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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子龙病了差不多一个月，一直到快要插秧的时候，才慢慢恢复了过来。下床以后的第三天早上，他吩咐张老二给他叫了一乘滑杆来。他坐着这滑杆往他家的祖坟去了。滑杆一直抬着他到坟地里面，停在一边等着他。他就踏着乱草在他的父母的毁坏了的坟墓周围走了一圈。好像他是要来找寻新的忏悔的养料，要来修整一下这荒芜的墓地似的，当时他也的确充满着这个愿望，但一回到家里来，他的心思一变迁，就把这个念头完全丢开了，并且毫不歉疚。他觉得钱不够用。 没有几天，他就又着手卖田。 在他病得自以为快死的时候，他的心里发生了向他父母忏悔并且去修整祖坟的愿望。他并且想着，如果一旦病好了，他就要去信神拜佛。这个愿望，像他的一切愿望一样，在当时是非常的强烈。他不要做什么英雄或“革命家”了，他要做一个遁世的、虔信的人。可是病一好起来，他就又在渴望着生活，并且怀着邪恶的意念了。 他叫了张老二来，告诉了他，他要卖一点地，并且要他替他去街上找人。 张老二听了，沉默了很久。这时候的张老二，已经成了这个“家庭”的一切事务的主人了。他的不觉的顽强的习惯统治着这两间屋子里的一切。他不能忍受郭子龙的浪费而糊涂的生活，他爱惜田地就像爱惜自己的亲人一般。这一次他真的不能忍受了。 “我怕，”终于他苦痛地笑着说，“就是卖地，也没得哪个要的！” “那，要卖的。”郭子龙说。 “那我……不得去替你做……我不干卖地！”忽然他红了脸叫着。 “你这是干什么？” “干什么？”张老二叫着。“卖地？叫人家品品看，人家多少人一生想一点地，还有卖地来喝酒的？……那不行，你还欠我的地，我的地！”他激动地喊。 郭子龙抱着手臂，讥嘲地看着他。 “要是不卖呢，也行的，只要你到王华卿老头子那里去一趟，”他说，“给我借一笔钱来！告诉他，多大的利钱我都出！” “你这简直是糊涂！”张老二愤怒地说，“你想想看，人家会拿钱借给你吗？人家放利也要看人的，天底下怕没得那种傻子！一个人活在世上，第一要信实，是要为儿孙后代立家业的，没得哪个败家业！从来都没得这种糊涂人，你想想从前老太爷吧……” 他激动地说着，红着脸，喷着口沫。他实在气愤极了，他想：居然要卖地！到郭子龙这里来以后，他还不曾这样激动过，也不曾这样糊涂过，因了同情，爱护，憎恶浪费，和对于田地的渴望，而对郭子龙说出这些完全不相干的话来。他提到“老太爷”怎样地爱惜家业，这恰恰刺痛了郭子龙。于是冷笑着的郭子龙突然变了脸色而对他大叫起来了。 “有身份没得？闭嘴！” 张老二沉默了，颤抖着，愤怒地笑着。他对他自己愤怒，因为他确实忘记了自己的身份，郭子龙是他的仇人。 “你一辈子都想不到半块地，奴才！”郭子龙叫着，“滚出去！” 张老二走出去了。一直走到院落里，又折回来走进了他的小房间，坐在床上。他翻着他床上的破烂的东西，而后在床上躺下来了。他想离开这里，可是又没有决心。他是牵念着他所耕种的田地：他舍不得它们。这环境对他的影响是并不简单的。他的冷酷的仇恨的感情在郭子龙面前溶解了，当他开始同情郭子龙，开始憎恨郭子龙的生活态度，开始把他的心伸展到田地的事务以及和郭子龙所共有的利益上去，并且开始希望将来能从郭子龙手里得到一点田地——这个时候，他的那个冷酷的仇恨便溶解了。同时他心里混乱而痛苦起来，他觉得自己是卑鄙的。 郭子龙对他也是气极了。好久以来，他就憎恨着张老二对他的生活所持的异议，但在混乱、内心软弱和对于实际生活无力的状况里总是退避着。他跟张老二去干关于田地的一切事情，就是为了避免和他纠缠不清。这种日常生活的琐碎的夹缠于他是特别痛苦的。他有他的那个精神世界。这一次他实在不能忍受了，他简直就要驱逐掉张老二，叫他马上滚蛋，如果不是害怕着失去了张老二以后他的生活会发生许多不便的话。他仇视这个乡下人的意见，他一定要去卖掉田地！ 于是他找了鲁老太婆来。非常简单地，鲁老太婆答应了去办这件事情。 看见鲁老太婆带着精明而欢喜的神情从郭子龙房里出来，张老二就明白了。于是他的憎恨就转到鲁老太婆身上去。 因为他不能脱离和郭子龙的共同生活，他就很高兴给自己证明，郭子龙是个糊涂人，他是受了鲁老太婆的欺骗。 黄昏的时候，郭子龙向着他走来，对着他轻蔑地看了好久——他正坐在台阶上吸烟。 “晓得吗，我是你的主人！”这不久之前还宣扬过革命的英雄这样说。 张老二从嘴里取下烟杆来，紧闭着他的嘴唇。然后站起来，在郭子龙的嘲弄似的注视下，一声不响地走开去了。 晚上，郭子龙喝醉了。在房里唱着歌，仰靠在竹椅子上，两只脚搁在桌上。他唱着“好男儿，好男儿奋起报国”和“你是那天上的月，我是那月边的寒星”。他的声音是疲弱嘶哑而灼烧的。有时候歌声停止了，他呻吟着，咳嗽着，发出一种悲哭的声音来，有时候他又狂暴地哈哈大笑着。这些声音一直继续到深夜。第二天白天里是静静的，但到了晚上，这些声音准确地又起来了。第三天仍然如此。 他觉得一种愉快的恐怖。这就是他在里面出生的那间房子吗？这就是他的父母在里面度过他们的一生，他在里面挨打、哭号、煎熬、凄凉而热烈地养育过他的青春的美梦和英雄的幻想的房间吗？这就是那间房子，他曾经渴望烧掉它，在流浪的岁月里又向往着它里面的永恒的安息的？这是他的“家园”——这真的不是流放者的野营吗？可是这一切痕迹在哪里呢？它曾是显得那么不可动摇的，然而现在却叫人觉得它随时都会毁灭、倒塌、消失。它曾是充满着生活的，可是现在却叫人觉得它只是无数坟墓中的一个。生活离开了它，如果没有张老二，这里连一点点生活气氛都要消失。从黯淡的阳光照耀着的满是斑渍的墙壁上，从窗外堆放着农作器械而被张老二打扫得很干净的院子里，郭子龙找不到他过去的痕迹。他憎恨张老二的整洁和对于他的梦想的侵犯。在深夜里，他对他死去的父母，对张老二这种微小劳碌的生活，对整个世界，发出他的狂妄而悲痛的大笑，似乎感觉到一种胜利的满足，但随后就不觉地沉湎到无限的空虚的悲哀里去了。在一切声音都消失，田野里和兴隆场的周围仅有犬吠的深夜里，过去的遭遇，熟人们的形态，以及他父母亲戚们的面貌，就会不意地静静地在他的心里浮上来，他就会长久地想着某个死去的人，想着他的一切小事情，想着他过去得意的快乐的时光，想着他姐姐的出嫁，他母亲在堂屋里忙碌着年节的情景，想着他第一次到县里去念书，放暑假回来的时候，他母亲如何迎到台阶上来看着他而淌着眼泪。这个时候，过去复活了，他才逃开了空虚和恐惧，享受着充满着深切感情的时光。可是即在这种时候，即在这种逃避空虚的努力里，他心里也藏着一个冷冰的东西。忽然地一切全消失了，于是他就重新惊骇地看到了他的真实的情况：他是多么狼狈，多么孤独！ “妈妈呀！”他虔诚地小声呼唤着，“来救你儿子吧！除了你以外什么人都不爱他，你，妈，来救他吧！” 呆定了一下之后，他就失望地摇摇头。随即觉得自己刚才简直就像在演戏，愤恨了起来。于是他猛烈地狂吼了一声而大笑了。 他唱起歌来，敲着桌子，唱着： “浮云掩住了明月……” 他的声音完全沙哑了，唱不出一点点调子来。但是他念着这些句子，觉得自己唱得绝美。他站起来，在房里走着，踢着脚下的各样的凌乱的东西，唱着。他唱着哭起来了。后来他叉着腰跳舞，哭着，嘴里念着拍子。 这是对于空虚的一种绝望的格斗。他还只看到这空虚的一小部分！一天一天地，这感伤的恶徒的这种格斗猛烈了起来。白天里他到兴隆场去，在刘顺泰茶馆里坐着，希望恢复他从前的地位，即使不是“上校”的地位，也是“复仇者”的地位，希望和吴顺广吵闹起来。可是人家不理他。他也没有勇气去真的挑战了，他害怕连现有的生活也失去。他喝了酒，就坐在茶馆里拉着别的人谈——吹牛。他狂热地说着他所遭遇的各样的惊险的故事，告诉人家说，有一次，他怎样地在一个村子里住下来，村上的人们怎样暗算他，他又怎样地带了兵来把村长杀了。最初人们还有趣地听着他，可是当他把一个故事说了三遍，并且把不久之前别人说的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也拿来当做自己的故事的时候，他的听众里面就出现了古怪的脸色，并且逐渐地走散了。显然的，他是连“大粪营长”的地位也不能恢复了。他的热狂的吹牛成了全兴隆场的笑柄，人家把他看成一只破草鞋。本来他是不屑和这些人们说话的，本来他是高傲的，并且他也确实比他们高超，可是他现在却是热狂地需要着人们。这是一个出色的场面：当他热情地说着他的故事的时候，突然地全茶馆里除了几个不相干的乡下人以外，所有的人都没有了，而那几个乡下人是在惊奇地瞪着他。他的说话的热情仍然在高涨着，以致他一时不能明白他的处境，他的手兴奋地在桌子上抓动着。 “郭子龙，这个故事我们好像在哪里听过呢。”当他开始说的时候，有一个年轻人曾经这么说。 他望着坐在角落里的那几个乡下人。他们中间一个年纪大的，非常同情地看着他。 “你看这些混蛋！”郭子龙说，似乎是在对这老人说——他仍然不能压下自己的谈话的需要。 “郭大爷，我认得你们老太爷呢，”老人笑着说，“我是刘德根，在你们家做过活的！” “我晓得！”郭子龙肯定地说，其实他一点也不晓得，他根本没有听进去。 “那时候郭大少爷才七岁。” “唔。”郭子龙冷淡地说，他极不愿意人家提起他小时候的。“你看看，老头子，兴隆场这批东西多混蛋呀！老子总有一天要整死他们！” 他于是站起来走出去了。老头子刘德根皱着眼睛看着他走过满是阳光的街道，看着他瘦长的穿着破旧绸衬衫和打皱的绿色军裤的影子，叹息了一声。 郭子龙谴责着自己的卑鄙，觉得不该去找那些人谈话的，他心里非常难过。这样，他在兴隆场的社会生活就结束了。他这一生的社会生活，和对于活动的渴望，也就结束了。他难过地看见自己变成了一个十足无聊的人，他从来不曾想到过自己会这么无聊的。他想：像这样坐在茶馆里吹牛，你和兴隆场的那些可憎的人们有什么不同呢？他本来是和他们不同的。他必须和他们不同，他应该比他们优越、伟大。究竟怎样搞的，他会落到这种卑鄙的境地里来？ 对啦，他要优越，伟大！ 晚上，那些声音又从他房里传出来了。他不是在唱歌，而是在说话，好像是在和什么一个对象辩论着。他要证明他的优越和伟大。他要压倒兴隆场的庸俗的人们。 “你听着就是了！不管什么事情我都是经历过的，不管哪种生活我都享受过，我未必还有心思来对你们看一眼吗？我不过是高兴玩玩的。我现在对于人生已经看得很清楚了，我并没有向哪个低头，我自己高兴这样。只要我的巴掌翻一翻，就会叫兴隆场翻一个身。我还会叫全中国翻一个身！火已经烧起来了！遍地都是大火！”他用着先知者的口吻大声说，“你们这种奴隶的生活保不久了！不管是忠孝仁义还是男盗女娼都要一扫而光，连我自己都要一扫而光，看吧，朋友，那时候我就要大笑了！我粉身碎骨都是快活的！说真话，我讨厌我自己有时候有些卑鄙，我就是在想着粉身碎骨！我心里的血一滴一滴地淌出来，一滴一滴地流出来，那时候我才快活，兄弟。”他咬牙切齿地说，“我要看着你们死——如果我不能统治你们，我就要一滴一滴地流出我心里的血……” 他狞恶的面孔仰向着空中。 寂静了很久，他坐在桌前，支着头凝望着窗外的温暖的夜。无疑地已经对全世界证明了他的优越和伟大了——可是这些思想和情绪一下子完全消失掉了。渐渐地他的憔悴的脸颤抖着。 “可怜啊，郭子龙。”他突然噙着泪狂喊着，一拳捶在桌上，然后拿起一个茶杯来在地上砸碎了。 “快了！”这时，站在门外听着的张老二对自己忿怒地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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