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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眼问天天不语


  这是发生在很久以前的故事。
  一部汽车,从泰国首都“曼谷”的拍喃四路,通过素坤逸路,直朝万佛岁府的是拉差医院疾驰。
  当车将到是拉差拐弯,快上那蜿蜒山路的陡坡之前,车上的云云,早已发现那部闯祸的汽车,倾覆在右边田野的残骸。
  这时的她,睹状已经心惊胆战,六神无主,照车祸的现场看,更预感到丈夫伤势的严重。恐怕是凶多吉少,身边那个未满四岁聪明伶俐的女儿,总缠着妈妈问:“妈!爸在哪里,我要爸爸,我要看爸爸……”她边叫,边哭,边摇撼着妈妈。
  此刻的云云,因担心丈夫的性命垂危而忧心如焚,竟顾不了孩子的啼哭,只是本能地把孩子搂进怀里,而陷入了沉思……
  江明,是云云的丈夫,婚后一直为工作的事,忙碌的通宵达旦,有时甚至几天都不回家,他从前天离家后,便一直没回来。因为这种事例是常有的,故没料到会发生这种意外。
  今早,才获知他因公干而于前天午前撞车重伤,被人发现急送附近是拉差医院急救。此刻的云云,心中唯有默默的祷告着:“天啊!请你怜恤我,开开恩,救救他吧!命运之神,为何总要作弄我,又再让我面临一次重大的打击。”
  江明!只要你能活着,我什么都能忍,几年来,我已从不计较你一切的过失或弱点。你的大男人主义,主观强和固执,你从不容许我对你有所干预和关心,有关你在外的一切活动,消遣,公忙,或晚归,我从不过问。
  只要你能活着,尽管我受到多大的委屈和饱含辛酸,今后,我会加倍克制和隐忍。纵然,我们之间没有共同语言,思想性格有所距离,感情无法沟通,你们家族间周围一切环境对我的逼迫——我从小已历尽环境的折磨,在逆境中成长起来,苦难和屈辱总象影子般的伴随着我,相信我还能容忍与承担。目前,我已心如止水,屈服于现实。其实一个新的知识份子,而甘为一个典型的家庭妇女,那并非我有意改变初衷,忘却爱、憎。而是现实使我无从选择。
  如果能从死神手里夺回你的生命,虽然,我会因我们这种不合理的封建盲婚制度而感不满和委屈,对人生丧失了一份热衷和寄望,郁郁寡欢,意志消沉。纵然如今憧憬已渺,理想已灭,过去的,已经难以换回,往事也都成了历史,现在,我只好认命。
  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该怎么办?我们那嗷嗷待哺的孩子又该怎么办?命运之神,已使我们结合在一起,我还能改变什么?又能奢望什么呢?
  在车上,她就是这么想呀!想呀!——突然之间,车已急煞停在那濒临海边的“是拉差医院”面前,这是一排单层和比较简单的建筑。
  云云一下车,便马上拉着女儿,仓惶的跨上台阶,奔向那通往病房的长廊。
  这时,已经等在那里的一些江明的亲友和同事,纷纷围拢过来探询,慰问。其间有些亲友,固然有的是真正善意和关切,但也有个别丧失天良和心肠狠毒。
  江明的老板娘,论辈份还是他的堂婶,一个皮肤黝黑,满脸横肉的寡妇。此刻,仍不放弃谩骂与指责,还疾言厉色,带着憎恶的口气说:“哭,哭,哭!整天愁眉苦脸,哭哭啼啼。这个霉气倒是你哭出来的。早就知道是个倒霉货,男孩子一个都没生,两胎,三胎全是女儿,我看江明肯定是绝种了!现在,你又快将临盆,什么也干不了,倒不如回去曼谷,免得在此碍手碍脚。告诉你,回头进去跟他说:家里的事,一切有我照顾,叫他放心,知道吧?听见没有?”
  此刻,江明的堂婶更把江明的厄运与霉气全部归咎于云云,她用命令的口吻,要云云在江明面前替她撒谎,假作安慰。其实,她真的会照顾云云吗!
  这些年来,云云和她同住,当然了解最深,她的为人和德性,她是言不由衷,口是心非的伪善者,这是老板娘一贯的作风,善于人前伪装。谁不晓得她是闻名的泼辣妇,外号“老虎婆”。历来仗恃娘家的财势,大财主的女儿,作威作福,盛气凌人。她常炫耀她丈夫是因裙带关系,获妻家财而致富。丈夫在世时,尚怕她几分,千依百顺,不敢拂逆。何况江明从小在其公司任职,由小职员慢慢提升,对她早就有所畏惧,逢事无不言听计从,被其慑服。
  这次,江明实在太不智,竟接受她的建议,婚后还跟她住在一起。说是公司住家在一起便于照顾,既可节省费用,更能致力于工作,又免除后顾之忧。
  可惜老板娘,不但生性多疑善妒,且带有点心理的虐待狂。与其说,会给云云加以照顾,实际上,是对她实施控制和欺凌。在她家里一点不能逾垣。同时在江明面前又诸多挑拨,经常指桑骂槐,百般奚落,云云总是敢怒而不敢言,忍气吞声,逆来顺受。
  亲属间纵有对其同情的,又慑于权势,他们之间,多数是既属亲族,又为雇员,所以有所顾虑,一般多不敢太接近云云,怕引起老板娘的不满,以为是人家背后对她议论。因此,也唯有投以怜悯和同情的眼光,更苦的是,带有一些趋炎附势,幸灾乐祸,为虎作伥。
  她极蔑视云云出身寒微,常举例,家属里面的平婶,是三聘姑娘,娘家拥有几家璇行。鸿嫂嫂又是某某座山的孙女,这些人,也都是她娘家的亲戚。这番话,无非想说明她娘家亲戚的财富,同时,也更加抬高自己的地位。意思也就是说,你算是什么?还不是一个破落户的女儿,她屡以此作比较。她,就是这么现实和势利。
  以往时日,泰中未建交之前,中国人是没有地位的,何况云云初到泰国,不识泰语,老板娘又是中泰的混血儿,语言更难沟通,“新唐”在那个年代,无论在哪个圈子,多被排斥、蔑视和欺负。老板娘,早有一份优越感,云云既是她们心目中的“新唐”,当然也不例外,况且,云云在国难时期贫困坎坷的遭遇,也成为被讥笑的话题。说什么摆地摊呀!要饭的叫化子呀!卖书画的呀!更因此,而动辄遭到严厉的管教,和随意诃责与叱骂。这一切,云云当然感到很委屈。
  她想,难道国难和贫困,也该构成她被欺负和应受的耻辱吗?不过,她认为,她的穷也穷得清高。
  假如,父亲不因舍身救国,舅父、姨母不为革命捐躯,她们也不至于家破人亡,支离破碎。
  故此她觉得,她的命运是和国家的灾难连在一起的。如今,这一切,谁会理解?又谁能同情呢?
  老板娘的想法是:“‘女子无才便是德’,懂得几个字又算得什么?婚后便不该在外面抛头露脸。”所以,迫得云云辞去原有的工作,回到家里为其理家务,洗衣、抹地,过那婢仆般的生活。
  云云原是一个聪慧的女性,婚后因经不起种种重压和折磨,眼前又寄人篱下,受尽奚落和欺凌。缓缓地使她生活丧失了自信和自尊。她在冷酷无情的环境中,毫无援助之下屈服了,原有的才华也都埋没殆尽——一切的积郁,也唯有暗中饮泣,或梦中惊醒。
  本来,她因江明的意外,已是忧惧万分,在这种情况下,老板娘仍毫无宽容、伶悯,或恻隐之心。其狰狞面目更显露无遗。
  这时,云云只好抑遏着悲伤,抖擞着精神,带着女儿走进病房,顿时,竟被江明的伤势和形状吓得差点晕倒,可是理智提醒她,要强忍,控制,千万给病人信心。
  这时,她抖得脚都站不住,可是,此刻身边的女儿,早已惊愕得哭叫起来——,慌忙躲到母亲背后,嘴里哭喊着:“他不是我爸爸,我没有两个爸爸……。妈,我要回家,我要回家……”然后,就是一直呜咽不停。
  车祸,使江明脸部伤痕累累,面目全非,颔骨、鼻骨、牙龈、脸部,也都是断的断,裂的裂,经手术缝接后仍难以辨认。依然罩着吸氧器,并在喉间割开一处,装上抽吸器,便于抽出肺里因撞伤倒流的积血。他,从早就一直处在昏迷的状态。医生说,要过五天,假如伤势不再恶化,才脱离危险期,可是;今天还得经过多次的急救。
  这时,江明已似渐渐醒转,略有知觉,只见他嘴唇微张,喉里“咐哑”地,音不成语,眼角滚下颗颗的眼泪,云云强忍着悲哀,按照老板娘的吩咐,巍颤颤地抖索着声音,在江明耳边断断续续他讲完那几句话后,喉也嘎住了……。
  同个时候,更寡情的还有江明的大哥,虽属手足,但天性贪婪,云云和江明,虽已育有儿女,但因居留证件不足,而无法作结婚登记。此刻,其兄竟把江明的伤势和生死问题置之不顾。而有意觊觎江明夫妇节衣缩食所积蓄下来的那笔仅有的财产归属问题,他竟趁人之危,捏造江明欠他债款。
  试想,人尚未亡,他便迫不及待,频在江明耳边嘀咕催逼,要其立下遗嘱:说什么“妻亲不如兄亲,妻子毕竟属外人”的谬论,应把江明名下的资产立据过给他。当时,江明由于出血大多,伤势严重,刚从护士手里接过纸笔,未及下笔,便又晕了过去,痰气上逆,四肢冰冷,连纸带笔都抛落到地上,差点咽气。经过一番急救之后,才又恢复呼吸。
  这时的云云;脸色灰白,在一阵激动之下,再也按捺不住悲戚之情,猝然急冲出病室,两手掩脸的悲恸起来!踉跄的奔向海边…
  夜幕已吞噬了整个大地,是拉差的海面黑漆漆的一片,只闻惊涛拍岸的声音。她的心,悲戚烦乱,思潮奔涌,悲痛之情在躯内奔腾!她痛恨世界的炎凉,她完全陷于凄苦与无助。
  以前堆积在心上的一切痛苦和哀愁,一时间又涌上心头,欢乐的记忆已不再是欢乐,而悲哀的回忆却仍旧是悲哀!在家里,她是孤立,寂寞,和永远得不到共鸣!
  “神圣的海啊!只有你,能容纳我尽情的倾诉,别让我欲诉无门。希望你对我伸出援手,用你浩瀚的力量,给我洗刷一切的不平!”云云在悲痛之余,向大海发出了呼喊!她说:“我曾因失去了理想和愿望,又缺少了人间的温暖,一直处在这种受苦、挣扎,既没有青春,又没有幸福的生活里。我曾冀望自己能成为白痴,神经麻木,忘却所有的一切。这样对我,也许才能真正的摆脱痛苦。”
  一个聪颖美丽的女性,在这种旧社会礼教的摆布下,和那无形心灵的桎梏下,渡过了多少苦难的岁月,也无法排除这些困扰,和战胜懦弱。
  缄默、忍让,并未解脱命运!命运之神为何总不放过她……
  她,自怨自艾,喃喃的祷告着:“江明,你不能死!只要你还活着,从死神手里挣扎回来,我再也不敢追忆那残余的幻梦!尽管我俩之间没有爱,毕竟,你还是孩子的父亲……孩子的父亲……孩子的父亲……。”
  在那残星,冷月,面对一片苍茫的大海,泪珠从冰凉的脸颊上滚落下来……。这些年,啃蚀着自己的悲痛和积郁,一时间,全部倾泻出来。
  她对当前的社会形态感到万分的失望,悲痛,和愤懑。在恶劣的心境下,会兴起自杀的念头!但,当念及一个未满四岁的孩子,除了母亲的痛惜与哺养之外,还有谁能全心全意的疼爱她?谁又能象母亲一样的知冷暖?孤零零的孩子多可怜啊!……隐约之间,依稀听到那声声孩子的呼唤和哭声。
  她,多少次的内心交战,多少次的理智挣扎,那份母性,和亲情力量的牵系和感召!又使她不忍抛下她的责任,她只感到:“人生是现实的残酷”,但她还必须坚强的活下去。
  她,茫然的呆立着,泪眼模糊的凝视着那漆黑瞬息万变的大海,听那惊涛骇浪的声音……。一阵痛苦的浪潮又翻滚而来,它,终于发起了共鸣!汹涌的波涛,卷起了它的怒吼!
              (1988年3月1日,于泰国曼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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