是程铭的错觉。在十几次的接触中,杨潞至少放弃过三次重要的商务活动,损失了几万元。
  程铭不了解这些内情,当然乐得消受和杨潞在一起的那种独特的欢愉。杨潞从不追问他很想说却又觉说的火候未到的隐私。有时候两人一起坐在一间咖啡屋里消磨一个下午,末了才发现只说了三五句话。这种相互的沉默不是话不投机,而是一种默契。
  进入秋天,程铭想起杨潞的次数以几何级数上升了。
  他并不清楚,这种现象正是自己心理和生理发生了变化的晴雨表。三个月前,妻从美国寄来的一封信中有这样一段话:
  “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现在被看作是最有力量、最具魅力、也是最危险的雄性动物。因为这个季节的男人,如若他是一颗优秀种子长成的,他肯定已经获得了青年时代梦寐以求的社会地位,积累了可供挥霍的财富,并拥有对付异性的各种经验和手段。这样的男人能势不可挡地把五十岁以上的男人挤出人生舞台,成为各个年龄层次女性注目的焦点和三十岁以下男性追随的榜样。因此,四十岁左有的男人,平素如果没有三五个性伙伴,通常就被看作是一种无能。”
  程铭从妻的来信中读到上述文字时,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封寄自夏威夷的信中谈到的男人,显然不是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的中国男性,那么,妻为什么不说“四十岁左右的美国男人”呢?这决不是笔误。而妻的本意是什么?程铭无法揣度。妻赴美一年,已变得越来越陌生了。在程铭的记忆里,妻绝对是一个淑女,身为高级知识分子平素行止方正,一点劣迹也没有,现在却大言不惭谈起婚外性伙伴来。关键问题是,这封信写在他拒绝马上谈改组家庭之后,程铭不能不怀疑这里面有那么点弦外之音了。是不是妻怀疑自己在国内生活上有些不清不白呢?
  程铭懒得谈论离婚问题,对姚瑶的这封来信未作理睬。他不相信爱情会因为距离而隔膜、而陌生、而变质。他一直认为妻赴美留学只是因为受不了论资排辈的压迫,想改变一下环境,证实一下自己的真实水平,与爱情的茁壮与否至少关系不大。一年前两个人的分歧,只在于两个人都有自己酷爱的事业。程铭拒绝离婚的理由很简单:妻在美国学业已成,可以回来再一起生活一段,因为两人毕竟相爱过。正因为程铭对姚瑶的回国尚抱一线希望,所以他在和杨潞的交往中,才回避了这些本来十分重要的问题。
  妻的下一封信不再进行理论上的探讨,开始讲述一个个美国男人的故事。那个叫乔治的美国人,同样是计算机专家,同样只有三十八岁,却拥有十几项专利,已属于中产阶级。他到现在还没结婚,在美国有五个女朋友,其中两个在夏威夷,经常可以见面,而另外三个则需要乘飞机前往幽会。这个男人充满朝气,精力充沛。这个故事很简单,程铭在许多美国电影和小说中,见过类似的情节,不觉新鲜。
  读那个叫拉奇的美国人的爱情故事,就没有轻松的感觉了。四十岁的拉奇,已经有二十六年的性生活史。他的第一个性伙伴是个喝密西西比河水长大的金发姑娘。那一早。这个叫丽丝的十六岁的姑娘和十四岁的拉奇在一片初夏河滩的草地上,沐浴着蓝天白云下的阳光,笨手笨脚地相互引逗、摸索。开始不得要领,两人累得满头大汗,凭着童稚的好奇和坚忍不拔的毅力还有坦坦荡荡的健康心理,终于在夜幕降临时吞下了有些酸涩的禁果。这种关系没维持多久。两个月后,拉奇随父母搬到了洛杉矶,连和小丽丝告别都来不及。拉奇十五岁时,班上一个黑发欧亚混血儿吉尔有一日说:“拉奇,你该是刮胡子的年龄了。”拉奇说要吉尔去他家,收藏他第一次刮下的胡子。吉尔没反对。那天用长筒袜就着水龙头冲洗那细细的茸毛时,拉奇从后面抱住了吉尔说:“你会做爱吗?”吉尔笑而不答。拉奇撒开吉尔冲洗胡须的手,抱起她扔进了沙发。完事后,吉尔去取那装着胡须的长筒袜,发现里面那些茸毛早已冲到下水道里去了。直到今天,拉奇还在惋惜那混沌初开的不扎人的胡子。拉奇第一个妻子,是他的第八个性伙伴,一个长着古巴屁股的正宗美国女人,小巧玲拢,却不显得瘦弱,这个叫珍妮的女子身上肉都长得是地方。这个妻子和拉奇一起生活了一年零八个月。他们的新婚之夜过得很有质量,珍妮的叫喊声,引得三家房客向房东太太提出抗议。为这事拉奇和珍妮被迫搬了家。拉奇至今提起这事,仍是一脸的自豪。因为这事成为他的一种动力,他决定要挣钱买自己的房子。拉奇和珍妮分手是因为珍妮在妊娠后期,拉奇有了外遇。夫妻两人相互埋怨,相互指责,最后导致珍妮一怒之下做了引产手术。拉奇对此事的评价是:“那时我们不懂性爱和婚姻的关系。”拉奇第二个妻子是他第二十或是第二十一个性伙伴,名叫丹佛妮,是一个褐色头女的女人。拉奇迷上她是因为匈牙利诗人裴多菲写过这样一首诗:“黑头发的女人不是女人,黄头发的女人不是女人,只有褐色头发的女人才是女人。”拉奇年轻时曾做过很长一段诗人梦。丹佛妮和拉奇一起生活了近十年,没有生育,丹佛妮最后死于白血病……
  妻的这封信,程铭读了几次,都没读完。第一次放下这封信,程铭就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夜,脑子里充满了这样的念头:这个女人已经和这个美国花花公子说不清了,才这么急猴猴地提出离婚。天亮的时候,程铭作出决定:拖下去,让他们一直有做贼的感觉。
  隔了一天,程铭又换了一个角度理解这封信了。他回想起自己十几年前和妻结婚时的情景。他和妻在研究所筒子楼的一间小房里举行了简单的婚礼。其时正是盛夏,闷热的气候迫使人把门窗剥得只剩下了一尾纱。但当客人一散,两人却不约而同地关上了门。他们俩谈了四年多恋爱,都认为应该把最辉煌的时刻放在新婚之夜。伴着窗外的蛙声和虫鸣,他们开始漫长的探索,几次半途而废,程铭的心绪陡然变坏。一个粗暴的动作,像是喊出了“芝麻开门”的咒语,宝藏的大门打开了,可一声凄厉的尖叫,又让程铭瘫在了宝藏的门里面,眼睁睁看着金银闪烁,却无法享用。更令人倒胃口的是妻接着说的那番话。妻说:“原来还得这样?三年前,也是夏天,表哥来我家,坐了一会儿就走了。他走后,我不经意地坐了他坐过的方凳,只觉得凳子热呼呼的,禁不住叫了起来。妈问我怎么啦,我说我怕是要怀娃娃了。因为我只穿了个纱裙,坐了表哥刚坐的热凳子。”程铭没好气地固她话说:“怪你们家没兄弟,家教又太严了,你怎么连这么基本的生理卫生知识都不懂?”妻反唇相讥说:“你懂!急得一身臭汗,连门也没摸着。不过,这也说明你历史清白。”说了一会儿闲话后,气氛不再紧张,程铭才又一吹鼓起勇气去“取宝”……
  第二天,程铭发现满走廊的人都怪笑着看他,他以为早上脸没洗干净,不由得伸手去擦脸颊,人家笑得更起劲。中午,才有朋友说破了真相。原来半夜里好些人被妻的叫声惊醒。第二天夜里。程铭只好让妻咬了毛巾的一头,自己咬了另一头……
  若干年之后,程铭凭借回忆才看清了这一细节在他生命中的深居意义。一条毛巾堵塞了生命力自然流动的甬道,缠死了曾经鲜艳的生机勃勃的爱情。为什么会让一条毛巾出现在生命的狂欢时刻呢?没有人能够给程铭回答。
  再看那封信时,程铭从中读出了妻的幽怨。和这个美国人一比程铭自然气短起来。自己年近三十,才初尝禁果,而自己也是十四五岁成熟的,这十几年不是白过了?细品妻的描述,又生出另一种味道。妻在叙述时,分明表现出一种艳羡,绝不仅仅是客观的叙述,很有点要讨还青春的意味。妻当年要保存揩了血污的白手绢,程铭拒绝了。如今妻却把拉奇惋惜胡子的事写得那样动人,不是变相地批评自己不懂爱情吗?再忍着读下去,果真妻开始评价自己的生活了,虽投说到下地狱的程度,也形容得痛苦难当。那美国果真是天堂?妻写道:“美国人对婚外性补偿有个健康而又风趣的说法,叫‘偷吃更甜’。”程铭读到这里,又一次放下了信。
  新婚两个月,妻已不再需要毛巾,两人把这样一个过程过滤得无声无息。接下去,程铭参加了五十亿次巨型机的主要设计工作,只觉一天二十四小时时间太少。回到小屋,妻常是已进梦乡,做爱的周期越隔越长。后来,已经低于医学杂志上说的每周一次的标准了。程铭不得已,开始用安眠药强制自己入睡。有一天,他突然发现屋里除了自己的药瓶外,还有几个安眠药的空瓶子。一问,才知道妻早在使用这个方法了。程铭蓦然发现,姚瑶决定到焦锐那里当总工程师,肯定是认定爱情已经枯死,遂萌发再生的念头,她到美国去顺理成章。把这些往事和妻的来信一对照,程铭忽然间明白妻是早对自己失望了。谁愿意做一个性无能者?中国知识分子哪里就不懂女人的美妙处?可是,程铭没有这个工夫啊,一直没有。上中学时赶上了文化大革命,后来又在乡下呆了几年,到能读书时,年龄已经偏大,只好紧赶慢赶。再说,工农兵上大学那阵,学校都开了些什么课呀!分到研究所后,又发现这里干脆是个良马圈。想出人头地,不流血也得多流汗。跟着大家齐步走,混到四十岁,恐怕连套单元房也分不到。程铭只好没日没晚地干,几乎赔进了所有的节假日。而拉奇那些美国男人们除了有优越的科研环境,有雄厚的经济基础外,每周还有两个星期天。他们当然可以分出一只眼睛去品味女人,变着法儿地讨女人喜欢。“偷吃更甜”,真他妈的操蛋,谁不明白呢?程铭孩提时代就常常去城郊偷瓜农的半生不热的西瓜,吃得顺屁股拉稀。至今还认为那瓜是世界上最好吃的。哼,“偷吃更甜”,也不是没想过,可是没有这个条件,我程铭没有这个条件啊!何况这是两个国情迥然不同的国度,能比吗?
  程铭终于明自妻是铁了心要留在美国了,拿到那个绿卡之前,需要把他这块石头挪开。程铭感到屈辱。感到愤怒,但一时半刻又想不出上乘对策,只好以沉默去回答妻发来的一个又一个信号。既然那一纸契约还有点约束力,那就让它抵消一些妻在美国的自由吧。程铭从来没有想过把自己的行为放进道德领域的善与恶之中去衡量一下。这不是他的疏忽,更不是一种过失。难道这种时候能表现出左脸挨了一耳光,又伸过右脸去的那种潇洒吗?惩罚是在这种情态下最容易被想到的一种报复方式。然而,惩罚又是一把双刃利剑,惩罚别人的同时,自己也受着惩罚。是的,毛巾完成了它谋杀情欲的使命后,便安静地躺在枕边,用狡黠的目光注视着安眠药这个后来者又是如何把热血沸腾的摇滚乐变成了昏昏欲睡的催眠曲。安眠药完全抑止了两个恩爱男女后,也安然地躺在咖啡色玻璃瓶里,倾听着怨恨的磨牙声。这种怨恨往往不会夭折,再没什么感情比它更长寿的了。
  似乎是要证实什么,出乎意料地妻也沉默了,一个月没有来信。程铭反倒在这种冷战中坐卧不宁了。自己果真就是那样无能吗?他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有一天,程铭突然生出了在信中和妻子开展一场大辩论的欲望。他要告诉妻子:创造力和性解放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乔治拥有十几项专利,三十八岁步入中产阶级,只能感谢他的智商和勤奋,他的五个女朋友只能掏空他的身体,掏空他的钱包,重新把他变成——个不名一文的穷光蛋;拉奇在女人堆里如鱼得水,结婚离婚像换旅馆——样随便,可这与他所取得的成就没有直接联系;程铭没有那些优越条件,又是个性压抑者,背负着妻子背叛自己的重荷,但以他为主设计的五十亿次巨型机就要通过鉴定了,这难道还不算一个成功者?
  这种极其复杂的心态,使他在和杨潞的接触中对妻和自己的关系守口如瓶。不过,他却没有意识到自己渴望常常见到杨潞的这种心理,已经把他引导到一个危险的区域。杨潞开始不停地重复这个邀请:“你什么时候能到我家里坐坐?”程铭总是迟迟疑疑地拒绝。就在程铭对杨潞的热情邀请差不多要半推半就时,妻寄来了一个包裹。这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把戏呢?
  程铭沿着滨江大道朝邮局走去,沐浴着被法国梧桐树叶剪成一片片的斑驳的阳光。
  邮局里人不多。程铭把包裹单放在取货台上时,身旁一位男青年凑了上来,瞄了一眼邮寄人地址,便不假思索地问道:“你在美国有亲戚吗?先生,请问。”
  对于这种时髦的欧化倒装问话,程铭感到有些可笑,他不屑一顾地扭了一下脖子,没有回答。
  小青年伸手扶了扶眼镜,解释说:“我就要到美国自费留学了,也是去这个地方,纽约。唉,人地生疏,举目无亲,不知你能不能把你这个亲戚或是朋友介绍给我。先生?”
  程铭对现在年轻人的大方感到咋舌。他仍旧冷冷地说:“她是我的妻子,一年前自费去那儿留学,和你半斤八两,都是美国的等外公民,能帮你什么呢?”
  小伙子这时脸才红了一点,冒出一句:“实在对不起。”话说完了,人却不走,似乎要看看程铭妻子从美国寄来了什么新鲜玩意儿。
  程铭接过一个大纸盒子,发现了小伙子的期待,无可奈何地说:“不会是什么新鲜玩意儿,老夫老妻了。既然你好奇,那咱们就打开看一看吧。”小伙子忙摸出一串钥匙,打开水果刀,割断了纸盒子上的绳子。
  盒子打开后,程铭伸手抓出一把东西,一看,是两条游泳裤、一顶游泳帽和一副游泳用的眼镜。程铭说:“我在读大学时,酷爱游泳,后来就荒废了。”
  小伙子忙接住话头:“嫂子真是个细心人,千里迢迢,还关心你锻炼身体。”
  程铭又伸手一抓,摸出一叠杂志,扫一眼,便知是美国和日本新近出版的计算机资料。程铭没有看到信,又伸手在盒子里摸,盒子却空了。小伙子看见装游泳帽的袋子是打开的,便伸手也去掏。谁知这一掏,一个小纸盒子滑了出来。只见几个亮晶晶的叶片朝地面飘然落去。小伙子忙蹲下身子去拾那些叶片。当他捡起第一个叶片时,脸就红了,急忙把几个零散的抓在手里塞进游泳帽,起身递给了程铭。
  程铭忙问:“那是什么东西?”
  小伙子不好意思地说:“回去看吧,嫂子给你寄的健身用品,质量很好啦。”说完,留下一个怪笑,便转身走了。程铭折到一个角落,急不可待地摸出一个,一看,原来是避孕套!正宗美国货,薄如蝉翼,安卧在精美的包装袋里。程铭像做了贼一样,匆匆收拾起东西,低头走出了邮局。戴眼镜的小伙子这时已不知去向了。程铭沿着锦江大道慢慢走着。这是什么用意?一个女人,从遥远的美国,寄给丈夫两盒避孕套,其用意应该再清楚不过了。几个月的书信往来,信中的启发式教育,终于结出了果实。无疑,妻认为程铭也应该有自己的性伙伴了。既然丈夫不同意离婚,那么他至少不该无能,更不要因此憋出毛病来。程铭记起了妻信中的一句话:“美国心理学家研究证明,成年男人,如果半年没有性生活,就会产生心理病变。”妻终于想起要为他冶病了。程铭哭笑不得地站在锦江岸上,取出那个小盒子,仰面看不看斜挂在梧桐树枝上的太阳,准备把这些小东西扔进缓缓东去的浊水里。可是他把那个盒子在手中捏扁了,也没有扔出去,却又把它送回了塑料袋中。妻的这一举动,分明还有弦外之音:既然你懒得离婚,那就以宽阔无边的心胸包容妻子的背叛吧”
  程铭掂了掂手中的包裹,冷笑一声,彻底地打消了弃掉这些东西的念头。作为对妻子“好心好意”的回报,他不无恶意地想到,是不是应该享用享用这些进口的“健身用品”。
  可是,谁能来帮助程铭呢?一年来,他的全部精力都花在了巨型机上,根本没有留意身边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喷着高档的或廉价的香水的女人。刊物小报上,早披露出大陆有妓女的事实,可惜的是程铭一次也没遇见过。遇见了又怎么样呢?要改变自己头脑中的传统观念,得经过多么艰巨的斗争啊!何况还囊中羞涩。看来,这些美国货是没有用武之地了。程铭终于承认了自己的无能,在这方面,他确实可怜极了。虽然是个有妻室的人,却还没有自动控制室的张工活得滋润。张工四十五六,一直痴迷于机器人的研制,这几年全身心投入在仿生文秘机器人的研制上,花白的头发日渐变得黑亮起来。莫非张工已经恋上了那些女机器人?这个想法把程铭吓了一跳。
  他摸出烟盒,想要抽支烟,一个纸片被带了出来。拿起来一看,是一张名片。名片是天蓝色的。散发着淡淡的桂花香气。头衔只有一个:罗兰时装有限公司总经理:杨潞。程铭望着名片呆住了。是不是该找她诉诉苦呢?她是一个多么善解人意的女人啊!记得滨江公园门口有个公用电话亭,对,就去那儿给这个杨潞通话。程铭加快了步子。
  滨江公园墙外,有一片白果林,大大小小,错落有致的白果树下,都安有双人简易靠背椅。早晨,这里是这个城市有名的英语角;傍晚,这里又变成了一个恋爱角。不知从何时起,白日里,这里成了流浪音乐家卖艺的场所。
  程铭在远处就看见那里有三三两两的人围着一棵大白果树,勾勒出一个松散的圈儿,好像在围观着什么。走近了,就听见一个男人伴着吉他在歇斯底里地唱着:我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存在我是一个空虚无聊的实在我是一个没有过去没有将来的存在我是一个剖开心怀露出心肝的实在我是一个只看眼前只要现在的存在我不要昨天不要明天更不要从头再来程铭被这段几乎是嘶喊出来的歌词吸引住了。这半年来,他莫名其妙地喜欢起摇滚乐来。特别是他惆怅忧郁的时候,他总要打开收录机放一盘摇滚乐。从列农到中国的崔健,一听到这种音乐,他就会产生血管崩裂的感觉。有一段时间,他认为自己出了毛病,因为一个三十八岁的成年男人,狂热于摇滚乐,实在有点莫名其妙。可是,他确实能从这些歌词中寻找到自己身上没有的东西。
  久违了的歌声撩拨着程铭,一种莫名的冲动促他挤到人群最前面,他想仔细看看那位亢奋激昂的歌手。歌手着一身脏兮兮的牛仔服,背靠着白果树,坐在潮湿的地上,正埋着头,弹奏一个悠长的过门,宽宽的牛仔帽檐几乎要触到琴弦了。歌手前面,放着一个纸盒子,盒子里拥挤着一堆大小面值不一的皱巴巴的纸币。一位少妇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慢慢走过去,男孩怯生生地把一张两元的钞票扔进了盒子。母子俩转过身,歌手猛地一甩头,朝着已经变红的夕阳,张开了大嘴,嘶哑而忧伤的歌声又响起了:过去的岁月里我选了学在大街小巷游游荡荡没有人告诉我数理化能换取老爷爷稻草人上的葫芦冰糖有一天我一觉醒来对着尿桶发现自己变了模样黑黑的毛发沿着我的胸我的腿我的脸颊茁壮这时候我才从发了霉的旧书里看见个希望那已是昨日黄花谁人能看见我的忧伤捡了垃圾换吉他我把歌儿学唱这才知我二十岁只剩个破葫芦哑嗓内心里叫一声我的亲爹娘我无怨无悔我只想抓住眼前这片好时光
  程铭听得鼻子发酸,咬了咬嘴唇,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张十元的钞票。刚要移动步子,一位穿红毛衣的姑娘伸手碰了——下程铭的胳膊说:“请等一下再给。”又扭头说:“你动作快点,这时的感觉最好。”程铭。一看,一个画架已经摆到了他们身后,留着一边倒长发的男青年已摆好了马步,右手拿一支画笔,左手的指缝里还夹了四支画笔,一甩头发说:“你快去,这时候的光线很合活”
  程铭看见那姑娘走过去朝盒子里扔进一张十元钞票,却没回转来,挨着歌手坐下去,拉过纸盒子,把盒子里的钱叠了一把,两手低垂在弯曲的膝上,仰着脸,呆呆地望着夕阳,微微张着的嘴吞进一束阳光,以这个姿势定格了。程铭这才明白这两个美院学生模样的青年人的用意,他们想用画来表达这种忧伤的主题。程铭走过去,把十元钞票扔进纸盒,转过身走到“一边倒”青年的身后,看青年人如何作这幅画。
  周围不断有人扔去钱币,歌手的声音更加凄恻起来。程铭看见几个亮点在歌手的脸上闪烁着。这是被人理解的眼泪么?程铭心里想着。“一边倒”手很快,不一时,整幅画的轮廓出来了。画面上,红衣少女的手里空空如也,盒子里也是空空的。“——边倒”·似乎遗忘了钱的细节,只仔细地去处理歌手和红衣少女脸部的光和影。周围的看客都辨不出面目,一个个都像是符号。整幅画色调灰暗,只有少女是暖色的。程铭心想:他们对现实的理解过于阴冷了。一个老者说:“年轻人,你不能无视那些钱,用你们的话说,这也是一种存在。”
  “一边倒”青年两眼倏地射出了青春的光,“这幅画应该没有钱,没有,什么都没有,他们俩被遗忘了,没有人去理睬他们的歌声。”
  老者摇摇头,走了。
  “一边倒”这样处理这幅画,倒吻合了这个时候程铭的心情。但他还是觉得这幅画缺少点什么,因而显得力度不够。他觉得这样——幅画,应该带给人穿刺一般的感受。对了,应该有点钱,有一点点钱,这样,这场残酷的游戏才能继续下去。正像自己和妻一样,因为中间还有——张契约,还有爱情破碎后残片的存留,苦痛才更加深入骨髓,让人九死而不得解脱。如果是空无一物,那就一了百了彻底解脱了。正要说出这番道理,竟有人抢在前面说了。
  说话的是一个接近中年的女子,三十年代的齐耳短发。一身深蓝薄呢套装,眉眼秀美,很端庄。她翕动着小嘴送出一片恬淡,却句句掷地有声的话语:“姑娘手里应该捏几张一角两角的纸币,盒子里也该画上几枚一分两分的硬币。没有一丝希望的绝望,差不多也能解脱了。如果他们每日都一无收获,他们明天或许就会携手跳进锦江自尽了。正是有这一分两角的希望,他们的处境才更叫人心碎。活又活不好,求死又心不甘,所以他们才像狼一样叫喊了。”
  “一边倒”忘情地一拍脸颊,顾不得擦拭脸上的油彩。用画笔在红衣女子手里添了两三张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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