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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帔恩堂摆宴


  (一九二七年,秋)
  


  帔恩堂西耳房里靠南窗的架几书案上,放着一份朱红洒金、梅兰竹菊纹样的请帖。上写所请主宾的雅字:“张雨亭”,即是当时在黄河以北咤叱风云、近年又接过了北洋政权的张作霖。
  “这封套上的官衔儿怎么落,还请中堂明示。”侍候在书案一侧的两鬓斑白了的大管事,躬身向照旧梳着辫子、只是那发丝早由花白几近全白的中堂大人启禀着。
  “嗯,这倒略需斟酌一二。”中堂微眯着眼睛,向侍立在书案另一侧的连喜示意,“你看呢?”
  “奴才们拙见,”推着个黑蓁蓁的平头的连喜,穿一件藏青毛哔叽袍子,袖头长长地垂着,神色从容,赔笑回禀道,“若是把‘东三省巡阅使’、‘蒙疆经略使’、‘热、察、绥三特区都统’都写上,一是絮烦,二也显得过于官样儿了,跟大人旨在联络情谊、不急于事功的本意恐不甚相符;若一个衔儿也不加,字面儿上又太寡清,也跟大帅脸热气盛的脾性不大相宜。看能不能只用他新晋升的‘安国军部司令’一个衔儿也就行了:既不絮烦,又含着贺忱——这是老总管指点着奴才琢磨的。还祈大人示下。”
  “唔,就这么着吧;”大人微睁开眼睛,望着眼前这一老一少,又问,“席面呢?”
  “回大人,”大管事忙应声道,“奴才跟连喜都明白,大人此次设宴,用意殊深;这席面万不可敷衍。听说,这次张大帅从奉天到京,涛贝勒府里,陆总长宅里,就连同仁堂乐六爷那儿,都派人到各大饭庄子去订席面,准备给大帅洗尘;徐菊人的总管,也由天津专程赶来,操持宴请事宜。所以连喜想先到内外城几家有名饭庄子看看路数,再筹办一桌新鲜席面——咱们宅里订的日子又在后头,才好预备着。”
  “唔,也好。”大人点了点头。
  此刻,大管家一边呈上少三爷从巴黎发来的家信,请大人过目,一边向连喜示意,让他就去操办。连喜告退出来,却隔窗听大人说:“不看也罢。必又是要钱……听说,雇个外国女人当什么‘模特儿’,也要花上一二十块法郎?造孽……”
  连喜来到内宅上房门外,就听见太太念叨着,“说曹操,曹操就到了”。随着那声“进来”的吩咐,连喜来到上房东暖阁,见太太跟干娘李妈妈——这主仆二人也都花白了鬓发,正抹泪儿呢。他知道太太又要提给他成亲的事,干娘又要说小玉命苦福薄的话……没等她们张嘴,连喜忙请了安,说是奉大人之命,去筹办为张大帅接风的事,就匆匆告退了。
  他沿着穿山游廊,不知不觉地,竟朝花园子走去。
  这园子里,绿荷未败,月桂初开,景致可人得很;连喜却低着头,急匆匆跨过小石桥,开了鉴清斋小后门,来到正对着含芳馆的那扇玻璃窗内……
  唉,整整十二年了。当时也是太太一片好心哪——那天,在靖王府,跟姑太太一块儿陪老福晋斗“梭儿胡”,趁老人家吃了几回“大胡”,正喜兴着,太太就说起庚子年宅里有个打更的义仆,怎么舍命救主的事;又说,那义仆的独生子怎么体面,伶俐……老福晋就像听说书似的,一时高兴,就让传连喜进见。等连喜请了安,站起身来,老福晋就把他上下打量了两三过儿,叹息着说,“当年,太后老佛爷要装扮成观世音菩萨,让洋人进颐和园给照像的那时候,菩萨身边的龙女就是我们四格格扮的;善财童子呢,老佛爷让小李子装扮——我看,要不是年头差着,倒真该这孩子去扮——这才是正经的仙童胎子呢。”太太看了侍奉在老福晋身旁的小玉一眼,忙陪笑说,“依我看,您老人家就是菩萨,这小玉姑娘,就是龙女;您要是喜欢我们连喜,就让他留在您府里,倒还配当个‘善财童子’呢。”等老福晋连连摆手说“使不得”的时候,太太就说,“要不您就开恩,让您这‘龙女’下嫁给我们这个‘善财’吧!”当时,小玉低着头,连喜红着脸,李妈妈眼里含着泪,太太跟姑太太都满脸赔着笑,眼看老福晋乐呵呵地就要答应了,却听门外有长史太监高声禀报:“老爷子驾到!”——这一声禀报,就了却了二人一世的良缘……
  朦胧中间,连喜仿佛听见一阵娇柔的嗓音,从那含芳亭上飘了过来——
  
  打个哑谜……可没有……半拉字儿啊……
  猜不着……就别登……奴的门儿……

  连喜凝望着含芳馆,不禁含泪叫着:“小玉!你,你在哪儿呐?”
  


  一对雪白的伊犁马,拉着辆四轮敞篷软弓子俄式马车,不紧不慢地在街上跑着。主座儿空着,前头把式凳儿上并排坐着两个人:一个掌鞭儿的,一个就是连喜。
  连喜身穿黑缎子黄铜铃铛扣的坎肩儿,虾青纯毛凡尔丁面子夹袍儿;袍子底襟让小风儿一兜,撩起个角儿来,露出莲灰绸子里儿……这且不去说它。单瞅他那通身的骨架体态,虽透过袍褂,那蜂腰扇背的轮廓也醒眼得很。皆因这些年,经一位方外的老僧指点,他的形意拳、八卦掌以及铁裆功,都渐渐入了门儿。再瞧瞧他那眼神,更是柔里有刚;至于偶尔微微侧身,跟车把式说上一两句什么,倒添了三分从容与和蔼。难怪马路牙子上总有些过路的,停下步子,转着脸儿,瞅他。
  马车停在了前门外粮食店儿路西丰泽园饭庄门前头。
  饭庄子二掌柜的迎出门来,一口一个“少总管”;忙亲自高挑软帘儿,把连喜让进账房后里间,沏了壶吴肇兴茶庄一块八大洋一两的双熏茉莉花茶,才笑脸儿相陪着。
  “听说徐大人为给张大帅接风,跟你们柜上订了席面?”连喜也以微笑相报,一边扶着细磁茶盅,并不就喝,一边似不经心地问着;见二掌柜堆笑点头,就又问,“那菜品名目单子,能给我瞧瞧吗?”
  单子取来了。连喜拿眼草草地过了一遍——也还是红烧鱼翅、清蒸熊掌那一套;七寸盘儿只比常谱多着一道黄闷鹿筋。
  “我只怕我们宅里预备的,跟徐大人点的重得太多——那不就让大帅倒胃口了么;这才顺路来问问你。”见二掌柜微露不解之色,连喜就随口搭音似地,找补了这么两句。
  “哟,这是喜子吧?几年不见了?没想到在这儿遇上啦!”正说着,门帘儿一挑,进来个前清太监打扮的老头儿,光嘴巴儿,公鸭嗓儿——正是摄政王府长史太太监;见他笑吟吟地上前拉着连喜的手,不顾二掌柜恭请他就座,只上下打量着这个年轻人,“哟,你们都快瞅瞅,这孩子出息的,比小楼俊气,又比兰芳威武!真是的……”
  寒暄已毕,老太监全然沉在往昔的追忆里头了。
  “那是宣统二年正月初二吧?嗯,他们宅里老中堂,领着三公子到我们府里给老王爷拜年来。叙话间,王爷见有个跟随中堂的小书童儿举止不俗,就恩顾了两句。那孩子应对十分得体不说,答到宅里学馆该在年后哪天开讲的档口儿,他不说‘破五儿’——这原本是嘴边儿上一句现成话呀,他却说了句‘寿五儿’。王爷一听,高兴得什么儿似的,立时让我给端出一对吉祥锞子,外加两个‘尺头儿’;说是由童子口中无意之间讨的吉利儿,最灵验不过了……噢,我们王爷为什么这么高兴?这内中有个缘故……”
  他见这柜房人等听得入神,就啧了口茶,缓了口气儿,叙说下去。
  “皆因这正月初五,乃是王爷的寿诞。连我们府里人还难免说溜了嘴,避不开那个‘破’字儿呢。当时我心里说,就凭这孩子的模样儿,心路儿,口齿,嗯,紧随‘皮硝李’,不让小德张——你们猜,这孩子是谁,啊?”说到这儿,他轻瞟了连喜一眼,领头笑了个仰面朝天,差点儿将那细巧茶壶给碰翻了;定了定神,他忽地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扭脖儿,才冲二掌柜说,“敢情这民国也他娘的兴这接风、洗尘的老谱儿,还不是照旧在灯影儿里弄递手儿、猫儿匿——得,我们府里给张大帅洗尘,让你们柜上……”
  趁那老太监谈公事的空档儿,连喜才起身告了辞。
  马车一溜鞭儿,到了煤市街致美楼,大栅栏厚德福……把各显贵要人给张作霖订的菜码儿都模了个清,连喜才冲车把式一笑,说还有一家不能拉下;把式问:“那儿?”
  “谭家菜!”随着连喜一声吩咐,马车到了菜市口南米市胡同。
  这“谭家菜”,乃是前清一户广东籍官宦的后裔开的菜馆儿。其先人在肴馔烹调上极精致、极讲究,连姬妾仆妇都熟诸此道。后来家势衰微,竟靠了这掌勺儿设座为生了。但这里的气派自是不凡。门面远离闹市,外观上无异于书香门第;内里的陈设更清幽素雅。风味儿以粤派为主,兼收淮扬、川贵以及宫廷特色,可称别具高格;且每天只备三两桌,五日之前预订——京华显要们为给自个儿增光长脸,款待贵宾,大概不会忘了这儿。
  果然,主家往小客厅紫檀梅花几上献了一盏光绪年间官窑天青盖碗儿铁观音,说涛贝勒已为雨帅订了一席便宴。再一看那菜谱,不仅鸡鸭禽肉都免了,就是山珍海味,也另是一路:那虾球海参,蚝油鲍鱼,白扒燕菜,三鲜唇翅,乃至玉兰珧柱汤,菠萝莲子羹……几乎无一不以清淡鲜爽见长。这点菜人的尊优高雅,是一望即知的。
  连喜把玩着手里这张用十竹斋水印素笺工楷誊抄的菜谱,如同默诵着一篇晚明小品似的,正爱不释手;却见主家一位四十开外、眉目娟好的妇人双手递上一张名片,上头是石印八分书:“前清翰林院编修戚雪樵”——当年中堂大人命少三爷给他做私淑弟子、专攻《周易》与《尚书》的那位老师。他连忙来到正厅里间,见几位仍蓄着辫子的遗老,哦,还有同仁堂乐家的少六爷,正清谈缓饮着。连喜紧赶一步,轻甩袖头,单膝微屈,请了个家常安,说道:“奴才连喜,给戚大人、各位大人和六爷请安!”
  那戚老夫子一见,竟含笑欠身,也以“少总管”相称,并点头招他入席。连喜怎敢失礼,只谢了坐,就近在靠窗一只机凳上,斜身占了一角。
  “我等众人正议论着如今这世风日下,但见纨绔,不见英杰呢。”戚老夫子半举着一杯花雕,肃然说,“而少总管你呢,却自有异才——各位,这后生,虽是老中堂左右一位亲随侍者,然而早慧博闻,自幼就深知主人的眉眼高低,言语轻重,且熟请京中各宅府之间的远近亲疏,丝络瓜葛,这且不说;就在学问上,也堪称锦心绣口啦!”
  老夫子见连喜惶恐得起身侍立,忙笑着让他归座。
  “那年,他陪三公子到舍下回课。记得回的是《周易·系辞》里的几段。我问可有未解之义。公子说:经上既言‘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又何言‘变化见矣’?我正要开口,就见这孩子脸上略显得色。我不过随口问他:你以为如何?当时,他垂手答道:奴才无知,不敢妄论。我说:童言无忌,或有一得。他那年么——可有十四五岁?……唔,他当即说道:虽言‘乾坤定矣’,但总不免‘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岂不变中有变!我心中一动,又问:何谓变?他答道:‘乾开坤合谓之变。’我心又自一动,再问:何谓不变?他竟从容笑道:‘盛德大业’,谓之不变!”
  说到这儿,老夫子轻啧了半口酒,陶然一笑。
  “我进而问:何谓‘盛德大业’?他答是‘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我问何人可以成大业?他答是‘八封定吉凶,吉凶生大业’——其不因吉而喜、不以凶而忧的大智大勇者,可以成大业。我问何人可以立盛德?他答是‘苟日新,又日新’——其以人为镜、以史为镜、以时为镜的大圣大贤者,可以立盛德!……诸位,当时对答至此,我竟颓然靠在了椅子上,闭目仰天,无可言说了!”
  此刻,席间各位,有的举箸不动,有的把盏不斟,竟都有些如痴如醉。沉了沉,才纷纷说“此乃以《易》解《易》,以《书》解《易》”,赞叹、激赏个不了。唯独乐六爷,只默默地望着壁间一幅张大千的《潇湘云水图》,若有所思。
  “多蒙台爱,”连喜忙一欠身,说,“那纯属少不省事;奴才近年才渐渐觉出,日后若遭大祸,必在这‘自以为是’上头……”
  众老都拿些个吉利话说着,那乐六爷倒转过目光来,望着连喜,微微一笑;而戚编修则起身正色说:“少总管宏图初展,未可量哉。只是尊讳这‘连喜’二字,未免吉而欠雅。我欲赠一别号,如何?”
  “老大人赐名,奴才三生有幸矣。”连喜起身,恭听着。
  “莫如谐音取字,曰‘莲溪’,可乎?”
  这时,却见那乐六爷轻轻拍掌说:“好,好一个‘莲’字上取义。是所谓‘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美哉其名!”
  在众老赞和声中,连喜请安致谢;那戚雪樵忙借扶起连喜的工夫,低声说了句“莲溪兄,听说那张雨帅近日将到贵府去赴宴?哦,如得便么,请在雨帅面前为老朽我……”连喜会意,笑应着去了。
  当他登上马车,在满天夕照里缓行而去的时候,心中又沉重得难以自持;不觉简断地说:
  “把式,抬手,加它两鞭子——百顺胡同!”
  


  这百顺胡同,虽是藏在西柳树井儿路北的一条小胡同,可又跟石头胡同、王广福斜街(口头上说成“王寡妇斜街”)、大李纱帽胡同……并称北京前门外头“八大胡同”,乃是青楼艳窟扎堆子的地界儿。这些天,连喜已偷空儿把这“八大胡同”里的五六条都跑过了。
  马车挺松快地跑着。连喜心里却沉得慌,闷得慌……
  那年,太太在老靖王福晋跟前,既得着个说话的便当机会,就开口替他求赐小玉;却正赶的老王爷回内宅,见众人那情形,明白了三四分。他盯了盯连喜,又瞄了瞄小玉,似笑不笑地说了句“倒真是天生的一对儿”;太太正要道谢,老王爷却拈着花白胡子梢儿,撂下多半拉笑脸儿来说:“可我早做主,把这丫头赏给我们阿哥了!”接下去,老福晋怎么装没听见、扭脸儿闭目养神去了,太太怎么先是一愣、后就垂头不语了,姑太太怎么目瞪口呆、继而又一脸冷笑了,干娘怎么由喜而惊、由惊而悲了,小玉怎么登时就背过气去、让香儿扶走了,乃至他自己又是怎么退出上房,躲到府门外太太的车后头去,直愣到太太告辞出府了——连喜都似见不见、似觉不觉,昏懵懵地回到了宅里……
  一个月以后,姑太太又住娘家来了。连喜到内宅上房门前,正要禀见,就听姑太太半压着嗓门儿,说什么“他自个老了,不中用了,就拿我汉子当鼻子头”,什么“可他又死活不要命,吃了什么药,大睛白日闯到人家孩子下房里去”,什么“他恼羞成怒,活活儿把个百里挑一的黄花儿闺女生给推到火坑里去了”——听到这儿,连喜眼前一黑,脚底下一绵……等他醒了过来,干娘守着他,早哭成了泪人儿。香儿也红肿着眼泡儿,递过一个猩猩红印度绸绢子包,说:“这是我玉姐留着的那块,她让我告诉你,直到临出府,她都是清白的;只盼你再找个好的,成上家,她就死也闭眼了……”连喜听着,接过绢子包儿,一摸,就又昏了过去……
  那以后,十来年间,小玉杳无音信。直到这年入春,听原在靖王府当差的一个熟人说,当年府里二管事的把那个苦命丫头卖到奉天城里一个老养家儿的手里;可又听人说,小玉已从关外流落到这“八大胡同儿”里了,他这才从石头胡同找起,今儿个又……
  马车稳稳地停在了百顺胡同东口。连喜递给把式一块现洋,让他赶着车到两益轩去,一边吃着,一边等着;他这才进了百顺胡同东口儿,见头一家儿叫做“艳春茶室”,明标着“头等”。这时候,天还没全黑下来,那清水脊门楼外头的墙上,洋铁页子遮檐下头。一块挨一块的镜子做底儿,刻上的、描上的玻璃花名儿牌子,让一大溜上百烛大电灯泡子那么一照,耀眼极了。连喜定睛看去,什么“筱莲舫”、“花翠仙”、“云艳芬”……让人目眩神迷。看着看着,他心里突突乱跳起来,在末尾一块牌子跟前,忽地停了步。那上头分明写着:“花小玉”!
  “二爷,您不随手先抽两把?起个好点儿,图个顺当啊!”一个挎着满提盒冰糖葫芦儿、专门“串堂子”抽签儿的中年汉子,脸上每条皱纹儿里都夹着一溜儿笑,向连喜揽着生意。
  连喜又瞅了瞅那块牌子,才一伸手;那汉子连忙捧上红绸子拦着腰的竹帮签筒子来。把那筒子接过来,并不看,只微摇了摇;他心里却念叨着“小玉”的名字,伸出拇指二指轻轻一捏,就径直交给了那汉子——“哟!我的爷!得咧,我今儿晚上刚开张,主顾起了好点儿,我赔东西可赚吉利儿!您上眼吧!”
  连喜接过签子一看,对“大天”!
  他往那提盒上扔下一块“大头儿”,并不挑葫芦儿,也不再听什么“二爷你这是双料的‘洪福齐天’”的奉承话,转身进了那“艳春茶室”的门楼子。
  “一位——!里边儿请——!”拉着长声儿让客的“王八”伙计,哈腰递过一张干瘪笑脸儿来,“爷您可真够早班儿的!”
  哦,敢情这时候,远不到上客的热乎时辰。院里那些该亮的灯,都还没亮,只在檐前廊下迷瞪着两盏刚睡醒似的昏黄的灯;满院里只见一个正斜倚在走廊柱子上的“姑娘”,披着通好了的一头长发,正一个人儿嗑着瓜子儿想心思;回脸儿一见连喜,顿时抿嘴儿一笑,眉梢儿轻轻一耸,趿拉着一双半旧绣花的缎子鞋,迈着小碎步儿凑了过来,娇声媚气地说了声“二爷屋里喝茶呀”;又见连喜愣着,索性把瓜子儿往小花袄暗兜里一掖,两只手连揪带扶地,就往走廊角上一个挂着粉红软帘的单间儿里让。
  “我找……小玉!”连喜站着不动,只说了这么一句。“找她?”那“姑娘”斜着眼角儿瞟了瞟他,噗哧儿笑了,“老相好的啦?我怎么没见过?哼,找她,她偏不在。人家上门框胡同吃热铛烙的褡裢儿火烧去啦——也正跟那儿的少掌柜贴了个热乎……她可且回不来呢,二爷还是先到我屋里……”
  “谁嚼舌根呢?姑奶奶这不是回来了吗!”
  廊下暗淡的灯影里,过来个细挑身材的女人。一件藕荷夹袍儿,三寸多高的硬领儿上,一排五个扣袢儿,都敞着。细一看,清瘦的脸儿,细眉大眼睛,没搽胭脂没抹粉,还保着三四分水灵;就是皮里肉外,含着那一层灰气。
  “你,你是……小玉?”连喜心里一阵发冷。
  “哟,这还有冒牌儿的?可这八大胡同儿……”
  连喜往那窗台上放了几块大洋,匆匆离了艳春茶室,找着车把式,就催着回宅……
  回到宅里,跟大管事交代了几句,说声“不大舒服”,晚饭也没吃,躲进自己屋里,摸着黑儿,扒下那身衣裳,好像除了一身晦气;可光着脊梁,还觉得浑身燥热,索性把这一百多斤的肉身子整个儿扔到独睡小木炕上。他头枕着胳膊,愣着;眼前依稀现出含芳馆上,那个一手拿针、一手拿线、却生是愣着不纫的身影……他,不觉伸手轻轻摸着自己结结实实的胸脯子,任凭心里那股子男子汉特有的火辣劲,往上翻着,涌着,冲着……
  等他渐渐清醒过来,长叹了一声,又禁不住摸出那一双鸾凤抱云珮,猛地压在了自己热腾腾的心口窝儿上……
  


  “大帅到——!”
  迎着禀报声,中堂大人亲迎到了垂花门外。
  “雨亭,别来可好?”中堂拱拱手,笑问着。
  “嗨呀,我的老前辈,几年没见,你老可见老苍啦!”张作霖也笑着,抓住中堂双手,似拉似握地好半天不放——见他只穿了身随常的袍子马褂儿;可他左手无名指上戴着的那只绿得含着一汪水儿似的大马镫形翡翠戒指,又显示着他那另一层特殊的身份。
  大帅府里几位心腹幕僚,如莫德惠、邢士廉等人,也随着依次向中堂请安;老大人含着笑,一一扶起。
  这大帅由老中堂陪着,一进垂花门,就见阶前廊下,摆着两溜雪白的菊花,都正含苞初放。及至进了帔恩堂,见那案上瓶插,架上盆栽,也无一不是白菊,就连桌褡椅帔,都一概不用惯常的大红色,却是莲青色底子苏绣三蓝花式。大帅见此,眉稍微皱了皱,又坦然落座,寒暄着,且听主人的话音。
  “汉卿贤侄可好?”老中堂有些絮絮的,问到了少帅;见大帅替儿子答说“托你老的福”,中堂就又慨叹着,“不敢。汉卿贤侄确是帅才,且难得是个纯孝;而老朽生平最重的即是这‘忠孝’二字了。哦,今儿个这日子,本当避一避才是,”中堂仍只闲闲地叙来,“无奈那些捷足者早把为你洗尘的日程给挤严了。当然,你我通家之谊,原无需拘礼;但如今,天降大任于你,我这里若太迟了,也恐不恭呢。”
  大帅听老中堂把这“天降大任”的话,说得略重些,已听出内中韵味;却还没弄明白,今儿这个日子为什么不宜宴饮……
  “老朽得知,今日是太夫人仙逝忌日,本该封樽罢宴的,这才……”中堂说到这儿,用眼神略示这堂内外的素洁陈设,“微表一表生者的心意,也免得雨亭你在慈灵之前作难了。”
  那大帅仍在矜持中;只眉间闪过一霎的愣怔,就顺势起身,向老中堂拱手说:“我娘命苦哇,没赶上享我一天的福。嗐,难得你老挂心。”
  “请!”老中堂也起身让着雨帅,到大厅东墙下,在那幅任伯年《观音渡海图》前的烟痕袅袅的博山炉里各添了几枝檀香,才由大管事引到大厅西侧红木落地的花罩下,绕过那架金漆八扇屏风——却见大帅在那桌席面前头,停住了脚步,两道也还浓密的眉毛,又微皱起来。
  席上十六个冷碟中,无非是些白煮鸡、红焖鸭、腊肠儿、火腿之类;色泽上倒是怪醒眼的,杯盘匙箸也极考究——瓷器不用“康彩”,只用“乾隆”九江官窑暗纹素胎儿的;筷子也不用牙箸,只用乌木嵌银丝的。可这满桌鸡、鸭、肠子、腿子,看着就腻,饱,烦——皆因连日宴饮,也就不由大帅不皱眉了。
  老中堂却全然不觉似的,只是一味地亲自让坐,斟酒,布菜;并随口说着“雨亭尝尝这个”,就夹了条鸡腿儿;又说着“雨亭品品这个”,随即夹了块鸭脯子。大帅看那白鸡还素淡,只得尝了一口;等他慢慢啧了啧滋味儿才问:
  “唔?老前辈,这是……”
  “这名目叫‘玉色嫩鸡’。”
  “可咋不是鸡味儿?”
  “这是上好绿豆粉子加粳米饭糍,用鲜笋汤煨了,做成鸡形,再加精细作料酿了的。”
  “噢?素的?好鲜!”大帅眉头舒展了,又尝了另一样,“这是鸡脖子、鸭脖子?”
  “这叫‘酥甜鹅颈’。用贵处产的黄豆跟桂林冰糖研成的细粉做馅子,豆腐衣做皮子,捏成鹅颈样儿,香油炸的。”
  “也是素的?有滋味儿。”大帅咧嘴乐了。
  “《孝经》上说,侍奉双亲,应‘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虽说太夫人驾返瑶池有年矣,为人子的似亦不必‘战战兢兢’,可也当恭恭谨谨的才是。所以,”老中堂面呈虔敬,说,“今儿这日子么,用功德林素膳馆子的佛门斋品,才于孝道相合。”
  “老中堂诗礼家风,令人钦佩。”陪在对面的莫德惠,肃然赞了一句。
  “钦佩!”那大帅说着,把一块干炸凤尾夹到嘴里,又饶了一句,“钦佩!”
  “岂敢,”老中堂一笑,转而正色说,“雨帅以精忠报国,以纯孝治家,天下尽知。”
  那大帅听了,心中十分滋润,不觉敞声大笑起来;众人也都赔笑一番。
  又见席上的美酒佳酿,凡过烈的一概全免;只备了绍兴状元坊的老花雕,山西杏花村的竹叶青,外加烟台张裕公司的白葡萄。中堂又从锡拉暖套壶里提出壶芯子来,为雨帅满了一杯热热的花雕,说:
  “这是二十多年前,由绍兴经扬州漕渡进京的;后来,一直在我园子梨树下埋着——也只剩了三两坛了吧。今儿早起,现开了一坛子,用玉泉山的水兑了兑,尝尝如何。”
  见那老酿,斟到杯里,浓得挂边儿。一口气三五杯落肚,大帅就把袍褂的领扣儿,都“叭叭”地解了个痛快……
  此时,连喜正在外书房契兰斋,陪着一位来客。那客人五十开外年纪,也带些倦容;谈到动情处,那奋作的神态又极有感召之力。
  连喜陪在一旁,手边茶几上放着张名片,除了“湖南湘潭”的籍贯,中间只“杨度”二字。十年前和今年春两次来这里候见所奉拜帖上“前清宪政编查馆提调”的旧官衔,已不见了。
  “……今春守常先生系于囹圄之际,敝人为之奔走陈说之时,曾蒙少总管助我;虽未能挽狂澜于既倒,却已见出你的侠风了。”
  连喜忙欠身说了句“不敢”。他不会忘记杨先生今春为营救北京大学教授李大钊先生,曾求见本宅老中堂。就在这契兰斋中,这位当年曾力主袁项城称帝的“筹安会六君子”之首,竟为了一名共产党的安危,如此时而慷慨陈词,时而悲怆以至于泣下,一再恳请在张作霖处代为缓冲,以赢得些时日;却被大人以“久不问政事,且与张某人素无私谊”之类的话,谢却了。还是他在代主人送客至二门内,见前后无人,才跟这杨先生商妥了一个步骤,他也代为奔走过两三次;只是那张作霖却突然下了手……
  “而今,”杨度忽而神情悲肃,那口湘中土韵也更浓些,“守常先生已获永恒之生命,已得永远之自由,则敝人在这京华冠盖间,更欲何为!不如南归,另择生路吧……”
  说到这里,他向窗外那些被让进跨院去入席的大帅府护卫马弁们斜瞥了瞥,冷冷一笑,才又说,“尊府正忙着,更不便惊扰老中堂了……这里的几部旧书,就留下做个念恤吧……敝人也就此告辞,行前不另拜别了。”
  见杨度放在几上,是一部《黄帝魂》,一部《天演论》,几册《新青年》杂志合订本。连喜正要说话,却见连福已站在门口,说“中堂传话,命连喜进见张大帅”;杨度一笑,说了声“留步吧”,就要离去。连喜忙赶前一步,望着杨度,恳切地说:“先生在京里还有什么需办的事,若对奴才还肯于垂顾,就请明示。”
  那杨度不觉温和地笑笑,竟近前握住连喜的手,容光渐渐豁朗了些,说道:
  “国中万事,皆无头绪;待举者何止百废、千废!想来也非我一人所能任之的,也就且看来日吧。至于一己之私务,我本也是野鹤闲云,了无挂碍。多谢你惦着……”
  连喜一任杨度握着他的手,虽略感不惯,却深觉其诚;不知怎的,猛然从心上冲出一句:“大人,奴才今后可该怎么做人呢?”
  “做人?”杨度容光更显豁朗,便放低了嗓音,握着连喜的手又微加了些力量,“我看还是先把你口头上的‘奴才’二字革除了吧——早在民初,就有‘不得再有主奴名分’的公报了。切望你……哦,日前向乐家六先生作别,知你得了新号。但愿你一若清莲,守身洁志,好自为之;而后如有所困,有所感,尽可去六先生处,他会以友朋相待,为君分一忧、解一惑的。至于你我……后会或可有期!”
  说着,把连喜的手又紧紧握了握,朗然一笑,才竟匆匆去了。
  连喜紧随了几步,赶送到大门:见那杨度并不回头,他倒顿觉好一阵鼻酸眼涩——是啊,平生二十几度春秋了,又有几人这样赤忱相待呢?……哦,这“奴才”二字么,是该……又见连福仍随在身后,想起进见的事,嘴角不免浮上一丝苦笑……
  “禀大帅,今儿这一应陈设、席面,都是这孩子——”大管事指着已侍立席前的连喜,“习学着经办的;不恭之处,望大帅海涵。”
  此刻,肴馔上得差不离了;那大帅却酒兴正酣着。一见跟前站着这么个体面人物,不觉咧嘴乐了;侧脸问席间莫、邢等人,“你们说,那老书上夸体面小伙儿,咋写的来着?”
  莫、邢众人忙笑着说了“玉树临风”、“青莲出水”之类的成语。大帅听了,猛摇摇头,连说“太酸,太馊”;忽又绷起脸来,说:
  “文词儿,不钉趟儿;还是土词儿有滋味儿——要夸俊巴人物,这就用得着你们北京城那个撂地说相声的歪名儿啦:他叫‘万人迷’!对不?可他那副坷碜相儿,白糟践了这么个俏生名字了;谁才配呢?梅兰芳,那才称得起‘万人迷’呢!——你们迷不?反正我迷!”
  众人忙笑了起来。老中堂也轻捋银髯,说了句“雨亭真乃快人快语”,众人又都堆笑点头。
  “孩子,难为你给我办了这么新鲜的席面。来!你也来!都举起来!”大帅竟亲手把一杯竹叶青递到连喜跟前;见他躬身不敢接酒,就半嗔着,横巴郎来了一句,“酒到七分遮了脸儿,当街上脱裤子都不兴害臊!来吧,乖乖!”
  连喜忙望了望老主人,惶恐微露;见中堂含笑不语,才双手接了酒,捧着,向大帅及莫、邢几位躬了躬身,朗声说:“祝大帅洪福似海!愿各位大人鹏运通天!”
  “好小子!”大帅领头一饮而尽,拿手背抹了抹嘴巴子,微脱着眼睛,一乐,“说正格儿的,你叫啥?”
  “小名儿连喜。”他轻放酒杯,躬身答道。
  “禀大帅,”一旁侍立的连福,见喜子得脸,竟趁着递送热毛巾工夫,哈腰赔笑说了句,“前儿一位老先生赠他个号,叫‘莲溪’!”
  “什么‘联西’‘联东’?又什么‘联俄’‘联共’?有朝一日,老子立地中国,东洋、西洋,这党、那国,都他妈巴子一边儿晾着去!——嗯,还是叫‘连喜’吉利,对不?”
  “嗻,谨遵大帅台命。”连喜垂手应着。
  “今年个,有多大了?”
  “二十七了。”
  “瞅着也就二十出头——几个儿子啦?”
  “禀大帅,连喜还没成家。”
  “嗯?——噢,心高眼高了,我本寻思着带走你个儿子——那也必是个灵秀孩子,让他跟汉卿去当差呢。既这么着——来人哪!”
  廊下一名亲随副官应声进见,轻磕靴跟儿。
  “去廊房头条天宝家,取一份头面首饰来,先给咱们喜子预备着!”见副官应着去了,大帅又瞅瞅连喜,说,“你成了家抱上头生儿子,不管我在关里关外,给个信儿,我另有赏!”
  “谢大帅!”连喜忍着心头苦涩,深深地请下安去。直到饭后让至正厅用茶,连喜都一直站在张大帅左近,侍候着。
  “老前辈,糟扰啦!”茶到二巡,大帅就要告辞;可酒劲儿又翻上二三分来。见他随起身,随伸掌往胸口上一拍,却又笑眯眯儿地说,“既是老天爷把这北京城交到我张某人手上了,那从今往后,你老宅里任什么大事小由儿,都包在我身上!哪个王八羔子、鳖犊子敢动府上一根草刺儿,看我姓张的不毙上他人回!”
  送至垂花门外,那大帅略拦了拦;及至送到大门,大帅才抱拳告辞,转身就要上车。此时却见连福端来个小巧闽漆果盒;连喜接了,献到车门前头,说道:
  “这是我们众下人的一点儿孝心。里头是功德林的药膳:茯苓芡实羹——您服用最好。”
  “噢?药膳?”那大帅又不忙登车了,醉醺醺地眯着眼睛,含笑看着连喜,“你知道我身上怎么不舒服?”
  “奴才见您这大半天儿没去小解,才特意让他们预备的——这是最清火、利小水的了。”
  “好,好小子!”说着,大帅从左手无名指上捋下那个翡翠马镫儿戒指来,亲手给连喜戴上;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往后有什么事,就到中海来;他们办不了的,找我!”
  “谢大帅!”连喜心里“咯噔”一下子,千斤石总算落了地。他一边奉上果盒,一边取出工楷写的一份呈子(内中把小玉的姓名、年纪,以及卖于奉天城里白衣巷一户“暗门子”等情由,都一一写明,恳请代为查寻),双手递给了莫德惠;随后,才单膝着地,搀扶着已经身重脚轻了的张大帅,登车而去……
  等他将这当日差事忙罢,回到自己小院里来的时候,早已星斗满天了。他仰望星空,一声长叹,心中不觉自语着:
  “皙子先生,我跟那‘奴才’二字,已经……”
  不知为什么,他肃然站在院心,竟不顾夜凉如水,“唰”地甩掉了长袍衬褂,现出了扇背蜂腰的高挑身架,拉了个顶天立地开山式,映着星斗光辉,松松快快儿地走了一趟形意拳;他凝神聚气,他展臂舒腰,只觉得浑身上下,凌厉飙发,在这清朗的夜气里,连他自个儿都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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