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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孟从山上下来不久就担任了二排长。他上任后一点没变化,走路微微前倾,深低着头,说话前先要傻笑。 每逢上班,他有气无力,拖着沉重的脚步,抄起铁鍬后,才开始有了精神。挖土、和泥、叉泥……他最突出的不是力量,而是忍受力,瘦了巴机,却能一刻不停地挖12个钟头上。无论食堂多不好,从不发一句牢骚。 晚上,他睡着后,死得很。一次连里开会,通知他去。小战士怎么喊他也不醒,只好捏他鼻子,把他憋醒。他常常发低烧,也不去卫生室要点药。 大傻阿谀地说:“好积极哟,老孟。” 他是赤峰平庄的矿工子弟,没有什么学问,没有什么经历,就知道闷头傻干。 发动机过热,绝不能再使用,可他发烧却照样干活。卫生员告诉了连长,王连长特高兴,连着往地上吐了好几口唾沫:“什么活儿交给老孟,俄最放心。” 连长就欣赏误了车,拔蹦子拉的马。尽管这种马不抗造,拉一趟就掉层膘儿。 我们班还有一位卫生标兵。大家都不喜欢他,外号叫细致,真名忘了,因为他对卫生特讲究,大家就叫他细致,是个天津知青。长得一身嫩肉,又白又光,个子挺高。有洁癖,下班后,什么也不干,就是收拾自己衣物,洗呀,涮呀。那被子月月都要拆一次,比二排女生都干净。他的头发梳得溜光;每天至少洗三次脸;成天去井房打水……即使在城里,像他这么干净的也不多。下雨天,他的布鞋连个泥点也没有,真是奇迹。 我是出名的不讲卫生,和他睡一屋,水火不能相容。两人的铺紧挨着,我的脚对他来说是毒气弹,是我们成为死敌的导火线。 每晚上,他都要对我说:“喂,洗洗脚吧,求求你了,好不好?” 我哪有心思洗:“没情绪。” “你起码得讲点道德,别污染宿舍空气。” “没情绪。” “你吃饭怎么不少吃啊?” “滚一边儿去!” “你这个反革命,猖狂之至。” “滚你娘的蛋!” 上面要给我复查了,又有中央三十号文件撑腰,我敢和细致对骂。 细致向李国强告状:“林胡老不洗脚,故意熏人,居心不良。” 李国强和我是石头山的老山友,自己脚也臭,装作无可奈何的样子:“洗不洗脚,我怎么好管呢?监督改造也没说要监督洗脚呀?” 细致人缘很差,他太好干净,自己床铺,别人不许坐,连碰一下都不准,严重脱离了群众。干活又不好,连长对他极反感,在连里处处受挤,没人把他放在眼里。 但细致很有政治嗅觉,对我的一举一动十分注意,听说他和连里的那儿个锡林浩特知青来往密切,暗中反对连长,让我感到和他住一块不安全,担心这小子会向团里告密。他因为我的脚熏了他,对我恨之入骨,什么事都干得出。 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就用臭脚公开熏他,把他熏跑。我换了头睡觉,让脚正对着细致的头,叫他天天闻我的臭味儿。其实对面屋有空地儿,细致满可以到那屋睡。但这小子和我赌气,就是不搬。 细致说:“你好猖狂,用臭脚伤害革命同志。” “怕味儿就滚。” “你呀,是地地道道的反革命,兵团这么处理你一点也不冤枉。” “我的案早晚要翻,你看着!搞法西斯专政的,长不了。” “好,你诬陷兵团搞法西斯专政。” “滚蛋!” “你永世不得翻身!” “舔球货!一边去!” “你没好下场!” “咱们等着瞧。” 这天下工,我把解放鞋一脱,让臭气弥漫了全屋。细致下班后,进屋开始洗涮,戴着口罩,仍感到吸进了我的臭脚味儿,终于不再和我赌气,冷冷说:“对不讲理的人,没有办法。”然后把行李卷起,抱到了对面的屋。 我对自己臭脚的威力非常满意。不费一枪一弹,就把这家伙撵跑。 多少天没休息了,王连长还是一味地让干,干,干……很多知青嘴里不敢说,但心里却盼着下场大雨,好有个喘息的机会。 这天,天气又闷又热,乌云渐渐聚拢到头顶,雷声不时轰鸣。吃罢晚饭,全连各排都到场院加班,突击堆粮食、入库、盖帆布。王连长精细地观察着谁没来,记在自己小本本上。 随着一阵狂风,大雨倾盆而下。小伙子们高兴地哇哇叫起来。嘿,今天老天长眼,终于给我们下一场大雨,哥儿们可以好好睡一觉了。嘿,又没在连长面前暴露出想休息的思想,真棒! 雨大哥哟,别急,悠着点劲,最好下他三天三夜,脱坯脱得太累了。 老孟盖着被子呼呼睡大觉。他干活太实在,一点不知道给自己保留一点体力,机动使用。常常是领导来了,也拿不出多余的劲儿来表现。而刘福来呢,平时不用力,专等领导来时拼命干,远比老孟更能给领导留下深刻印象。 老孟最爱挖土,这是没人愿意干的活儿,又累又不显活儿。如果土软,好挖,他就特高兴,自言自语:“这片土真棒!脚一蹬,扎到底,老厚一大块。”那甜蜜劲儿像卖年糕的在夸耀自己的货。他挥着铁鍬,一大块一大块带着潮气,带着光泽的“年糕”飞到了上面。那铁鍬被他用得锋利耀眼,每天下班后,都擦得干净净,令人垂涎。 第二天雨还在下。天阴暗暗的,云层又厚又低,看架势够下一天的。小伙子们放心了,兴高采烈地拱猪、聊大天、过烟瘾。男生宿舍地上堆着一件件沾着脏泥巴的衣服。 大约下午三点来钟,不知谁在外面喊了一声:“连长发话,种子库漏了,快拿塑料布去场院。” 有塑料布的赶忙拿出塑料布,没有的就拿起自己垫褥子的条毡、凉席、麻袋片……嗷嗷怪叫着冲进大雨之中。老盂找不着别的东西,牙一咬,夹着自己被子冲向场院。到了种子库,他把被子扔到房顶,上面人问:“干什么,疯啦?” “铺吧,没关系。” 李国强见老孟献出棉被,惊喜地叫了一声,撒丫子往宿舍跑,不一会儿也抱来自己的被子。金刚、孙贵、突木其、张韦等等都纷纷效法,又回去把褥子、被子、大衣等拿来,扔到房顶。 老孟这人很少对当兵的发号施令。他的领导方法就是以身作则。 二排女知青们又羡慕,又妒忌,深深悔恨自己没勇气首先把被子拿来,落在男生后面。她们急忙跑回去抱被子,半截被连长堵住。但有人阳奉阴违,仍巧妙地把自己洁净的被子抱到场院。姑娘们尖叫着,欢笑着,似乎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伟业。 花花绿绿的被子、毛毯、塑料布、大衣、棉被套、羊皮……铺在粮库的泥房顶上。 当老农工们看见这场面时,摇头叹道:“唉呀,都犯神经了!没被子怎么睡觉?” 眼看着自己的被子被雨水浸透,粘上了大片大片的泥巴,粮库房顶上铺盖着五颜六色的花补丁,以及老农工那心疼和不解的眼神,年轻人都分外开心。 他们很骄傲,把棉被放在泥浆里也需要点勇气。 我们的布勒格特在瓢泼大雨中欢乐嚎唱: 棒子渣最容易吃, 但真正消化就不容易了, 要把棒子渣做为鸡蛋糕来吃…… 炊事班长很敏感,觉得这是影射连里伙食不好,马上反击:“老布,你别犯贱,最近这一段,谁给你吃棒子面了?” “这是我们石头山上的山歌,操,唱唱怎么不可以?” 老盂仰天,让雨水淋着他的脸。“金刚,你来试试。密密麻麻的雨点滴在脸上特舒服,像无数个小鱼苗在亲你。” 老布勒格特接过话茬:“得了,脱光腚到白毛风里站会儿更舒服,那雪花像无数个小蝴蝶在亲你。” “狗搭茬。去,巴斯以地(吃屎)!” 老布作个鬼脸:“我吃你娘的板子。老盂,甭老发酸了。” 老孟憨笑着。 连细致也把他的一块塑料布贡献了出来。 突木其爱歪着脑袋沉思,眼睛总偷偷地往女生那面瞟。他正热恋着钟小雪,不管别人如何议论,他都不在乎,痴痴地向那位呼市女知青献殷勤。 一排的小伙子们跑回宿舍,他们个个淋成落汤鸡,嘻闹着……有的大把大把地拧着头发里的雨水;有的脱得赤条条换衣服;有的站在门口,把脚伸进雨水中,冲着鞋上的泥巴。 目睹此情此景,我忽然想起鲁迅的一句话:“那些青年,拼命地使劲他们稚弱的心力和体力,奔走于风沙泥泞中,想于中国有些微的裨益……虽然无先见之明,这些血汗换来的财富,大抵仅供虎狼的一舔,但他们爱国之心是真诚的……” 谁不知道团里有的干部,几百斤上千斤地往自己家倒腾小麦! 雨停了,太阳出来,可那些被子还静静地盖在粮库房顶。棉纤维里的雨水,汇成细细水珠,从房檐处滴嗒滴嗒往水泥地上溅。 人们数了数,约有60多床被子铺在了房顶上, 二排停止工作,为全连拆洗被子。 老孟的低烧还在继续。他老想睡觉,放屁咚咚响。到团部医院一查,发现转氨酶500多,确诊为肝炎,立即住了院。以后又回赤峰休息,他的东西没人敢再摸。他的脸盆、衣服、书包等像遗物一样,原封不动摆在哪儿,几个星期也不带丢。 自沈指导员调走后,树倒猢狲散,连里的复员兵及部分锡林浩特知青全蔫了。有门路的纷纷往团里调。他们很清楚,王连长和沈指导员不对付,留在七连没好果子吃。老蒋因为小偷小摸,名声不佳,调到九连赶大车;韦小立调到了连部当文书。连里各个位置都渐渐换上了过去受沈指导员压的人。 老姬头嘟囔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哪!”他已放回连在牧区干活。 这王连长真不错。 皮金生的处境更不好。过去因为是校足球队的主力,在知青中挺牛,但干活儿不行,最后被王连长给撤了班长的官儿。 这年秋天,牧民斯楞赶大车时把腿挤断。团里治不了,建议到赤峰去治。连里决定派个人陪斯楞去赤峰看病。皮金生自告奋勇,积极要去。连长同意了。谁知他把斯楞安置在赤峰一所医院后,自己溜回天津,一下子住了半年多。 斯楞汉话不好,从没出过远门,是个纯乡巴佬。皮金生走后,护士见他又土又脏,非常冷淡。只住了几天,斯楞受不了,忍着疼跑回连,结果那个腿变成了“倒格愣”,讹了连里一笔钱。连长非常生气,憋着劲要收拾皮金生。 皮金生回连后,停职检查,半年的工资全部扣发。 皮金生镇定自若,自有摆脱困境的办法。 原来这次回家,他跟北京宣武杂技团的一人学了几手魔术。回连后,四处给人表演。他像卓别林一样转动着神气的眼珠,翘着小胡子,板着面孔。一小乒乓球从拳头里消失,又从耳朵里掏出来;用手绢盖住一块馒头,念几声咒,馒头不翼而飞……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他这点本领轰动了寂寞的七连。大人、小孩一见他就死乞白赖要他变戏法。一时间,他成了家属区最受欢迎的人。看他玩儿几张牌,几个小球儿,好像看了什么最精彩的马戏表演。变戏法缓和了斯楞的事对他的不利局面。王连长的怒气也渐渐消了,后来工资全补发给他。 春播期间,胖团长来七连蹲点。听说此事后,把皮金生叫来表演。皮金生从从容容耍了几招儿,给老头儿唬得一愣一楞。非常幸运,胖团长对他印象不错。从此后,一有空他就到连部客房,帮助肥团长打水、扫地、晒被子……落落大方,丝毫不怕别人骂他舔球。每逢晚上,胖团长没事的时候,他就来为胖团长变几手,海阔天空神聊一气,充分发挥天津人的嘴巴威力。玩牌时,还常常跟胖团长小争一下,让胖团长赢得更开心。 两星期后,他达到了目的。胖团长给政治处李主任打了个电话,推荐皮金生到团部宣传队变戏法。 自传达了三十号文件后,连里知青对我的态度都有所好转。过去从连部到家属房的路上,没人向我点头,打招呼。现在点头,打招呼的人越来越多,连长还让我写了一篇批林批孔的大批判文章,贴在连部走廊的墙上。不用说,连长对我的态度大大影响了全连知青对我的态度。 一天,老常从团部赶车回来,对我说:“嘿,你们北京知青慰问团到团里了。还开个座谈会,你去了没有?” “不知道,没人通知我。” 后来又得知全团每个北京知青发了一个水碗和一条毛巾,也没有我的。 好不窝火,找到金刚,气愤地问:“我是不是北京知青?” “是。” “慰问品为什么不给我呢?” 金刚面露难色:“不知道。” “就算我犯了错误,但身份还没变吧?” “好,我替你问问去。” 金刚马上到连部问文书:“慰问品怎么没林胡的?他也是北京知青呀?” 韦小立说:“北京知青名单报到团里时有林胡,是团政治处把他名字给删了。”金刚回到班,对我说:“这不是连里的事,是团政治处把你的名字给删了。” 当晚,我借了一匹马,一蹦子跑到团部招待所,打听到北京慰问团的屋。 我敲了敲门,走了进去。屋里,一位50多岁的女干部和善地望着我。她脸上有不少皱纹,面色发黄,精神还挺好。另一位是男的,50多岁,满脸疙瘩。 我对男的说:“你们是北京慰问团的吧?” 男的客气地点点头:“对。”指指女干部,“这是我们团长。” 女干部很客气地问:“你有什么事吗?” “我是北京知识青年,有点事想向你们反映一下。” 男的问:“你原来是哪个学校的?” “四十七中的。” 老太太的目光忧郁而慈祥:“说吧,孩子,你们青年人是祖国的希望,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你们辛苦了。” 而那男的却瞪着警觉的眼睛。可能大晚上突然闯进来,有点儿异常。 “我1968年来到这儿后,因为得罪了指导员,七零年被抓了起来,被兵团打成反革命。我对这么处理一直不服,多次向各级领导反映,请求重新处理。在实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还曾逃跑上访。最后兵团同意给我复查,却迟迟不下来,我想请你们替我向兵团催一下。” 这位女干部很同情地点点头,那男的却态度冷漠,眼神里充满怀疑。 “可以,可以。你有什么材料,我们都可以帮助转交。” 我把自己写给兵团和中央的申诉材料共20来页,从口袋里掏出来,给了这位女干部。“我的主要问题都写在这儿里了,希望你们向上面反映反映。”女干部很认真地听着,而那男的却开始审问:“你叫什么名字?” “林胡。” “你就是林胡?杨沫的儿子?” 我点点头,看得出他听说过我。 “我们团长今天去了好几个连,很累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好不好?” “同志,我是从七连偷偷跑来的,明天白天还要干活儿,来不了。我没别的事,就是希望你们能把下面知青的真实情况向上反映。” 女干部眼里含着泪水大声说:“孩子们,你们受苦了,首都人民没有忘记你们。我自己的孩子就插队,我知道你们的情况。你们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建设边疆,保卫边疆,为革命做了很大贡献。祖国和首都人民都在挂念着你们。中央这次组织慰问团就是关心你们的一个体现。孩子,我一定要向上反映你所反映的问题。我本人在林业部工作,将来你有什么事,也可以到林业部直接找我。” 我向她伸出手,这位憔悴的女干部毫不犹豫地与我紧紧握了握,一股暖流涌上心间。我又向那男的伸手,那男的却装作没看见,故意和女干部说话,干了我一顿。 出了门,我狠狠地骂着自己:“真贱!”非常后悔向那男的伸出手。 1973年8月,盼望已久的十大终于召开。我聚精会神地听着广播,听着大会主席团的名单。心里暗暗希望江青能离开政治局,这样自己的罪状就少了一点。但最后宣布名单时,她还是政治局委员,很有些惘然。不过,王洪文的政治报告里提出了反潮流,给我带来了新的希望。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独家推出||http://www.cnread.ne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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