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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这才叫因祸得福!
  但白三爷却不这样看,他不但不露,而且又感激涕零地到后
  草地为陈爷说亲去了。不能让把主子比下去,他挑了哑巴。要有生育经验的,他选了个壮实的小寡妇。看来,他不但现在打算忠心伺候陈爷,而且将来也准备忠心保“孤”。世世代代,永报知遇之恩!
  但就在白三爷回来这天的上午,古泉居茶楼里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这一天,茶楼里本来就够热闹的!大裤裆胡同里的老伙计们,正围着一张茶桌儿大谈白三爷外出为陈爷说亲之事。谈到兴浓之处,只听得楼梯上猛地一片震动。等到大伙儿缓过神儿来,就看到一大群人毕恭毕敬地簇拥着一位老者闪现了。白须白髯、西装革履、颤颤巍巍、仙风道骨,身旁还有两位洋人儿伺候着。
  一刹那,大伙儿都傻了眼儿……
  老者却如人无人之境,还在拄着拐杖痴痴地向四周望着。渐渐地,两行老泪竟由面颊滚落而下,直挂在白胡子尖儿上。没声儿,谁也不敢出一声大气儿。片刻,老者的目光又缓缓转动了,由物即人,从一张张目瞪口呆的面孔上望了过去,最后竟慢慢落到老掌柜脸上又一动不动了。只看到他嘴在抖,胡子尖儿在颤,但足足又等了好大一阵子,才憋着劲儿轻轻喊出三个字儿:
  “少、少掌柜……”
  少掌柜?大伙儿更懵了……
  但老掌柜却猛觉得眼皮儿一跳,鼻尖儿一酸,心里头便像马上裂开条缝儿,几乎不由地失口惊叫起来:是他?!
  是谁?
  老掌柜骤然泪流满面了……
  原来,这位老者便是当年曾在这塞外古城富极一时、乱极一时、红极一时、悲极一时的大名人儿刘一品——刘老先生。其父曾是这塞外的毛皮泰斗,去世时他才不过二十八岁。但在他独自
  掌管了万贯家财之后,却敢一改老子守财奴似的经商做法。一出世便插足四行八业,侧身烟花柳巷,广为结交军、政、宪、警、特,很快便成为这老城富极一时的刘大少。到后来老蒋搞国大竞选,便更是当仁不让,凭着无数白哗哗的袁大头,愣把最高钦定的一位贵胄亲王给顶了。老王爷抢天呛地抬着棺材要告御状,他却鼓乐喧天抬着花轿去娶小老婆。这真叫乱极一时!一到南京,他又是国大代表中最年轻的一个,风流调傥,挥金如土,最后竟引得名媛淑女争向他眉目传情。就连有名的孔二小姐也向他连抛飞吻。这又叫红极一时!南京风头出够之后,他又赴上海风月场中大显英雄本色,但此时却传来了后院起火的消息:老父的八位姨太太趁他不在,纷纷招郎入室,双宿双飞,利益均沾,财产分为八份,只给他留下一张老头子脸上踩满了十六双脚印的遗像。这才叫悲极一时!后来这位主儿就突然不见了,再听不到他的讯儿了。有人说他跑台湾了,有人说死于杨梅大疮喂狗去了。但谁又能料想到,三十多年后他却又像个梦似地闪现了。
  “是您哪!……”老掌柜的声音打着哆嗦。
  “是、是我……”这位的话语也打着颤儿。
  “老了……”他只顾瞧着他的脸说。
  “老了……”他只顾握住他的手答。
  走了,参观片刻,刘老先生经不住激动,终于满怀感慨地走了。但随之涌进古泉居茶楼的消息却令老掌柜目瞪口呆了:还想往日那些陈谷子烂芝麻干什么?如今的刘老先生能耐可大着哪!在纽约、旧金山、洛衫矶、加利福尼亚等等地儿,开着几百家中国餐馆,在美国也是数得着的大财主哪!就连洋人儿也抢着伺候他,可给咱们老祖宗争光争老鼻子啦!
  更重要的是,他一回国就钻大裤裆胡同……
  为此,大伙儿对刘老先生敬仰之情不禁油然而生。随之,一
  股忆旧之风也跟着在茶桌间勃然兴起。烧饼刘大谈老先生小时候最爱吃他爹的芝麻火烧;肉串杨畅叙老先生年轻时顿顿离不开他家的羊肉串儿;修脚李比划如何为当年的老先生搓脚剜鸡眼;裁缝王表演如何为当年老先生的三姨太剪旗袍。多了,多了!一时间似乎每个人都感慨万分,都发现了刘老先生和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特殊关系。
  但刘老先生却似乎更看重那秘传的汤褪驴……
  这天晚上,就有人专程来报讯儿:刘老先生要在自己下塌的豪华宾馆里亲自接见末代的驴肉陈。当然,面对这种殊荣陈爷就难免有点儿发怵。要知道,虽然他被人称着驴财神,但和这位美国牌号的老乡亲相比,那毕竟是小巫见大巫。
  但更为此焦心的却是白三爷……
  要知道,他本来就回来晚了,等闻讯儿赶到古泉居茶楼时,茶桌间早已又传来许多新消息。据说,这位老先生一直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爱国心大着哪!数十年竟不忘家乡的汤褪驴肉,每一思及便常常夜不能寐。时事一顺,不但马上打发一个洋听差的回来买,而且怕出了差错,二次又专门回来看过末代驴肉陈。人对上号了,但肉没买到,于是便又不远万里重归乡粹,远涉重洋前来就食。多给老祖宗面子啊!
  白三爷听罢,暗自一惊……
  怎么?是专为汤褪驴肉回来的?!但随之传来的消息却更令人震惊:原来和那娘儿们合资的美国大老板,正是这个中国种儿的老头子!而且眨眼之间,她又成了他的表侄女!扑朔迷离,眼花镣乱,白三爷当即便沉默不语了。谁料想伙计们还真会拍马屁,不但不理解他此时心情,而且竟瞅准了空子不冷不热地给了他几句:
  “谁说人家那公司拿外国人的一半钱儿?嘿嘿!那是刘老先
  生爱国投的资!”
  “就是嘛!就连人家那身洋打扮儿,也是为了镇外国人才穿的!”
  “什么卖国?什么和洋人儿睡觉?扯淡,尽瞎掰!”
  “说的是!人家刘老先生爱国的劲头儿这么大,那亲戚还能错得了吗?”
  “没错!我早就这么说过!”
  得!一人得道,鸡犬也跟着飞升了……
  幸亏紧接着又传来了要在豪华宾馆单独接见陈爷的消息,才使大伙儿猛然间酸不溜溜地拷了话题儿:这位美国牌号的中国人这是怎么了?为什么眼里只有一味汤褪驴?但更为难得的却还是人家白三爷,为了主子,甘愿忍受这旁敲侧击的委屈。一听讯儿,马上就推开扣碗儿走下了古泉居茶楼。
  好您哪!现在顾不上这个……
  为此,白三爷扔下外头一大摊子急待处理的事务,急急忙忙便又奔向了驴财神的府邸。下决心紧跟陈爷寸步不离,大有随时准备陪主子赴汤蹈火之势。要知道,虽然知道了原肉汤的隐秘,可还是人最重要啊!门外等着的汽车又在催了,白三爷只好伺候陈爷愁眉苦脸地洗了脸儿,皱皱巴巴地罩上了那件特大号的西装套服,不离左右地陪同出发了。
  您还别说,还多亏有白三爷陪着……
  要不然,这位单独被邀的驴财神不但宾馆大门儿进不去,就连电梯也晕乎得不敢上,瞧那战战兢兢的窝囊模样儿,紧拽着白三爷的袄袖子,简直成了个离不了娘的二傻子。但越是这样,白三爷就越感激主子的信赖,心里头也就越踏实。
  十九楼,就这个门儿……
  白三爷把吓懵了的驴财神扶着靠墙根儿刚站稳,便抢先去按电铃儿。他发誓就从这一刻开始,伴随主子就是走到天涯海角也再不分离。但一开门儿,白三爷便只觉一股不祥的香风迎面扑来:啊!又是她?!……只见她一挥手儿,便出来一位洋人儿连搀带拖地把陈爷请进了房间。而当他正要紧跟而入时,就又听啪的一声,她已伸手拉上门儿,却偏偏把他堵在外头了。
  “您?……”他颤着声儿问。
  “我?”她眉梢儿一挑,“我倒要问你:还要把这老古董儿拖在地下多少年啊?”
  “什、什么?……”白三爷给问懵了。
  “还什么、什么呢?”她又手儿一叉,“缺德带损人!连个女人都不让人家见,就想一辈子拿这窝囊废当猴子玩儿!”
  “造、造谣!”白三爷试着反抗了。
  “得了吧!”她又鼻子一哼,“你背着这位驴财神,到底捞了多少?”
  “天理良心,祖宗不容!”白三爷指天发誓了。
  “说得好听!”她又是几句,“防疫站、税务局、工商联、居委会,甚至还有派出所的个别人儿,你到底里里外外打点了多少钱儿?”
  “那、那是祖宗的章法!”白三爷竟失口而出。
  “什么?!”她冷笑了,“瞧瞧!好些事儿就让你们这些出土文物儿给毁了!”
  “我、我是为了陈爷!”白三爷严正声明了。
  “哼哼!”她又冷笑了一声。
  “你、你你你你?!”白三爷义愤填膺了。
  “你靠边吧?”她猛地脸儿一绷,转身进屋,随手把门儿关了个山响。
  白三爷被晾在干滩上了……
  眼瞅着紧闭的屋门,他委屈,他惶恐,他感到没着没落。就只顾得暗骂刘老头子帮助婊子勾引人,却不懂这娘儿们早自有自己的打算了。说穿了看,人家就是要洋模洋样洋打扮,就是要专门这样去招引驴财神。好您哪!据说这叫什么“启发人的性本源”,让窝囊废也能喷出股子火儿来,也好自己挣扎着出土不当老古董!白三爷面对着空空荡荡的楼道似乎没辙了,只好骂骂咧咧地下了十九楼。
  他妈的!你才缺德带损人!……
  但骂大街绝对解决不了问题。于是白三爷一跑出宾馆,就连夜又摸上了古泉居茶楼。懂祖宗章法的人儿都在这里,还得动员大伙儿一起上啊!果然,老掌柜听白三爷这么一说,又挨家把各路好汉招集到了茶桌儿旁。要知道,各路英雄均因不在应邀之列,心里本来就有点儿愤愤不平,再听白三爷这么一说,马上便更觉言之有理!
  瞧!大裤裆胡同又迅速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儿了……
  本来嘛!姓刘的为什么不请在座的诸位,却单请一个驴财神?这不单单是小瞧了老少爷儿们,更重要的是这里头一定有鬼呀!仿佛是有意配合这种判断,恰好又有一位老伙计摸黑来报新的消息:刘老先生娶的是位外国老伴儿,听说还生了两个半土不洋的小崽子哪。听听!早让洋娘儿们把魂儿勾跑了,心里头还能留着老祖宗吗?这次回来表面是惦记着大裤裆胡同,实际上是想往外拔大裤裆胡同的风水!为的就是把塞外一绝的汤褪驴给弄走了,好再回美国去发大财呀!议论结果,白三爷便被公推为“国宝”的主要保卫者,而大伙儿则誓死作为他的坚强后盾!
  “明儿个他要再来,”爆肚儿张说,“我要给他个正眼儿,算我缺德没志气!”
  “他想尝我的芝麻火烧,”烧饼刘说,“做梦吧!馋死这老狗日的!”“我把他臭死!”修脚李说,“他要搓澡?他想修脚?呆着去吧,爷儿们不伺候!”
  “看我的了!”肉串杨一拍胸脯儿,“他想拔走咱大裤裆胡同的风水,没门儿!”
  得!众志成城了……
  白三爷果然不负众望,刚听大伙儿喊完了,又摸黑赶到了陈爷的府邸。小油灯下,只见这位“国宝”正孤孤单单、昏昏悠悠盘腿儿坐在火炕上。借着灯光,后墙上映出个老大的罗锅儿来,小山似的。看得出,这位主儿还没有彻底缓过神儿来,还像在做个没完没了的梦。白三爷一瞧陈爷这副神态,爱主之心竟使他不禁潜然泪下。
  “陈爷!”他轻轻地叫了一声儿,“您回来了。”
  “嗯、嗯嗯是哪!”这位还没缓过神儿来。
  “瞧这别扭的,”他又慢慢走近身边儿,”我帮您先把这套服给脱了。这么晚了,您想吃点儿什么?醋拌咸菜疙瘩丝儿,还有小米儿粥,临走前我就给您焐在火上了。”
  “哎、哎哎不啦!”这位有点儿感动。
  “您就想开了!”这回才过渡到正题儿上,“去一趟没什么,大伙儿的心都向着您哪!他们要再敢借着洋人牌子折腾您,老少爷儿们全不答应!”
  “这、这这这……”这位又开始烦了。
  “这您就放心!”白三爷竟愣没看出来,“我早就在茶楼告诉大伙了:陈爷那是什么人儿?十代祖传的老招牌砸不了!别说是这么俩不洋不土的主儿,就把美国大总统搬来,陈爷也绝不会卖祖宗!”
  “不、不不不要哑、哑、哑巴……”这位却突然把话题儿扭到
  眼瞅着紧闭的屋门,他委屈,他惶恐,他感到没着没落。就只顾得暗骂刘老头子帮助婊子勾引人,却不懂这娘儿们早自有自己的打算了。说穿了看,人家就是要洋模洋样洋打扮,就是要专门这样去招引驴财神。好您哪!据说这叫什·么“启发人的性本源”,让窝囊废也能喷出股子火儿来,也好自己挣扎着出土不当老古董!白三爷面对着空空荡荡的楼道似乎没辙了,只好骂骂咧咧地下了十九楼。
  他妈的!你才缺德带损人!……
  但骂大街绝对解决不了问题。于是白三爷一跑出宾馆,就连夜又摸上了古泉居茶楼。懂祖宗章法的人儿都在这里,还得动员大伙儿一起上啊!果然,老掌柜听白三爷这么一说,又挨家把各路好汉招集到了茶桌儿旁。要知道,各路英雄均因不在应邀之列,心里本来就有点儿愤愤不平,再听白三爷这么一说,马上便更觉言之有理!
  瞧!大裤裆胡同又迅速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儿了……
  本来嘛!姓刘的为什么不请在座的诸位,却单请一个驴财神?这不单单是小瞧了老少爷儿们,更重要的是这里头一定有鬼呀!仿佛是有意配合这种判断,恰好又有一位老伙计摸黑来报新的消息:刘老先生娶的是位外国老伴儿,听说还生了两个半土不洋的小息子哪。听听!早让洋娘儿们把魂儿勾跑了,心里头还能留着老祖宗吗?这次回来表面是惦记着大裤裆胡同,实际上是想往外拔大裤裆胡同的风水!为的就是把塞外一绝的汤褪驴给弄走了,好再回美国去发大财呀:议论结果,白三爷便被公推为“国宝”的主要保卫者,而大伙儿则誓死作为他的坚强后盾!
  “明儿个他要再来,”爆肚儿张说,“我要给他个正眼儿,算我缺德没志气!”
  “他想尝我的芝麻火烧,”烧饼刘说,“做梦吧!馋死这老狗日的。‘我把他臭死,修脚李说,“他要搓澡?他想修脚?呆着去吧,爷儿们不伺候!”
  看我的了/肉串杨一拍胸脯儿,“他想拔走咱大裤裆胡同的风水,没门儿”
  得!众志成城了……
  白三爷果然不负众望,刚听大喊完了,又摸黑赶到了陈爷的府邸。由灯下,只见这位“国宝”正孤孤单单、昏昏悠悠盘腿儿坐在火炕上。借着灯光,后墙上映出个老大的罗锅儿来,J’山似的。看得出,这位主儿还没有彻底缓过神儿来,还像在做个没完没了的梦。白三爷一瞧陈爷这副神态,爱主之心竟使他不禁潜然泪下。
  “陈爷!他轻轻地叫了一声儿,您回来了”
  “嗯、嗯嗯是哪!”这位还没缓过神儿来。
  瞧这别扭的,他又慢慢走近身边儿,我帮您先把这套服给脱了。这么晚了,您想吃点儿,醋拌咸菜疙瘩丝儿,还有小米儿粥,临走前我就给您悟在火上了。
  哎、哎哎不啦!这位有点儿感动。
  您就想开,这回才过渡到正题儿上,“去一趟没什么,大伙儿的心都向着您哪:他们要再敢借着洋人牌子折腾您,老少爷儿们全不答应!”
  这、这这这……这位又开始烦了。
  这您就放心!白三爷竟愣没看出来,“我早就在茶楼告诉大伙了:陈爷是什么人?祖传的老招牌砸不!说是这不洋不上的主儿,就把美国大总统搬来,陈爷也绝不会卖祖宗!”
  “不、不不不要哑、哑、哑巴……”这位却突然把后题儿扭到这儿了。
  “什么?”白三爷一怔,他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半晌才又接上了话茬儿,“哦!您是惦记着这码子事儿?这还不好说吗?大伙儿是怕您受气,您不可心,咱再变着法子替您挑!一定挑个壮实的,十代单传的驴肉陈绝不能断了种儿!”
  “别!别别唉唉……”这位却开始叹气儿。
  “您怎么了?”白三爷明知故问,“是在那儿出了什么事儿吗?”
  “没、没没有……”这位在掩饰。
  “那?”但白三爷似乎更关心了,“他们都对您提了些什么?”
  “没、没没有……”这位还是摇头儿。
  “真的?”白三爷更加关切。
  “这、这这这这个,”总算憋出一句话,“他、他他他们……要、要要要要……盖、盖盖盖盖……一座楼!”
  “一座楼?”白三爷顿时傻眼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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