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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当天晚上,我跟票贩子伊果通了电话,叮嘱他再加一张票,他说没问题票已经到手了,明天下午三点钟准时赴约。然后我又拨通了老瓦洛杰的电话,把我们回国的消息告诉了他,瓦洛杰说他明天中午下班后来看望我们。打完这两个电话,我仰在床上躺了好一阵子。刘斌正在对张红卫谈他这一段时间的黑道经历。张红卫只是抽着烟默默地听,偶尔点一点头。我和张红卫没有把我们俩遭劫的事儿对刘斌讲,如果他知道他面前的两个难兄难弟也曾受过他这类黑道人物的暗算,他大概就不会谈讲得如此起劲儿了。唉,这种得得失失、杀人一万自损三千的鸟勾当实在令人厌恶。我这时有点感激那个有钱的老狐狸没有给我们提供行动机会了。可我也着实痛恨那三个抢劫我们的婊子养的,我这辈子决不会同他们善罢甘休。
  嗯,说老实话,我当时真正苦恼的并不是这些。我满脑子装的都是何小君。我还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离别的揪心裂肺的伤痛。我简直不知道怎样同她告别。所以我一直往后拖着迟迟不敢给她打电话。当然,最后我还是打了。以前我从来不懂得真正在乎一个女孩子的感情,可现在何小君几乎成了我血肉相连的亲人,成了我梦绕魂牵的理想,而这个理想又仅仅昙花一现,马上就要无可挽回地破灭了——
  “——那我们明天什么时候见面啊?”听完我的时间安排后,何小君怏怏地说。
  “——恐怕没有时间了,”我说,天知道我是多么的言不由衷,“你想啊,”我像个白痴一样说,“明天中午房东来,下午三点钟我还得到火车站取票,出票的家伙我俩哥们儿又不认识——”
  “那我到车站去送你。”
  “别别别,你千万别去,送完我你还得一个人回去,那会儿天都彻底黑了——”
  “徐庄,你其实一点也不喜欢我,——是吗?”
  “——”我听出何小君的声音在颤抖。天哪,我真是个拙嘴笨舌的傻瓜,畏首畏尾笨蛋。
  刘斌问张红卫:“徐庄同志这是跟谁言情呐,缠绵的我都有点肉麻了。”
  “跟他一大学女同学,”张红卫说,把脸转向我,“你丫也忒不够意思了,好像人家求着你似的,我听了都长气,”说着突然窜过来从我手里抢过电话,“喂,我是徐庄他哥,明天的事儿不用他管了,我让他明天一早去看你——喂,喂,喂喂!”
  “对不起徐庄,”张红卫举着电话听筒一脸尴尬地对我说,“电话断了,你那姑娘好像哭了,你再给人家打过去吧。”
  “唉,不打了。”我说,心里怅然若失,“我明天上午去看她,”我说,“瓦洛杰那头儿你们替我说一声儿,咱下午三点钟火车站集合。”
  “操,你早这么说不就结了,害得俺也得罪了你媳妇儿,”张红卫说,一边乜着眼笑我,“我早看你丫跟何小君的关系不同寻常,这么长时间来一直金屋藏着娇。”
  刘斌也笑道:“徐庄同志艳福不浅呀,姑娘要是特痴情你就把人娶了得了,也算莫斯科之行的一大收获。——怎么样,长得漂亮吗?”
  张红卫道:“没跟你说吗我们都没见过,估计错不了,徐庄这么在乎。”
  我勉强笑笑,没有说话。
  嗯,张红卫说得不错,我对何小君的确采取了“重点保护”政策。打死我我也不愿意让何小君搅入我们这个混帐圈子里来。我们他妈是谁呀:一帮投机不成好勇斗狠的混蛋和准混蛋。我这样说一点儿也没有辱没自己。相信我的话好了。
  何小君,我是多么希望自己能够摈弃一切罪恶感,清清白白狂放热烈地去爱你呀!
  何小君,让我们的新生活就从今天开始,从此刻开始!
  那天夜里,我大概抽了二十多只香烟。我根本无法安静下来,根本无法理清自己的思路。想起即将跟何小君离别,我就万分难过,可一想到自己明天就要登上回国的列车,我的心里就又涌起一股逃离沦陷区奔向解放区的光明感。莫斯科的天是黑黑的天,老北京的天是晴朗的天。李谷一大娘身穿旗袍手捏折扇深情唱道:走过了南北西东,也到过了许多名城,仔细地想一想昂昂,我还是最爱我地北哎哎京——。小子我也这样认为。我的确这样认为。
  第二天一早,我七点钟就起床了,这是我到莫斯科以后起的最早的一次,窗外还是一团漆黑。我把我的旅行包提到厨房,又把电话拉了进来。做这一切的时候我都是蹑手蹑脚的,我不想惊扰了张红卫和刘斌的好梦,就让这两个狗东西在异国他乡美美地睡上最后一觉吧。
  我坐在厨房里就着黄油吃了两片面包,喝了杯咖啡,感觉舒服极了。有那么一会儿,我甚至觉得自己这副样子像一个安度幸福生活的青年离休干部。不错,俺徐庄就要从“国际倒儿爷”的高位上彻底退下来了。俺老人家准备回到自己的祖国过另一种比较宽心的生活。生活的奶头儿不在别处,就在自己土生土长的那块地方,我老实告诉你。
  嗯,电话就在我的手边,我本来想给何小君打个电话告诉她我马上过去,可又一想应该给她一个傻瓜电视剧人物常说的“意外的惊喜”,就放弃了这个念头。我数了数钱,除了买车票所需的美金外,尚有两万多卢布,足够跟何小君挥霍一下的。
  我把房间钥匙留在餐桌上,背起旅行包,最后环视了一眼在此住了许久的莫斯科民居,轻轻带上门出去了。
  外面清冷得厉害,多数莫斯科人还处于睡梦之中。他们在冬眠呐。
  我向大院中心站着的一位作扫雪状的木雕老人说了声“早晨好”,然后一路小跑来到公路边上,伸手叫了辆出租汽车。我没有乘地铁是因为我突然觉得那可恶的地下通道里充满了病毒,甚至光是想一想地铁里面那闷浊温吞的气味儿我都有点头晕。我把汽车车窗开了一条小缝,让少量的冷空气吹进来。尽管我那时仍在呼吸着莫斯科的空气,但我强烈地感觉到这一切都他妈已经离我远去了,窗外的景物诸如异国情调的苯楼粗厦宽街窄巷都与我非常非常地隔膜,也许我真是到莫斯科梦游了几个月呢。我就像我自己掷出的一块不太顺手的漂瓦,只在莫斯科水面上轻轻擦了一下就飞落到对岸了。呸,我他妈根本没有遭过劫,没有遇见过恶警察,没有被烧过货,没有赔过钱,我只不过像一个真正的败家子一样花掉了我父母攒下的一部分收入。唯一真实的是,我获得了命中注定的爱情。
  我叫司机一直把车开到何小君她们的楼前,然后下了车。如果我手头有块儿小镜子什么的,我一定得整理一下自己的尊容,我是说我那一刻太在乎何小君了,太想给她和她的同学们留下一个好印象了。我甚至想我应该让何小君为有我这样一个“金玉其外”的男朋友而感到骄傲。
  嗯,我当时根本没有想过何小君会不在宿舍这回事儿,我几乎认定她会在宿舍里等我。所以,当我敲了一万次门也没人理我时,我简直沮丧透了。一霎时,我恨死了我自己的自以为是和言不由衷。我活该吃了闭门羹。我在门框和门缝里摸了一手土也没找到何小君可能留下的字条之类的东西,后来只好怏怏地下了楼。在电梯里我毫不手软地搧了自己一个大嘴巴。
  我想象着何小君的清纯和聪明,一股怅惘的思绪顿时袭击了我的心。嗯,如果我们同在国内,同在北大校园,同在我们生于斯长于斯的那块地方,我也许会克服心理障碍锲而不舍地追求她,也许她最终会不计较我的粗陋嫁给我,做我的新娘,如果是那样,我发誓我将会百般地呵护她,我们将会像一对善良的古生民一样男耕女织,安分度日,珍惜每一个假日和工余的闲暇时光。嗯,或许我们还能有幸生出一堆小小何小君和小小徐庄来呢,所谓“家无阿堵物,门有宁馨儿”。我这样胡思乱想了一阵,忍不住摇摇头苦涩地笑了。唉唉,我他妈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傻瓜。
  何小君,我爱你,我相信爱情,但我恐惧生活,我还没有来得及把退学之后发生的这一切一切彻底咀嚼一下,我还不能同你的生命节奏合上节拍,你能等等我么?
  宿舍区很安静,偶尔有几个衣着朴素的学生匆匆走过。现在正是上课时间,莫斯科大学有无数个教室,我到哪儿去找何小君呢?何况我也无法打听。我在楼门口点了棵烟抽,我想这是我在莫斯科运气最坏的一天。——何小君肯定是生气了。我干嘛要惹她生气呢?我活该吃了闭门羹,我他妈的确活该。我决意留下来等她。我从包儿里掏出纸和笔给何小君写了张便条:
    小君,我最亲爱的:
       傻瓜我在主楼快餐厅等你,请速来见驾。
                       钦此。
  我返回楼上把便条塞进门缝儿,然后便到快餐厅去了。一路上我严肃地自忖:徐庄这位同志本质上还是不错地,除了不能经世致用治国齐家平天下以外,还是没有什么大了不得的毛病——地。
  餐厅里人不多,因此显得挺空旷。我要了一杯牛奶,捡了一个靠墙的位置坐下。厅里基本上都是一些跟我年龄相仿的年轻学生,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男生用低沉的嗓音说话,女生表情生动,声调活泼。大概全世界的青年学生都酷爱高谈阔论,指点江山,尽管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那面目表情和语调我很熟悉。文明赋予人类更多的是共性而不是个性。有一回我在北大听美国汉学家罗杰瑞的讲座,我觉得他简直就是中国人。而我姐姐徐微现在也几乎快变成一个美国女人了,说起话来张牙舞爪,动不动就傻笑,将来她不变成个绕舌而又古怪的美国式老太太才怪。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何小君有点与众不同。她就是她,一个纯情的天真未泯的好女孩儿。
  我看看表,已经十点半钟了。这时,从外面进来许多人,餐厅里一下子变得嘈杂起来,我伸着脖子四处寻找何小君的身影。三个东方学生端着牛奶咖啡之类的饮品凑到我这一桌来,其中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家伙问我:“嘿,是中国人吗?”我点了点头。他从兜里掏出一包烟分给两个同伴一人一支,又让了让我,我晃着手里的烟,谢绝了。络腮胡子问我:“你是新来的吗?学什么的?”我说:“我不是学生,是一倒货的。”那家伙“噢”了一声,端起杯子喝咖啡。尽管他肚子里的学识修养使他不便对人表示不尊重,但我还是从他的脸上瞥见了一丝蔑视和不屑。果然,他与我谈话的热情顿减(这也是我所希望的),转头同两个同伴谈讲起来。他们用的都是那种极假极讨厌的深沉嗓音,一点也不本色,我听了都替他们难受。而他们谈论的都是些所谓“大事”,各国领导人的名字从他们嘴里说出来都想是在叫自己不争气的儿子。后来他们又居然分析起中国苏派留学生、欧派留学生、美派留学生在国内势力的强弱消长来了,恶心得我直想吐丫挺的们一脸。这些小小年纪就浑身党人习气的鸟学贼真比老不死的官僚们更令人作呕。吕齐说得好:老混蛋都是有小混蛋变的。我起身愤然离座,这时,我听见那个络腮胡子叫我:“嘿,哥们儿,你什么时候回国?”
  “今天,”我说,“怎么啦?”
  “不怎么,想让你给捎封信,”络腮胡子换了副笑脸说,“到北京往邮筒一扔就得。”
  “行行行,”我嬉皮笑脸地说,“愿为阁下效劳。哥们儿我最爱窥探别人的隐私。”
  络腮胡子的笑容登时僵在了脸上,眼睛也渐渐瞪圆了,看样子他老人家似乎还想发一下雷霆之怒呢。他的两个同伴紧着劝他:“算了算了,自己发信也多花不了多少钱。”我转身走开了。这些自高自大颐指气使的婊子养的官僚预备队真让人生气。北大校园里也不乏这类未老先衰的小混蛋阴谋家。你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刺激了他们这种邪恶趣味。
  我在餐厅外站着等了半个多小时,还不见何小君到来,这下我可真急了,把只抽了一口的烟拧灭,扔进垃圾箱,顺原路朝何小君的宿舍楼走去。
  何小君她们宿舍的门开着,但只有她同宿舍的俄罗斯学生在,那是个身材高大脸上长了些俏皮的雀斑的姑娘。姑娘一见我就笑着用中国话说:“怎么样啊,吃了吗?”发音还挺纯正。我也笑说:“吃过了。何小君哪儿去了?”姑娘怔了怔,又笑起来,改说了俄语。这回轮到我发怔了,我还以为她真的会说汉语呢。但她的大意我听明白了,何小君到她导师家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的心里失望地寒了一下。我想了想,把玩具狗掏出来放在何小君的床头,又在被俄罗斯姑娘收进来的便条上加了一句话:小君,我走了,你要多保重。写这几个字的时候,我差点儿流出泪来。姑娘在我身边歪着头看我写汉字,止不住地乐。我写完后把手里那只北京亚运会期间产的印有熊猫图案的两用钢笔送给了姑娘。姑娘说了声“谢谢”,抱住我拥吻了一下。
  然后,我告辞了。
  我垂头丧气地乘坐地铁赶往火车站。下车后尽管肚子不太饿,我还是走进了火车站旁边的一家简易餐馆。我吃了两条炸鸡腿儿,一盘冷菜拼盘,喝了两瓶啤酒,磨蹭到两点多钟,直到俄罗斯老板娘频频拿眼睛催我,才抹抹嘴离开了。到了售票大厅,我一眼就瞧见了票贩子伊果先生。他正在同另外两个中国人坐在椅子上聊大天呢。伊果看见我,立刻走上前来,拉住我的胳膊边往外走边说:“走走走咱到外面说去,今儿‘玻璃啐’便衣特多,我都被他们盯上了。”我笑道:“你不是老毛子的上门女婿吗,还怕小舅子?”伊果也笑道:“操,小舅子们我也不是个个儿都认识。”我和伊果来到外面一个僻静处,把钱和车票做了交接。完后伊果又急匆匆地回售票大厅去了,临走笑着跟我说:“回北京给哥们儿宣传宣传,就说叶利钦也是我的小舅子。”
  我站在车站广场上,望着匆匆往来的人群和川流不息的车辆发了会儿呆,突然觉得自己活得非常狭隘和局促。
  我为什么就不能真正安静下来做点事情?我为什么就不能亲手掌握自己生活的节奏?尤其是最近这几个月我几乎就是欲望驱使下的一个疲于奔命的奴隶,几乎就是生活重压之下的一具徒有其表的僵尸。古人说人是万物的灵长,人本身就是一个宇宙。那么,我算得上一个宇宙么?我的个体世界有宇宙那么博大丰富么?在生生不息的宇宙世界里,我的汲汲为利患得患失的渺小行为简直与生命奥义南辕北辙、背道而驰。
  我突然想起了宋人有关人体组合的一则妙谈,不由得嘿笑起来。
  宋朝一位神人在一千多年前自问自答曰:
     “唇之上何以谓之曰‘人中’?若曰人身之中半,则当在脐腹间。盖
   自此而上,眼耳鼻皆双窍,自此而下,口暨二便皆单窍。三画阴,三画
   阳,成泰卦也。”
  古之人不拜权,不拜金,只崇尚人生的质量和对人本身的认识,真真可敬可佩。如此说来,畸形的现代文明日益将人贬谪到奴隶的地位,粗鄙的攫取欲望日益将人置于蝇营狗苟尔虞我诈的悲苦境地,纵能上天入地于人本身又有何益?还是首先关心一下人本身吧。想着想着,我的灰冷的心情渐渐好转起来。
  一群白鸽在莫斯科的上空安详地盘旋。
  我觉得做个呆鸟也不坏。
  这时,我看见张红卫和刘斌背着旅行包晃着膀子朝我这边走过来了。刘斌的头上戴着一顶很滑稽的俄罗斯滑雪帽。我看着这两个向我大模大样地移动过来的“泰卦”,忍不住笑弯了俺的老腰。那一刻,我真是没来由地高兴极了。我笑得像个大傻茄子。
  “撑得呀你,笑什么笑,”张红卫当胸给了我一拳,差点儿推我一跟头,“——票搞到了吗?”
  “搞搞搞到了。”我好不容易忍住笑说。
  “哎,你那情儿呢?”刘斌歪着脑袋四处乱找,“你也不能藏这么严实啊,让哥哥替你把把关。”
  “甭提了,失了恋了,”我说,“我今儿吃了一大闭门羹,真失了恋了。”
  “也好,清静。”张红卫说,“免得你们丫分别时哭哭啼啼,捎带我们也跟着受刺激。——嘿,”张红卫突然“嘿”了一声,捅捅我小声说,“徐庄你快看,是那位吗?”刘斌笑起来。我顺着张红卫手指的方向一看,忍不住骂了一句:“你亲大爷。”那边走过来一位打扮得跟“鸡”似的瓦刀脸儿姑娘,一路上寻寻觅觅。张红卫笑着说:“瓦洛杰让我代问你们老徐家全家好呢,那老兄真不得了,今儿他自己差不多喝了一整瓶伏特加。——哎哎哎,徐庄,看那边你那位真来了嘿!我觉得这回真是嘿!”
  “少你妈打岔子玩儿——”我嘴里这么说着,还是忍不住转头看了一下,——这次张红卫没有蒙我——何小君真的出现了!
  小君,你可知道我当时看到你娇小的身影心里都在想些什么么?
  你是我今生唯一的挚爱。
  何小君看见我们发现了她,低下眼睛羞涩地一笑,快步走过来,红色的长披巾在身后一飘一飘。
  张红卫和刘斌盯着我的脸笑说:“嘿,兄弟,脸红什么,脸红什么?”
  我没有答理他们,上前两步拉住何小君的胳膊,回身严肃地介绍说:“这位张红卫,这位刘斌,以后见面可都得叫大哥。”何小君抿嘴一笑,冲张刘二人点了点头。
  张红卫也严肃地看着我说:“小鬼,你这番介绍很不全面嘛,我们当了半天大哥还不知道妹妹姓什名谁呢。”何小君自己介绍说:“我叫何小君。”张红卫立刻夸张地瞪大了眼:“噢,你就是何小君呀,”连忙伸出手和何小君相握,“早知道你的芳名,就是不常听徐庄说起——他这人心眼儿比较小。昨天那电话是哥哥我捣得乱,千万别往心里去,千万别往心里去!”何小君红着小脸儿往回抽被张红卫攥着的手,一边求救似的看着我笑。我笑着佯装不知。刘斌说张红卫:“有你什么事儿啊,跟这儿瞎激动。小君妹妹,甭理他,他这人有七八十种神经病。”说着,刘斌突然冲我摆了摆下巴,捋袖揎拳,“姓徐的,你过来一下,我得跟你谈谈决斗的事儿。”何小君大概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阵势,吓得伸手一把拽住我,眼睛怯怯地看着五大三粗的刘斌说:“好好的,你们这是干吗呀?”张红卫唬何小君:“还不都是为了你吗?嘁,一女杀三士。”
  我冲何小君笑笑,随刘斌往边上走了几步站住。刘斌小声对我说:“徐庄,我虽然粗点儿,但好坏人还分得清,这女孩儿真不错,你可别他妈害了人家。”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大叠卢布递给我,“你们俩去玩儿吧,我和张红卫也四处转转。”我说“成”,但没有接钱,“我这儿还有,够猛花一气的。”刘斌不由分说把钱塞给了我。
  “我看咱最好还是一块儿玩儿吧——”我说。
  刘斌瞪了我一眼说:“你丫怎么现在变得这么虚伪呀,过会儿又该嫌我们当‘灯泡’了。”回头招呼张红卫,“对吧张红卫?”
  “什么呀就对吧张红卫,”张红卫和何小君走过来,“你们商量出个结果没有?”
  “都说好了,”刘斌说,“地点定在北京火车站,一下车就开练。”
  张红卫向我眨眨眼:“那我和刘斌到商店转一转,就不带你们俩了,”然后又向何小君欠欠身,“啊,妹妹,请原谅。”
  何小君自告奋勇地说:“一块儿转不好吗,我给你们当翻译。”
  “不带不带,”张红卫说,“俩小屁孩儿,带你们倒累赘。再见啊。”
  “——再见。”何小君小声说。
  张红卫、刘斌冲我们挥挥手,走了。
  何小君向我耸鼻瞪眼。
  “瞪什么眼啊你,害得我腿都跑细了。”
  “骗人。”
  “骗你我是植物——你没看见我给你留的圣旨吗?”
  “你去学校找过我啦?”何小君不相信地看着我,“你真的去找过我啦?”
  “可不真去了吗,朕在你们那大破校园里都快冻成二傻子了。”
  “活——该,谁让你昨天在电话里说那么绝情的话啦?谁让你不再给我打电话啦?是你先不要理我的。”
  “我活该,我的确活该。”
  “——对不起啦,”何小君两手晃着我的胳膊说,“我们导师请我去辅导他女儿汉语,我本来不想去的,听你那么一说,一赌气就去了。——我错了,你生我气了吗?”
  嗨,我他妈生的哪门子气呀。我笑了。
  “嗯,这就对了嘛,”何小君也笑,然后扳着手指头数数儿,“让我算算啊,一二三,我们总共还剩下三个多小时。我们去音乐酒吧怎么样?我知道这附近有一个,顾客可以自由唱歌,非常非常不错,我们去不去?”
  “好吧,我们就去音乐酒吧——吧。”
  何小君笑着推了我一下。
  何小君挽起了我的胳膊,一路蹦蹦跳跳地走,每经过一个玻璃橱窗,她都要探出小脑瓜儿冲里面做鬼脸儿,快活得像一个不懂事儿的小妞妞。可我知道她心里并不快活。我那时真想把她背起来走。我真的想。好小君,是你让我懂得在生活中应该珍惜点儿什么了。
  “答应我一件事儿。”她突然在自己面前竖起一根细细的食指说。
  “什么事儿啊,不说就让人先答应?”
  “你甭管。你就得先答应。”
  “好,我答应。——您也忒霸道了吧?”
  “哼,我就是霸道。”她点着头说,“这算什么呀,霸道的还在后面呢。”
  我们去的那个酒吧地方不算太大,后面是一片舒适的沙发散座,前台有一个小小的舞池,乐台上有一支小乐队现场伴奏,一位美丽端庄的俄罗斯姑娘裙裾飘拂,边走边唱,音质极其宽厚动人。侍者引领我们在一张雅致的小桌边坐下,何小君要了两杯葡萄酒。有几对俄罗斯青年男女随着舒缓的乐曲跳着舞。酒吧里光线很暗,因此我要想看清何小君就得费点儿劲。她老是坐在那儿似笑非笑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眼睛里闪着两个幽深的亮点。她的长发从正头顶一分两半儿,直直地瀑泻下来,在如梦如幻的灯光下发出幽亮的光泽,而她的脸庞和五官在暗弱的灯光下显得愈发素净清秀,透出一种圣洁而又凄恻的美。一霎时,我觉得她简直就是自然界中的无上精品。我想不出该说些什么,也不想说,就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她的两只膝盖和我的顶在了一起,我挪动了一下,她又固执地使它们顶在一起了。
  “你好。”何小君突然用很粗很重的男人嗓音说,“认识你很高兴。”
  “我也是。”我笑笑说。
  “对不起,我能请您跳个舞吗?尊贵的小姐?”何小君仍然用那种很粗很重的嗓音说,她的声音使我想起了配音演员毕克。“——请您赏光。”
  “不赏光。”我笑道,“本小姐从来不跟陌生男人跳舞。”
  “看我不像良民是不是?人不可貌相。”何小君耐心地扮演着她的骑士角色,“请小姐放心,我也从来不对陌生女子产生非分之想,更不会动手动脚。——我们光是跳一跳舞,成吗?”她最后一句话是用极其温柔的口气说的,我差点儿就要笑出声来了。“好吧,”我欠了欠身说,“不过不能让我的男朋友看见,否则他会受不了的。”何小君立刻佯装警觉地转动了一下黑白分明的眼睛:“——你的男朋友是谁?”
  “赛金花。”我说。
  何小君没有笑。她几乎一下子将整个上身全都伏在桌子上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拿眼睛觑着我柔声说:“徐庄,我现在又不想跳舞了,我想听你唱歌儿——。”我没想到她会提出这种要求,我为难地四下看了看:“好姑娘,您饶了我吧,您这不是让我在国际舞台上现眼吗?”何小君嘟着嘴说:“我没有让你给大家唱嘛,我只要你唱给我一个人听嘛——你刚才都已经答应了嘛。”她的嘴唇在手背上都挤变了形了。
  我点了点头,答应了她。我他妈在莫斯科能送给她的也只有一首歌儿了。我真想使她快活。只要她高兴,她就是现在让我当众学几声驴叫我也会答应。一想到她独自一人呆在这离家乡和我万里之遥的地方,我就想哭。
  “嗯——,你就唱那首美国歌儿,”何小君的神情欢快起来,“《Tell Laura ILove Her》,你在北大办公楼礼堂唱过的。”她说着突然凑过来吻了我一下,“我这就去跟乐队说,借他们一把吉他——你可要好好唱啊。”
  嗯,那天,我就在莫斯科音乐酒吧里给何小君唱了那首《Tell Laura I LoveHer》。那真是一首要命的好歌儿,歌中吟唱的是一个催人泪下的爱情故事,我每次听这首歌儿都会伤感不已,但愿你也听到过:
    Laura 和Tommy 是一对恋人,Tommy发誓要给与 Laura 一切,可是 Tommy 很
  穷。有一天 Tommy 看到了一则奖金为1000元的赛车广告,就驾车参加了,临行前
  Tommy来不及告诉Laura,就打电话给她的妈妈,请她转告Laura,就说“我爱她,
  我需要她。”Tommy在赛车中不幸发生了车祸,当人们把濒死的Tommy从车里拖出
  来的时候,Tommy还在喃喃地诉说着:告诉Laura我爱她,告诉Laura我需要她,告
  诉Laura不要哭泣,我对她的爱永远永远也不会逝去——
    Tell Laura I love her
    Tell Laura I need her
    Tell Laura not to cry
    My love for her will never die……
    ——
  我唱完后,回到座位上,发现何小君伏在桌子上抽抽噎噎地哭了。我一句也没有安慰她,因为后来我也忍不住哭了起来。一时间,我觉得自己是那样的弱小、那样的无助,单薄得像张纸,脆弱得像根草。我什么也想不清楚,我什么也想不明白。我就这样只是一味地任凭自己的泪水哗哗地淌落下来。
  那天,我真他妈是全莫斯科最忧伤的国际倒儿爷。何小君一直把我送上车,目送着火车离开。开车前,我和她在站台上拥吻了大约一万年。何小君一滴眼泪也没有流,这是我们事先约好了的,她的确是一个坚强的好姑娘。你要是看见她当时那副强作欢颜的可怜模样也准会像我一样伤心。她甚至没有向我挥手告别,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站着,站着,一动不动。我双手扶在车窗玻璃上,泪水夺眶而出。这本不是一个爱情故事,然而只有我自己最清楚何小君在我流浪莫斯科的漫漫心路中占据着怎样的位置。
    去你妈的吧,莫斯科!
    多多保重吧,何小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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