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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 她


  一天下午,我出车回来,看见连部门前聚着几个人打枪,忙走过去。王连长、韦小立、卫生员等人正用冲锋枪轮流向对面草原射击。原来团里通知各连,枪支全部上交,他们自己有些子弹,赶紧打完,过过瘾。
  我羡慕地看着,心里很痒痒,自来草原7年,还没打过一枪,可不好意思张口。
  韦小立端着冲锋枪打了两个连发后,快活地对连长说:“让林胡打几枪吧!”
  王连长微笑着把枪递给我:“注意,别打着人,你看得清吗?往坡上打。”
  冲锋枪口对准空旷的草原,“嘣、蹦、嘣,”子弹呼啸着扑向前方,清脆有力的枪声震耳欲聋——那是力量,可以杀死任何生命的力量!
  这一天,我真高兴。她为什么主动请连长让我打几枪?这表示她对我有好感。回屋后,又仔细回忆了一遍整个事情经过,细细咀嚼着她的每一个眼色,每一个举动。
  十分甜蜜。
  这些年来,每次与她见面,都在日记里做了详细记录,心情不好时,看看这些记录能得到一点安慰。

  1972年1月16日上午,在团部邮电所与韦相遇。她一进门发现我在,很惊异,从头到脚看了我一眼,然后大大方方走到柜台,距我不过半米,没有表现出特别要躲着我的意思。她要七连的信时,说话声很大,好像有意让我听见。
  1972年9月7日晚,在连部门口拐弯处,和韦迎面相遇。她一看见我,眼睛睁得大大的,嘴也微微张开,约有一秒钟才低下头,匆匆走去。
  1973年9月17日晚,在文书宿舍门口,我敲开门向她要大字报纸。她问:“连长同意了吗?”我说:“同意了。”她马上打开库房门,自己跳上炕,从一卷白纸中给我数了10张。给时,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
  1974年8月5日下午5时左右,在连部西山墙,赶车去饮马,她走在前面。我不敢喊得太野,轻轻叫了两声:“喔,喔”,让里儿马往外靠。她头也不回继续走,可是在拐弯处她突然回头看了我一眼,又低头走了。
  1974年11月13日,下班后,辕马打粱,小鞍水展破了。连里没荞麦皮,只好自己找。我去卫生室问宋春燕有没有荞麦皮枕头,她摇摇头,又说去问问韦小立。几分钟后,端着半脸盆荞麦皮回来告我,韦小立听说后,马上扯开自己枕头,把荞麦皮全倒了出来。据宋说,她当时一点没犹豫。
  1975年3月20日晚,敲她宿舍门取回家探亲介绍信。在连部阴暗的走廊里,她离我3米远的时候就把介绍信伸过来,这样伸着胳膊走到我跟前。
  1975年7月3日中午,在井房打水,她去了。我要把提上的一桶水倒进她水桶里,她赶忙拿开水桶,不让我倒,面色温和,态度坚决。
  ……


  根据这些记载,不能肯定她对我一点没好感。好像莎士比亚说过:“女人们往往对自己最喜爱的东西表面上装作对它很冷淡。”
  我还把巴金的一句话抄在日记里,觉得特受鼓舞:“女人离开含蓄就不是女人。她说不,其实是,她说讨厌,其实喜欢。”
  按这句话的观点看,韦小立的内心深处也说不定愿意跟我好。
  否则,怎么理解她主动让我打枪,跳着上炕,给我一枕头荞麦皮,离那么远就把拿介绍信的手伸过来……
  不过我承认,总的说来,她对我相当淡漠。
  也许自己长得太凶,不漂亮?我经常对着小镜子挤眉弄眼,琢磨着表情肌怎么收缩才能使脸变好看一点。如果狼眼、尖脑袋、厚嘴唇能够整容好,我一定想法去整。为了去掉眼睛里的凶气,我戴上了眼镜,为了掩饰尖脑袋,我终日戴帽子,进屋也不摘;厚嘴唇虽不太好办,但我可以经常用舌头舔舔,让它滋润一点。
  也许是自己岁数太大了?我耐心地坚持天天拔下巴上的胡子。可气,连根拔掉后它还长!为了保持脸的年轻,有血色,我还创造搓脸法,每次洗脸左右两边各使劲搓50下。岁月不饶人呵,现在我也像石头山上的老蒋那样,常常对着镜子惊叹、痛惜。
  用什么方法让她喜欢自己呢?像马一样强壮?像小乌德那样会摔跤?像金刚那样混上排长……六十三团着大火之后,我曾偷偷想过,要是把她脸上烧个大疤,就好了,形势肯定会有变化。可那场大火却没有伤她一根毫毛。
  尽管觉得她很高洁,只敢远观而不敢亵渎,但心中对她的思念却一天天强烈。这种思念在一个28岁的单身男子的猛烈欲火中烧烤,仿佛一只涂满香油的天鹅;散发着诱人啧香。
  焦急中,我找连长,试探着向他提了提韦小立的事,希望帮帮忙。
  连长很聪明,马上猜出我的用意,惋惜地说:“人家并不准备在这儿久呆呀,她妈正为她往回办呢。”
  “我也不准备在这儿久呆。”
  “她今年很有希望上大学。”
  我没说话。
  “林胡啊,你要实际一点。我看这事够呛。人家是党员,不管怎样,总要考虑考虑地位吧。再怎么说,你还有个尾巴,又是赶大车的,不般配。”
  哼,康帕内拉在监狱里还搞了几个情妇,我作为一个男人就那么无能吗?对连长的断言,颇不服气。
  既然连长没有兴趣帮我,就再也不跟他提这件事。
  对韦小立必须采取迂回战术,欲擒故纵,不能正面进攻,在条件不具备时,一定避免战略决战。要和她身边的人搞好关系,要努力提高自己在连里的威信,除此之外,最重要,最关键的是辞退赶大车这个差事。连赶大车的丫头都瞧不起,称之为:“啃马屁股的”。
  为了她,不得不燃烧起自己的野心,琢磨怎么从啃马屁股的,变成骑马的。
  连部统计白音拉骑马摔伤,到赤峰住院。他这个职位很好,算是脱产干部,工作不难,配备马,常下牧区,又有机会和她接触。我向连长流露了自己的意思,连长说:“你的心情我理解,但要等待机会,干段时间再说吧。白音拉是因公负伤的,我不能人一走,茶就凉,马上就把人家给撤了,你说是不是?”
  我心里浮出一个恶毒念头,白音拉要摔个半身瘫痪,这个位置就可以让给我了。
  她虽23岁,正是少女黄金季节,却衣着朴素,一年四季很少变化。夏天穿绿兵团上衣,蓝布裤子;冬天戴着棉军帽,一身直通通的棉军服,硬楞楞的,完全掩盖住了她女性曲线,从后面看像个男的。谁也没见她穿过花衣服,皮鞋更是连沾也没沾过。
  奇怪,她能苦心孤旨地给母猪搞计划生育,对人间的男女事却一尘不染。敢当众发誓永不结婚的郑捍东就在牧区被配种工作给变成了凡人。她为什么就不?
  也许她认为谈恋爱是资产阶级思想,性爱是罪恶。对任何男生,她都一个态度:冷淡而无兴趣,开会时,从不向男生堆瞟一眼,买饭时,见了男生,就低下头,一副不理人的样子。
  要判断她这颗少女的心,比判断火星上有没有生命还困难。她沉默寡言,很少对人暴露自己的活思想,总是谨言慎行把自己内心世界包得严严实实,对敏感问题绝少表态,聊天时,别人只要一提到我,她顿时不说话。
  有时我真怀疑这姑娘是个深于世故的老油条。
  为了她的一瞥、一个笑容、一个手势、一个举动、一句话,我得绞尽脑汁分析。这实在是最复杂,最费神的脑力劳动。
  金刚当上了团支部书记,跟韦小立接触的机会较多。我常常拐弯抹角从他那儿探听韦小立的消息。
  金刚一下子看透了我的心思,直截了当地说:“你对她别抱太多幻想,她现在一心想离开这儿,根本不考虑个人问题。”
  “我也想离开这儿。”
  “我觉得她各方面都很平常,长得也不出众,思想特正统,和你完全不是一路人。”
  “我不是图她的长相,也不想找一个和自己一路的人。干嘛非要一路?张芳铃和你是一路吗?我根本不愿找一个爱动拳头、不讲卫生、处处跟我一样的壮女人。”
  “可是你要知道,她在你的问题上,表现得很软弱。她绝对不敢帮你抄大字报。非常非常的一般。”
  “我脑中的她,可能和实际上的她不一样。我脑中的韦小立可帮助过我,支持过我不要倒下。人在受苦受难时总要有个精神寄托。记得有本书上写过这样一件真事:一个老犯人在阴森的巴士底监狱蹲了多年,黑暗潮湿的牢房除他以外没有任何生命。后来他发现墙缝里有一叶小草,欣喜异常,当他孤寂难熬时,就看看这叶小草,能得到些安慰。小草陪老犯人度过漫长岁月,后来到了第二十几年,这棵小草被狱吏拔掉。老犯人大哭一场,疯了。我在被专政的日子也找着了一棵小草,当觉得活着没意思时,看上她一眼,心里就涌出一股生命的暖流。空虚苦闷时,想想她的面孔,咀嚼会儿她那神秘莫测的一举一动,情绪顿时好转。在石头山,白天被严寒冻得瑟瑟发抖,晚上梦想她一会儿,就像在身体里燃起了一堆篝火,不再觉得冷。你说我能不珍惜她吗?”
  金刚理理细软的头发,又扶了扶眼镜框,沉默着。最后他说:“我觉得你的感情有点变态。和常人不一样。”
  “因为我的经历和常人不一样。”
  “不,因为你这人太格路,才有你这样的经历。”
  某天中午,我正在金刚屋吃饭。
  有人轻轻敲门,我们没理。因为常有爱开玩笑的小伙子装成女的敲门。
  “金刚在吗?”温和的女声从门外传来,我听着像炸雷。
  金刚慌忙起身开门。韦小立笑眯眯站在门口问:“库房钥匙找着没有啊?”
  “找着了,找着了。”金刚迅速从上衣口袋掏出:“前天洗衣服时,拉在口袋里了。”
  “是吗,要是丢了,连长可要骂了。”韦小立习惯地摇晃了一下脑袋,眼睛没有向我这边转一下。
  金刚客客气气地把她送到走廊外面,甜不索索,献着殷勤,一股嫉妒像马蜂一样蛰疼我的心。
  不久后的一个晚上,我从韦小立窗前经过,看见金刚坐在炕上跟韦小立聊天。他的表情那么腼腆柔和,全身每一个毛孔都洋溢着友爱,洋溢着毕恭毕敬。我恨得眼直冒火。过去不止一次发现他找韦小立单独聊天。既然你说她各方面都很平常,为什么还老跟她套近乎?
  我在黑暗中站着,看见金刚和她从容不迫地聊……像仆人巴结皇帝一样地微笑,还时不时地露出一副笨拙的样子。在女的面前装傻就是一种诱惑!他平常哪有这么傻的样子?
  我知道,金刚曾到石头山摘了许多野百合花送给韦小立,他那本不轻易借人的《卡斯特桥市长》也借给她看。
  时间一刻一刻过去。他仍在光明豁亮的屋子里和韦小立侃侃交谈。我却躲在山墙的黑影里,监视着着那个窗户。窝火呀,让人偷了的,却跟个贼一样。
  直到十点一刻,他才出来。
  这老山羊真够可以的。失去张芳铃后刚缓过劲就频频与韦小立接触。一想起他总想找个父亲官大的对象,鄙视与嫉妒的火就烧得身上的血滚烫滚烫。
  我心目中的女神不容他觊觎。第二天中午,闯进了金刚的屋。他一个人正躺在炕上,望着顶棚沉思。
  “昨晚你去哪儿了?”
  “没去哪儿呀?”他睁开眼,诧异地望着我。
  “你别装蒜了,我明明看见你在她屋里。”
  “哼!”他一下子猜到她是指谁,皱着眉头:“为了谈工作,当然要找她。我是团支书,她是团支委,你不要疑神疑鬼。”
  “你昨晚上去没去她的屋?”
  “哼,可笑!去了一下。怎么啦?你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反正我对她的态度你完全知道,你要对自己的一举一动负责。你是什么目的,你自己心里明白。”
  金刚的山羊脸拉长了。坐起来,脸色发青,厌恶道:“你别这么自作多情,韦小立一点儿也不爱你!你应该有点自知之明。你是赶大车的,带个尾巴,人家是党员,又马上要上大学,能要你吗?瞧你那害怕样儿,简直可笑。没人跟你抢!还想动手是不是?明告你,她就是白给我也不要,咱高攀不起。张芳铃的事还没完呢。你冲我发这么大脾气犯得着吗?真是精神病!”他愤激无比。
  “反正我告诉你要对自己的行动负责。”说完这话还不解气,用拳头砸了一下木箱子。
  “牲口!”他憎恶地说,跳下炕扬长而去。
  “你才是牲口!”我追上去骂道。他若不是排长、连长的红人,真想给他一捶。
  过了一段时间后,金刚又主动找我说话,缓和关系。可能是韦小立让他碰了钉子。
  “老鬼,你放心吧,我绝对没那意思。真的。”他言词恳切:“实话说,她对我也很戒备,这,我能感觉出来。”
  谁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准是试探了一番后,发现没戏,才悄悄撤退。
  “还有,老鬼,你得注意点卫生,否则你个人问题不好解决。不是我娇气,你的脚实在太臭了。”
  “臭脚就是我的特点,有特点就有人喜欢。”暗暗相信,臭脚虽熏跑了细致,但也能为我吸引来中意的姑娘。
  “唉,你这野蛮劲儿,哪个姑娘受得了?”金刚叹道。
  “野蛮才有诗意呢。”我得意地说。“王英英就因为马慈爱是杀猪的,才爱上了他。”一个山西农村复员兵能找上个挺漂亮的天津知青,靠的还不是屠夫的野蛮?这个娇滴滴的姑娘自和刘福来出了事后,跟个山西复员兵结了婚。
  “那为什么韦小立不理你呢?不但对你,对我也那么戒备,可能就因为我跟你接触多。”
  “不知道。”
  我们对视着,互相打量着对方。
  ……
  从这以后,我再也不跟他谈韦小立。是好是坏,就靠自己了,不能靠别人。靠另外一个人,肯定要成三角关系。如果韦小立对我有好感,他可以打着我的旗号,得到韦小立一部分感情。如果韦小立对我不好,他更能在我和她之间钉一楔子。
  绝不能把自己的头等大事让别人捏在手心里。最接近的人,最容易成自己的情敌。这种事一定要独来独往,不能经过第三者。
  成就成,吹就吹,反正没别人搅和,碰钉子我也认了。
  如果说韦小立是遥远飘飘渺渺的神,那么她姐姐则是现实中和我有联系的神的影子。平反后的第二天,我就写信告诉她这个消息。8月底,收到了她的回信。

  林胡:
  回到连里,看到了你的信。
  我在探亲之前已听说你的平反决定,可不知道具体如何,看了你的信才明白其大概。我很为你高兴,多年反革命生活终于结束,应当走上一条新的道路了,将来打算如何呢?
  看了你的来信,我感到这是一个十分重感情的形象,你也许就是这样的人吧,尤其是在艰难和痛苦的时候。
  我同情过你,可你把这同情看得太高了。我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也许自己不曾沦到那个地步,理解不深。我过去同情过你,现在也仍旧希望你能获得一些教训,对社会能有所贡献。
  好,简单的回信就写这些吧。你如果有时间可来九连玩,随便聊聊更好些。我在这里混得不好,心情郁闷。也难怪,我缺乏魄力。你如果来,可到炊事班找我。
  祝好!
                 韦小凌 1975.7.29


  此信收到后,正是秋收打草大忙季节,连里停止一切休息。虽想和她见面聊聊,却脱不可开身。王连长的眼睛贼尖,拉草一天要两趟,每车必须装够40堆,少了要挨骂。
  我盼着下一场大雨,下他三天三夜,好能抽身去九连。然而天天却晴朗无云,干燥的草原没一点儿水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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