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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你说,我是为一个女人,或者,为这个女人原来的情人丢了官,这有什么不光彩的呢?” “算了算了,老朱,共事一场,我想给你个忠告。因为你不在这个地方干,你总得在别的地方干,提你个醒,阁下,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一个固定了的模子里,它是圆的,你也就是圆的,它是方的,你才能有棱有角。这模子意味着界限,制约,规矩,分寸,不可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感情,好恶,兴趣,跨越那看不见却实际存在的模子。你过线了,你就得付出代价。你没想到你娶过来杜小棣的后果吧?这个深刻的教训,今后可要小心哦!” 朱之正笑而不答,因为他狡猾了,心里想,“我要那些教训干什么?有什么用?我现在很快活,因为我有一个使我充分燃烧起来的女人,我觉得我活得比从前有意思,至少眼下是这样,还不够吗?你忙碌了半天,又比从前的你,多得到了些什么呢?你还是你!而我却不是早先的我了。” 那一阵子,郭东林真够忙的,忙得有点亢奋,一面向有关人士反映他办案不力,温情主义;一面对老前辈埋怨他拿着鸡毛当令箭,小题大作;一面又跟他套近乎,“你大胆放手地干,我支持你!”甚至表示对他的同情和理解,“是啊!是啊!没有必要再把杜小棣列为涉嫌对象,缩小打击面嘛!”这个郭大官人显然看出他的意向,还凑趣地说过:“她算是一个很出众的女孩子!” 后来,他也并不隐讳对杜小棣的感情时,告诉过郭东林不多久就要结婚的消息,这家伙羡慕不已地赞叹过:“你好眼力,好识货!” 盛莉在场,直是摇头,她不愿一个有可能替代她公公的人,找一个比她还出风头的老婆。“我可了解这个姑娘,作风啊,品行啊,也就不去说她了。要娶她的话,你什么都指不上的。像那首流行歌唱的一样,一无所有。唱歌吧,五音不全,跳舞吧,没有节奏感,报幕吧,老忘词儿。除了会花钱,会享受,会陪你睡觉,还有什么能耐?” ——难道男人娶一个女人为妻,是指望她为你去打天下么? 郭东林见他面露不解之色,知道他已经被那个小妖精迷住,倒乐意他继续不清醒下去,不至于成为自己强劲的对手。 “盛莉,麻烦你别插嘴!应该尊重和相信老朱的选择!” 那时,缺乏官场斗争经验的他,竟误以为也许都是男人的缘故,有一些共同语言呢!郭大官人说得唾沫星子飞舞:“老朱,你信不信?男人欣赏女人,既有大家共性的部分,更有其个人特殊着迷的部分。他会被这个女人的某一点,有时是很说不上的某一点,而陶醉,而疯狂。反过来,女人被男人吸引住,恋他嫁他跟他,大概也是这么一个道理吧?” 现在,他栽了,这位大官人目的达到,改调门了,一脸正经,要吸取教训了?什么教训?狗屁——朱之正并不否认,他的年轻妻子除了那粉装玉琢的脸蛋,那娉娉婷婷的身材,当然还有一颗几乎毫无歹意的善良软弱的心,其他简直无可称道的了。然而,她给了他这一生也未见识过的崭新世界,一个使他可以换一种存在方式,不必那么紧张生活的世界,他还企求什么呢? “是啊!上帝要是再给她一个聪明或者狡猾的脑子,这种单纯的快乐,还会有嘛?” 她的高兴在脸上,她的烦恼也在脸上,她全部的人生经验都清清楚楚地写在这张脸上,一眼就可以看穿,看透。她说: “我非常非常地爱你,可我也非常非常地爱巩杰,我可以按你的意思说,不爱他,但我不想瞒你,你也别生气,我心里怎么也忘不掉他的。”这种天真的坦率,对他这个曲曲折折,沟沟坎坎,没有什么大的跌宕,可也是结结巴巴,勉勉强强,老是努力适应现实的人,尽管他不乐意她心目中有另外一个男人,但比绕着弯讲出来,或者干脆编一番假话,要真诚吧!“我真怕我眼前站着巩杰的话,我会不会心活?” “你总不会要我为你们祝福吧?” “不,不,永远也不!”她跳上去抱住他。 山村的傍晚,来得比平川地早些,太阳落到山背后去,不一会儿,便夜色苍茫了。 虽然村口有几次热烈的狗叫声,但约好了要来的客人,并没有出现。 “他不会不认识这儿的!” “别说这些行不行?”虽然每次传来汪汪的群狗喧闹的声音,她都禁不住提心吊胆地张望。 “大概他看到我留给他的那张便条,晚了。” 虽然她要求不谈这个话题,可仍旧问他:“天晓得你怎么写的?” “我就说,我们到你也曾去过的地方等你,他会不明白?” “万一他——” 女人的心啊!不是不希望他来么?甚至怕他来么?干吗还担心他来不了,找错了地方呢? “你生气了?” “我没有!” 他在写这个条子的时候,他想得更多的是他的卑污。当他从山林里草地上尽情欢乐的时候,他责备自己其实是虚伪的姿态。可现在,看到这张脸上的惊惶,疑惧,一个难抛,一个难舍的苦痛,他才发现自己宁可她是快乐的,无忧无虑的,那么,已经写下这张条子,约了那个出狱的人来,他应该怎么做,实际是无所谓的;该发生的总是要发生的,不该发生的,也许就不会发生了。 “小棣——” 他本想说一切听其自然的,但她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 一直到天完全黑了下来,一直在村口等候的曲大娘,也回到院里:“他不会来了,这个胡子!” “你看电视吧!大娘——” 尽管在这个季节里,应该是气候宜人,挺惬意的。但山区的夜晚,气温有点偏低的。尤其他们俩坐在这个架在半山坡上的看果园的窝棚里,从缝隙透起来的月光,也是凄泠的,真感到寒气袭人了。 她蜷缩在他怀里,不言不语,也没有多大一会,她喘息均匀地睡着了。那脑子装不进什么愁事的,天大的烦恼,过了一阵,也就随它的便了。这不也是一种幸福嘛?自己不停地折磨自己,苦痛因此会少一丝一毫么?真棒,她睡得很甜,很香,说不定在做着绮丽的梦。可他却怎么也闭不上眼,看着月光从她那张美丽的脸上移动,他想起了他和林欣,那个山里女人的生离;也想起了他和结发妻子的死别;小段是带着对他的恨,分手的;那么这个没头脑的小傻瓜呢? 也许明天,这张脸再也不属于他了。 朱之正把她柔软的身躯搂得更紧些,她那秀发萦绕在他眼前嘴边,散发出清新的气息。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迷迷瞪瞪地睡着了?这几乎等于是铺天盖地的露宿,也许是朱之正睡得最不踏实的一夜,不时地惊醒,不时地呓怔,更是不时地改变着自己这样那样的主意,东方开始露出鱼肚白时,他才真的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一直到山喜鹊在窝棚顶上吱吱喳喳地吵闹个不停,一直到曲大娘站在窝棚门口的梯蹬上叫喊,他俩翻身爬起,推开嘎吱嘎吱的柴门,不由得惊住了。首先慌不迭地冲出窝棚,差点把曲大娘拐倒的杜小棣,喊着叫着:“玛蒂——”飞奔过去,扑在这个外国女人身上。 玛蒂穿着由蓝色和紫色花纹组成图案的蜡染套装,矜持地向她,也向朱之正微笑着。 “哦,玛蒂,你这身衣裳真漂亮——”杜小棣总是先看到这些生活里最花花绿绿的东西,似乎她就为这些东西而生,为这些东西而活。她辨别出了:“你设计的,我想起来了!啊!天哪! 我怎么这样糊涂——”这才进入正题:“玛蒂,你什么时候又从美国来了?” “昨天中午!因为巩杰到飞机场去接我,所以没能赶到这儿来!” 随后,便是一刹那的沉静,只有山喜鹊此山彼山地呼应着,山村早醒了,水碓已经咕通咕通地响开了。 “他呢?” “我想他昨天不来,是再不会来的了——” “那你这么远专门打个的来,干什么呢?” 玛蒂张开她那性感的大嘴笑了,“你呀你呀,什么时候长大些,再不提这些傻问题,该多好?” “这么说,玛蒂,你是特地来把他弄出国的了?那样也好——” “我干嘛一定要让他走呢?” “那你这次突如其来,是怎么回事?你上次离开中国的时候,在飞机场,你不是说过的吗?太腻了,太烦了,再也不愿长途飞行了!” “哦,上帝,你还不明白嘛!这回不是可以用不着很快往回飞了!” 杜小棣的脑子,对那位外国人的文字游戏,一时反应不过来。“玛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亲爱的小棣,我的好朋友,我再不走了,我要留下来跟那个大胡子在一起!”说到这里,这个穿着一身蜡染套装的白种女人,那脸上的雀斑,又特别地辉煌起来。 “我的妈呀!”也不知是谁锐利地叫了一声,感情像决堤一样不可收拾,这两个女人忽然间又是笑,又是流着泪水地搂抱在一起。 ——女人,多少有一点神经质,这是毫无办法的事。 喜鹊仍在热烈地聒噪着,那份喜欣,那份快活,果园里的人们,被这兴奋雀跃的叫声,感染得好开心,好开心。 早晨的火烧云,满山满谷,透得那天,又高又亮,好像这才是一个自然的,真实的,本初的,没有变样的世界,果园里的这两个拥抱着的女人,一动不动地怔住了,似乎为从来不曾见到过的如此恢宏、如此庄丽的世界而震惊不已。 久久地,她俩还呆在那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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