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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步在林西小县城的街道上,心里热乎乎的。有7年没见过这么热闹拥挤的人群。这里的电影院、旅社、饭店远比不上北京的高级,但也能提起我对文明的亲切回忆。光秃秃的草原什么时候才能建成这个样子呢?在赤峰火车站候车室,看见一背手枪的警察瞥了我一眼,不禁有点怵然,长期专政养成的条件反射,见戴大盖帽的就有点紧张。 火车向着北京疾驰,到承德了!那有着民族风格的浅黄色车站大楼,很与众不同。它缓缓来到跟前,又缓缓离去。兴隆、密云、怀柔、东郊……终于又到了北京站。 这人生的大门还是老样子。看见了熟悉的站台,在这里我送走了一批又一批的同学激昂慷慨奔赴农村边疆,不少水泥砖上都曾洒过年轻人的泪水。又来到了天安门广场,已是夜晚,桔黄色的柔和光辉神秘地映照大地,广场上弥漫着首都温馨的空气。我深深地吸了几口,沁人心脾。7年前,我们就是从这里出发的。 又走在长安街,踏着洁净的小方格格水泥砖。趟过草原没膝的雪原,再走这长安街,腿简直不用费劲。 从石头山走到团部早已习惯,不愿意挤公共汽车,怕到那人疙瘩堆里去,就步行回家。灯市口、美术馆、地安门……额上渐渐冒出了汗。我把头上那顶又破又脏的皮帽子扔在马路边的果皮箱里,光着头,大步走着。熟悉的大门映入眼帘,斑驳的红漆已经脱落。7年前,母亲就是从这儿送走了我。她那缕飘拂在寒风中的银丝曾颤抖过自己的心。 电铃响了,姑姑打开门,她瞪大眼睛盯着我,过了半天才认出是我:“啊!小胡回来了!”那警觉的,没表情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我走进去与她紧紧握手。 “哎哟,我那儿哇!怎么变了样儿了,我都没认出来。”她用发颤的声音说。 “在草原上呆,人就显老。” 姑姑歪着嘴,干瘪多皱的眼眶里闪着泪花。是她把我带大,对我有着亲生母亲般的感情。这些年来,从没有一个人为我流沮,看见姑姑能为我噙着一眼包泪花,深受感动。自己到底要比脚趾头上的泥巴强啊! 受到姑姑的传染,我也觉得自己挺可怜,心里变沉重。 来到北屋,见到了妈妈。我紧紧握着她松软的肥手,觉得好像是在梦里。母亲头上的白发虽然更加稀疏,有一大块秃顶,但面容一点也不显老,脸上几乎看不见皱纹,还是那么慈爱、雍容、红润。她微笑望着我,整整7年了,没有碰到过这样的目光。这是母亲的目光,带着母亲身上的温暖。 在内蒙,受了多年凌辱,我几乎没掉过泪,只是咬牙切齿地一封一封地写申诉信。现在当着母亲的面,7年的酸甜苦辣一阵阵冲进鼻子,觉得有些发酸,可依然流不出泪,此时此刻,在家里,完全可以脱下盔甲大哭一场庆贺庆贺,但眼睛却干干的,涌不出一滴泪增添气氛。 晚上妈妈告我:自从她得知六十一团准备给我戴上帽子,很着急,通过魏巍,再一次给军区政治部主任写信。后来得到答复说:“内蒙兵团已划归地方领导,不在北京军区辖内。”妈妈只好再重新找人。求爷爷告奶奶,找过副司令、书记、秘书长、包括王震……全没用。没有很深的关系,谁肯管这种麻烦事?母亲一着急,心脏病犯了,终日卧床不起。 作家的地位太卑微了,在兵团根本没人放在眼里。 这时,父亲的一老战友,建议母亲给周总理写封信,他在国务院负责信访工作,能帮助把信转上去,母亲于是给周总理写了封信,请总理在百忙中帮助解决。两个月后,那位老战友说:总理办公室已把信批转给内蒙尤太忠,指示重新处理。 我听后,全身沉浸在巨大的温暖中,真没想到,我这么一个爱打架,不守纪律的落后青年,也得到了周总理的关怀。 在我变成反革命后,全四十七中同学里,几乎所有人都和我没有联系,只有王佑曾写信,安慰和鼓励过我。到北京后不久,我就去找他。非常运气,他也从内蒙突泉回来探亲。 王佑问:“你对这样的处理满意吗?” “只要不是反革命就行。有严重政治错误就有吧,反正兵团绝对不会承认自己全错了,得给他们留个台阶下。” “哼,现在就是这样,整人时,小错大整,无错也整;平反时,大错小平,小错不平。” “没办法,这年头不能太认真了。” 王佑感叹道:“你够运气的了,靠着你父母的一些关系才获得解放。但还有成千上万周总理无法过问的反革命仍在火坑里受苦。” “对,对。”我连连点头,想起了三连的刘毅。 “什么形势大好?操,现在物品奇缺,供应一年不如一年。买啥都要本儿,工资低得要命,冤案错案到处都是……我觉得这政策大有问题。哼,他们那伙子是什么东西?臭戏子,烂文人,卖嘴皮子的货!我一想起这帮人就气得慌。” 王佑说的也正是我心里想的,常暗暗盼望江青有朝一日下台,这样我的犯有严重政治错误的结论就可以从档案里撤销。 我们在小屋里破口大骂起来,纵情发泄着对第一夫人的鄙视。 中午,王佑的妈妈从医院看病回来,她热情地招待我吃饭。 “小林啊,”王佑妈妈慈爱地说:“我们全家都很同情你。好好干,你是个有毅力的孩子,今后你还是很有前途的。”他妈妈夹了很多菜,放到我碗里:“小林,别客气,吃菜啊。” 不知怎的,鼻子酸了,扑簌簌地流了泪。可能是受宠若惊的吧?这些年来,我一直被人称为“老鬼”,从没人管我叫:“小林”,姓前加一个“小”字,听起来真舒服甜美呀! 这次探亲回来,在家里没掉过一滴泪,就是在王佑家,被他妈妈叫了几声“小林”感动得流了泪。 长年累月在内蒙呆着,对北京的家庭生活很不习惯。那干净整洁的木板床真不如铺着大毡的土炕睡得自在。躺下还要脱鞋;枕着软绵绵的枕头,脑袋都陷在里面,也不如枕着硬硬的包袱皮舒服,脸旁边都是新鲜空气;坐马桶大便,拉不出来,特别扭。 孤独惯了,变得不喜欢热闹、喧哗。总觉得自己脑门上还烙着反革命,不好意思见人,怕到人多的地方去。记得有一次去新街口电影院看电影,一走进入口,心就发虚,那么多张脸,那么多双眼睛,黑压压的,令我一下子想起全团批斗会! 出门只要时间够,都步行,决不上公共汽车,讨厌往人堆里扎。 没有肮脏,没有寒冷,没有自留畜,没有坚硬而硌屁股的大车辕子,总好像缺了点什么。有时候,我常爱大声叹气,长吼一声。因为胸部憋闷,想多吸点氧气。可妈妈却非常讨厌,觉得这么叫很野蛮,不像个受过教育的人。 我完全变成了土里土气的乡巴佬。解手宁肯到胡同口的公共厕所,也不坐那马桶。不会买菜,不会同时排好几个队。到商店里买东西,常被当成土老冒儿,无人理睬。上街总是步行——每回乘车老被售票员当成外地人,格外仔细查我车票。遇到了几次这种情况,再也不想坐车。 与父母的矛盾马上就开始了。记得有一次,招待客人,我在茶壶里放了一把高级茶叶,事后妈妈向我嘟囔道:“你连个茶都不会沏。放这么多茶叶能喝吗?猴儿苦!不是自己挣的钱,一点儿不知道心疼!” 内蒙的茶都熬得很浓,黑得像酱油。 自从文化大革命以来,自己一直是南冲北闯,在荒山大漠中角逐拼杀。这不是一个温柔细腻的环境。时代就是粗糙的,我自然也粗糙。表达感情的渠道都是又短又直又粗,便于发泄。根本没什么缠绵婉转,九曲回肠。喜就哈哈狂笑,怒就咬牙切齿,饿就端着大铁锅大口大口填,累就缩在皮得勒下面睡他一天一夜。像动物一样赤裸裸,直截了当,缺少含蓄——命都顾不上,哪有工夫含蓄? 我的胃口极好,一顿饭就把他们三人一天的饭给吃光了。在父母面前,我尽量放慢速度,等他们一走,咀嚼频率马上变快,力度加大,如同饿疯了的猪埋头于食槽。妈妈惊叹道:“唉呀,真不得了,你怎么像刚从深山里出来的野人哪!” 可能是母亲一直没恢复工作,终日无所事事,在家蹲着,脾气变得火爆,常为一点芝麻小事大动肝火。记得有一回,我好心好意帮她洗衣服。她一看就火了:“你这是洗衣服还是啃衣服呢?我的那么好的衣服穿不坏,非得让你给洗坏了。”唠唠叨叨了半天。 老太太还嫌我全身都是羊膻味儿,总让我洗澡。好家伙,每星期都得洗!我天生就不爱洗澡(在内蒙草原7年,从没洗过澡),真是痛苦之至。有一次我没听她的话,硬是没洗,她大发雷霆,吼道:“小兔崽子,滚蛋!不洗你别进我的家门!” 为洗澡,我们之间发生了许多次不快。 一天午饭后,她见我几口就把一个苹果吞进肚,连核也不吐,生气道:“你好像就一辈子没吃过苹果,怎么连核也吃?” 我解释道:“这是习惯,全吃了痛快过瘾。” “你老大不小的了,怎么还跟孩子一样,干什么都任着自己性子?快30的人了,没一点儿长进。” “嗯,在有些方面没长进,但有些方面比如意志就比过去坚强了。”很欣赏王佑妈妈对我有毅力的评价。 “你那坚强值几个屁钱?连沏个茶都不会。” 母亲平时是善良温和的,但一发起怒来也会变得像母老虎般凶。跟她小说里的那位文雅娴静的女主角大不一样。文并不如其人。 不知怎么回事,母亲有时老挑我毛病。小便后忘了冲马桶,她说;吃饭时,嚼得太快,她也说……深深感到在家里不如在草原上自由。 或许是妈妈不得志,心情郁闷,或许是我实在太笨,终于为买一只烧鸡把她气病了。那天,我奉命去买烧鸡。在地安门菜市场买回来后,她嫌个儿大。 我奇怪,她挣那么些钱咋还这抠门?顺口说了句:“售货员让我买这只,说这只好。” 母亲怒冲冲道:“你当我这点钱好挣啊?白眼狼!我就知道你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故意气我,欺负我!” 我怎么解释也不行,她根本听不进去。大骂我是罐儿里的王八越长越抽抽。越说越气,心脏病一下子发作,疼得不省人事,连夜送到阜外医院抢救。闹得我也憋了一肚子火。这老娘像吃了枪药,不明白我怎么欺负她了! 姑姑安慰道:“你这么粗,这么笨,你妈骂你是恨铁不成钢啊。” 在外面被专政那么多年,回家后还总挨骂,心里真不是滋味儿。 父亲血压高,一天到晚昏沉沉躺着,默默无语…… 家庭生活并非像想象的那么温暖。 只有到王佑家,跟王佑聊聊天,才能调换一下阴郁的情绪。 他对我说:“我妈也是如此。没有工作,整天在家呆着,把人憋走机了。” “可我妈这样,也少见。” “那你这儿子也少见呢?说真的,我一见你母亲心里特别惭愧。咱们为去越南抄她家,抢她钱,刷她大标语,实在太荒唐。你应该认真想一想,你给你母亲的心上划了多么深的一刀!你好好想过吗?” 我摇摇头。 “你不知道这么做多伤人。文革中,许多人自杀,不是因为游街示众,挨批挨斗,而是受不了亲人朋友的怀疑冷遇,划清界限。在外面那么冷,回家也那么冷,连亲生儿子都大义灭亲,要置自己死地,你母亲的心能不碎吗?” “我的心也碎了。在我倒霉时,她也跟我断绝关系,一次次不理我。” “谁叫你要大义灭亲呢?谁叫你要打倒你母亲呢?老太太跟你学的。你想想看,处在她那个境地,在那种形势下,她能公开向你表示同情吗?何况你这鸡屁股嘴啥也存不住,谁对你好一点,同情一点,就马上跟别人讲,老太太这样做是很聪明的。她不理你是要你自力更生,不要总依赖家里。更何况她并不是真的不管你,也不是真的跟你断绝关系。要不她干吗给总理写信?你妈这样做够不错了。” “可她现在太好发脾气。动不动就生气。一切都按她指示办也不行。她喜怒无常,一会儿这,一会儿那。” 王佑望着我说:“但你的毛病也应该改改,像不爱洗澡什么的。恕我直言:老太太还能活多少年?别跟她治气,等以后没这妈,你想挨骂都挨不了了!” 探亲假很快就过了。王佑劝我再多住几天,治治眼睛,我懒得去医院,怵到人堆里去,左眼视力虽差一点,也瞎不了。我见母亲病情稳定,就想早早回去了。千里之外的北疆还有无数青春生命在冰雪中艰苦奋斗,我心目中的姑娘也在那里。 临走时,我又最后一次去医院看望母亲。她板着脸向我严正声明:“小胡,你听着,这些年来,我一直受审查,恢复党籍后,也没分配工作。为了你的事我操尽了心。现在中央斗争很复杂,今后,如果你再当了反革命,我坚决不管了。我现在已筋疲力尽,又年老多病,还想死前写点东西呢。” “我是再也不会当反革命了。” “那可没准儿。” 我没言声。跟她争这个没用,别临走再闹个不欢而散。沉默了一会儿,母亲掏出一打钱:“这是你的路费,另外那30块钱给你们连长买点东西,意思意思。人家也帮了你不少忙。” 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母亲连给王连长送点东西这样的事都想到了。 她又把别人送的一小筐苹果给我路上吃,并督促我走前要洗个澡,买顶帽子。 母亲终归是母亲,平日再骂,更年期再更年,脾气再凶,一到与孩子离别也变得温厚。我们很轻松地聊着,讲到韦小立的事,妈很注意地听,还帮我出谋划策。 时候不早,该走了。我站起来向病床上的母亲告辞,并把脸贴了一下母亲的头,透过稀疏的银发,我感觉到母亲身上那独特的体温和芳香。刹那间,一个念头掠过脑海:“也许几年以后,这颗头颅已在骨灰盒里了。”这么一想,积聚在胸的所有闷气就全消失。 我不让她起来,母亲非要起来,她拖着肥胖的身躯缓缓下床,头发微微有些散乱,一步一步把我送到楼梯处,边走边嘱咐我回去后要好好干,将来有了机会再想法换个环境。 又最后握了握母亲的手。小学四五年级时,每逢星期六回家,母亲就用这双手洗我的脏老鸹爪儿,用刷子刷手指甲里的泥儿……这双肥厚短粗的手,洗过我屁股,给我织过毛衣,剥过螃蟹壳。 母亲微笑着与我分别了。她矮胖的身体,戴着假发的大圆脑袋,肥肥的下巴都洋溢着一缕淡淡的慈爱。 肝火过盛的妈妈,为只烧鸡大吵大闹的妈妈,你要老是这样和气该多好哇!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独家推出||http://www.cnread.ne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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