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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但仍然是空虚、厌倦，厌倦、空虚！噙着悲伤的悒郁的泪，哼着，躺卧着。他觉得末日快要来了，他凄凉地，渴望地凝望着它。他不断地想着过去的事情，变得奇怪地脆弱，动不动就要淌下眼泪来，像是一个孤独的老人了。他想着悔过和行善，想着最初来到兴隆场的时候张老二请他喝酒的事情，不断地记起那晚上张老二的声音和庄严的神色。张老二一直不曾对他有报复的举动，并且一直不曾对他的恶行说过一句话，这在他的寂寞中就像是毒蛇一般纠缠着他。终于，在二月间，他决定了去找到张老二，赔偿他的损失，接受他的无论怎样的报复，对他赎罪了。
　　这就是这个角色的行为，他冲动着要去找寻生机，冲动着想要花掉他的财产——他觉得他应该从尘世的苦痛梦境里醒来。
　　张老二在他母亲死后不久就来王华卿家帮工，他的屋子被吴顺广家的族人占去了。他在王华卿家里已经做了一冬天的苦工，对这放高利的老头子偿还他所负的债务，他无疑地觉得这是应该的。一冬天他都沉默寡言，人们不能知道他究竟在想着什么，而且无论什么苦工他都不推辞。这引起了王华卿老头子的复杂的感情。他厌恶他又可怜他，同时还暗暗地有点害怕他。不是害怕他会败坏事情，也不是害怕他会对自己行凶。但总之，有点害怕他。王华卿老头子在家庭里面是著名的坏脾气，在他吃饭、睡觉、算帐的时候，全家大小都不敢出声。他时常要大骂他的佃客和债户，把他们喊来站在台阶下，暴跳如雷地吼叫，拿着长烟杆狂烈地拍击着桌子，并且在吃醉了的时候还要打人。但对于张老二，他却从来不敢这样，这也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缘故，因为，如果说这乡人是天性庄严的吧，他却确实已经变得衣裳破烂衰弱无力了。
　　有一次，王华卿老头子正在大骂一个佃户，张老二无意地走进来了，似乎什么也没有感觉到，在寻找着什么东西，但后来站住了，对着王华卿看着。就是这样什么表情也没有地看着，王华卿却不安、惶惑、沉默了下来。
　　“张老二，你出去。”他说。
　　张老二往外走去。但他仍然很不安，又喊住了他。
　　“你说说看，张老二，我骂他是不该的么？你说该不该？”
　　“主人骂客户，有什么该不该的。”张老二回答，走出去了。
　　因此，郭子龙一说起他愿意出钱替张老二还债，王华卿就答应了。他宁愿不要这个良好的奴隶。他立刻找了张老二来。
　　这脸色枯黄背脊弯屈的苍老的乡人出现在郭子龙面前了。他定定地望着郭子龙，嘴边上突起着一个几乎不可看见的痛苦的纹路，但与郭子龙所期待的完全相反，并不显得惊奇和意外。王华卿告诉了他郭子龙的意思，他仍然这样地看着。
　　“那倒不要的！”他回答说。
　　“那么你说你究竟怎样呢？”王华卿老头子着急地说。“我是无所谓的，真的我就要你那几个钱的债吗？我是为你想呀。”
　　张老二沉默着，脸部有一点痉挛。
　　“你以为我骗你么？”郭子龙问。“你恨我吧？”
　　“那倒不。”他坚决地摇摇头，紧闭着嘴。
　　“我是说，我那里有田地，给你田地，也有房子，由你。”
　　“那也行的！”沉默了一下，张老二简单地说。
　　郭子龙要他下午的时候，自己搬来。下午的时候他果然来了，挑着一床铺盖，一把锄头，和一些零碎的家私。这就是这奴隶的全部财产了。他一声不响地走进来，对郭子龙冷冷地点了一个头，站在那里。郭子龙发觉自己没有什么和他说的，就告诉他说，对面房里有一张旧床，他可以去打扫一下，就住在那里。
　　张老二于是搬到郭子龙对面的破烂的小房里去。他不再出来。鲁老太婆送晚饭来的时候郭子龙喊他来吃，并且要他坐下来喝一点酒。但是他摇摇头，又进去了。郭子龙吃完了，才看见他走了出来，坐在那里悄悄地吃着，然后慢慢地吸着烟。
　　郭子龙陆续地在张老二身上发现了陌生的、奇特的、冷冰冰的东西。张老二完全不是从前那样，也完全不是他所想象的那样。他不感激郭子龙，也不表示什么意见，显然地他很明白，到这里来，他一样地是做奴隶。郭子龙的行善的心不能得到丝毫的满足，他很痛苦。
　　第二天一早，张老二就起来把院落和堂屋的地面都扫干净了。郭子龙起来后他走到房门口来，问郭子龙说，他应该到哪一块地里去做活。郭子龙不能回答他，因为他，郭子龙，完全没有想到这个。
　　“我送你十石田地好不好？”郭子龙说。
　　张老二连眼皮都不动一下。他不相信这个。他继续问，他得怎样做活，郭子龙回答明天再说。
　　他觉得很无聊了。
　　然而张老二却是认算的。他是正直的，他觉得，他到这里来是为了做活，如果没有活做，他就不该蹲在这里。在他的重大的无可思索的不幸里，他渴望做苦工。他对这个世界的仇恨是这样大，以至于对郭子龙的仇恨并不能给他以特出的感觉，他不曾想到报复，也不曾思索过他的苦难的性质，他的心是在冷酷的冰封的状态中。在这种状态里，唯有肉体上的苦工才能使他保持着表面上的机械的安慰而生活下去。一切希望都失去了，他不再想到将来，而过去的事情，也只像是蒙在一层烟雾里似的朦胧而中断地在他的心里闪现着，他对它们也没有确定的知觉。在这种时候，甚至连宿命的思想都没有，因为他的不幸已经远远地超过它了，这就是说，在那冰封着的心底深处，有着什么在颤动、抽动着，他自己还不敢意识到。他孤独而又衰弱，然而却用着可怕的沉默的爱情依恋着他的苦工，他的锄头下面的土地。
　　他望着一切东西的那种眼光是静默而无知觉的，仿佛有什么遮在他和一切事物的中间。他用这种眼光看着他的主人们和仇人们，看着郭子龙和吴顺广，并且也用这种眼光凝望着何秀英。他憎恨她，但又同情她和可怜她。同样的，他被郭子龙对她的侠义的行为感动，却又极端地轻蔑着他的恩惠。
　　他把一切感情都压抑下去了。他以可怕的坚韧忍受着人们的凌辱，而乡人们和邻人们对他的同情因此也不能达到他心里。
　　正如站在王华卿老头子的面前一样，这个冰冷的奴隶站在郭子龙的面前了。
　　一连好几天，张老二站在郭子龙面前，询问他关于做活的事情。这就把郭子龙弄得很焦急。半个月以后，经过郑瞎子的帮助，十石田地收回来了。郭子龙很高兴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张老二，并且说，这个田地随他去支配。然而张老二仍然冰冷地站在他的面前。
　　“要春耕了，要耕牛，要灰，要种籽，要买料。”
　　“耕牛？耕牛我是不买的！”郭子龙说。
　　张老二看看他，走出去了。不久，又走了进来，说：
　　“要是没得活做，我就走了。”
　　“你走就走吧！”郭子龙愤怒地说。
　　但立刻他觉得悔恨，大声地把他叫了过来。
　　“耕牛好不好租一匹呢？你看吧，我这个院子不是养牛的，”他指着院子说，“租一匹好不好呢？”
　　“那太花费了。”
　　“不要紧。你说，一起总共要好多钱吧？”
　　“我是不经手的。”
　　“你经手吧，我叫你经手。一切都由你做去。”郭子龙热情地说，并且掏出钱来，“还有，今后要做什么，你就说要多少钱就是了！不必详详细细地这个呀那个呀……”
　　张老二拿了钱出去了。郭子龙因终于解决了这件累人的事情而觉得爽快，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还唱了两句歌。他觉得他是很高尚的。
　　这样就开始了这个地主的旧家庭里的新的奇怪的颓废的生活。张老二无论办了什么都要来向他报告；带着不变的冷酷的神情。郭子龙想要感化他的心愿是受了挫折了，而不久，他就发觉了他是把一个永远不可和解的敌人摆在身边，他的感伤主义破灭了。然而，这感伤主义却又在更大的规模上暴发了出来。
　　“什么种籽啦！料啦！耕牛啦！我听不得！”有一天他痛苦而愤慨地向张老二说，“我这个人一生是潇洒惯了的！你在我这里，不是做一个下人，你是一个主人！懂得吗？人跟人之间。是平等的，懂得吗？要是你不愿做主，那我就照别人一样给你钱，不过你仍旧不要以为你是下人！我不提从前的事情，提起来也难过，你我就算是在这茫茫的人海里偶然相遇的两根水草——懂吗，朋友？”
　　对这一番话，张老二是什么也没有回答。他不是茫茫的人海里的什么水草，他是这土地上的一棵不屈不挠的树木，它的根深入到地心里。并且，这悲愤的树木已经在迎着大风而呼号了。
　　在张老二来到以前，郭子龙的日常生活是受着鲁老太婆的统治。张老二的出现极其简单地阻碍了这个统治，一方面郭子龙的心思花在对付张老二上面去了，一方面张老二的顽强的神色打击了鲁老太婆。鲁老太婆女儿女婿在街上开豆腐店，她是一个精明的女人。本来是同情着张老二的，因张老二在郭子龙的生活上逐渐加深的控制，开始仇恨他。首先是伙食的问题。本来郭子龙虽然向她包饭，却是不吃什么的，几乎经常地上馆子，但张老二的到来却改变了这种局面。他吃得很多。当她向郭子龙诉苦，要求加钱的时候，张老二就告诉她说，她应该明白，自己已经赚得够多了。
　　本来张老二没有过问郭子龙这些事情的心绪，但由于郭子龙生活的特殊性质，由于郭子龙的颓唐和慷慨，他的感情逐渐地被唤醒，他不能忍受这种违反了他一生习惯的浪费和糊涂了。他高兴看见一个严刻的地主，而憎恶郭子龙的这种无聊的浪费。这里面还包含着一种因长久的共同生活而发生的对于郭子龙的同情，和那种维护主人的不觉的本能。在他的心里，那个善良而慷慨的地主的形象又稍稍觉醒了。好像他的心软化了，并且看起来，他已经得到了安慰，他的仇恨消失了。郭子龙似乎是感动了他。
　　于是渐渐地，每当鲁老太婆带着那种虚假的笑容走进了郭子龙这杀人犯的房间，他就抑制不住地要走到门口来站着，监视着里面所发生的一切。鲁老太婆恨透了他，在郭子龙面前攻击他，后来终于就和他吵闹了起来。
　　“你要晓得你的身份，张老二！”有一次，当他同样地站在门口的时候，鲁老太婆转过身来狂怒地对着他叫。他脸红了，愤怒了。
　　“你是一个骗子！老太婆！”他说。
　　“你才是……”
　　“你骗了多少钱呀，摸摸良心看看！”
　　“那倒是的！”老太婆说，“人家大爷慷慨，人家大爷连那个女人都出钱的！”
　　张老二顿时惨白了。郭子龙对鲁老太婆大吼着，叫她停止。张老二一句话也不说地就走开了。晚上，他走到郭子龙的房里来，郭子龙正在捧着一本《三国演义》看着，一面喝着酒。
　　“郭大少爷，那个女子的事情，我有点话说，”这乡人冷冷地说，“我是说，我还是不得忘记的！”
　　“那我晓得！”郭子龙回答。
　　“未必我是忘恩负义的人么？未必我们这些人的心里，有哪一点比你们贱么？未必我对不起你郭大少爷么？从前，”张老二愤怒地说，“我们是捧出一颗心来的！我们指望一个有德行的人！我们是不指望一个强盗流氓的！”
　　这乡下人在颤抖着。郭子龙，带着痛苦而讥刺的笑容，看着他。
　　“那你要怎样办呢？”
　　这个问题使张老二沉默了一阵。在他的心里，仇恨和软弱的情绪搏斗着。他开始觉得他到郭子龙这里来做活是卑鄙的，因为他已经失却了原先的冷酷的心情了。他没有再说什么，走了开去。
　　郭子龙却在想着这个。他觉得这乡下人可笑得很。可是他终究觉得不安了，他想念着何秀英并且觉得伤心，鲁老太婆今天早上曾经告诉他，何秀英被向大个子打破了头，昨天下午曾经一直闹到镇上来。
　　“张老二！”他走到张老二的小房里去，对黑暗中叫着。
　　“我们不提从前的事好不好？”
　　好久没有反响。忽然地黑暗中冲出了一个激昂的声音，像是野兽的嚎叫——张老二哭了。他大哭着，过去的一切冲破了那酷烈的冰封，全盘地在他的心里觉醒了。
　　然而他继续地为郭子龙耕种田地。
　　这是春天的欢畅的天气了，逐渐热辣的阳光曝晒着张老二脚下的土地。他开始有了一种强烈的感觉，觉得这土地是属于他的。终究是会属于他的，他现在在期待着郭子龙再说一句：“这个地我送你！”——他觉得这是完全可能的，然而现在郭子龙已经失去了原来的那种激动了，他的田地已经不多，他要留着它们来慢慢地卖掉。他想，等田地卖完了，他就再到外面去干一场，而现在，他却要好好地休息休息。然而他的所谓休息是什么呢？那是酗酒、回忆、对于色情的印象和无聊的英雄故事的沉溺，这就是这个刽子手的精神生活。
　　他不仅不再注意张老二，并且已经忘记了何秀英。温暖起来了的气候和晴朗的天气，远远地传来的兴隆场的赶场的热闹的人声，从门外的坡上可以看得见的乱石沟的浓厚的烟雾，以及门前的坡下的麦田和金黄的菜花地，那些从菜花地里走过去的山里来的健壮的贫苦的妇女们，这一切，使得他更为不安和烦闷。有时候他觉得他的生命空幻得像一团烟雾一般。有时候他又觉得它像一块大石头，把他累死了。他渴望人生和社会活动，他渴望，住在大都市里面，名片上印着漂亮的头衔，穿着笔挺的西装，带着时髦的女人进出饭店和舞场，到处都是活动，到处都是掌声、歌唱、亲密的言谈和人们艳羡的注视——他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生活。他先前的同学和朋友们大半都在过着这种华美的生活，这是叫他不能忘记并且仇恨的。这个社会里的这一群人有着非常出色的特点，他们简直就是为了跑江湖和打烂仗而生的。多少年来这是一个向外发展的社会，它的中层阶级的青年们不断向外面跑去，经历着各样的碰撞和冲击，少数的成为这个时代的杰出的战士，一部分牺牲了，但大多数却是非常圆滑地掺进了中国社会的各个机构，发起财来，成为出色的投机家和市侩，虽然一般的都是非常庸俗的人，但他们确实是能干而充满着精力的。他们不是以教养和德行来取胜，他们都是粗陋的感伤主义者，但又都是实际的人，他们是以他们的特出的机巧和小聪明来取胜的。这个城市里有他们的一家酒馆，那个城市里有他们的一个书店；这里一个百货公司，那里一家钱庄……一律地都带着活泼的江湖气和善变的机伶的色彩，所以有时候，这家百货公司的小开要办一种专谈经济问题的刊物，那家饭店的老板要组织一个政党——他们蛇一般地活动着。这种活动表明了他们的政治的渴望，这些庸俗的精力强壮的市侩里面很少有安分守己的，他们的渴望总是以最尖锐最露骨的方式来表现出来。继续地盲目地往各方面爬着，一旦摔下来了，他们就会成为非常出色的感伤家和恶徒，整天地做一些痛哭流涕的诗，对这个致命地打击了他的社会狂吠着；一时要号召一群土匪，一时要发动公开叛乱。当郭子龙在悲痛的迷茫中凝望着兴隆场的时候，这一切就在他的心里蠢动着。他于是觉得，这外面看来是很安静的蠢笨的兴隆场，这吴顺广的粗野的王国里面，是埋藏着一些就要爆裂的火种。年轻的时候他搞过一些粗野的政治玩意，曾经沾沾自喜地把自己当做兴隆场的未来的主人。不幸的是，他终于没有去走那条商业社会的路，而滚到军队里去了。他觉得他不是没有伟大的抱负的，军队的生活把他毒害了。他觉得，他的性格、才气，都是不适合军队生活的。对于他的这种看法，看见了这个恶徒的行径的人自然很难同意。然而，他还觉得他是天性文雅，倾向着文学和诗歌的哩。事实上，他的性格里的刽子手的英雄主义和他的这种感伤主义是同一的一个东西。他总是要走错路的。资产阶级的生活精神和规模，对于一个渴望着人生的、落后地方的江湖少年的影响，总是含着什么样的一种悲剧性的。一方面渴望着精神上的新生，一方面又从根底里是一个江湖小政客和小流氓，这两样奇妙地冲突着和混合着，它是很难抵抗它所不知道、不了解的这个历史命运的打击的。他，郭子龙，真的到了现在还渴望着漂亮的什么生活吗？然而他是疲惫欲死了。什么样的生活都不能引起他的注意，他要求活动——那不过是生理上的机械的反拨而已。
　　这个晴朗的上午他站在门前有一点多钟，凝望着赶场的人群和闪着光芒的嘉陵江。各样的印象在他的心里闪耀着。兴奋了一阵之后，他就空虚起来了，觉得有点发晕，恹恹地站着。他想将来他终归还要出去再干一场的，然而这个思想没有什么滋味，他却同时想到了：要是他死掉了，怎样办呢？这个思想，好像一柄铁锤似地在他空洞的神经上捶了一下。他近来常常想起这个。
　　“老子非要再出山，再杀他千把个人，掳一笔金子带几个美女回来不可！”回答这个思想，这著名的英雄说。
　　他走回去，闷闷地喝起酒来。他觉得特别的不适。下午他就发着高热而病倒了。
　　他实在是一个可怜虫。没有谁像他这样不知道自己身体的衰弱。荒淫凶暴的生活摧毁了这个精力强旺的角色，他徒有一个英俊的外表。他所以还能够那样勇敢地和人家打架，无非是由于他的那种盲目的自信而已。要描述这一切，要描述这好汉的荒淫凶暴的生活，是需要一种特别残酷的语言的。
　　“老子要几十个美女！”发着高热躺在床上的郭子龙狠辣地说，“老子要杀他一个精光！老子要引起燎原大火，老子要发动一个空前绝后的革命！组织一个革命党，一百万人马，弟兄们！”
　　到了晚上，这种凶悍的呓语就变成了悲伤的喃喃了。他说着关于“寂寞的人生”的话，断断续续地，流着眼泪。
　　“是不是呢，你老兄说说看？……人生寂寞而空虚……人生好比一场春梦……你我都是的，梦醒了，再往哪里走呢？”
　　深夜里，张老二被他的一声狂喊惊起来了。他喊着：“我不要死啊！”这是一声燃烧似的喊叫，同时传出了什么东西倒在地上的沉重的声音。
　　张老二跳下床来跑过去了。微弱的春夜的星光照耀着乱七八糟的英雄的房间。这英雄跪在地上，上身伏在床上，头埋在被子里，两只手紧抓着床沿。
　　“醒醒！醒醒！”张老二推着他说。
　　“我说，钱是不要紧的，黄金难买人心！”郭子龙昂起头来，狂暴地叫着，“而不管怎样，我郭子龙总是顶天立地的——朋友，拿你的机关枪打吧！”
　　还有比这更悲痛的声音吗？张老二被震动了，他可怜这个人，并且想到，这个人的一切恶行都是无辜的。
　　“我走了，我又走了！”郭子龙继续大声叫着，“春天又来了，我又走了，我亲爱的家乡啊！我的祖坟啊！”
　　“郭大少爷！”张老二喊。
　　郭子龙突然站起来了，瞪着他。
　　“你干什么的？”他向着张老二严厉地叫，“不叫你不准进来，蠢奴才，中国就亡在你们手里，滚开！”
　　张老二出去了。他靠在床上，不觉地悬念着郭子龙。听着对面房里的声音，不能睡去。他现在觉得郭子龙是一个可怜的人；他觉得，照护郭子龙，照护他先前的东家少爷是他的义务，除了他以外再不会有别人来照护他了。于是他悄悄地又爬起来，走到郭子龙的门边去听着。他听见沉重的呼吸和呻吟的声音。站了一下，他走转来，但不久又走了过去，他非常的不安。这个时候他完全忘记了他自己。他觉得郭子龙需要喝一点水，他觉得需要弄点药水来给他吃，需要请医生。
　　第三次走到郭子龙门边，听着里面的火辣的呻吟声，他走进去了。
　　“哪一个？”郭子龙用衰弱的乞求援助的声音问。
　　“我。”
　　“张老二，你来。”郭子龙凄惨地说，“我心里难过极了，怎样才好呀？”当张老二走到床边的时候，他迫切地问，他的眼睛在幽暗中发着燃烧的光亮。“张老二呀，你看我会不会死？
　　……”他喘息着，“怎样才好呀？”
　　“歇歇就好了。”张老二说。
　　“屁！我这难道不是在歇着么？几十年来都没有这样歇过，几十年来都没有这样累过。你告诉我吧，”他热切地说，“你是晓得一个人该怎样活的，你说吧，张老二，我该怎样活呢？
　　你说说看，一个人怎样有那么大的耐心，不管自己怎样苦痛都还在做工呢？我觉得那真是幸福的人！张老二啊，我的一生是非常不幸的！我太坏了呀！我是怎样坏起来的呢！我也不晓得！”
　　郭子龙的声调是甜蜜而吃力的。他心里显然因这种倾吐而安适了，这种倾吐叫他觉得自己是一个特别善良可爱的人。
　　张老二感觉到了他脸上的热切的神情——这不幸的乡下人被这个著名的恶徒感动了。
　　“想起来，我是非常对不起你的，也对不起何秀英。你不会以为我是一个存心作恶的坏人吧？你心里，你心还在恨我吧？”
　　他沉默着，等待回答。
　　“那倒不是的！”张老二说。
　　“可怜啊，张老二！你的一生是多可怜啊，跟我一样，做了一生的牛马！”郭子龙含着微笑说，“我不懂，为什么你还不厌倦？看你在修理锄头呀，拌草呀，筛谷子呀，打草鞋呀，我心里就觉得奇怪之至！你要晓得，在这个社会上，你们这些人是永远爬不起来的！到处你都要受压迫！除非你们有一天起来革命，杀死那些地主老爷，把他们的地拿过来。不然，你们休想有田地！可是那时候人家会用十倍的力量来打死你们，说你们是土匪！何况像你这样的人，什么仁义，什么忠厚，天啊，老实说吧，仁义忠厚，是为了我们这些人打算的。
　　只有你们仁义，人家才好来吃你，在我们这些人里面，我敢说，没有一个人是仁义的，都是一些畜生！”郭子龙说，“你从来都不晓得，你们这些人要是联在一起的话，会有多么骇人！我带过兵，晓得的！仗是哪个打的？兵打的！兵是哪个？
　　兵就是你们这些人！我打他们，骇他们，叫他们仁义，我统治他们，可是我怕他们！张老二啊，你们未必世世代代要过这种苦日子么？人家欧美各国的人民已经觉醒，我们中国还是多黑暗啊！我希望我自己能成一个革命家——打倒一切官僚地主！”
　　张老二像触了电似地在黑暗中站着。郭子龙的话他不能完全懂得，可是那意思却正是他心里的东西。他觉得这话很可怕，并且觉得自己很可怕——他害怕在自己心里激荡着的感情，害怕这些思想，害怕它将要鼓动着他去做的事情。他不再为郭子龙而感动了，呆站在那里。
　　“你歇歇吧！”好久之后他冷淡地说。
　　这种冷淡的反响给了郭子龙一个打击。于是他觉得再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他觉得浑身痛楚，重新呻吟了起来。
　　“我要死了！”他忽然愤怒地说。
　　“死！死有什么好怕呢？真是没有道理！”张老二冷淡地想，走了出来，躺到自己的床上去。在他的眼前出现了他的亲人们的褴褛、苦痛但是倔强的群像。出现了他们的忠贞、仁慈、宽阔的姿态。在他们的中间站着那个顽强而热烈地要求生活的何秀英。他于是明白他现在再不怕什么了。
　　但是，同时，在郭子龙的迷糊的幻境里，出现了那些聪明、卑劣、软弱而颓唐的人们，他们混做一团，哭闹着，叫骂着，厮打着，使他战栗。他觉得两只有力的手紧紧地扼住了他的咽喉，他觉得他正在死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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