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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怎么啦?”
  “问他呀!问你们的爸呀!”泪流满面的朱虹坐在她丈夫床边,呜呜地哭。
  徐祖慈躺在那儿,和刚才没有什么两样,虽然把医生护士请回去了,好像还不到危急得无法应付的程度,只是一脸回天乏力,万念俱休,可又心有不甘,欲罢不能的复杂表情,和刚才当着众人像《血诫》翁天健那样视死如归,慷慨就义的神气,迥不相同了。
  即使如此,好像不值得朱虹如此伤心。
  为什么?
  也许他演那种壮怀激烈的角色,她看惯了。现在这种老百姓式的毫无气度的样子,让她害怕。
  不!朱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还不停地叨叨:“他跟你说些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讲呀,讲呀……”徐祖慈像停尸一样躺着,她以为他死了,哭得更凶。
  “哭什么,妈——”徐至刚先烦躁起来:“他还没死!”
  这种时刻,做儿子的说出这样的话,我们在座的人都理解,并不表明小刚真是丧心病狂,在咒他老子死,盼他老子死,是一个不把老子死当回事的豺狼,是一个不通亲情伦理的畜生。不是的,他从小长到这么三十多,快四十了,谁曾教过?或谁敢教过?他应该怎样说话和不应该怎样说话呢?所以徐祖慈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又闭上了。也许他认为现在想起来责备他,未免为时太晚了吧?
  “爸——”徐至柔走过去,“你到底要紧不要紧?”
  他木然。
  “你说话呀!爸,我是柔柔,大家为你在着急呢!”
  他继续将眼闭着。
  后来,我们推测,小老头一出现,他就决定走终结生命这一步了。
  我早把高尔夫球场上那位笑容可掬的老先生忘得干干净净,就在我们在书房里商量对策的时候,他匆匆地来了,又匆匆地去了。他进门,就把朱虹支开,那是非同小可之辈,她敢不乖乖走出客厅?现在,她哭着向她丈夫打听的,也就是这位小老头和徐祖慈的短促交锋,各自都说了些什么?否则难以理解她再进屋的时候,躺在床上的病人,竟像死了一半地神色大变,《血诫》里那青山,那苍松,那雄鹰,和这样一个颓萎的奄奄一息的老头子,根本无法联系在一起的。
  她哽咽着告诉我们,她伤心,正是他突然变成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我看了他一眼,他真像丢了魂似的无依无傍。一瞬间,老阿姨唱的那首民间小曲,又涌了上来。
  他来了,他走了,
  阴风里飘着他的魂!
  歌声的余韵,通常是拖得很长很长的,还未在我脑海里消逝,徐至刚半点不为他所干的事愧疚,走到床边,对他老子说:
  “算了!你别装死行不行?爸,你会把妈吓过去的!”
  这种半吊子话,平素早听得耳朵起茧,谁也不往心里去了。可朱虹,却猛地站起,或许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对她儿子这种牲口似的讲话,表示强烈不满。估计也是急疯了,才冲过去扇了徐至刚一记耳光的。
  一下子被打愣了的小刚,捂着脸,他不知道他妈这记耳光,是对他满嘴胡吣来的,却错以为嫌他惹下弥天大祸,闹得合宅不安,自然不能忍受。何况他本意倒是护卫朱虹,所以这一巴掌,把他的无名毒火引发了。
  “怎么啦,不就压死红牌爱斯么?有什么天大的了不起?顶多不就是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吗?至于你们这样哆哆嗦嗦吗?
  我不是没要你们为我抵命吗?你们放心,你们没有能耐救我,没有办法保护我,我不怪你们,谁让你们一个赛一个窝囊。你们往常总觉得自己了不起,这江山不是你们打下来的吗?怎么样?你们现在有什么招?狗屁!虎牌的!到了动真格的,你们上够不着天,下够不着地,还不如当死心塌地的老百姓,索性什么也不指望好。是啊,我投错了胎,要不,再往上,像人家八大少,要不,穷家子弟,安分守己,也就不必托生在这种武大郎盘杠子,上下不是的家庭里,活受罪了!”
  谁也止不住他,要不是柔柔捂住他的嘴,还不知要往他爸、他妈心底的隐伤,正在殷殷流血的创口上,撒多少盐呢?
  他挣脱了他姐,说了声“再见——”,抬脚要走。
  我很奇怪,好像有理的倒是他,错的是在座的其他人。我更奇怪,那个也当过一方诸侯的徐祖慈,难道被他儿子气晕过去了?连个屁也不放?
  柔柔退到一旁,抱着脑袋不语。
  她肯定在想她编剧导演的《血诫》里,那个她认为最煽情的场面。按她的逻辑,好像她父亲应该从床上跳起来,演出一出壮观的场面。
  我对《血诫》的结局,并不叫好,虽然她执意要那样拍。
  马上就要被逮捕的翁家驹,像一条癞皮狗似地跪在他父亲跟前,抱住那磐石般不动不摇的双腿,哭喊着:“救救我吧,爹!看在死去的妈的份上,救我一命吧!我不想死!我要活!
  我是你的亲儿子,唯一的儿子……”
  “走——”翁天健大义凛然,指着打开的大门:“我没有你这个儿子!”
  翁家驹拖住他父亲的腿,不让他走开:“爹,给我一次机会吧?”
  纪委书记字字滴血,还是那句话:“走,给我走——”
  “爹,我是妈在行军路上生的,她挑我在柳条筐里,养大了我。爹,你让我一颗枪子去见我妈吗?”
  接着,我记得柔柔拍了一连串的幼儿园的欢快的跳跃镜头,接着,她用慢动作的徐缓调子,拍下了这位父亲在往一堆火里,扔进去那古旧的箩筐,那粗拙的儿童玩具,那显然用大人衣服改制的童装……
  背景是弥漫的硝烟烽火……
  眼前的火光,舔着翁天健那张沉思的满是皱纹的脸。
  本来,在分镜头剧本里,此刻应该有泪水的特写,让副导演反对掉了,她说:“莫斯科不相信眼泪!”事必有本的这位瘪皮臭虫,柔柔拿她没办法,只有依了。因为她和我持同一观点,这个结局无论如何是不理想的,完了她还摇头。
  她反对,她认为当前电影非英雄化倾向,是世界潮流。我不赞成,只是这种表现手法太陈旧了。可柔柔坚持要拍得高大完美,我也能猜出底蕴何在?出于那种门第相同,命运类似的共鸣,需要在艺术中找到这种精神上的满足。
  可生活里,也就是这间客厅里,会出现电视剧的结局么?
  一见儿子要弃家出走,喊也喊不住,朱虹当场休克。
  “别别,朱虹同志!”徐至柔连忙冲过去,扶住她,掐她的人中。
  走出门去的徐至刚被我硬拖了回来,这个小王八蛋,根本不顾神色恍惚,脸白如纸的他妈,而是对他闭着眼睛的老子,说了几句绝不是他这个脑空洞的人所能说得出的话:“爸,你该明白了吧?你既不是想象中的你,也不是现实中的你。过去的你,不是你,现在的你,也不是你。我不会猜错的,正因为你发现了你其实不是你,所以,你才不敢睁开眼睛,面对所发生的这血淋淋的一切!”
  我注意到,徐祖慈躺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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