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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长在甲午战争的末年……” 朱影红九岁,小学三年级,第一堂作文课老师出的题目是“我”,朱影红拿起削得尖尖的铅笔,在作文簿上,没怎么迟疑的写下第一个句子:我生长在甲午战争的末年。 接下来就不知怎么写了,在薄而质劣的作文簿上,朱影红写了又擦,擦了又写,纸张被笔尖与擦痕折磨得坑坑洞洞,垫在纸下的垫板也滑掉了几次,仍然没有第二个句子。最后,朱影红找出“作文范例”,翻到“我”那一篇,比照书中,完成第一篇作文。当中自然包括“我有一个爸爸、一个妈妈,全家人快乐的生活在一起,我还有两个哥哥,住在一个大花园。”这类国小三年级学生作文的句子,不会写的国字,则使用注音。 任课的叫桂子的老师,日本名字,人也生得矮小,一双从长裙露出半截的小腿,上下一致粗细,不曾在脚踝处有凹弯曲线。朱影红不记得从那里听来,总不外是母亲陪嫁过来的随嫁嫡牡丹,说这叫“萝卜腿”,因为常跪在榻榻米上,随即会长得像萝卜。那时距日本人遣送回国也不过几年光阴,大人们便说“萝卜腿”是难看的。 母亲也常常这样双腿并拢,身体坐在腿上的跪坐,朱影红却没有母亲萝卜腿的印象。不过,虽然如此,母亲每回要她一样的跪坐,朱影红会抵死也不肯的坚持,心中暗自惊恐的,除了大人说萝卜腿不好看外,还为着对“萝卜腿”不知为何的一份模糊的恐惧。有一段时间,当牡丹一嘀咕说她“坐无坐相、站无站相”,朱影红拗着脾气故意不肯听话,牡丹也知道用“会变成萝卜腿”来吓唬她,朱影红便立即听话。 “萝卜腿”自然是白的。牡丹还喜欢说桂子老师的皮肤“白的像日本婆子,膨得像面龟(米果)”,朱影红深切记得,桂子老师一张团圆的白脸,以及,一双又白又红,柔软且轻柔的手。 萝卜腿与白颜色,桂子老师因着这明显的特征,便成了朱影红童小时的必然印象,许多年后,都还历时不消。 而那下午桂子老师站在讲台上,一一叫名要发回作文簿,朱影红走上前去,依惯例尽量避免看桂子老师的腿,将视线集中在她手上,那柔暖的白手,正握着她的作文簿。却是猛地,听到桂子老师迸发出一串恣情、音量很大的笑声: “朱影红,你生在甲午战争的末年啊?!” 笑使她说话有些困难,全班同学跟着传染性的大笑起来。 “生在甲午战争末年,你知道今年几岁吗?” 朱影红摇头,大眼睛中有了泪影。 “回家问你爸爸,下次不要再乱写。” 桂子老师好不容易止住笑,站在讲台上继续发作文簿。然后,发完作文簿,在她已回复常态的白皙脸面上,才突地脸红了,一阵密密实实的红颜色泽,匀匀布上雪白的两边脸颊。 桂子老师平常很爱脸红,但那是碰到上课男生不听话、女生吵架对骂时。而朱影红国小三年级,留意到教她两年来的桂子老师,仅有一次异于平常的大笑,以及,当时朱影红全然无法明白的,桂子老师不知怎的事后脸红。 朱影红终于能了解到桂子老师该是为自己的失态不安才会脸红时,桂子老师已因婚姻放弃教职,是为五个孩子的母亲。 他第一次认识她时,也曾这样对她说: “你像生在……生在上个世纪,上个世纪的末期。” “一八九多少年之类的。” “差不多。” 他点头,她原还笑着,然后没怎么思索的脱口说出: “比如,我生长在甲午战争的末年……” 即使桂子老师没有这么说,朱影红也会回家问父亲。那下午桂子老师异于平常的大笑,以及莫名的脸红,令朱影红感到受了从未有过的屈辱与惊惧。她一直当班长,一直是全班第一名,她只不过写了一篇作文,写她生在甲午战争末年,桂子老师却伙同全班笑她,事后还脸红了。她究竟作了什么,她一定要知道清楚。 那几年里父亲身体一直不怎么好。下完课的下午时分,朱影红心想父亲午睡刚醒,一定还在“枕流阁”。等不及到“上厝”放下书包,朱影红一路奔跑,从行书写着“菡园”的牌楼进来,首先来到“影红轩”,红柱子上黑色草书对联,在近黄昏的橙黄阳光下仍清楚可辨; 小园寂寂惊雁戾天随风去 清蕖田田羽客贪欢弄影红 每回到“影红轩”,朱影红一定伸出手,去触摸对联里最后“影红”两个字。她的名字从这里来的,从这个花园,这个亭子而来,连不识字的牡丹都知道,她的名字和这亭子的关联。 然而在小学三年级的那个午后,赶着去看父亲,朱影红像不曾每回经过影红轩,一定得将柱上“影红”两字逐一摸过,反倒连跑带跳,直奔向“枕流阁”。 朱影红用整个手背去撞门,才发出一点闷闷的声响,父亲交代进房子前一定要先敲门。“枕流阁”那两扇术门又重又实,朱影红的小指头老敲不出声音,用手拍门父亲又不允许,只有从整个手背指头关节处撞门,一面出声招呼: “ゎ父样在吗?” “なぢと,进来。” 近几年来,父亲都叫她的日本名字:绫子(AYAKO),也要全家人跟着一起叫。母亲的日语在鹿城一向为人称道,唤起来又细又暖,极为好听。只有牡丹学不来,常叫成“啊呀!扣”,特别当牡丹得拉开嗓音满园找她时。“啊呀!扣”“啊呀!扣”,朱影红要是不出来,就得用手捂住耳朵。所幸多半时候牡丹连“啊呀!扣”都忘记,随口就唤她“阿红”。 从有记忆开始,朱影红记得每个人都唤她“阿红”,那时候,她的玩伴通常叫梅子、叫武雄,父亲严格不准使用日本名字。朱影红从不知道自己叫绫子。却是当所有的同学恢复中文名姓,父亲反倒改了用惯的名字,全家人以日文称呼。 “ゎ父样我跟你说……” 朱影红用手推门,那门密密紧紧的从里面闩住,推了都不会动摇。一阵急迫的慌乱临上心头,父亲这几年来不知为什么总四处闩门,一经闩上的门稳当密实,怎样也推不动。而且父亲也不轻易开门,一定要确知叫门的人才肯开门。 朱影红有一般国小三年级学生的高度,她的身高使她推门时正推到门闩的位置,门板加上长条横压着的木栓,触手自有坚实的阻碍。朱影红身量再长高,长到一般少女的高度,再用手推闩住的门,推的已是门闩的上端,显老旧斑剥的门,便铿铿锵锵的摇动作响。 那前后几年里,朱影红于一直惊惧于紧密闩住的门,那午后朱影红眼中含满眼泪,等着父亲打开“枕流阁”的门。 父亲立即留意到朱影红眼中的泪,拉着她的手在屋里坐下,朱影红于一阵阵啜泣声中,说出“生在甲午战争末年”的作文。 出乎意外的,父亲没有笑,只亲和地问: “你怎么知道甲午战争?” “牡丹说的,牡丹一讲古,就说‘甲午战争那当时’要不就是‘昔时、昔时怎样怎样’,我以前出生的嘛,为什么不能说是生在甲午战争昔时?” “稍等。”父亲的脸面上全是文文的笑意。“你刚刚说是甲午战争末年,生在甲午战争,什么又是末年?” 仗恃着父亲平日的宠爱,朱影红理直地说: “末年?末年就是表示我生得晚一点,比牡丹,比ゎ父样晚。” 父亲朗声呵呵地笑起来,许多年父亲很少这般开怀的笑,父亲从坐着的仙床走过来,一把揽住朱影红,他的身量因为高长,整个人得曲着身子,他的脸贴着朱影红,胡须使她闪避一下,但她立即又靠上来。父亲带她到床旁一张高几,拿下一本厚的日文书,不曾翻找而径自说: “甲午战争发生在一八九四年,今年是一九五二年?来,算算看你生在甲午战争末年,今年几岁?” 朱影红已开始背九九乘法,简单的加减对她自然不成问题。 “五十八岁。”她说,含着眼泪先笑了起来。 他显然不知道甲午战争发生的时间,所以听她说她生在甲午战争的末年,没怎么思虑的说:是啊! 她亦不曾说穿他,反倒问:“你怎么会觉得我生在上个世纪?” “现在的年轻女孩很少有你这种样子。”他思索一下说:“你太聪明,而且,一定很能干。” 他认识她较长时间后,她再问他同样的问题,他回答: “我一点也没错吧!你就是生在你那个家族,才有这种能干方式,你的气势,大家庭的婆婆一样。” 她和他结婚许多年后,有一回她又问他: “你还觉得我生在上个世纪,而且是世纪末期,甲午战争时候?” 他未曾有回答,眼光沉沉的望向窗外。 ……事实上你也可以说你生在甲午战争末期。一八九四年八月,甲午战争发生,九月,清帝国黄海海战失败,隔年,也就是一八九五年,二月十二日,北洋舰队被日军打败,丁汝昌自杀,四月十七日,订立马关条约,割台湾、辽东半岛与日本三十年。五月二十五日,台湾宣布建“台湾民主国”,之役失败,孙统,六月六日,唐景崧逃走。十月广州唐景崧为总中山逃至日本。十月,日本平定台湾…… 信是父亲一贯简捷的日文,提到他老来重读近代史,归列出上述几件大事,越发感到,女儿当年作文所说“生在甲午战争末年”,就某种意义来说,也并没有错。 朱影红在泪水盈眶中读完父亲的家书。窗外,纽约市大雪纷飞,气象预告,五十年来最大的一次暴风雪。临近傍晚时分,下的是干雪,鹅毛大的雪花片片密密累累的坠落,越落越繁密,不一会,连雪片间的空隙也不见,只是一片雾白迷茫,连着天地再分不清彼此。 朱影红心中,那午后的“枕流阁”,较她小学三年级所见,更具体、清晰的显现。间隔十几年,朱影红站着看纽约市一天飞雪,年岁的成长融入记忆中,替记忆作了更清楚的描绘,那描绘便不再只有一个小学三年级的女孩眼中的印象与记忆。 父亲是背对着光。“枕流阁”南向,向着一大池荷花与莲花,十月梢的中部台湾,阳光在落日时分只偏向西斜,却由于“菡园”依着小山建筑,西射的阳光为小山阻挡,园子一边便有了阴影。秋老虎毕竟不可忽视,仍亮澄澄的一园子俱是光亮,“枕流阁”也大半浴在阳光下。 父亲在屋内,从形样是两把打开的扇子再部分中央重叠的扇形窗,斜斜射进西照的阳光,一屋子仍有黄暖暖的光影,父亲坐在靠窗口的太师椅上,背对着光。父亲那年该只有四十多岁,因为久病显削瘦与皙白,然无可置疑的仍是十分清俊的男子。他有朱家一贯深陷的大眼睛,只是眼神中不见风采,他的鼻梁高挺嘴形丰满,衬着因削瘦更是高耸的颧骨,一脸峥嵘线角,点面清楚。 一径觉得父亲身量高长,到朱影红高中时期,教科书里读《世说新语》,父亲有一回兴起,从木雕花的书架上拿出平放的一帙古书,打开是连史纸木刻印的《世说新语》,线装的封面熟旧,线绳在边角已略有脱落,显然经常翻阅。 “应该是在言语篇。”父亲喃喃的向自己说。 打开了的书页,泛黄的连史纸处处有红笔朱色夹批与眉批,像片片飘零停落住的红花,一阵翻找,那红花在黑字间翩翩翻飞起来。 “没有,那么是在……” 很快的,父亲翻找至“排调第二十五”止住,将书页移到朱影红面前,朱影红就着已红笔断过的句子,一字字仔细的读出: “孙子荆年少时欲隐,语王武子曰‘当枕石激流’,误曰‘漱石枕流’。王曰:‘流非可枕,石非可漱。’孙日:“所以枕流,欲洗其耳,所以漱石,欲砺其齿。” 朱影红呀一声低唤出声,童小时坐在父亲怀里,父亲解释“枕流阁”名称的来源:枕就像睡枕头,可是,水流怎么睡呢?朱影红记得父亲问,而她那时最恨牡丹老爱抓住她在一只红木桶里蹲着洗头,没怎么思索地回道: “睡着水就可以不用洗头发。” 父亲呵呵的大笑起来。他笑时不像其他人,咧着嘴不大出声的笑,扁扁的唇间尚见不到牙。父亲笑起来,口唇尽开,一嘴白牙齿全露出来,声音大又昂亮,真正是欢喜。 由着父亲的笑,朱影红不曾再追问“枕流”的真正含意。直到那片刻中手里拿着“世说新语”,朱影红惊呼出声,不禁朝父亲道: “原来是以水流漱口、枕着石头,却误作以石漱口,枕着水流。” 高中时候朱影红有一百五十八公分高,教室座位排在中间,由于瘦,整个人显高长。朱影红手中拿着线装的《世说新语》站在木书架旁,身旁的父亲,大概只高出半个头。 父亲的身量因而可说不是很高,在他同时代的人中,也只能算上中等身材,可是父亲喜欢穿日式长衣,一袭土织纯棉灰蓝长衫,走在“枕流阁”旁高低不齐的回廊,就得用一手撩起衫脚,小山周遭空旷的风,便无处不在的钻进父亲的长衫,鼓鼓的风夸张了他原十分削瘦的身材,适切的衬起长衣,成了颀长身形。 朱影红要到高中,方对孩提时一向仰头看的父亲的身长,有了较确切的认知,也从“枕流阁”的典故,模模糊糊的开始知晓父亲对孙子荆“所以枕流,欲洗其耳,所以漱石,欲砺其齿”的推崇,只再深一层的含意,朱影红当时还未能省得。 然而父亲是否因着“枕流阁”的名称,才在“菡园”众多的亭台楼阁中,独对它钟情?朱影红根据几代相传的说法,“枕流阁”之名,来自园子建成,有水流从阁前一方小平台通过,才有此名称。 “枕流阁”在园西,“菡园”里不规则的长形大水池,至此已临末端,在“枕流阁”前,由堆石堆砌出另一方二十来坪大小的小池,池上矗立四根唐山来的嘉平白石,四方形石柱上再由长条木板架成方台,成为枕流阁前一方凌架于水面上的小阁台,阁台三面俱用原木作了美人靠,水中则满种荷花,夏天时分正值荷叶亭亭荷花盛开,坐在阁台的美人靠上,荷花触手可及;盛夏里偶有时候,兴旺的荷叶还会挤过美人靠,绿意漾然直扑向阁台中央。 然而时至十月末梢,荷花早结为莲蓬,荷叶大半也已枯干,父亲坐在枕流阁的扇形窗前,整个人处在约略的暗影中。也许由着阴暗,记忆里父亲的脸面模糊,倒是深切记得扇形窗正巧借景框住窗外一枝残荷,兀自承着澄黄的夕照,通身镶上一道金边似的,光辉高丽。然秋天的太阳毕竟落得极为快速,不一会,朱影红连手上作文簿“我生长在甲午战争的末年……”字迹也不复辨认。 ……我过去总以为,甲午战争是台湾人的一个开始,也是结束,始自那时刻,台湾人的命运就已宿命的被决定。我的被抓与被关,同时台湾精英的被扫除殆尽,不过是另个延续台湾人宿命悲剧的必然方式。只是幸运或不幸,以为我重病将死,方放我出来,却让我苟延残存这许多年来,亲眼目睹,等待着台湾人的,还不知是怎样悲惨的将来。 我因而以为,在这片土地上,再没有真正的乐土,再没有公义与希望。为着让你们,我的孩子们,能在一个全新的、干净的环境里,重新开始一切,我送你的两个哥哥,从小到国外就读,安排他们在日本,在美利坚合众国,就是希望他们能干净的成长,不为过去羁绊的重新开始。只有你,绫子,我最钟爱的小女儿,为着对你的爱,我多留你在身边几年,着实担心太小让你离家,你这样娇弱的一个女孩子,如何去面对外面广大的世界。我也安慰自己,绫子,你毕竟是个女孩子,生命对你最重大的意义,是找个好的归宿,所以我放任自己,自私的留你到高中毕业。 而今我年届六十,有时不免要想,我是否有权利替你们作如此安排。你的哥哥们由于从小在外,已根本上忘怀了这块土地,忘怀了他们的血缘与传承。他们或如同我曾希望的,有了全新的开始,可是这全新的开始如果意味着永远的断绝,那么,我很可能是我们朱家近三百年来在台湾相承的罪人。虽然在血脉上我替朱家留下两个儿子,两个出色的、拿到博士学位的儿子,可是在精神意义上,我却断绝了朱家子孙的承继。 绫子,最近每思及此,想到我会是朱家八代以来的罪人,深夜无眠惊悸中醒来,心中惶恐以致汗流使背。绫子,你一向是我最钟爱的小女儿,陪伴在我身边最久,也许能了解我最近这种心情。如今你也已长大,在国外有一番阅历,你是否能告诉我,我对你和你的哥哥们,究竟作了正确或错误的决定,我又是否有权利,替你们一生作如此重大的决定? 由于工作、生活习惯,你的哥哥们眼看着不可能再回台湾落叶生根,他们的孩子,我们朱家第九代子孙,必然的将会继续留在美利坚合众国,还有他们的子孙的子孙,也不再是台湾人。绫子,我因而不免私心寄望于你,你虽是个女孩子,毕竟来自朱家,有我朱家的血缘。我最近不知怎的总有一个可笑的念头,好像冥冥之中,我们朱家会在你的手中振兴。你莫要笑爸爸有这样的想法,爸爸大概真的是老了。 年届六十,身体日益衰败,心中有的,竟也是我过去最不愿谈的私情。绫子,你是我最最钟爱的小女儿,你是否想过,回来台湾陪老爸爸渡过余生……。 信显然为避开检查,托人从台湾带出来并非邮寄,没有信封,只有十来张朱丝栏直行的棉纸上,密密的用钢笔写满蓝色的字迹。一串串泪水顺着朱影红的双颊持续的滑落,落在手中白色信纸的蓝色字迹上,手写的草书日文笔划较少,为泪水湿透后暂时仍可辨字形,用到的中国字笔划繁复,一浸湿泪水,蓝色的墨水很快的在重重的笔划间晕染开来,相互渗透,不一会即模糊了字样,只化作一小团蓝色的水痕,点点滴滴留在白色的信纸上。 窗外仍是一天飞雪,纽约五十年来最大的暴风雪,随着入夜,在阴沉下来的天际里,更似狂扑下千万吨难以计数的雪,有若整个天地崩裂后再沉沉压盖下来。泪眼中朱影红望向窗外,泪水模糊了漫天飞雪,而且要望过这一天飞雪,再越过一整个美洲大陆,还得横越太平洋,才会是家乡。 在暖气开到极至的室内,朱影红着着实实的打了个冷颤。 她第一次见到他,是典型的台北商人间的晚宴。 他们被介绍为林董、林西庚、朱小姐、朱影红,介绍的人是带她到那晚宴的她的舅舅——她母亲唯一的弟弟,其时正准备将一块土地卖给林西庚,或寻求合建的可能。 作为舅舅公司的“董事长特别助理”,朱影红偶会同舅舅出席一些应酬。企业界小有点名气的舅舅,一贯的策略是:有时候一两个女性在场,(还不能是只卖身的欢场小姐),会使得谈生意的男人们表现出较多的绅士面,有助于减少争执。 她被介绍时就知道他对她在意。他眼中显然的惊奇。 “啊!你们鹿城朱家。”他说,然后接说了一个其时财经要人的名字。“我想你要叫他……叫他伯父,我认得他。” 朱影红微略惊心。他显然对她的家族很熟稔,而他提及的她那财经界要人的伯父,她还不常见到。 然朱影红只是笑笑,落落大方的就坐。 她的确讶异于他的年轻,以及,出乎她意料的俊美。当他抬起头来回顾时,他倔傲甚且目空一切,他伟岸的身材却使他在人群中无可置疑的出众。 “你比我以为的年轻。” 她说,他容忍但满意的一笑,他线条优美的薄唇有着自恃。他必然已听过无数这类恭维,下面接着的该是:这么年轻就这么有成就。只是那片刻朱影红几分不经心地接道: “我以前只在报纸上看到你的消息,我一直以为,你是个矮矮胖胖五、六十岁的商人。”她说着自己也笑起来。“而且,还一定跟黑社会有关。” 她看到闪过他神情中一种轻微的羞怯神采,一闪即逝,但的确是羞怯,她反倒愣怔住了。 他们像多数情人,重复谈及他们第一次见面,林西庚常爱笑她,第一次见面,就说他与黑社会有关。 朱影红辩白那是从报纸杂志得来的印象,他常是出卖内幕消息的杂志报导的对象,他们用这类标题来谈论他: 地产大亨摘星 房地产大亨工地被殴 疑结怨黑社会 林西庚炒地皮结怨大财团 那出卖内幕的杂志随着台湾暴发的经济,一个月有数家出版,渲染着其时以作外贸累积大额财富的台湾社会上的奇特人事,用一种色欲的、夸显的方式,突现商界大亨的行径,家中使用的纯金打造马桶;女明星与半老徐娘的母女双双在床上侍奉某巨子等等这类消息。 而自林西庚有回工地被围殴上了社会版后,那出卖内幕的杂志便连连咬定林西庚与黑社会的关系,推论他那么大的企业,全省各地都有工地,与地方角头自然有极密切的关系。甚且绘声绘影的指出,林西庚全省工地每年给的贿赂金额,足以养活半个××帮,所以才能与××帮老大平起平坐,引起别的帮派的不满。 那时节的台湾社会正透过岛国特有的经贸方式,将所有的一切翻天覆地的掀起变动中,凡事俱有无尽的可能,白手尚有机会成巨富,自然容得下带点黑社会冒险的想象。 而朱影红微笑着,娇纵任性但又纯真不解世事似的,向林西庚复述那出卖内幕杂志刊载的小道消息,在叙述时礼貌不失身分的避开一些大煽情的部分。 林西庚则担待的倾听,不曾否认但微现赧然。 那晚宴像许多台北商人间的晚宴,有来自酒廊的小姐作陪,一个男人旁陪坐一个小姐,称作“插花”。 那夜里在座的五、六个小姐,大致有共同的形样,她们尽淡妆、全然不见烟视媚行的工夫,她们的努力,是要使人以为,她们如同一般女人。 她们的身材一般都有一百六十公分以上,骨架巨大而且宽粗,壮大的臂膀及粗长的腿身,脱下衣物绝对足以满满一抱。她们显然是这个行业中的高价者,她们的粗大,对身量普遍不高的本地人,或她们另外的重大客户:远自日本的买春客,多半才能满足东方男性对女人“好身材”的要求。 她们当然也都年轻,二十多岁左右,脸面中等姿色。她们穿着台湾一般的成衣,稍花妙些,是她们认为适合夜晚的穿着。或有荷叶边,开叉的窄裙,或层层高低不平的裙裾,略带礼服意味。由于尚属早春,不见任何暴露的衣物,那时节正流行低腰、宽皮带、几个小姐原已宽壮的身材,加上腰臀部一条半尺来宽、塑胶皮制的鲜色腰带,更形身体长大,一长排的骨肉,满满占住了整个视线。 她们不经心、茫漠的坐着,不主动开口、不找人搭讪,男士们也全然不曾理会她们。朱影红甫坐下,尚没怎么在意,看一桌女性全不开口,不免以为怠慢了她们,偶听到斜对面一位小姐姓陈,客气招呼地说: “你这么年轻,不知该称呼陈太太还是小姐。” 那女人散漫的、带轻藐的一笑,不在意地随口道: “叫我芳芳好了。” 什么样的女人会不要人称呼姓氏,朱影红稍一沉吟,明白了一切。 他们像多数情人,重复数说他们的初识,他常爱取笑她,爱怜的、温存的说她一个见过世面的世家小姐,居然把风尘女郎当正经人家,还问人是陈太太还是陈小姐。 她先还分辩,她们看来与通常人无异,就是些女人。随后,她感觉到他乐于这样取笑她,她是个娇贵的世家小姐,这无疑给他很大的满足。 她便任由他笑弄,爱娇的将脸藏在他怀里,轻轻的用拳头捶打他。 那晚宴像许多台北商人间的晚宴,开始一道道的上菜,通常总共会有十二道,而随着上菜,便开始喝酒。那一径坐着不开口的小姐们,这时便会开始倒酒、敬酒,她们举杯,几近乎一致的问答: 我叫曼玲(或叫美兰、Nancy、娃娃、紫燕)。请多多指教。先生贵姓? 先生们回答了他们的姓。 林先生(或王先生、李先生、吴先生、朱先生)。我敬你。 举杯喝酒。 她们还作些餐桌上的服侍,帮忙倒酒、夹菜、递毛巾。这一切进行,仪式般重复。我叫美兰,王先生我敬你请多多指教。(这一道菜笋丝立鸡火锅,清汤好去酒)。我叫Nancy,李先生我敬你请多多指教。(小弟,冰块没了加冰块)。我叫娃娃,吴先生我敬你请多多指教。(柠檬、新榨的原汁柠檬,加酒里喝了才不会晚上口干)。我叫紫燕,朱先生我敬你请多多指教。(毛巾,有没有热毛巾,来些热毛巾,小弟)。 男人们喝酒,接着他们猜拳,先是男人彼此间猜拳,猜输的便会要求身旁陪坐的小姐代挡,小姐们也加入战圈。喝酒的速度越来越快。男人们等不及小姐倒酒,干脆自己动手。猜一拳半杯、一杯作四次猜、一杯作三次猜、或者,猜输的人干杯。 你怎么好久不来我们店里,吔!你的酒杯要倒满,我的可是满到有表面张力。你跳出来替我挡这一拳。来,过来我抱一下,好久没抱你了。那有这种喝法,什么暂时欠着,欠到何时。 XO的白兰地不断被拿上来,倒入加冰块的公杯,琥珀色晶莹的白兰地俟冰块水溶后色泽变淡了,无光的黄褐色,再稀薄些,泛着死白的浅黄棕色。原本可以挂杯的白兰地,XO的白兰地也禁不起加冰,软软的在杯口上很快瘫流下来。 XO的白兰地,还用来干杯,一小酒杯的白兰地,一叫印头,落入张开的嘴,消失不见。XO的白兰地,也用来猜拳,很快速的,纸箱里一满箱二十瓶的XO,大半已是空瓶。 那晚宴像多数台北商人间的晚宴,在餐厅单独间隔的小房间内举行。十几坪大的房间,唯一的一道门紧闭,四面墙上端俱用红色丝绒装饰,下方则是金属板;天花板喷成紫色,再洒上金粉。一盏艺术灯养着重重十来个小灯球,厚重的发亮金属外壳镶嵌着彩色玻璃。一切被认为有助华丽与气派的,通通被汇聚着用上。 嚣闹声在室内回转,弹跳到金属板,直冲上天花板,再折回吃进红色的丝绒里,闷闷的像紧闭着嘴嚼动骨头的声音。 林西庚闲闲坐着,指间夹着一根纸烟,对一桌猜拳、喝酒、调情的纷乱,若有若无的一丝微笑,司空见惯似的十分置身事外。 在那早春夜里,隔着一张巨型圆桌对坐,那当主人却不曾主动招呼的林西庚,一径让我觉得十分沧桑。 特别当他不说话时,更似历尽一切。他压在镜片后的眼光下望时,眼神俱被镜框遮住,只成一层阴色神彩,加上深色的西装上身,衬得整个人十分低调。 我也一直记得他是夜的穿着。作主人在那场合中是简便了些,他的西装一般剪裁,颜色深重,不曾打领带,衣服上满是褶痕。我想他一定是穿着这身衣服工作一整天,接着过来宴客。 是在那早春的夜里,第一次见到林西庚,见到他请一桌客人,还不见得是不重要的客人,却不曾主动邀酒、制造话题,闲闲坐在一旁当主人,仿若他整个人大半仍藏在隐蔽的自身某处。也因而,林西庚整个人特有的那种阴色的低调,使这个传闻中有上百亿家产、不断与娱乐圈女性有绯闻的房地产大亨身上,仍留有一丝空间,一种与事业无关,对某些东西企盼的需求。 那片刻中我深切感到,眼前这成功的男人,与我一向接触到的事业有成的企业家们,并不尽相相同。尽管他成就非凡,但在他身上,仍有着动荡的不完满,一种恐怕连他自己都不曾知晓的不安定。是缘由着这不稳定的不自足,我深被感动并相信,在这个男人的成功中,仍容得下一个女人。 那晚宴像多数台北商人间的晚宴,酒菜上到一个阶段,进来了なぢと,是夜伴唱的乐团也像通常情形,由一男一女搭配。年轻的男子时髦的养了一头及肩长发;看来不到二十岁的女子则脂粉不施,普通的牛仔裤与衬衫装扮,大致都在述说着她有别于其它欢场中的女子。 なぢと带来一组电子琴与鼓的组合,乐声被调到极致,一演奏便轰轰的震天价响,巨大的声浪使面对面说话都不可能,猜拳暂时也止住,男人们便溜人身旁小姐的怀里,或搂抱或将头靠在小姐的胸部。 なぢと的小姐开始唱一首轻快的国语歌曲,唱完后拿着麦克风问询是否有人要上台唱,男人间推诿客气一番,没有人上场。有个陪坐的小姐立时站起来,前去唱了一首台语歌“旧情绵绵”,唱完回座,席间陪同林西庚来的公司职责,便当众递上来一张五百元的红色钞票,算是打赏,小姐自然的收下,连微笑都不曾,倒是说了声谢。 小姐轮流上前唱歌,每一首都有五百元的打赏,她们彼此轮流,极富秩序。选唱的则多半是哀怨的情歌,不论台语、国语歌,不外情人负心离别、遗弃旧爱,每个人都唱得极为专注。在伴奏音乐开到极大的乐声下,唱出的声音再经麦克风一渲染,那歌声便已不完全只是人声,而是某种机器制造出来的集体效果,似乎只要能开口,谁都可以唱歌,而谁在唱也根本无从分辨。 持续的巨大乐声催促了酒精的作用,男人们开始解下领带,打开扣子,露出腆凸的肥沉沉胸肚,手也不老实起来,穿过衣物,纷纷插入陪座的女人胸部与裙下。朱影红握住放在膝上的皮包,有片刻真想站起身往外走。 她不能清楚舅舅为何要带她来这晚宴。有这类坐台小姐的场合,舅舅绝不会让她参加。那么,这回是舅舅不知情,或一时找不到人?再或者,这一切安排都与卖地给林西庚有关。而无论如何,只要她站起来一走,势必等于替舅舅得罪人。 迟疑中音乐暂时止住,在没有人继续上前唱歌的空档中,一个陪坐的小姐做些闪挪男人凑上的脸,转身打翻一支筷子,那小姐便趁势媚着眼撒娇地说: “筷子掉了,再帮我找一支。” “那还用找,我这支给你就好了,包准让你粗、饱、爽。”那男人说。 在座的人全哗的轰笑起来。朱影红拿起皮包站起身,有个高大身影挡住去路,是林西庚,仍平常的声音在说: “我请你跳舞。” “在这里?”朱影红诧异地问。 不待朱影红是否同意,林西庚已抚住她的肩,一个有力的动作带她离开座位,进到乐队与圆桌之间的间距。 朱影红先是感到脚底下踩着的是地毯,涩涩的咬住鞋底,相当困难于移动。幸好林西庚跨步的动作极小,几乎只是左右移转,然后,朱影红才注意到音乐的节拍,是一支慢四拍的曲子。 “这里真能跳舞吗?” 不安中朱影红问,话音出口,才发现在巨大乐声中,甚且面对面跳舞的距离,林西庚也听不到她说的。于是只能脸面靠向他,向着他的耳朵边喊,这一来,两人间便极自然、无有顾虑的紧密靠在一起。 “不用担心……” 林西庚回答,他只是稍略提高声音附在她耳边说,他高长的身材虽使他得弯下脖颈,但轰闹的乐声夹杂着歌词,冲掉大半的谈话。她再问,他回答,也只听到下半段: “……还有那个地方更好抱小姐的吗?” 朱影红点点头,搁在林西庚肩膀上的手臂逐渐放松,轻轻的抱抚住他。 陆续的果真有人过来跳舞,男人们酒意中搂住小姐,几乎整身都挂在她们身上,双手更肆意四处游走。有的仍能跳花式舞步,显然还很清醒,更严丝合缝的去顶住小姐身上的重点部位。朱影红皱着眉朝林西庚笑笑,移转开视线,听到那歌者正唱着: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离别的滋味这样凄凉/到今天才知道说一声再见需要多么坚强。 那歌曲如同其它流行情歌,有着一种直接的哀愁,用最简单的相思词句,诉说的也必然是一段心伤的感情,所不同的只是经歌者属低沉的嗓音唱来,在高亢之处,似乎并不轻易,得奋力才得将歌词喊唤出来,便有着抵死缠绵的效果,真有若字句都是血泪呼声。 借着舞步几个转身,朱影红回过头来,看到拿着麦克风站在乐器前的,是晚宴请来的小姐,无从记忆她叫梅兰或芳芳,特别是她将麦克风拿得极近口唇,几乎是就着嘴在唱,拿麦克风的又是一双骨节峥嵘的大手,大半颜面便给遮住。 那在传统上认定是薄命烟花女子才会有的硬凸大手,加上她闭着眼睛,头部向后仰的姿势,都在述说着一种风尘界特有的自弃,她随着歌曲,晃动头肩处,紧皱的眉头使她年轻的脸面有着十足沧桑的凄怨。 如果早知道是这样/我不会答应你离开身旁/我说过我不会哭/我说过为你祝福 从来不曾,那一向被视为水准不高的流行歌曲,而且是由风尘女子口中唱出来的只是爱恨情仇的流行歌曲,在是夜纵情享乐的宴饮中,竟有着如此迷媚人的力量,朱影红先是感到夜里喝的酒开始模模糊糊的涌上,那四步舞曲的旋转,尽管幅度不大,仍带来阵阵晕眩。 然后是那乐声,震天价响中整个人逐渐四散沉沦。鼓声较心跳还快,轰轰的一下下狠狠撞击上胸膛,电子琴的声音因着节拍短快,咻咻的像一排快速射过的箭,还有那女子的歌声,含着无尽的哀怨情愁,爱深至极的艳情,施施然走过篷篷乐音,字字句句都人心头。 我想要忍住眼泪\却不能忍住悲伤\不知不觉中泪成行 我终于懂得了那弃绝。 我将头靠向林西庚肩处。那晚宴如此不堪,生平第一次,我与一桌坐台小姐,陪同一批典型台北新兴的暴发户,饮酒作乐恣意调笑只差没有当场欢爱。还为一首风尘女子唱的流行歌曲里的哀情怨怼、爱恨情仇,兀自感动不已。 而且,我还能冰清彻骨的明白,我是处在怎样极度的纵情,也可以说是坠落的放纵中;我的整个人,有着怎样酩酊的、激烈的快感:一种极度纵情的狂乱快乐。 而从中,我终干懂得了那弃绝。 我们,那风尘女子、歌曲,以及我,我们作为一个女子,对情爱的渴求,为着或不同的缘由,被命定始终无法被真正的了解、懂得与珍惜,无从得到真心的回报,必然的只有被辜负。 既知晓命定要被遗弃,我们,那风尘女郎,那歌曲,以及我,便只有自己先行弃绝情爱,如此,历经了含带悔恨的无奈与愁怨,在自我弃绝的心冷意绝中,便有了那无止无尽的堕落与放纵,那颓废中凄楚至极的怨怼与纵情。 如果早知道是这样/我不会答应你离开身旁/我说过我不会哭/我说过为你祝福 朱影红感到整个人在飘浮四散,只有那轰轰的鼓声,一声声击打入心底最深沉的某处,震得一点一寸往下沉。然后仍是那歌声,那自我弃绝情爱后的哀情怨怼,轰天渲染着一种酩酊的、狂乱的动人纵情。 恍惚中我止不住的想,那片刻中只要林西庚知晓并懂得,我会愿意同这高壮美丽的男人,到任何地方作任何事。 从来不曾,我对一个刚认识几个小时的男人有如此强烈的渴求。过往我不是不曾为男子的美丽着迷,但绝不是像这片刻,我止不住自己心中酩酊的纵情渴望,这般想望着男人怀抱的感觉、抚触与重压。 我告诉自己,我要的只是一种被满足、被拥有的渴望感觉,一种我自身无法独自完成的接触,只能经由一个男子的拥抱、抚触才能有的慰藉。 然后我立即知晓,我不会被了解,我必然的只有被辜负。 朱影红靠向林西庚,酒意与迷乱情怀中,仍有着自我控制的自持,为自己在纵情的感怀不免惊心,但那硕高的男人胸怀如此安适,那歌曲醉人的情怀令人酩酊,何妨沉沦一次,一切俱无需顾及。 迷离中曲子已完,朱影红仍不曾放下抚住林西庚肩臂的手,直到林西庚开口说话,猛地留意到震耳的歌声不再,四处一片突来的空白寂然,只有林西庚的声音字句清楚: “你好像生在……生在上个世纪。”他说:“你有那个时代的女性的那种安静……” 迷情中她抬眼望着他,未曾接话。 “那种传统台湾女人的美德,像贞节、柔顺、有家教、乖巧……” 她微微地笑了起来。 “你真像生在上个世纪,上个世纪的末期,台湾最后的世家。”他接续的说。 “一八九多少年之类的。” 她反射性的回道,话一出口、才发现声音十分响大,而她持留着跳舞时的姿势,几乎仍全然的依附在他身上。 “差不多。” 他点点头说。她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由于处于先前酩酊的情愁中,抖抖颤颤的扩散,竟似一发不可收拾。她先是微笑,接着裂开嘴笑,但眼泪却来到眼里。然后在无备中她听到自己全然不曾思索的在说: “比如,我生长在甲午战争的末年。” 漫天的荷花在朱影红眼前无止无尽的开展。 早夏新长换的荷叶青绿田田,片片长圆的新叶风过处绿波翻转,偶来一阵夏日午后的骤雨,残角叶心的水珠在茎叶摇动时滴溜滚转。那荷叶在一年初生长时极为丰茂,茎叶重重叠叠堆拥,叽叽嘎嘎挤向“枕流阁”的美人靠,纷纷探向阁台中央。偶也有一枝红花,自美人靠间隙中延伸进来,兀自舒展层层粉色花瓣,再露出嫩黄的平挺花心。 父亲靠坐在“枕流阁”门口的一张花梨木螺钿躺椅上,他的头发已有些灰白,由于发质细软,花白后质感上较轻、轻粗的灰发便仍轻柔、自然带卷的垂长着。他略深陷的美丽双眼皮大眼睛旁俱是皱纹,但眼神平平有着精气。 朱影红在开展的木门上仍用指头轻叩出声,高中时候的朱影红,伸手已能触及木门的门眉,再不用担心紧闭的木门推到门栓处全然不曾动摇时曾有的惊急。许多年以来,父亲不再所到之处皆关锁上门窗,也不再长时期的躺在床上。 “绫子。”父亲从正阅读的书中抬起头来,平和但亲切的唤她的日文名字,并惯常的以日文说:“绫子,来得正好,我整理祖上留下来的一些旧书。你知道,这些年,我是不看这些中国书的。” “嗨!”朱影红双手放在膝前,微前倾一下上半身回答,随后,在花梨木螺钢躺椅旁蹲下身来。 “我刚好翻到‘晋书’王济‘枕流漱石’那一段。知识分于,特别是今天台湾的知识分子,有多少人有“所以枕流,欲洗其耳,所以漱石,欲碉其齿”的风骨呢!” 父亲念到书中字句,用了汉文,然后又回复日文,夹杂着接续道: “你想想看,当前有多少读书人,真能枕流洗耳、肯听真话、敢面对现状;漱石砺齿、敢讲真话,要求改革进步。” 朱影红低着头,专注地倾听,父亲低郁的语言继续: “这样的台湾人,早就被杀光了,剩下来的,和我一样,都是废物,废人一个罢了。” 那连史纸已然泛黄,薄弱的棉纸虽双折,因老旧显疲态,折边处有些地方稍略断开,却仍留着棉纸纤维,缠绵牵扯,丝连不断。折边处鱼口虽只见一半字样,仍隐约可猜是“晋书卷五十六列传第二十六孙处。” “记不记得,绫子,你小时候作文里写你生在甲午战争末年。”父亲突然转口,但语气辽远,显然十足深思之后。“我算开始明白,甲午战争,对台湾人的影响,真是深远。” 依着一向的教导,朱影红仍低着头倾听,特别是,过往父亲从不曾涉及这方面话题,朱影红不免微些惊心。再有一会后,才听得父亲沉郁的声音接道: “我最近总想,我正是生在甲午战争后的台湾人,那款受到压迫,苦着开不了口的台湾人。”父亲似仍有所顾忌,生硬的停下来,却立即又接道:“总还希望,还能有一点台湾人的风骨,那怕只有那么一点点。” 因着父亲咽哑的嗓音,朱影红悚然间抬头,骤见一池青绿荷叶、衬着点点红荷,正随着风势,翻山倒海似的翻推层层绿浪、波波逐风移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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