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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我进商务印书馆的第一年阳历十二月底,我回家过春节,母亲郑重地同我:“你有女朋友么?"我答没有。母亲然后说:“女家又来催了,我打算明年春节前后给你办喜事。"以前母亲曾把为什么我在五岁时就与孔家定了亲的原因告诉过我。 原来沈家和孔家是世交。我的祖父和我妻的祖父孔繁林本就认识。孔家几代在乌镇开蜡烛坊和纸马店(这是专售香烛、锡箔、黄表等迷信用品的店),到孔繁林时,孔家正修了一座小巧精致的花园——孔家花园(但孔繁林的儿子,即我妻的父亲却是个败家子,这在后面还要讲到)。我的祖父常到钱隆盛南货店买东西,和店主隔着柜台闲谈。钱家是我的四叔祖的亲戚;四叔祖的续弦是钱店主(好象名为春江)的妹子,只生了一个儿子(就是凯崧),不久就因病逝世。我们大家庭未分家以前,我的母亲和这钱氏婶娘很要好,彼时我只四岁,凯崧(我该叫他叔叔)五岁。钱隆盛南货店是镇上唯一的货色齐全的南货店,卖香蕈、木耳、虾米、海参、燕窝、鱼翅,以及各种干果、花生米、瓜子等等。此店在东栅,离我家(观前街)不远。孔繁林也常到钱隆盛买东西,碰巧我的祖父也在那里时,两人就交谈多时。当我五岁的时候,初夏的一天,祖父抱了我出去,又到钱隆盛,隔着柜台正和钱春江闲谈,孔繁林也抱了他的孙女来了。祖父和孔繁林谈话之时,钱春江看着一对小儿女,说长说短,忽然说:你们两家定了亲罢,本是世交,亦且门当户对。祖父和孔繁林都笑了,两人都同意。祖父回家将此事对父亲说了,父亲也同意;但当父亲把此事对母亲说时,母亲却不同意。母亲说:两边都小,长大时是好是歹,谁能预料。父亲却以为正因女方年纪小,定了亲,我们可以作主,要女方不缠足、要读书。父亲又说,他自己在和陈家定亲以前,媒人曾持孔繁林的女儿的庚帖来说亲,不料请镇上有名的星相家排八字,竟说女的克夫,因此不成。那时,父亲已中了秀才,对方也十六七岁了。不料那女儿听说自己命中克夫,觉得永远嫁不出去了,心头悒结,不久成病,终于逝世。父亲为此,觉得欠了一笔债似的,所以不愿拒绝这次的婚姻。母亲说,如果这次排八字又是相克,那怎么办?父亲说,此事由我作主,排八字不对头,也要定亲。母亲不再争了。祖父请钱春江为媒,把亲事定下。女家送来庚帖,祖父仍请那个有名的星相家排八字,竟是大吉。后来(我结婚后)才知道孔家因上次的经验教训,把各房的女儿的八字都改过了。当时孔家也是个大家庭,共有六房之多。 既已定亲,父亲就请媒人告知孔家,不要缠足,要教女孩识字。不料孔家(即我的岳父、岳母)很守旧,不听我们的话,已经缠足半年的女孩儿还是继续缠。幸而寄居在他家帮助料理家务的大姨(即我的岳母的姊姊,已寡,岳母多病,全靠着这姊姊照料家务)看见小女孩缠足后哭哭啼啼,就背着我的岳母,给她解掉缠足的布条,这都在晚间;但第二天我的岳母看见布条都解掉,还以为是女儿自己解的,又给缠上。如此几次,大姨只好承认是自己给解开布条的,又说:男家早就说过不要缠足,为什么我们还要缠。姊妹二人吵了一阵,我的岳母赌气说不管了,却又说,不要缠足是男家长辈的意思,女婿五、六岁,谁知道将来长大时要不要缠足的老婆。但从此竟不管女儿缠足的事。不过,虽然从此不缠,但究已缠过半年,脚背骨虽未折断,却已微弯,与天足有别。以上这些事,都是结婚以后,新娘子自己说,我和母亲才知道的。 至于读书识字,我的岳母(也姓沈)是识字的(不及母亲那样认真念过多年书),但她因为识字,熟知"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成语,不肯教,而且多病,也没心情教。那时镇上并无女子小学。直到父亲卧病在床,镇上方有个私立敦本女塾,是富绅徐冠南办的,校址即在徐家祠堂,在南栅市区以外。父亲知道后,又请媒人告诉孔家,女孩子八、九岁了,该上学,可以进敦本女塾,并且还对女家说,将来妆品可以随便些,此时一定得花点钱让女孩上学。女家仍然不理。父亲死后,母亲也托媒人去说,自然更加不被重视了。 这次,母亲把过去的事又说了一遍,接着说:“从前我料想你出了学校后,不过当个小学教员至多中学教员,一个不识字的老婆也还相配;现在你进商务印书馆编译所不过半年,就受重视,今后大概一帆风顺,还要做许多事,这样,一个不识字的老婆就不相称了。所以要问你,你如果一定不要,我只好托媒人去退亲,不过对方未必允许,说不定要打官司,那我就为难了。” 我那时全神贯注在我的"事业"上,老婆识字问题,觉得无所谓,而且,嫁过来以后,孔家就不能再管她了,母亲可以自己教她识字读书,也可以进学校。我把我的想法对母亲说了,母亲于是决定第二年春节办我的喜事。 此时我们早已(我在北大预科的最后一年)搬出观前街的老屋,租住四叔祖的余屋,此屋在北巷。邻居有王会悟家。四叔祖此时第三次续弦,是新市镇大商人黄家的老处女,他的儿子(凯叔)在南昌中国银行,未娶亲。人少屋多,极为清静。母亲租住四叔祖的余屋,本为办我的喜事打算。因为四叔祖当初分得的三开间两进房子,本不是厅房,但四叔祖略加修改,居然象个厅房。而且四叔祖此时闲居在家,办喜事时可以照料。 婚事按预定计划,于一九一八年春节后进行。新婚之夕,闹新房的都是三家女客。一家是我的表嫂(即陈蕴玉之妻)带着她的五、六岁的女儿智英。一家是二婶的侄儿谭谷生的妻。又一家是新市镇黄家的表嫂,她是我的二姑母的儿媳。二姑母三十多岁出嫁,男家是新市镇黄家,开设纸行,与四叔祖现在的续弦黄夫人是同族。这三家女客中,陈家表嫂最美丽,当时闹新房的三家女客和新娘子说说笑笑,新娘子并不拘束。黄家表嫂问智英,这房中谁最美丽,智英指新娘子,说她最美。新娘子笑道:“智英聪明,她见我穿红挂绿,就说我美丽,其实是她的妈妈最美。"大家都笑了。此时我母亲进新房去,看见新娘子不拘束,很高兴。母亲下楼来对我说:孔家长辈守旧,这个新娘子人倒灵活,教她识字读书,大概她会高兴受教的。 第二天,母亲考问新娘子,才知道她只认得孔字,还有一到十的数目字;而且她知道我曾在北京读书,因问北京离乌镇远呢,还是上海离乌镇远。母亲真料不到孔家如此闭塞,连北京都不知道。但到底是新娘子,母亲不便同她多说,只对她说起从前多次要她读书,却原来她的父母都没有理睬。 三朝回门(新婚后第三日,夫婿伴同新娘因娘家,我乡谓之回门,通常,岳家只以茶点招待女婿,旋即双双同回夫家),照例是我正式会见岳父家里的近亲,但只有岳父打个照面,还有两个小舅子都不曾见。我同新娘子上楼去见岳母,坐下刚谈了两句话,忽见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跑上楼来,后面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追着,那男孩直扑到岳母身边,只说了哥哥两字,那少年已经赶到,就在岳母身边,揪住那男孩打起来。岳母有气无力地说,“怎么又打架了?”但那少年还在打那男孩。岳母叹气,无可奈何。新娘子却忍不住了,猛喝道:“阿六,你又欺侮弟弟,也不看看有客人——这是你姐夫!"少年朝我看了一眼,就下楼去了。我这才知道这两个是我的小舅子,大的叫令俊,小的叫令杰,小名阿福。我想:令俊不怕母亲,却怕姊姊,看来这姊姊会管教。我又想,他们母女之间一定有私房话,我还是下楼去用茶点罢。我向岳母告辞,就下楼去,却不见岳父,也不见令俊,只有大姨陪我用茶点。听见楼上窗口有人切切笑。大姨就朝楼上窗口唤道,“阿二,也来见见姐夫。"下来了,却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我心里想,这是谁呢?没听说新娘子还有个妹子。大姨却对我说:“这是我的女儿。"那位姑娘倒大方,叫我"姐夫",也坐下来吃茶点。一会儿,那姑娘上楼去了。我想:回门不过是礼节性的事,何必多坐,就向大姨告辞。大姨向楼上大声叫道:“三小姐,新官人要回去了。”一会儿,新娘子下来了,就此同回家中。母亲却发现新娘子眼泡有些红,似乎哭过,就问她,同谁拌嘴?新娘子不肯说。母亲再三问。新娘子说了。原来她同她母亲吵架了。说是我下楼后,她就哭。岳母问:是女婿待你不好么?她摇头。又问:是婆婆待你不好么?还说我母亲是有名的能干人,待小辈极严,动辄呵责。她说:婆婆待我跟自己的女儿一样。岳母又问她到底为什么要哭。她说,她恨自己的父母,“沈家早就多次要我读书,你们为什么不让我读书,女婿和婆婆都是读过许多书的,我在沈家象个乡下人,你们耽误了我一生一世了。”说着,新娘子又掉下眼泪来。母亲笑道:“这么一点事,也值得哭。你知道《三字经》上说'苏老泉,二十七'么?这个苏老泉,二十七岁以前已经有名,但是二十七岁以后,他才认真研究学问,要自成一派,后来果然自成一派。何况你只要识字读书,能写信,能看书,看报,那还不容易?只要肯下工夫,不怕年龄大了学不成。我虽然没有读过多少书,教你还不费力。"新娘子又破涕为笑了。母亲又问:“你有小名么?不能老叫你新娘子。"新娘子摇头,说:父母叫她阿三。母亲对我说:你给她取个名罢。我答道:“据说天下姓孔的,都出自孔子一脉,他们家谱上有规定,例如繁字下边是祥字,祥字下边是令字;我的岳父名祥生,两个小舅子名令俊、令杰,新娘子该取令姊、令婉,都可以。" 母亲听后想了想说:“刚才新娘子不是说我待她跟女儿一样么?我正少个女儿,我就把她作为女儿,你照沈家办法给取个名罢。"我说:“按沈家,我这一辈,都是德字,下边一字定要水旁,那就取名为德沚罢。可是,照孔家排行,令字下边是德字,当今衍圣公就名德成。新娘子如果取名德沚,那就比她的弟兄小了一辈。"母亲道:“我们不管他们孔门这一套,就叫她德沚罢。" 这个新娘子就名德沚,母亲一直叫她德沚。此后,我就教德沚识字,我回上海后,母亲教她。 日月匆匆,不觉已过半月,我要回上海了。当时习惯,新婚后一个月不空房,空房则不吉,但母亲和我都不信这一套。临走前,我到孔家辞行,仍没看见岳父,只见岳母,她卧在床上,说是:阿三出嫁,她辛苦了,所以又病了,而且不以为然说,该过满月才走,你们新派太新了。在楼下用茶点招待我的,仍是大姨,她听说我给三小姐取了名,也要我给她的女儿阿二取个名。我给她取名黄芬。我回到家里,对德沚说,岳父又没见到,岳母病了。德沚说,她的母亲一年有十个月卧病,家务全仗大姨;又说她父亲是做生意人,同我见了,觉得无话可说,不如不见。此时我的岳父开设小小的纸马店,已有多年,据说也还赚钱,但岳父结交一些酒肉朋友,挥霍无度,已欠了债。他这番嫁女,起了个会,共十人(连他自己在内),每人一百元,他做头会,实收九百元,可是以后每年他付相当重的利息,直到第九年完毕。这样,他的债台越筑越高。母亲说何必借债嫁女,她自己花了一千元为我结婚,是早已存储的。德沚说,她的父亲极要面子,而且喜欢热闹排场,将来如何还债,他是只有到时再借新债还旧欠之一法。 我回上海不到两个月,母亲来信说,德沚到石门湾(镇名,简称石门或石湾,离乌镇二十来里,当时属崇德县,来往坐船)进小学去了。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母亲教德沚识字,也教她写字,仍用描红。此时家中只有母亲和德沚二人,又雇了个女仆,家务事很少,只镇上亲戚故旧红白喜事以及逢节送礼等事,要母亲操心。母亲每天教德沚识字写字两小时,上下午各一。德沚本应专心学习,但不知为什么,她心神不定。母亲也觉察到了,问她为什么,她说,不知为什么不能专心,对着书,总是眼看着书,心里却想别的。但尽管如此,倒也认识了五、六百字,能默写,也能解释。有一天,二婶来了,知道这情况,便说,一个人,况且又大了,读书识字,难免心神不定。如果进学校,有同学,大家学,就不同了。又说,她娘家的亲戚姓丰,办一个小学,她去试问一下,也许肯收这样大的学生。二婶姓谭,名片生,也识字,不过比母亲差远了,她是石门湾的人。开办小学的是丰家的大小姐,三十多岁了,尚未出嫁,这小学名为振华女校,校址即在丰家(按:这位大小姐就是丰子恺的长姊)。二婶为此特地到石门湾去一次,果然一说就成。于是,母亲就派了一个女佣人划船送德沚去石门湾,插二年级。德沚从此在振华女校,她的同班生都比她小,多数只有十一、二岁,所以她和她们合不来,倒是和几个老师交了朋友。同学中只有两个十六七岁的大姑娘和她要好,这就是张梧(琴秋)和谭琴仙(勤先)。张琴秋后来与泽民结婚,谭琴仙是一九二七年在武昌的中央军事政治学校女生队的成员。这是后话,现在不多说了。 那年暑假,德沚回家,我也回去,知道她在振华女校读书,果然专心,大有进步,能看浅近文言(那时,振华女校教的仍是文言),能写勉强可以达意的短信。母亲说她聪明,连读三年,那时,就可以自修,再求深造了。但是,事情常常出人意外,德沚在振华女校读了一年半,她的母亲病了,非要她去伺候汤药不可。母亲没法推辞,只好照办。三个月后,母亲写信给我,说我的岳母死了,我应奔丧。我为此又到乌镇。丧事既毕,德沚却不肯再回振华女校了,说是荒废了四个月,跟不上课,不去了。她在振华女校时的好朋友,女教员褚明秀(褚辅成的侄女,褚辅成是民国元年的国会议员,嘉兴人),也来信劝她再去,也无效。褚明秀年纪和德沚差不多,未嫁,但她喜欢看上海出的新书刊,知道我那时的文字活动,因此同德沚特别好。褚明秀见德沚不肯去,亲自到乌镇来劝。母亲招待她住下,就住在母亲房内。褚明秀住了五、六天,这几天内,她常和德沚密谈。后来她要走了,对母亲说,她也不回振华教书了。母亲不便问她为什么不去振华教书。她走后问德沚,才知道褚明秀对于校长的作风不满意,而德沚之所以不愿回去,也是为此;什么赶不上课,只是托辞而已。后来我们迁居上海,褚明秀又来我家,那时她已嫁人,夫妇二人都在嘉兴的秀水中学(教会办的)教书。此是后话,趁此一提。 现在再说德沚在家,此次倒安心自修,还订了自修计划,上午请母亲教文言文一篇,下午她作文,请母亲改。我和母亲觉得这也好,不一定进学校,而且母亲一人在家,总有点寂寞,有德沚陪伴,自然更好。 此时已将开春,我回上海。这一次,我在乌镇住了将近三个星期。 谁料又有意外。我回上海不久,母亲来信说德沚又要出去读书,这回是受了王会悟的影响。王会悟原是邻居,她是我的表姑母,年龄却比我小。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到湖州的湖郡女塾去读书了,据母亲来信说,好象刚去了半年。王会悟劝德沚也到湖郡女塾读书,把这个学校说得很好。德沚因此也想去。 母亲不知道湖郡女塾是怎样一个学校,但我在湖州念过书,知道这是一个教会办的学校,以学英文为主,和上海的中西女校是姊妹校,毕业后校方可以保送留学美国,当然是自费,校章说成绩特别好的,校方可以担负留美费用,这不过是门面话,以广招徕而已。大概王会悟当时也因这句门面话,所以进了湖郡女塾。而且在湖郡女塾读书的,都是有钱人家的女儿,学费贵,膳宿费也贵。我们负担就觉得吃力,王家当更甚。我写了详细的信,把这些情形告诉母亲,请母亲阻止德沚到湖郡女塾。 母亲回信说,德沚人虽聪明,但年轻心活,又固执,打定主意要做什么事,不听人劝。母亲说她自己不便拿出婆婆的架子来压她,不如让她去试一下,让她自己知难而退。这样,我也不再阻止。 又到了各学校快放暑假的时候,我得母亲的信,说德沚不等放暑假就回来了。我料想这是知难而退了。我也回家看看。到家后我和母亲都不问她为何早归,在学校如何?她却自己诉苦:进学校后只读英文,她连字母都不认识,如何上课呢?有附属小学,是从字母教起的,但校方说她年纪大了,不能进附小,硬排在正科一年级。同学们都已读过四、五年英文的,而且洋气极重,彼此说话都用英语,德沚此时成了十足的乡下人了;同学们都不理她,她只能同王会悟谈谈,可又不同班。德沚自己说,上了当了,再也不去了,白费了半年时间和六七十元的学、膳、宿费。但是我觉得德沚还是有点"收获",这是她从王会悟那里学了一些新名词。 母亲私下对我说,看来德沚一人在家,总觉得寂寞,不如早搬家到上海罢。 我也这样想,但我回上海,却碰着商务印书馆编译所要我主编并改革《小说月报》。一时极忙,没有时间找房子,直到母亲再三催促,这才由宿舍的"经理"福生找到了鸿兴坊带过街楼的房子。那已是一九二一年春了。 ------------------ 转自书香门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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