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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春夏之交的季节,曲大娘家的果园里,花事已经过了。朝阳的那一面,已经坠挂上了纽扣大小的果,只有朝阴的那一面,还点缀着一些未谢的花。淡淡的、甜甜的香味,令人心旷神怡地弥漫着。 “走,走,看花去!”杜小棣招呼朱之正。 “来晚了,小棣,前半月,电视台来我们家果园拍开花的片子的。”张罗烧水做饭的曲大娘说。“到底给我留下一台彩电!” “能收看得着中央台和北京台吗?”朱之正也是随便问问。 “可清楚啦,那帮小伙子在房顶上给我树了个天线,好高好高,真不知怎么谢他们。” 杜小棣有时不那么心细,大大咧咧,脱口而出,全不管别人听了以后什么滋味。“没关系,大娘,他们都是巩杰的哥儿们,你不用往心里去的。” “电视的钱呢?他们死活不收,小棣啊,你说怎么办?好几千块哪!” “大娘,你就甭管啦!那是巩杰早答应下的事,他说过要给您弄一台,而且还能收看得上的嘛,您客气啥?”她对朱之正说:“可能是山势的缘故,这一带电视接收成问题。” 朱之正嗯嗯着。 曲大娘是那种见过世面的明白人,一看杜小棣带来这个上岁数的先生,听到电视的事后,脸上挂了一点不自在的神气,心里就十分明细了。所以,她再不提巩杰,虽然,她挺惦记那个坐牢的长着胡子,看起来怪怪的,心地却不坏的年轻人。 这时,喝了两口山泉水沏的茶,抓了一大把瓜子,杜小棣拖着她丈夫看花去了。望着这一对夫妻的背影,曲大娘为巩杰那个不走运的小伙子,感到不平。栽了跟头,坐了牢,亲老子也踢一脚,连媳妇也跑了。 很难说眼前这对夫妻不般配,但若是给站在树下那个漂亮媳妇拍照的是巩杰的话,那不是更般配么?那小两口多恩爱啊,搂搂抱抱,亲亲热热,恨不能如胶似漆地粘在一块。杜小棣那张花下的笑脸,和不停变换着娇美姿势,使曲大娘想起那段歌舞团来体验生活的日子,她不也曾这样让巩杰照相的吗?女人哪,真行,说忘,就全忘了,把小伙子扔到九霄云外了。要我,曲大娘想,怎么也不会把后头的男人,带到前头那个男人呆过的地方来呢!避还避不及呢!老太太也弄不懂,是如今女孩子不在乎呢?还是这个姑娘缺心眼呢? “哟!”她不禁失声叫了出来,因为看到杜小棣拉着那位先生,朝山坡跑去。那个盖在山上的看果子的窝棚,可是当年巩杰和杜小棣躲开别的下乡的歌舞团员,常去幽会的地方,而知道这隐秘的,只有大娘,因为窝棚钥匙藏在什么地方,是她悄悄告诉这对恋爱中的年轻人的。 “这姑娘昏头了么?去那儿干吗?” 但,没走多远,杜小棣站住了,陡地回过身来,傻傻地盯看着她的丈夫,好像脸色也不像刚才那样有说有笑的了。然后就回来了,然后就听她问她的丈夫:“你为什么?你这样做,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呢?” “小棣,我早许诺过的。” 曲大娘一看两人热辣辣地,站起来要走。 朱之正说:“大娘,你不必见外的,我们也没有什么好避着你的,虽说我头一回来,你还不熟,可小棣,还有巩杰,跟你都是很亲热的。难得你们家这么清静,正好大家有这么一块地方,能定下心来好好谈谈。” “不,不,”杜小棣突然像是螯了一下,大声地嚷叫起来。 “怎么啦?怎么啦?”曲大娘忙拉住激动不已的杜小棣。 “你——”她其实不是一个顶能厉害的女人,叫了两声,也就止住了,站在那里,眼眶里充盈着泪水,急切中找不到适当词句,只是问他:“干吗?干吗?” “求求你,小棣,我没有别的意思,绝对不是寒碜你,更不是存心恶心你,你不会不记得那年在旋转餐厅,我怎么说过的?即或将来有一天,你要回到巩杰身边,我也不会跳楼的。” 朱之正努力使语气轻松些,他确实不想伤害她,“躲,是个办法吗?既然巩杰出狱了,既然他忘不掉你,既然他不甘心失去你,我且不管你如今是铁定了心不变跟我过,还是回心转意随他去,反正,得正面回答这个问题,逃避一时可以,可在一个城市里,一个部门里,还是一个单位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接触是无法回避的,答复总得要有的。你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吗?” 她从来不曾嫌过朱之正,这几年,她听惯了他的话,她不能说他的这番话是没有道理的。不过,她心里不快活,不满意,就是恼火她成了两个男人交易中的一个筹码,招呼不打一个,也不问一声,她愿意还是不愿意,就把她推到牌桌上,谁赢归谁。“即使我再幼稚浅薄,我也是有我自己的独立人格嘛! ……”她急得眼泪汪汪,就是因为她表达不出这样一个起码的概念。 那个圣诞节,那个旋转餐厅,她当然不会忘记。 就在那里,她有了一个她不否认的丈夫,正是在那样一个豪华的场合,她第一次被当作朱之正的夫人,介绍给他女儿和女婿所代表的那个银行里的洋人和中国方面的朋友,踏进了一个她从未涉足过的商务圈子。 开始,窗外是灰蓝的天和浮动的云,她仿佛是在幸福的天堂里飞飘着的,即或是那鳞次栉比的屋顶,车水马龙的人间烟火,掠过她的眼帘,那也是离她很远很远的。何况天色在渐渐地暗下去,枞树上红红绿绿的色灯渐渐地亮起来,这是她过的一个最地道的圣诞夜。以前,她和巩杰,和歌舞团的年轻人,也欢度圣诞来一点洋情调的,但那是很中国味道的了。她认识的外国人中,最熟的莫过于那个玛蒂了,而玛蒂除了面孔,皮肤和身材外,是一个比中国人还中国人的洋人。 所以她喜欢旋转餐厅里那种百分之百的欧洲风味的圣诞气氛,她也发现自己如鱼得水地能够适应这种生活,鸡尾酒啊,烧烤啊,火鸡和鹅啊,圣诞老人的礼物啊,以及圣诞夜的弥撒音乐啊…… 他注意到她眉宇间的愁云,心里也很发虚,因为已审未判的巩杰只能在拘留所里,过这个节日了,这也许惟一使她感到美中不足的。刚刚分手,那痛苦不能马上忘掉的。而她也知道,他是做出这个决定的关键人物。 当然,别的人也许连眼皮也不眨一下的,他呢,也就是郭东林笑话成不了大器的知识分子气太浓。有什么办法,拉一拉,推一推,说来容易,拉,失去的是一个心爱的女人,推,良知上总要欠下些什么。正因为那年轻人如此凄惶地过节,他才可能和杜小棣在高耸的楼顶的火树银花中,被人羡慕他有一位多可爱的妻子。 圣诞夜的歌声,可以短暂的忘却,终究要被落到地面时的残酷现实所代替。 他说:“小棣,你不要忙着答应我,这些人,谁也不会把这些逢场作戏的事当真的,就算是圣诞夜的一个五彩缤纷的荒唐梦吧!你放心,虽然把你的朋友送交有关部门,也不是毫无缓转的余地,我一定努力把他的案件仍旧争取回到内部处理。 听着,有一天,他没事了,你要回到他身边去,我决不会拦阻的。而且,你也不用考虑我,我不会从这楼顶跳下去,即使目前已经得到的你的这些温柔,我也相当地心满意足了。” 杜小棣心地其实很软,两处都割不下,可总得要舍一头的话,她也只好随遇而安了。 同样,到了古峪,到了曲大娘家,朱之正一切都安排了,她又有什么办法? “你该问我一声,让他来!” “我要是对你说了,你还会到曲大娘家来吗?” 她想想,也对。可即使非常非常对,她也不开心。 “怎么回事啊?”曲大娘问。 朱之正到底是男人,挑得起,放得下。“哦,送你电视机的那个年轻人,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也会赶来看你果园里的花的,再晚还真是看不上了!我出城的时候,已经给他留下话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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