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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事东流水


  我被邀参加广州交易会。我也到过中国不少地方。如北京、上海、杭州、成都、西安、天津、河南、南京、苏州、无锡、昆明、桂林……到过广州的次数已经算不清了,每次,可不单是为了交易会而来。
  交易会期间,来自五湖四海的人很多。交通显得特别紧张,无论汽车、火车、飞机等,都要预先订票,不然的话,可以说寸步难行了。
  这次交易会结束后,我突然心血来潮,决定趁便去探望违别了廿多年的故乡。
  我的故乡是澄海。在侨联朋友的协助和陪同之下,派了专车直奔向我的家乡。
  沿途一望无际的绿油油的田园,一畦畦的蔬菜,一片片的麦田,密集种植,错落有致。据说这些年来,兴修水利,改良土壤,水源充足,土壤肥沃,所以呈现了一片丰收的景象。
  记得从前,从大汕头到我家乡,中间隔了一条大河,得靠渡船摆渡。现在已建起了跨河大桥,雄伟又壮丽,给人们带来了很大的方便。
  想起即将看到久违了的家乡,心情是多么激动啊!儿时所遭遇的景况也象电影一样,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父亲为了响应抗日工作,而遭有关当局的逮捕,并被判出境,我跟弟弟也随同父母回国。
  初次回到我陌生的家乡,样样都觉得新奇。当轿子刚刚停在大门口的时候,家里的人都围了上来,只听见有人大声叫了起来:“六少爷回来了!”父亲排行第六,所以大家都称他为六少爷。
  我家原是望族,也是一个封建的大家庭。祖父是秀才,喜欢收藏书画、瓷器、古董。
  家的庭院有花圃和莲池,种有广玉兰、白玉兰、翠竹和莲花。内左侧另有一座小庭院,内有客厅和书斋,是祖父会客和读书的地方。
  祖母也是出身书香世家,擅长诗词,尤其是书画,父亲在她的熏陶和影响下,德才兼备,文学造诣很高。而我的母亲,虽也是知识份子,但却是出生在一个农民的家庭。父亲早年随其叔父来泰做生意,后结识母亲,相恋成婚。可是,因为门风不相称,回到家乡后,母亲就一直受到家族里的一部份人的歧视和排斥。
  我是介于两个阶级出生的,在孙女之中,我年龄最小,被认为最聪明,伶俐,深受祖父疼爱。可是,他却看轻我母亲,从来很少与母亲说话。那个时候,我还不大懂事,每天都缠着祖父玩,或溜到庭院的花园溜达、摘花、捉迷藏。
  父亲护送我们回家之后,未到三月,又再投入抗日的工作,远离了我们。抛下年轻的母亲和我们幼小的姐弟。
  战乱三年,炮火弥漫整个中国,父亲走后,讯息全无。祖父母年已高迈,为了逃避战乱,颠沛流离,长途跋涉,经不起风霜,兼之思儿忧心,相继因病与世长辞了。于是家庭大权全落在大伯、二伯、三伯等的手里。我们姐弟和母亲的处境就更加困难了。
  恶伯恶姆,就象豺狼虎豹,欺压我们孤儿寡妇。国难更遭家难,他们逼我们母子搬到后面的佣人房间居住,不给饭吃,要我们自己张罗生活。
  前厅上,经常笙歌,唱戏、宴客、酬酢、麻将,兴高采烈,而后面的佣人房里,却绻缩着饥寒交迫、贫病交加的母亲、我和弟弟。
  因受太多的刺激,母亲已变得多愁多病,眼睛呆滞,神志不清、疑神疑鬼,病情时愈时发。当时,我那颗小小的心灵便已受到无比的伤害。“风刀霜剑严相逼”,在强大的恶势力面前,软弱无力的我,却还想张开瘦弱的翅膀去袒护幼小的弟弟,和照顾患病的妈妈。
  我因抵不住辘辘饥肠,也不忍母亲害病挨饿,便偷偷拿着钵仔去求乞了。我怕被人家发现,责我辱没“家风”,故只得直往停舶渔船的河边,船离岸还有一段距离,我只好走下河里,由于船高人小,水淹及腰,我便把饭钵托在头上,哀求伯伯伶悯,施舍点稀饭给我。不知他们有意或无意,竟把剩羮、稀饭从船上劈头盖脑地倒下来,溅了满头满脸。虽然这样,当时,我不但不怪他们,同时反而非常感激。有了这点稀饭,我就可以救救妈妈和弟弟了。
  在这种情况下,坐以待毙,还不如出去闯闯,我和弟弟、母亲便决心离开了这个家,流落他乡。后来由泰国回去的姨妈终于找到了我们,在她的帮助下,我们才能回到泰国来。
  这些悲惨辛酸的往事,而今回忆起来还历历在目,这不过是我坎坷人生中的一段小插曲。每当撩起这些心事的时候,总不免仰天长叹,心里无不嘘唏感慨!
  车在平坦的公路上前进,过了大桥,又转了个弯,陪同我的朋友告诉我:“你家快到了。”我才从沉痛的忆梦中醒来。
  车窗外面,人声鼎沸,车子嘎地停住,这意味着到了家门了。
  家乡的气色依上,家乡的泥土依旧,可是家乡的面貌却变得我这个离开二十多年的游子认不得啦!要不是友人引路,我简直无法认得家门。
  鱼市堤上,以前两座历史悠久的神庙不见了,过去两旁的食摊、店铺不见了,雕着双龙抢宝的楼门,妈宫前的石狮子都不见了。据说文革时期,都被破坏夷尽。
  我的那个“望族”的家,也变得面目全非!我家的小庭院、书斋、花圃、莲池都被夷为平地,种起蔬菜来了,庭院面前三个连在一起的大灰埕被搭起工厂来了,被瓜分剩下的一栋房子,门漆剥落,围墙破旧了。目睹这个破落了的家,心中感到分外悲凉。
  岁月飞逝,一幌过了廿多年。此刻,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婆从屋子里走出来,骨瘦如柴,她老泪纵横地紧握着我的手,仔细地对我端详:“啊!你就是……”再也说不下去。我呆住了,她不就是早年丰满漂亮的堂嫂么!现在变得动作迟钝呆滞的龙锺老太婆。岁月实在不饶人啊!此时,不免令人感慨万千,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对着她,我喊了声“嫂嫂”,什么也说不出来。
  听说大伯、二伯、三伯他们,不是离散的离散,自杀的自杀……虽然当年我曾诅咒这个家,也曾为自己的遭遇愤愤不平,如今看到这个“家”的衰败和没落,也不免引起我的哀伤和感叹!
  唉!人生的变幻实在太大,太大了,以前拥有的一切,现在都已烟消云散!人世间的荣华富贵,也如天上的浮云,长河中的浪花,飘幻起落不定,难以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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