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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事后我还是找到那家医院,走进我并不情愿进入的病房里。感情上很抵触,脚步格外沉重,像有一根无形的线牵着我朝前走,我却无可奈何。对我来说,这种左右矛盾的心理恰如那次在餐厅里守着一个陌生的醉鬼,又一次导致我做出了违背自己意愿的行动。这倒不是说我心肠软弱,生来惯爱惹出些是非,在对别人施与怜悯的同时体现自己的高尚。事实上,我的行为刚好与此相反,完全是良知与理性冲突的结果,是无力逾越道德障碍的迷惘表现。假如说有谁牢牢束缚了我的观念和行动,使我不能像只勇敢的小鸟破笼而出,在空中自由飞翔的话,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经过内心的急剧起伏波动,逐渐从屈辱状态平静下来后,我反而觉得自己进入一种从未有过的坦然境界。我想,我为什么不去呢,难道我做了什么亏心事,不敢再直面人生遇到的挑战了吗?尽管事情来得唐突可笑,给我打电话的人口气冷冰生硬,我还是想,为什么我不去呢?生命的意义本应平等而相互给予,惟有如此,这世界才得以维持下去。对于受到意外侵扰的人来说,细想一下,这侵扰也许算不得什么,因为人本身是一个复杂整体,无法避免相互之间的磨擦误解。即使是一只小猫小狗,在临死前还能得到人类或同伴的爱抚,何况这是一个人呢?我这样想,便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虽然如此,我的心情依旧很沉重。
  当然,他并没有死。像他这种潦倒不堪的小人物,对活下去的欲望反而更强烈,生命之神因此也格外垂怜于他,允许他在平平凡凡的人世间把自己的蜡烛继续燃下去,未曾严厉地一口气吹灭。而且,他遇到的意外事故正如我所料,极不光彩,也极其符合他的外貌与身份。他喝了过量的酒后污脏不堪地瘫倒在马路中心,刚巧被一辆飞驰的摩托车撞住,成了那年轻骑上轮下无法躲过的一堆活体障碍。
  他负了重伤。那骑上驾车逃之夭夭。
  事后,他对我说:“吴艳,你不知道我那天心里有多么难过。我从你那里出来,一头扎进对面的小酒馆里,昏昏沉沉喝个烂醉,真想一死了之……。唉!我知道你会来的,即使我死了,也会来看我的尸体一眼。你是个好心人,我头一次与你相遇就看出了这点!这么些年来,我还从没遇到过一个关心别人的人。”
  说这话时,他已经从急救室推出,躺在观察病房的铁床上。他脸上踌躇自满的神气一点也没有了,目光无神地望着我,脸色蜡黄,比一块萎缩的干桔子技强不到哪里。
  我说:“你认为你看到了我的好心肠,还不如说看到了人们共有的弱点,并且利用了它。我来看你,只希望你能安心养伤,不要做太多的胡思乱想,其它也没什么可说的。”我勉勉强强坐在另一张空病床边,简短表明我来看他的意思,情绪中的抵触成分仍然很强烈,随时准备起身走掉。
  他有气无力辩解道:“请你别误会,吴艳。我去找你,确实没有别的意思,无非想跟你谈一谈,以此做为我对你的感谢补偿。我能看出,你的内心深处其实很寂寞,很孤独,跟你美丽大方的外表并不统一。这一点,从你嘴角下方的暗孤线上已经表现出来,只不过一般人注意不到罢了。而我,也常常感到孤独苦闷,寻找不到一个理解我的人。我想,我若是挤出点时间去找你聊一聊,大概对我们都有好处,说不定你我还是同病相怜的人呢。我确实没有其它意思。”
  我竭力克制着自己受到伤害的感情,冷冷讥讽道:“你怎么知道我很孤独寂寞呢?难道仅凭着你对我嘴角下考证出来的什么暗孤线,就足以断定我是你的同路人了吗?你大概不知道,每天来找我约我的人很多,有男有女,也有许多人巴不得结交的一些头面人物。只要我愿意随时打电话都有人来,每天让人陪着通宵跳舞都可以,你凭哪点认为我很孤独寂寞呢?”
  “那又有什么呢?”他说,“你说你并不寂寞,这当然很好。可是,既然所有的人都是你的朋友,为什么我就不能成为你的朋友呢?你知道,我并不是一个心胸狭窄的人,决不会因为你有许多朋友就嫉妒你,处处对你加以干涉限制。”很可惜,他现在受了伤,仅仅能把秃谢的头在枕头上来回赠一蹭,否则,这颗头颅必会趾高气扬抬起来,左右晃动好半天。
  我居高临下斜瞅着他,故意将两臂交叠在胸前,甚至连腿也架起来,对他摆出一副轻蔑且不屑一顾的神情。我之所以一反常态,像位杂货店的老板娘那样装出了这种最世俗的嘴脸,一方面因为我很生气,另一方面也是对我个人自尊的维护。我很清楚,像他这样神情很琐的男人,人世间最不引人注目的匆匆过客,其实都是像茅厕里的石头般又臭又硬,早已被社会底层的沉感毒气熏浸透了的。类似于他这样的人,只有在喝醉酒和受到打击时,才显得意志消沉或惊恐万状地跳起来,稍有表现自己的机会,他们就会装模作样挺起干瘪无油水的小腹,处处以大人物的口吻来对你说话,处处要体现出比别人的高贵之处。听他的意思,倒好像能在百忙中挤出点时间来找我聊一聊,是对我的恩赐和帮助。听他的口气,倒好像已经成为我的监护人和占有某种支配地位的老爷,很宽容地保证说决不干涉限制我的自由。遗憾的是,此人根本不懂鲁迅先生讲过的一句愤怒之言:“侵占他人的时间无异于图财害命!”况且他的行为已接近于一种无理纠缠。他一心认定我是~只孤独而迷途的羔羊,单等他这牧羊人来给你以拯救,引我走上一条坦途大路。他以为我来看他,他已经取得了胜利。其实他没想到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以自我为中心来考虑,是被一种极其自私的意识所推动的行为。
  想到此,我的同情心消失全无,厌恶加倍增长。我想,我终于可以卸下心头包袱,轻轻松松从这里走出去,从此再也不必见此人的面了。如果说死人的灵魂需要活入超度才得以升华,而人世间的良知和同情心又十分重要的话,我已经尽最大努力做到了所能做的一切,还有什么丢不下扔不掉呢?于是,我站起身,平平静静对他说:“对不起,者崔同志,我想我该走了。希望你能早日康复,愉愉快快生活,别再把时间和精力空耗在酒瓶子上。我的工作也很忙,以后大概不会再来了。请你原谅,这两瓶桔子罐头留下,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他一听,伸手在被子外面胡乱挠几下,像是要绝望地抓住什么东西,哀求地望着我,说:“吴艳,你别走,你不知道我是多么孤独寂寞,多么害怕一个人呆在这里!求求你了,别这样快就离开我,哪怕多呆几分钟也行!我其实只想多跟你聊一聊,决无任何意思!”
  看着他可怜巴巴的模样,我曾犹豫了片刻,几乎在一刹那间产生动摇。我想,面对一个心理上需要援助的人,尤其是一位提出明确恳求的伤病者,任何人都应当给其以同情和安慰。既然我已经来了,随即头也不回地走掉,是不是做得残忍些了呢?但想到这样做的后果,想到有证可考的前车之鉴,我不能不打消掉此种念头,力求使自己变得明智一些,冷酷一些。我横下心,站在床边瞥他一眼,不冷不热地挖苦道:“是的,你总表白说自己没有任何意思,可你干嘛要来找我,还想方设法打听到我的工作单位和名字的呢?”
  “啊啊!没有!不是这样!”他受冤枉似的喊叫起来,声音尽管微弱,却用两只拳头捶捣干巴巴的胸口,好像要一根根扯散突凸出的锁骨。“我并没有专门去打听你的名字和工作单位,是你亲口告诉我的。那次从餐厅里出来,我曾问过你在哪里工作,你说你搞技术咨询,在矿业开发系统混日子。我又问你名姓,你只说你姓吴,后来又偶然听别人叫你吴艳。我决没有专门去打听什么,你难道怀疑我是那种卑鄙的人吗?”
  真的吗?我着意盯视他片刻,反倒觉得自己搞蒙了,陷入某种被动状态。也许我真的说过些什么,被他记在了心里?我仔细追忆那天晚上的情景,那松软的草坪,那疏落街灯,不放过每一细节。我确实想不起自己对他说过类似的话。结果连我自己也深感怀疑,当时究竟是他喝醉了酒呢,还是我喝醉了酒。我想从他脸上看出不诚实或哪怕一丝一毫的角黠,可他眼睛里并无鬼祟的躲躲闪闪的东西,反倒像两口遗弃在野地里的井,有种湿源源颇受委屈的抗议神情。这一刻里,他的眼睛头一次引起我的注意,这是除过他最明显的特征——谢顶——外,他身上保留的另外一项较为复杂的内容。我忽然想,假如把这双眼睛里浑浑噩噩的酒精成分抽掉,把常常出现的盲目自大也排除的话,这心灵的窗口将会呈现什么样的情景呢?……说不定,那是两道极犀利的目光!
  我低低叹口气,坚决地说:“不管怎么讲,事实上我确实该走了!请你原谅!”“好吧,你要走就走好了,我也不再求你!请你把带来的东西拿走好了,别留在这里!
  要知道,来看我的人很多,送的东西也很多,我才不想白吃别人两瓶罐头呢!“他气愤愤说完这些话,赌气团上双目,两手将被单扯到脖子底下,仅把秃谢的头搁在枕头上,露出一个朝天翘起的尖下额,看上去摆好一副与世长辞的姿势,单等人来脚朝前头朝后推到停尸间去。
  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位穿白大褂的女护士出现在门口,看见我在这里,便对我招了招手,似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我趁机拿起自己的坤包,脱身走出病房。女护士随即轻轻拉上门。
  “您是来看望他的吧?”她立在门边悄声问我。
  “是的,我抽空来看看他。”我简短回答,并不想多说什么。
  “你是他的什么人?是亲戚吗?”她目光和霭地打量我一下,那中年女性的低音跟她的举止一样柔和。
  “哦……,不,我不是他的亲戚,”我心里苦笑,有几分迟疑地说,“我不过同他偶然认识,顺便来看看他的。”
  她点点头,不再问什么,管自叹息一声,讲述一样对找说:“他这人有点怪,也挺可怜。他说他在电影制片厂工作,可人伤得这样重,躺在医院里三、四天了,电影制片厂仅有一个人来过,说是代表单位探望他的,以后再没有任何人来过一次,连亲戚也没有一个。他好像被人们忘了。而且,他脾气很坏,常常对我们发火,摔碗砸瓶子。
  只有你这次来看他,他才显得安静些。……我做护土工作快四十年了,从没遇到这样的人。“
  停了一下,她友好地望着我,微笑着说:“你这人看上去很沉稳,能给人带来一种宁静之感,起到镇静情绪的作用。若是你常能抽点时间来看看他,给他精神上一些安慰的话,对他的康复肯定会有很大帮助。”
  我含糊地说:“好吧,我可以试一试,说不定我还会来看他的。”其实心里却在想,这个世界可真怪。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也无论男人还是女人,一旦涉及到各自利益,必定呢露出牙齿拼死加以维护,比狰狞咆哮的大猩猩还显自私丑恶。倘若与自己的利益无关,人人又变得善良公正,成为传播爱心的天使,或低吟千古流传的道德诗篇,或高声谴责他人丧失了人伦的行为,或评头品足议论有伤风化的某人某事,或对乐施好善的精神大加渲染……,如此等等,不一而尽。比如我面前这位面容可亲的白衣天使,是否也属于这种双重性格的人呢?我承认,在现今生活中,像她这样态度和精且对人充满同情心的医护人员已不多见,可谓凤毛鳞角。她坦诚的目光如母亲般值得信赖,使人从平凡中感到一种伟大精神的闪光;她的微笑跟《蒙娜丽莎》一样生动感人,几乎连她的敌人也能被征服,顷刻之间成为她的俘虏;她的恳切朴实的言辞不仅表达了自己的一点微小心迹,而且在真实讲述中令人感到震动,内心微微战栗。尽管如此,我在短短的沉思中依然界线分明把握着这么一点,即:假如我继续违心地来看此人,最终陷入泥坑的只能是我自己,而不是这位好心肠的局外人。不过,如果我心口如一地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对她道出来,是不是转眼之间就会粉碎一位善良者的梦,使这位月亮女神的微笑中蒙上一层忧郁阴影呢?
  我不敢再瞧她的眼睛,低着头对她道了声“再见”,便转身匆匆离去。我觉得,我穿过长长的楼道朝楼梯口走去时,她的目光一直注视着我,脸上始终带着那种征服人心的微笑,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这一定是位受人尊敬的护土长,我想,而且,她的儿女们一定也感到很幸福,因为他们有着这样一位慈祥厚爱的好母亲。直到下了楼,走出医院大门,我才舒出一口气,回头对医院大楼凝视片刻。
  奇怪的是,我并没产生如释重负的轻松感觉,心中反觉得空荡荡,像是失落了什么东西。
  这以后的事情,我不说每个人也清楚,将会沿着什么样的轨迹走下去。我再没去那家医院,他却三天两头给我打来电话,不断向我报告他伤体渐愈的消息,像是报告工农业战线永久频传的捷报。他出院那天,提着一网兜苹果跑来看我,对我说出一番双倍感谢的话后,又用双倍肯定的语气说,他现在必须以更大的热情跟我好好谈一谈,因为他觉得他与我的关系已非同一般,是建立在纯真的人性基础上的关系,决非普通友谊可比,无论何种力量也破坏不掉了。他的姿态卑谦而缩头绪脑,他的语调却得意而喜气洋洋。我实在不想把自己再次置放在同事们的目光枪口下,只好陪他坐在公司楼下的会客室里,闲聊了半小时。
  自此以后,他一再来找我,坚持不懈地向我提出各种建议,或上公园,或去荒郊野外漫步,或欣赏各类卖不出门票去的音乐会。总之,但凡能表现出点高雅情趣的场合,他必定想拖我去凑个数儿,以显示他也是知识阶层的一位杰出人士。说不清从何时开始,我觉得自己不知不觉由主动变为被动,极不情愿地让什么力量推操着走上了一条艰难小路。沿途景色并不见得秀丽妍好,更多的倒是枯燥乏味。因此,我常常奇怪地想:曾经有两个女人先后跟这位古里古怪的先生离了婚,是不是由于这些原因呢?
  一次,他歪着秃顶的头,用让小孩子猜谜那样的口吻问我:“吴艳,你能猜出来,在我一生当中,最喜欢什么吗?”我记得,那是初冬的一个夜晚,他“约”我来到街心一个小亭子下,以此来继续他同我的谈话和一场韧性持久的战争。我身上紧裹着薄呢大衣,懒洋洋靠一根柱子站着,他已提前套上厚厚的登山服,弯着身躯坐在一只石凳上,类似灰虾。
  我说:“你最喜欢什么,我怎么能猜出来呢?不过……,也许是电影吧?”我的语气淡淡的,正如我的表情一样,充满忧戚和漫无目标的扫视。其实,他问了些什么,我又回答了些什么,我全然没有集中在心上。我瞅着不远处一盏昏暗的路灯和行人稀少的街道,怔怔地想:当一切都变得无所谓的时候,还有什么东西能注入昏然欲睡的花芯里,使生命重新振作起来呢?
  “对!对!正是这点,你猜得十分准确!”他兴奋得几乎喊叫起来,目光热情燃烧,在街灯反照下闪烁着炯炯光芒。“我喜欢电影,从很小的时候就迷上了它。那时候,只要听说县城里放映新片子,哪怕跑一百里山路,也要偷偷赶去看一遍。看电影的钱是我平时编草筐一毛两毛攒起来的。电影这东西,恐怕我这一生再也离不开它了!”
  我说:“可是你搞的是演员化妆,并非电影本身。这跟电影有多大关系呢?”
  他又摇头,又摆手,大不以为然地说:“不,不,你错了。电影无非是一种技术上的拍摄,充其量是原封不动的复制而且,其实算不得真正的内涵。而演员化妆,才是电影中最重要的内容,是核心中的核心。因为电影最终需要人来演,人的神貌逼真不逼真,对~部电影来说至关重要!最初跨进电影界的大门时我学的就是导演助理,后来中途改行,迷上了演员化妆,其道理正在于此。”
  我想,他现在一定很想站起来。他每每说到激动之处时总是如此。因为我站着不动,他只好抓耳挠腮坐在石凳上,自吹自擂地说:“你也许不知道,在电影界,我的朋友很多,还有许多知名导演是我的挚交。当初我执意放弃做导演的前途,改行搞化妆时,许多人为我惋惜,劝我不要这样做。可我还是毅然改了行,坚持按照自己的想法走下去。当然,别人在无可奈何的同时,对我本人,对我所搞的工作还是非常敬重。我住医院时,他们天天来探望找,挡也挡不住!唉……,有时真叫你拿他们没办法!”
  我慢慢转过头,以奇怪的目光瞅了他一眼,暗自想:他真有那么多挚交好友么?他真是电影界里一位备受许多人尊重的人物么?他对我说这样的谎话,把自己编织在花环的中心,又有什么意思呢?这一刻里,我眼前出现的是他一个人孤伶伶躺在医院里的情景。那和霭可亲的老护士的声音犹似响起,对我讲述着人世间一个凄凄惨惨的故事。现在,这故事里的主人公以极大的热情纂改了自己的历史,有意把自己放置进并不存在的友爱海洋里,这到底是人间喜剧呢,还是露出微笑的悲哀?我并没有戳穿他,仅仅把头掉开,盯着那盏孤传价的街灯,想自己的心事。
  他也许感觉到了我沉默的力量,热度骤然降低,怕冷似的蟋紧身子,感慨一声,说:“不管怎么说,我这辈子是离不开电影,离不电影化妆艺术了!……”
  是的,他讲的是真话,我不能不承认这一点。不过,他对电影化妆爱到了何等偏执的程度,却是任何人都无法想象,难于理解的。一个人,若是不曾被强力将心灵扭曲,被残酷无情的生活放逐到伊利克特荒岛上的话,怎么可能变成如此的偏激狂,精神错乱者呢?
  我犹疑了半晌,终于说:“是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所爱,也有所不爱。我的喜爱与你的喜爱出入太大了,我们其实并无多少共同语言。所以我想,你以后还是不要再来找我为好。”
  他一听,立刻激动地嚷叫起来:“什么?吴艳,你说这话的意思,莫不是要中断你与我之间的关系!我有什么地方使你不愉快了吗?不,不,你能这样做,我可不能!
  决不能!“
  那一段时期,我夜里常常做梦。我老梦见一条极大的章鱼,体触绵软凉滑,两只眼睛僵滞不动地镶嵌在头顶。
  它捕获每一猪物时,跟所有猛兽不同,并非怒吼着扑过去,造成极大声势,而是一点一点游靠过去,伪装成水底植物,然后伸出触手抓住猎物,慢慢缠死吞噬,再也不会松开……
  我惊醒后,惊魂不定地想:那被捕获的猎物是不是我自己呢?
  我对这个人所付出的宽容态度与克制精神,有时连我也感到纳闷,对自己的行为不可理解。假如我一再地怀着厌倦心理对他施以同情,是人性中的虚伪在作祟,是由着自己的性子做出的荒唐事,那么反过来又想:什么样的做法能称为“对”,什么样的做法就“不对”,难道生活中真有如此确切的定义可下么?倘若前一种观点得以成立,我对此人的同情恐怕就属于胡闹。倘若后一种解释也有合理性,那末,每个人就应当想到:生活,只不过是用人生材料铸成的一只小船,无论谁的脚踏上去,将会毫无目的地在茫茫大海中漂流,决无可能驶向提前想象好的一个个港湾。
  他曾经一再自我夸耀说,但凡国外进口内部放映的片子,他随时可以搞到票,想要几张都可以。他说他日常的工作就是观摩中外各类影片,从中汲取自己需要的养分。
  他还说他在电影界的熟人朋友太多了,这不过是他特权中的一小部分。这话讲的太多,连他自己也觉得索然无味,每次见了我首先要解释一番,说这次由于某种原因忘了给某某人打招呼,没能带票来,下次一定补上,好像欠了我一笔债似的。实际上我从没对他提出过类似请求,对能不能看上“内部”电影也很无所谓,并无多大兴趣。
  有一天,他终于弄上电影票了,马上匆匆赶到我们这里来,在楼底层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也不讲什么事。足足过了半小时,我才走下楼,见他站在楼门口,东张西望,一副焦虑不安的模样。
  他看见我,目光立刻亮了,急忙装起指秃顶的手帕,趋着小步迎上前,变戏法似的把藏在背后的一只手亮出来,在我眼前晃了晃:“吴艳,你不是早就想看内部电影了吗?瞧,票现在正搭在我手里。我给电影发行部打了个电话,他们马上派专人给我送来了,不多不少,正好两张。只不过座号稍嫌欠佳,太靠边了。他们为此直向我表示歉意。”
  他的口气大言不惭,举止也手舞足蹈,整个儿表现出一种趾高气扬的派头,仿佛他手里晃动着的不是两张电影票,而是自己的声望和令人刮目相看的地位,是两块香喷喷的诱饵,足以引得全世界的姑娘们都来拥挤争抢。他嘬着尖尖的唇舌讲完这番话,装模作样地翻碗看一下手表,当即催促我,说:“呀!时间已经不多,离开演还有半个多小时。我俩得赶紧赶到电影公司去,一分钟也不能再耽误。你看,我的专车就停在下面,只要你乐意,我很情愿来去接送你,为你效劳。”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见了他的“专车”。那是一辆破旧的令人感到脸颊发热的自行车,显然属于三十年代日本进口的“富士”牌号,经过世事沧桑,有幸留存至今。从它结实笨重的身架上,可以联想到一个小国对钢铁的百般炫耀,曾经据此耀武扬威砸开了一个大国的门户。
  从它铸压得方方正正的后座上,可以看出一个岛屿民族的顽固与耐久性格,历经时光侵蚀,依然敲打不动。它孤价怜停放在大楼前,除过铃盖是新换的,在夕阳余辉下闪出一点自傲光彩,其余的一切都默然失色,没有一块包漆的地方。它的车把锈成了深植色,像老牛的弯角沉重上翘,因而更显触目扎眼,使人觉得站在了历史橱窗跟前。也许,它的主人认为我很适合坐在那坚硬带棱的方框后座上,带着我招摇过市,所以不断催促:“快走吧,吴艳,你还愣着干什么?遇到交通岗我会绕过去的,不必让你下车步行。走呀!”
  我没有理会他的着急神态,沉思片刻,淡淡问道:“我几时说过想看内部电影呢?这大概是你感觉错了吧!
  我现在对许多事情都提不起兴趣,包括看电影在内,因此只能说对不起,劳你白费心了!“
  他有些慌了,压低声音说:“嗳,嗳,吴艳,这可是新近调来的片子,多少人四处托门子都弄不到一张票。你现在若不去,恐怕只能等到半年后公映时才能看上。你怎么能不去呢?难道你有什么事脱不开身吗?”
  “为什么我非得去呢?”我说,“既然是电影,迟看早看都一样,看不上也无所谓,不见得非要先睹为快才感到满足。何况我今夜要值班,根本脱不开身……”我找了一个借口,想把他搪塞过去,没想到他执拗得像块臭胶皮,纠缠起人来没完没了。照此情形,即使拿根绳子套在脖上将我活活勒死,他也在所不惜。
  “那……,你跟别人调换一下值班时间,不行吗?”
  听上去,他似乎带点央求,实则语气阴沉沉,已经很不高兴了。
  “恐怕不行。突然跟别人调换时间,别人会有意见。
  我能找谁呢?“”
  我看了看左右,想赶快离开这个地方,摆脱开此人的纠缠。因为这时下班的时间到了,公司的人在楼门口出出进进,有不少人把目光朝我投来,这使我感到很不自在。
  “这就是说,你不想去看电影了吗?”他抱着变了调的声音,不仅表现出失望,还有些阴阳怪气的味道。我说:“是的。我本来就没说要去,这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你想威胁我吗?“”那好吧,你不去,我也不去了!我宁可浪费掉这两张票,也要陪着你来值班。有一个人在你身边说说话儿,总比你独自守在电话机旁边强一些,这总可以吧?“
  他摊开双手干瞪着我,实实在在赌气了。
  我心里“格登”一声沉下去,知道他又使出了杀手银。他每次来“约”我到什么地方去,最后总要使用这一着,一方面让人感到愤慨,同时也为他的固执头疼。我对此竟毫无办法。难道我害怕他什么吗?不,不,说穿了,我只是实在不情愿让人看到他同我纠缠在一起,引起一些不必要的议论。虽然我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别人可不管不顾,会让嘴巴变成小喇叭四处游动。我宁可被人杀死,也不愿处在某种不尴不尬的境地中,因为我们的法律仅保
  护每位公民的财产和人身安全,并不保护每位公民的脸面。他已经深深吃透这点,掌握住了我的心理。
  我勉强答应了他的“邀请”,对他的“专车”接待婉言谢绝,自己去乘坐公共汽车。他便蹬上自行车匆匆先行了。等我下了汽车走到电影公司门口时,他已先一步到达,站在一棵树下左顾右盼。见我到来,他兴高采烈,情绪异常活跃,绕前绕后给我指点引路,殷勤得很。
  我随他走进电影公司大楼内,拐弯抹角蹬上几层楼梯,走进一座迷宫似的放映厅时,不由暗自讶然,感到自己走进了一个极为陌生的世界里。我原先以为,来这里看电影,无非是走进电影公司外面的那个大影院,像千百万名普通观众那样寻着排号坐下,等着铃声响起,等着灯光暗灭,然后仰起脖子朝银幕上观望就是。没想到在这大楼内部还设有一个豪华的小放映厅,正仿佛一头巨大的鲸鱼被取走心脏,安放了一只精小别致的魔方。
  我的目光迅速扫了一圈,只见这放映厅有些类似大学教室,从后至前倾斜而下,不必费什么气力,人的目光便舒服自然地落在了尽头处那块洁白如玉的幕绸上,从每一个扇面落点得到的感觉皆如此。所不同的,大学教室里只有坚硬冰冷的水泥地面,由着学生的鞋底蹭来踏去,把春冬酷暑的甘苦和无数泥片遗落在上,这里的地面却整个儿铺着红色地毯,顺台阶漫砌而下,比贵夫人的神态还显安祥、宁谧。大学教室的座位由硬木片压制而成,随时随地被人翻来翻去摔得啪啪地响,这儿的座位却是松软厚实的蒙绒沙发,一层层在重无声地安置在壁灯倾泻的柔美光线下,围困在包厢般的沉甸甸的核心之中,好像永远有人在此处召开一个神秘而事关重大协会议,即使外界翻天复地倒了一个个儿,此处也绝不会弄出一丁点声响。在这里,四壁由光泽幽暗的本质材料镶嵌而成,顶部浮雕图案华美绝伦,不论时光流逝至哪个阶段,它都以优美倾身的姿态迎接着大腹便便的人物到来,为少数人提供服务。在这里,封闭的空气被隐蔽的空调机控制,永远保持着清爽适度的对流变换,犹似旷野清风扑面而来。在这里,年轻漂亮的女服务员身着特制服装,或静静持立于影厢人口两边,或轻盈无息移游于座位空隙之间,像翩翩天使引导每一观者走向自己的座号。无论何等俗人,一旦有幸踏入这个超凡之地,立刻觉得自己也高贵了几分,藏起编头绪脑的本分,慌慌张张跟在女待身后行走,灵魂变得更加渺茫,精神上凭添了新的内容……。置身在这样的环境氛围中,我禁不住沉思地想,同在一个社会屋顶下生存,这世界的反差却是如此之大的么?
  观众从入口处陆续踱进,在柔软舒适的座位上悠然坐下,疏疏落落还不及小放映厅的一半。我跟他坐在斜上角的一个尽边处,居高临下,对整个场所一览无余。他不时把嘴凑到我耳边,指指点点介绍说:“瞧,那个坐在中排中间的胖子男人,是制片厂的副总导演。此人胆子历来很小,不敢突破老框框的限制,拍出的片子都很平庸。”
  “瞧!刚走进来的那个瘦高条、戴眼镜的中年人,是一位电影编剧。近几年,光他一个人就写了二十几部电影电视剧本,而且都拍摄出来了。但这些影片几乎谈不上有什么内容,格调也很低,只不过拿了几十万块钱的稿酬而已。”
  “还有那个,——那个戴顶贝雷帽跟别人说话的人,是位老摄影师,五十年代留学苏联,毕业于高尔基电影学院。他一生拍了不下六十部影片,可惜没有一部片子能在国际上站住脚,得到外部世界认可……”他还不厌其烦地告诉我,跟老摄影师说话的那个年轻人,是S省省长的小儿子,几年前倒卖钢材发了大财,赚了不下几千万块钱。
  现在他跟电影制片厂的人打得火热,大概想投机做新的电影经纪人。“电影厂的领导们把他捧为上宾,无非是因为他有钱,有背景势力。这小子!这只臭鼬鼠!……哼!”
  他比划着手势,在我耳边叽叽咕咕说个不停。他强调每一个人的重要性和举足轻重的地位,言语间却流露出轻蔑和不屑一顾,没有一个人能让他瞧得起。虽然他一再暗示我,这些声名显赫的人物都跟他关系非同一般,好像他轻轻做个手势,立刻就会把谁招来,紧紧抓住他的两只手摇动不放。可我注意到,并没有一个人跟他点头打招呼,甚至连日光也不曾投向这里,他不过是遗落在边角上的一粒尘埃,从一开始已被人遗忘了。
  我不愿再听他嘬着牙花子聒舌,索性微微闭上双目养神,让纷乱思绪从半空落下,变成平静湖水慢慢荡漾开去。
  过了一会儿,电影开演了。没有催人的铃声,也没有争先恐后涌进来寻找座位的乱哄哄的人群,一切都显得和谐宁静,就那样,柔和的灯光突然寂灭,仿佛有一张绵软的纸吸走明亮,释出静悄悄的黑暗。电影就开演了。
  放映头一部外国片时,坐在我旁边的这位配有“专车”的先生还算安静,有一阵子做被电影吸引住了,目不转睛盯着银幕,两手搭在短腿上,偶尔喃喃自语,对某个不尽人意之处充满惋惜。这是一部美国西部片,情节紧张,画面问递,一次又一次将人带人惊险奇情的悬念中。
  这部影片富有浓郁的人情味道,把勇敢与美表现得合情合理,把邪恶与怯懦揭示得淋漓尽致,同时推出大段风景画面,有力地展示了美国当时未经开发的荒原风光。这确实是一部很不错的进口片,我却没注意由哪位明星主演。而我耳边始终不停的喃喃声音,分明在说另一码事儿,显然与电影情节的进展毫无关联。
  “嘿!这个小男孩演得多么天真可爱!他根本不需要化妆。足可以达到最逼真的效果!”
  “哦哈,我觉察到了,这个年轻妇女使用的化妆品跟那个大个子男人使用的一样,都是梦露。霜涂色膏,只不过一个涂得是纯乳色,另一个多少加过些深色就是了。”
  “吓吓!这个小女孩演得不算太好,表情看上去有些生硬,也有些勉强。但这不能全怪她,应该怪那化妆师。
  因为化妆师应当使演员面部的每一细微之处恢复到童年时代的生理要求才行!“
  他自言自语絮叨着,干扰了我注意力的集中,老觉得银幕之外有只蚊子嗡嗡嗡地飞,绕来绕去盘旋,逼得我不得不一次次转移视线。我不耐烦地拍拍座位扶手,提醒他安静一点,别打搅别人。过了片刻,他克制不住地又叽叽喳喳发表议论了,声音比前还大,由蚊子变成一只绿头苍蝇。
  “看,这位勇敢的男人从悬崖绝境中爬上来了!瞧他手臂上的伤痕被技巧改造得多么出色,几乎看不出是人为之作!”
  “唉!这印第安人说话时眼睛怎么亮了一下呢?这并不符合老年人的生理特征。这都怪那化妆师,无法使演员的眼神里蒙上一层消褪不掉的暗色。”
  “啧啧!这匹马的神情太妙了,连它瞳孔旁一点悲哀的粘液都补上了!”
  他时而摇头叹息,时而来回扭动身子,攥紧拳头放在胸前用力撑一撑,片刻也安宁不下来。我又耐着性子提醒了他两次,依然无济于事,只好窝着一肚子火,勉勉强强看下去。第一部片子演完,接着演另一部。这是一部国产片,叙述了一对青年男女的爱情悲剧,主题是想反映改革潮流对一个偏远山村的冲击影响,控诉封建道德对美好事物的无情扼杀。影片中没有大起大落的冲突和矛盾悬念,编导者似有意淡化情节,让哀婉凄凉的曲调和贫穷山村的景象更多地占据了画面,想以此打动人们的心弦。但情况并非如此,影片演了不到五分钟,已经有人站起来,陆续走掉。
  坐在我身边的这位先生,从影片中的人物刚一出现,已经大为不满,有些忿忿然了。“咦?怎么演这部片子让人看呢?这片子我知道,从头到尾都是胡编造,内容苍白无力,极其虚假!它是靠关系才拍出来的!白花了国家二百九十六万块钱!”
  过了片刻,他坐不住,更加愤然不满,不但大声吐痰,朝座位下面换鼻涕,而且时时刻刻弄出怪声音,用他扭动的身体,用他的鼻子和嘴,用他咕哈作响的咽喉和所有的器官表示轻蔑,神经质地在座位里窜上窜下。
  “瞧瞧!那个农村姑娘演得多么蹩脚扭捏作态!她的脸皮白嫩嫩,比水磨石地面还细致,怎么能说是吃糠菜的农家的闺女呢?”
  “哼!这后生身上的衣服平展展,偏偏给衣襟上打了一块补丁,简直是哄小孩子!”
  “你看哪,那个背着筐子的老头只有三十多岁,他脸上横七竖八的皱纹是拿油彩描出来的!”
  “嗬,这个小孩脱下裤子要拉屎了,他怎么不用土坷垃擦屁股,手里却拿半块卫生纸呢?……嗳呀!荒草里窜出来的这头东西还能叫狼?它只不过是一条训练出的狗罢了!”
  他又嚷又叫,语气中充满尖刻,充满仇视什么东西的火药味儿。“虚假!大虚假了!连每一个细节都背叛了真实!背叛了艺术!”他还用拳头不断擂前排的座位靠背,类似于一个在课堂上出风头的小学生,使得安安静静的小放映厅里不时出现噪音干扰,引得前面观众不满意地扭头观望。他这种沉迷偏激的行为,很难让人断定是一种心理病态还是其他什么。我已经无法阻止他。尽管是在黑暗中,我觉得我脸颊发烫,因了羞辱实在无法再在这样一个疯子身边呆下去。后来,我悄悄溜开,不声不响换个地方坐下。片刻之后,他发现我不在他身旁了,便猫着腰在黑暗中寻找我,隔着一排排座位,压低嗓子不断唤我的名字:“吴艳!吴艳!——吴艳!”
  我恼火透顶,也难堪极了,干脆站起身,快步走出去。我匆匆跨下拐弯抹角的楼梯,将要走出楼下大厅时,他小跑着从后面追上来,一把拉住我,气喘淋淋地用手帕指指头顶,说,“吴艳,你怎么啦?哪儿不舒服吗?”
  我冷冷地转过身来盯着他,一字一顿回答:“没什么!我只想对你说一句话……”
  “你,你要说什么?”他战栗一下,一对眼珠由于惊吓顿时变得凉冰冰。
  “我发誓,今后再不同你看一场电影!你也不必再来找我!”我咬牙切齿地说,把全部怒火都发泄在这里。他脸色苍白,惊愕得牙齿打战,生怕我飞走似的攥紧我一只胳膊,“为什么?这究竟为什么?难道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不愿再理睬我了吗?”我说:“你怎么想都可以,随你的便!”甩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冲出大楼。
  “吴艳!吴艳!”他疯了似的追出来,在后面喊我。
  接着急急忙忙跑到存车处去推他的“专车”。等他赶到公共汽车站,我已蹬上公共汽车离开了。他骑着那辆破车在街灯下拼命追汽车,一边摇手呼喊着:“吴艳!吴——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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