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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记起柔柔生母,那位妇救会长爱在她厢房里,轻轻地唱起她的家乡小曲。那是一首悲哀的歌,也是一首死亡的歌,平缓,没有起伏,尾音能拖多长,就一口气丝丝缕缕地唱下去。 我怎么也不能相信,她是头一个骑着高头大马,进了阳高城的女八路。那时,我的首长远比不上她光辉。她曾经带了一个班,没日没夜地赶了二百里,截住一支不肯向八路军无条件投降的鬼子队伍。这些都是来看望她的老同志,在交谈中不经意说出的,可我一向她好奇地打听,关于她自己,便不大愿意回忆了。 “唉,说那些干吗?” 提到徐祖慈,她总是像一个在台下看戏的观众那样,评价一个在台上表演的演员似的议论他。“阿姨,你打进阳高城的时候,首长在哪?” “哼!鬼晓得他在哪儿逛窑子呢?” 这肯定是气话,但徐祖慈的风流不可能不使做妻子的她恨得牙痒。可拿他有什么办法?到头来,还不是这样不明不白地在厢房里,无声无息地过下去么? 所以,唯一的,让人知道这深宅大院里,还有一个她的,就是时不时从厢房里传出来的她那低沉凄凉的歌声了。 拿不准老阿姨什么时候唱,也摸不透她的脾气,是高兴才唱,还是不高兴才唱。我一直想记录下这首怪怪的唱词,可她从来不肯为我张嘴,虽然她应允过:“小鬼,有空,我会从头至尾唱给你听的!”后来,她上吊了,便成了永远的遗憾。有时候,我觉得她是存心惹徐祖慈不痛快,故意唱的。也可能并非如此,她虽然恨他,但也怵他,说不定还可能残留着当年的爱吧? 她把他从一个草莽英雄变为革命战士的艰难岁月里,怎么说,也是生生死死地一块儿煎熬过来的嘛! 偶尔,我的首长也会被这歌声吸引,在没有达到不能忍受之前,那眉宇间所流露的困扰的感情,表明这支家乡小曲是在触动着他的心弦的。 远地里烧香,近地里拜神,灰鬼从南山上下来, 灭了小德贵的一家人。河汊里飘着尸首,山坡上挖着坟,庙里唱着大戏, 小德贵家就断了根。马背烙着火印,老牛围着石磙,雁窝滩上他挖过的井, 齐可可埋下了他的身。 这个民间唱本,大概是一支有点像“提起了宋老三,两口子卖大烟”的那种很长的叙事曲,她从来没唱完全过。我始终也弄不明白这个飞扬跋扈的主人公,是萧德贵呢?还是小德贵?他最后的结局,是不是像老阿姨唱的那样,孑然一身地走向死亡,也未可知? 有一次,我斗胆问过徐祖慈,当然是他心绪极好,而朱虹恰巧不在场的时候。 “阿姨唱的是哪朝哪代的事?” 他不回答。 那时我刚参加工作,很有些不知深浅的,追着问:“她干嘛老唱这几段呢?” 他仍是不回答。 但更多的,便是不愉快了,只要老阿姨一唱,他跑到厢房门口去朝她吼:“你死不死地嚎什么丧吗?”随即便是沉默,好多天好多天,那厢房里寥无声息,不觉得这个大活人在院子里的存在,很令人对这种家庭气氛匪夷所思的。 可我从来没见她流过泪,可是,也绝对瞧不到她的一张笑脸。 那时,我太年轻,也过于率直,很鲁莽地问过,为什么熬到革命成功,你不当大官,把功劳归他,自己倒当老百姓了呢?为什么还要留在一个已经不爱你的丈夫家里,仰承他的鼻息,做这种说食客不是食客,说保姆不是保姆,说主人当然更不是主人,可又不能随便打发的尴尬角色呢? 她说,“你知道什么时候想起种苦荞么?那都是灾荒年景,什么庄稼也不赶趟了,又不想饿死,才只好种它的。你想想,小鬼,一个裹脚的农村女人,一个身上有七个枪眼的残废,一个不识几个大字的笨人,再有,你命里注定,摊上了这么一个就是能降住你的克星……” “是首长吗?”她望着厢房外那小天井,那里有她种的茄子,辣椒的几株可怜的绿,也是她生命里最后的一点慰藉。 “那你走,离开他嘛——”当时我够幼稚的。 她摇头。 后来,我渐渐明白,这个女人的爱和恨,几乎是同样的凄苦。 最让我替她感到不是滋味的,朱虹给徐祖慈生下这个现在闯祸的孽根时,她煮了一大笸箩染红的鸡蛋,给我们这些人吃。那张不哭不笑的脸,我久久琢磨不透,她是怎么回事?而且朱虹反对她这种热烈反应,跟着徐祖慈也朝她吼…… 我问过她,你干吗?干吗? 她也说不上因何要这样,一脸茫然。 包括她最后把自己挂在这间书房门楣上,离开这个世界,也是个难解的谜。 不晓得是柔柔可怕的预感,使我毛骨悚然?还是小刚说的血肉横飞的镜头,令我胆战心惊?老阿姨唱过的“齐可可埋下了他的身”那句挺恐怖的唱词,似乎在我耳边响起。后来我当右派,曾经到过她唱词里的那些塞北地区,这种一人多深,干涸见底而被弃置的井,比比皆是。想到她唱时那种如泣如诉的声调,想到那个叫小德贵的汉子,挖了这个井,最终又把自己埋葬在这个井里,就会涌上来对于命运不可违拗的悲叹,和人生归宿如此必然的结局,所产生的无可奈何的感情。 三月杨花雪纷纷,野鬼你别敲门,他来了,他走了, 阴风里飘着他的魂! 怎么平白无故地响起遥远年代的歌声呢?怎么竟凄凄惨惨觉得冷飕飕的寒风,吹着后脊梁呢? 夜深人静,突然,从客厅里传来了朱虹凄厉的喊声,不好,大概出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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