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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犹带英雄气。 试上最高闲坐地。 东,也在图画里; 西,也在图画里。 ——元·张养浩《山坡羊》 江面上朔风呼叫。风从峡谷中吹来,仿佛挟带着一股豪气,贴着江水直扑开阔的河滩。波浪被风的手卷带而起,发出哗哗哗的呼应声。泊在江边的小船便在这风与浪的夹击下相互撞击,哐哐作响。 长江这条美丽的河流,从图片上看,它是那样充满灵秀之气,宛转于峡谷之间,逶迤于平原之上。太阳的光芒照在水面,两岸绿树拥着一带江流静静地流淌,显得明媚绚丽。然而,当你真实地站在它面前领略它时,你却会强烈地感受到它的浩大气派,它的雄壮声势和它劈山闯海、摧枯拉朽的豪放对你的灵魂的撞击。那一刻,风挟着灰沙从你耳边掠过,涛声拍打山岩发出轰然巨响。这声音,足可以把潜伏于你体内所有悲壮情愫逼迫而出,令你情不自禁地满怀沧桑。 苍茫长江,总能让你对它有一份难以抑制的特别怀想。 凌晨四点整,风似乎小了。进峡的船长长地拉响一声汽笛。天空一朵灰云仿佛抖了一下,把下弦月从云层背后抖出,冷冷地挂在天边一角。夜色未退,江面上茫茫一片黑灰,只有几盏指路的红灯标和白灯标在水面不疲倦地闪烁,放射着它们永无穷尽的光明。丁子恒从床铺上坐起,他隔着窗子朝外看看,又侧耳静静地倾听舱外的风声涛声。 这是春节刚过的第四天。三峡水利枢纽初步设计要点报告完成后,总院指示立即做好三峡坝址的初步设计准备。为了确保坝址选择的万无一失,决定组织各处骨干工程师对三斗坪和南津关再进行一次实地查勘,并对两坝区做全面的比较。连续几个月,三斗坪美人沱八号和南津关三号两个坝段在图纸上已被许多手千百遍地抚摸,每天大家见面不是“美八”便是“南三”,仿佛离开这几个字眼,便无话可谈。虽然许多人都去过三斗坪和南津关,但这次的实地查勘仍然令他们激动和向往。 与丁子恒相邻床铺的枢纽室工程师洪佐沁在乘车来宜昌路上便反反复复地说:“长江我是千百遍也看不够的。” 对面床铺水文室工程师张者也表示同感,并且补充道:“哪怕在三峡建成的第二天就死,我也没有半点遗憾。” 刚上船时,丁子恒同张者也都觉得对方有些眼熟,却并不相识。坐下聊起,互道眼熟之感,方知彼此都住乌泥湖,张者也住癸字楼下右舍。乌泥湖宿舍有七人参加这次查勘,永青里和惠宁路其它几个宿舍的人加起来也只有七个。于是大家便笑说如果大坝坝址是在乌泥湖和长青里、惠宁路这几处筛选的话,肯定会是乌泥湖中选,因为他们的人占去了整个成员的半数。副总工程师金显成却说这个结论肯定错误。因为乌泥湖人肯定既不愿自己成为移民,也不愿让自己的地盘沉于水中,为此多半会投长青里或惠宁路的票。一席话说得大家哈哈大笑。金显成住甲字楼上右舍,他和他的太太叶绿莹都是满人。丁子恒同金显成交道打得并不多,但金显成的幽默和处理问题的机智却令他十分欣赏。 汽笛又一次响了,仿佛一个人说话要加重语气,这次汽笛如同吼叫。丁子恒心知,船已经进了三峡的大门:南津关。 对面床铺的张者也也醒来了,他翻身坐起,见丁子恒随意躺在床上,眼睛朝外观看,便问:“丁工,没睡?” 丁子恒说:“睡了,也刚起来。” 张者也打个呵欠,说:“我在家经常失眠,可只要一到长江上,听着涛声随船摇晃,失眠症立即治好。” 丁子恒说:“我跟你刚刚相反。我在家睡眠总是很好,可一见到长江,神经就亢奋,失眠症立即附体。” 张者也笑起来,说:“我们是从两个角度证明了一个事实,那就是长江能对我们的睡眠产生影响。” 丁子恒亦笑了,笑完,说:“张工,你父亲可是教古文的?你是不是还有个哥哥叫张之乎?” 张者也笑道:“你说对了一半。我是有个哥哥叫张之乎,可是我父亲却并未教古文。非但教不了古文,他甚至大字不识几个。他在药铺当伙计时常听老板之乎者也地教训他,于是心里便发誓说,我这辈子非得有两个儿子,一个叫之乎,一个叫者也,你老板会的,我家儿子也都会。后来他娶了我妈,我妈一下给他生下双胞胎,这就是我和我哥哥。我父亲果然兑现他的誓言,把我们一个叫了之乎,一个叫了者也。”张者也说完,船舱里笑声轰起,原来大家都醒了。 外面的天还黑着。南津关的江流,有如突然束起,仿佛要把自己削得尖细一点,以便在绝壁千仞的峡谷中自由游走。金显成叹道:“这样超绝的峡谷,实在是作为水利枢纽的优越条件,难怪萨老先生一眼便看中了它。” 一个冷冷的声音从船舱一角传出:“但它却实在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谁能知道它的绝妙外表下,是数不尽的溶洞呢?” 丁子恒听声音便知道,这是林院长新从北京请来加盟三峡勘探的地质专家孔繁正。 洪佐沁说:“不光是萨凡奇,苏联专家也表示鼓津关更理想。说实话,南津关处于三峡的瓶颈口,一卡起来,就可以一举拦蓄宜昌以上将近四千五百亿立方米的年水量,从根本上解除长江中下游的洪水灾害,而且也可以彻底解决长江上游的航运问题。如果坝址从南津关上移到三斗坪,就要损失好几百米的水头,这意味着失去了一座四五十万千瓦的水电站。同时从三斗坪到宜昌大概有四十公里的航道也得不到改善,弄不好会成为两千六百公里长的沪渝航线上的一截‘盲肠’哩。这理由也不能不说强硬。” 孔繁正说:“强硬?再强硬也强硬不过大自然的条件。前不久勘探队在南津关江心钻洞,钻到吴淞寒点五十米以下时,钻杆上竟然爬上来一只大螃蟹。说明什么?这说明溶洞情况复杂超出我们的想象之外。溶洞彼此洞洞相通,就算我们克服重重困难,将来大坝在南津关修建起来了,水也蓄上了,谁能保证水库中的水不从水底和两侧的溶洞渗漏一尽?同一截盲肠或几千亿立方米的水量相比,哪个后果更为严重?” 洪佐沁说:“那当然是修个漏库的后果更为严重。” 金显成说:“南津关的外形的确不可替代,但它的地质情况太糟糕,而三斗坪虽然地质条件十分理想,其它方面也确有不尽人意之处。苏联专家提出的问题也就是洪工说的并非小事的那几条。总院为了兼顾这两地优势,考虑是否可在大坝下游再修一座副坝。这样既可以收回失去的水头,也可以解决盲肠问题。” 张者也说:“修两座坝,经费问题能解决?” 洪佐沁说:“如果在南津关修坝,为解决溶洞问题,可能会投入比一座坝还要高的费用。” 金显成说:“洪工说得不错,修这样的两座坝,应该比在南津关修一座坝的费用要省一些。同时副坝的建成,还可以解决主坝可能出现的下泄流量不均匀的问题。不过,这个方案还在研究中,到底能不能行,还得论证。” 张者也便笑道:“南津关这地方,山河壮丽,却徒有其表,非你我之辈用武之地。让文人墨客吟吟诗,市井小民观观景,它也就够了。” 孔繁正说:“这样近距离地修两座大坝?全世界的人都会说中国人是发疯了。”孔繁正的声音依然冷冷,充满傲气。 丁子恒听着来自各处室工程师的高谈阔论,一直没有插话。丁子恒并非木讷寡言之人。在三四个熟友面前,他可以谈笑风生,不乏幽默。一旦超出此范围,他便习惯缄默不语,只静静坐在一边,听人谈论。 对于三斗坪、南津关二者坝址孰优孰劣,丁子恒觉得每个人的话都有一份道理。但如果修建主副两坝的方案能够论证通过,丁子恒以为这恐怕是最理想的,可谓皆大欢喜。设想长江上相距不足五十公里处,连连耸立两道世界级大坝,那该是何等辉煌的景观。正想时,他听到孔繁正关于“发疯”一说。丁子恒心道,是不是发疯得由我们来定。你懂地质,未必连水电你也懂? 丁子恒不喜欢孔繁正。孔繁正眼睛常常向上望,头亦微仰着,神气中满是傲慢。开口说话,腔调亦是冷而无情。这使丁子恒总是情不自禁地往当年南京常见的达官贵人身上想。而一个工程师,丁子恒想,你摆这副派头做什么?你若有本事,何必如此?你若没本事,拿派头也没用。 孔繁正的一句话,令热烈的讨论瞬间冷场。许多人都不好做声,便把眼睛投向舱外。 汽笛不断地吼叫,山鸣谷应。轮船有如在一条狭窄隧道里蛇行。夜色依然浓重,两岸石灰岩陡壁不断变幻形状,显得分外峥嵘可怖。灯标也愈来愈密,不但在水上,两岸峭壁上、山岬间,亦都布满灯标。丁子恒知道,这是石牌到了。 夜色里的石牌是航行途中一大关口。航道在此突然转了一个比九十度更甚的急弯,一个礁滩由右岸突入江心,这便是著名的石牌珠。石牌珠如同峡谷中突伸的一只胳膊肘,拦住水流,把原本就不宽的航道压缩成一条单行线,弯道半径只剩五百公尺左右。轮船只能循着灯标,怯怯地从山边擦过。引擎吼叫得颇吃力,快车慢车的铃声几乎未曾间断。瞬间,江上灯光更密了,左岸是灯,右岸也是灯。红色白色,相隔相间,在夜色笼罩的江面连成道道光带,形成少见的绮丽景色。 轮船绕过石牌珠这道大弯,便进入灯影峡。来程已在夜色中闭合,只有那几条光带,远远望去,已汇成一道巨大的光芒,刺入万山深处。 丁子恒特别喜欢灯影峡这一名称,他觉得这叫法很是优雅。有人说是因为南岸石鼻山上四块大石形似西天取经的唐僧师徒四人,此四人姿势各异,映在深蓝色天幕上,有如灯影戏,故有此名。丁子恒却不信此说,他想这肯定是未曾夜航过三峡的文人信口编出来的。灯影峡之所以冠以灯影二字,与孙悟空诸人何干?南岸那几块大石头也不过是好事之徒的牵强附会。只有他们这些在夜色茫茫中穿峡而过的人,方能真切体会到灯影峡的真谛:石牌水道,弯急路窄,夹江两岸,灯光密布,天色一暗,便见得山体上江面上的绰绰灯影。往来船只,离开这些灯,便寸步难行。这才是灯影峡名字的由来,连峡谷两岸的震旦纪石灰岩也因之而被称为“灯影灰岩”。 穿过灯影峡,过了南沱,峡谷渐渐开阔。石灰岩的绝壁悄然后退,终于在三斗坪附近消失不见。天开始有一点微亮,丁子恒隔窗看到了朦胧中的三斗坪。 三斗坪乃长江岸边一极小极小的镇子。抗战末期,曾作为一个靠近前线的走私转运中心,有过一度繁荣。许多船只和许多陌生的面孔在这小镇的水域进进出出,店铺里的东西好卖了,破旧而阴暗的客店有客住了,几家女子跟着陌生面孔的人或到重庆或下汉口了,繁荣景象大约也就这些。但无论如何,那只是它历史上的辉煌。抗战结束后,船只和陌生面孔都消失一尽,它便依然回到了冷落而寂寞的过去。直到许久后的一天,一只勘探队仿佛从天而降,这个已被遗忘的小镇才恍如一颗深埋多年的珍珠,被一点一点挖掘出来,一点一点拭尽泥土。突然之间,它有了纯净的光芒,这光芒竟从深深的峡谷一直射到天外。 现在的三斗坪,成了一个大工地。工程师、技术员、钻探手、风镐手、测量员,随处可见,钻探机、开山机、三角点、导线桩、水准基点,满目皆是。珠络似的灯光在沿江两岸由山顶直挂到江心。虽然轮船引擎仍在耳边响个不停,但丁子恒一行仿佛已经听到了来自三斗坪的昼夜不停的钻机轰鸣声。 天完全亮了的时候,丁子恒一行人踏上三斗坪的河滩。 早餐是在工地上吃的。一碗粥两个馒头,简单又省事。这种生活,工程师们都习以为常。吃完便将行李扔在工棚,开始查勘。 姬宗伟从河滩上跑步而来。见丁子恒,高兴道:“丁工,你也来了?” 丁子恒说:“姬工,你没回去过年吗?” 丁子恒一叫,便有人笑。姬宗伟只好自己也笑,说:“祖宗没把姓弄好。在工地,我管事一多,他们就说,你哪里是‘姬工’,分明是个‘鸡婆’嘛。”他这么一说,笑声便轰的一下,撒得江滩满是。 姬宗伟说:“先应该向大家道声新年好,我在这里专门等你们哩。我们在工地的人,从没过年的概念,钻机不停,人就得天天守着。金总呢?” 金显成正同孔繁正说着什么,连忙答道:“我在这。” 姬宗伟说:“我奉命听您调度。你们想先去哪里?美人沱八号行吗?” 金显成说:“可以。” 姬宗伟忽然又想起什么,说:“大家半夜里坐船来,很辛苦,要不要歇歇?” 孔繁正说:“不必。时间比什么都重要。” 姬宗伟此时方看到孔繁正,他眼睛一亮,说:“孔工,您也在这里。太好了,这里的地质情况,您讲就比我清楚多了。金总,孔工这一年差不多把三峡的每个角落都跑到了,这一带的地质状况,全都放在孔工的胸中哩。” 张者也便笑了,说:“我的妈耶,那得多大个胸呀。”说得大家又轰的一笑。 美人沱八号坝段就在三斗坪。这一坝段经过几年苦战,面貌渐渐明确,优点随了解的深入愈加突出。许多人从心理上觉得选定这个坝段做三峡大坝坝址可能性颇大。但感觉不能替代科学,所以,勘探工作一直在此紧张进行。 姬宗伟说这个坝段上现在有四部钻机在钻探。两部在江心,两部在河滩。左岸坝肩狮子包山腰上,打了一个八十多公尺深的平峒,一直伸进山腹,这一平峒业已完成。右岸白岩尖山腰还要打一个平峒。为让开山机上山,须得修筑一条临时道路。故而每天有几百人在这里打眼放炮,以便沿陡峭的山坡开出道路。整个三斗坪有四条坝线在平行勘探,可谓钻机处处。光是白庙子坝线上,由山顶到江心便摆下七部钻机。两岸河滩上、冲沟里随时可见三角形的塔架。勘探队都是三班工作,人停机不停。江边仓库堆积的岩心木箱已成千累万。勘测的工作做得非常细,从南津关到美人沱两岸五十公里内,两个坝区,十四个坝段都被勘查一遍。看看那些到处散布的红漆木桩,便可知其工作量。 一行人从一个工地到另一个工地,耳边的轰轰声始终不绝。河谷过了三斗坪,便又收缩,直至转入牛肝马肺峡。这时三斗坪好似西陵峡中一个大肚子,而所以能形成如此大肚,是因为这里是火成岩地区的缘故。整个大三峡七百公里,只有由南沱到美人沱间的三十公里是火成岩区,其余都是沉积岩区,目前勘探已将这点弄得很清楚。姬宗伟且说且叹:“早先孔工说这是大自然一绝,我们还不以为然。现在上上下下看过,觉得这里真是天赐胜地。” 孔繁正踏上一块岩石,居高临下。江风把他脖子上的长围巾吹得飘了起来。他伸手抓起围巾,将之掖在胸前,眼望长江,然后说:“宽阔的河谷地形,抗压强大的火成岩基础,对大型水利枢纽工程十分有利,高二百公尺以上的混凝土大坝有如人造大山,非得这样的岩石做基础,方才安全可靠。尤其是上坝线,江心中堡岛有广阔的河漫滩,给水工布置、施工导流、施工布置都创造了极好条件。此外,这一带,两岸呈十分明显的阶地状。地貌学家已查出有九级阶地,差不多每隔三四十公尺,就有一级阶地。沿江一些村镇,如三斗坪、茅坪、黄陵庙、中堡岛,都是分布在一级阶地上。许多地名叫‘坪’,也都同阶地有关。阶地的形式和阶地发育比较明显,一方面说明了这一带地层仍在上升,河流仍在下切,因而这一带长江仍处于幼年峡谷期阶段。另一方面,也说明地质过程中,火成岩同沉积岩的石灰岩大不相同。火成岩剥蚀现象的确很严重,因而阶地明显,而石灰岩区阶地现象则不显著,它表面上似乎纹丝不动,内部却受水流溶蚀作用,形成百孔千疮的溶洞,南津关的地质状况便是如此。” 孔繁正一副指点江山的派头。他的目光投向四周群山,脸上竟溢出激情。丁子恒还没有见过他如此激动,心里便有些讶异。孔繁正从三斗坪岩石上晶莹亮闪的黑云母,谈到到火成岩区的物理风化剥蚀,由此又谈及南津关石灰岩区的化学风化溶蚀。物理风化剥蚀使三斗坪外貌呈阶地状,内里却坚硬无比;化学风化溶蚀令南津关外貌强硬森严,内里却满是溶洞。坝址应选择何地,答案当显而易见。孔繁正说,坝址若定在三斗坪,大坝有成功和失败两种可能性;但如果定在南津关,那么结果只有一种,就是失败。这是大自然的决定,我们人力难以改变。 金显成笑道:“不管坝址定在哪里,都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可谓华山一条路。我们只有一条路好走。” 孔繁正说:“如果只有一条路,那就走向三斗坪。” 丁子恒说:“从施工角度看,阶地对于施工时布置建筑物十分有利。其一,可以省去不少平整工程;其二,阶地上高程相差少,建筑物平面联系容易;其三,不同高程的混凝土工厂可以选择不同的阶地布置;其四,横切阶地走向的大冲沟,可以用做交通线的展线,把各级阶地连成一体。” 孔繁正说:“丁工是施工室的?” 丁子恒点点头。孔繁正说:“丁工这个阶地有利施工一说,正是对我先前所说阶地地质情况的一个补充,十分有力。” 洪佐沁附在丁子恒耳边,低声道:“发现没有,这个孔繁正喜欢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话。” 丁子恒说:“这大概是强者派头。不过,他看来还是有本事,头脑反应敏捷,思路缜密严谨,陈述事件用词准确,干净利索,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一个工程师应有的素质,他似乎都有了。” 洪佐沁说:“有本事就有本事呗,何必摆一副我比你们全都行的派头?” 丁子恒说:“那倒也是。”但丁子恒在说这话时,心中对孔繁正的反感已经淡了许多。他想,一个人有本事,就算多一点毛病,也没什么。 爬上三斗坪附近的高峰白岩尖,人们都开始出汗。山顶寒风扑面,冬日阳光传达出来的一点点微弱的温暖,被冷风一吹而尽。纵然如此,还是有人脱下了棉衣。 伫立山顶,峡谷河流皆奔至眼底,与河滩所见迥然不同。长江如带,由西北万山丛中奔流而下。至三斗坪拐一大弯折往东北,又没入那云封雾锁的万山丛中。江北岸如万顷波涛般起伏的群山正是那久经沧桑的黄陵背斜。它像一块盾牌,保护了这一段短短二十公里长江免于遭受震旦海、寒武海等海相沉积,从而给长江留下一块“净土”。丁子恒眺望着穿山而来,又穿山而去的长江,心里漫想着亿万年前,四周海浪滔天,一望无际,仅此一处孤岛,屹然独立于万顷重洋之中。然而亿万年后,长江竟腰斩这一背斜,直奔东海。大海不能吞没,江流竟可截开,大自然真是神秘莫测。 晚上便住在工地。工地将一座旧仓库改造成住所,只一个房间,用木板搭起通铺。自来水在门外,厕所亦只是一个草棚,隔得远远,如欲入厕,须得跨过一条小沟。屋中间吊了一盏灯,灯光很暗,若想看书读报,会很吃力,于是便只好聊天。 工地钻机轰轰的声音压倒江面的风声,成为夜晚的主响。钻塔上的灯在黑夜里尤其显得明亮,它同淡淡月光溶为一体,穿过仓库的窗口,把影子投在床铺上。室内没有桌椅,打开随身所带行李铺盖,铺在床上,便既是桌子亦是板凳。许多工程师在家讲究,出了门便一改面目。用丁子恒的话说,在家里,你是自己,也是工程师;到了工地,你就只是工程师而不是自己。在家里,你可以为自己创造条件或改造条件;到了工地,你就只能顺应工地条件。既做了工程师,便得有这些最起码的心理准备。 张者也一边打开行李,一边说:“坝址如果定在三斗坪,咱们现在住的这个仓库,将来会在什么地方?” 金显成说:“在水下。” 张者也说:“当然是在水下,可是在水下什么地方呢?” 姬宗伟笑道:“张工,你弄那么清楚是不是想让后人将来在水下寻找你的遗迹呀?”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 惟孔繁正脸上依然冷冷冰冰。他盘腿坐在床上,仿佛凝思。金显成低声说:“看孔工,身子虽然休息了,可脑子还在工作。” 孔繁正说:“‘扁舟转山曲,未至已先惊。白浪横江起……’下句是什么?” 张者也说:“这不明摆着的吗?‘一下掉江底’!”说完自己便先笑起来。 丁子恒说:“是不是‘槎牙似雪城’?” 孔繁正说:“对对对,正是这句。‘番番从高来,一一投涧坑。大鱼不能上,暴腮滩下横。小鱼散复合,浼灂如遭烹。鸬鹚不敢下,飞过两翅轻。自鹭夸瘦捷,插脚还敬倾。区区舟上人,薄技安敢呈。只应滩头庙,赖此牛酒盈。’这是苏东坡过新滩时写下的诗。” 洪左沁说:“我们这里就丁子恒最懂诗,他爸爸是文学教授。” 姬宗伟说:“依着洪工的推论,我爸爸是开小酒店的,难怪我光听到有大鱼小鱼。鱼是好菜,下酒好得很呀。”仓库里立即叫笑声爆满,连孔繁正亦忍俊不住。 笑罢,丁子恒突然想起什么,说:“孔工,新滩自古为崩滑区,距三斗坪不远,如果坝址选在了这里,一旦滑坡,会造成影响吗?” 孔繁正说:“应该不会。新滩在宋代、明代有过两次特大滑坡,两次分别断航二十一年和八十二年。但从那以后,滑坡都不太大。当然这并不表示以后就不会有大规模的滑坡了。不过,大坝修好后,以最低设计蓄水位一百五十米计算,水位至少抬高八十米以上,再有滑坡,入水势能条件必然降低,涌浪的破坏力会非常之小,更大可能是崩滑山体直接泄入江中。” 洪佐沁说:“那会不会因此而造成水库泥沙淤积呢?” 孔繁正说:“这就不是我所能回答的问题了。” 金显成说:“泥沙问题有没有滑坡都是一个关键的问题,我们应该能找到更好的办法解决。” 孔繁正说:“两年前我和皇甫白沙……”说到此,他突然顿住,似想起了什么,但他还是说了下去:“……住在这里,他说总院准备抽几个骨干到全国多沙河流去跑上一圈。他说不光是泥沙,还有卵石问题,以及大坝截断长江的泥沙卵石后,由上游来的泥沙会不会淤积库底,会不会在洪水泛滥时重新进行新的造陆运动等问题。我觉得提出这些问题是本着一种科学精神。大坝我们要修,但每一个可能对大坝产生影响的因素,我们都应该提出来研究。老实说,皇甫白沙还是个干事的人,只可惜……” 金显成打断他的活,说:“孔工说得对。我们做工程的,一笔下去,歪一下,便有可能铸成大错。所以,从防洪到发电,到航运、泥沙、移民以及地震、战争、滑坡,林林总总,全都必须经过详细而又科学的论证。一切做到万无一失,方可真正开始操作。” 姬宗伟说:“那要等到猴年马月呀,这不太符合大跃进的精神吧。” 孔繁正说:“修三峡大坝和做别的不同,不是修几百座小高炉,炼不出铁来就铲平算了的事。我能保证坝址绝无问题,其它方面,我颇多担心。金工,你是总工室老总,不能只顾赶速度而把最重要的东西给赶掉了。” 丁子恒几乎想为孔繁正欢呼。他想,这才是工程师的良知哩。但他什么也没有说。他心里冒出个怪念头,倘若有人把孔繁正这番话拿上去汇报,孔繁正会怎么样呢?苏非聪也不过只是一句话呀!如此想过,他头上汗津津的。 金显成说:“这个问题嘛,总院自会掌握,一切都会按科学态度来办。就是部里和中央,对三峡枢纽的每一步行动也都非常谨慎。” 屋里顿时安静了。屋角突然传来簌簌声,那里放着一只大米缸,显然是一只老鼠在里面发出的声音。丁子恒说:“米缸里有只老鼠。” 众人凝神谛听,一致判断,缸里确有一只老鼠。姬宗伟说:“想办法把它弄出来才好,要不米里会尽是老鼠屎。” 张者也说:“那倒可以挑出来。关键是咱们的自尊心受不了,吃老鼠剩下的米,这传出去,名声不好呀。” 金显成说:“我有个办法,去打一桶水来倒进缸里,把它淹死。” 立即有人说:“那怎么行?那缸里的米不都给泡了?” 张者也说:“拿床被子把缸捂得严严的,缸里没空气,老鼠自然就死在里面了。” 又一个声音说:“米里有只死老鼠,谁还敢吃这米呀!” 本来有的人已经躺下,因为这只在米缸里簌簌乱跑的老鼠,又都坐了起来。人人盯着那米缸,高声讨论如何将里面老鼠弄出来。一说:“把缸整个翻过来,让米把它压死。”有人反驳:“不可行,未必能压得死。”一说:“干脆把缸盖打开,我们做一个包围圈,它往外一跑我们就把它打死。”又有人反驳:“老鼠那么小,一个缝就钻走了,我们包围得住吗?”一说:“弄点老鼠药,叫它一吃就死。”反驳便更加激烈:“想制造投毒案呀?老鼠药沾在米上,人吃了不也一样死?” 老鼠并不在乎人们的讨论,依然在缸里簌簌地跑来跑去。一屋人的讨论进行了大半夜也没个结果。 最终,张者也做结论道:“秀才遇到鼠,脑子不清楚。”说得大家哈哈一笑。一行人自下船后即去工地,一直未能好好休息,此也时已颇感疲惫,不多时,便伴着老鼠的骚动声,昏昏睡去。 清晨五点,有人“咣当”一声推门而入,所有梦中人都被惊醒。这是工地食堂的炊事员进来打米做早餐。因有昨夜的讨论,此刻大家都屏住气,从被窝里探出头来,看炊事员怎么解决这只老鼠。只见炊事员走到米缸前,打开盖子一看,里面有老鼠,便又关上,转身出门。满床醒来的人们正面面相觑,却见炊事员再度进来,手上拿了只火钳,脸上很平静,走近米缸,又打开盖子,伸火钳进米缸,仿佛只一秒钟,便夹了只老鼠出来,简单容易得似乎根本不必思考。屋里所有的工程师全都看得目瞪口呆。 丁子恒急了,说:“这这这……怎么就这么容易?” 金显成长叹一口气,说:“还是工人师傅有办法。” 张者也说:“真真是应了我说的那句话,秀才遇到鼠,脑子不清楚。”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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