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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8年(三)


   

  一天晚上,被称为总院一号右派的皇甫白沙,从总院的小洋楼搬进乌泥湖的庚字楼。
  恰那天,乌泥湖家属委员会的第一座小高炉在操场上立了起来。简易宿舍一个叫荷香的家属说:“呸呸呸,怎么刚好在这天搬进个右派呢,真是晦气。这炉子没准炼不出钢来了。”
  明主任厉声地喝她一句:“你少胡说八道。出现一个右派就能影响得了我们的炼钢质量吗?我们大办钢铁的事业就这么不经事?”说得那荷香不敢再发一言。
  庚字楼下左舍原先右派沈佳士所住的两间房屋,灯光一直亮到深夜。一些乘凉的人从那个窗下走来走去,纷纷指着窗口说些什么。灯光有些发黄,从窗外看不清里面晃动的人中哪一个是皇甫白沙。
  次日天刚亮时,几个在外露宿的孩子见一个小个子的人伛偻着腰背着行李从庚字楼走出来。他斜插过操场,站在新修的小高炉跟前看了看,仿佛是摇了摇头,然后从丙字楼和丁字楼中间的小路穿过,左转经甲字楼与丙字楼的夹道,踏上满是石子的小路。他就顺着那小路走出了乌泥湖宿舍。
  几天后,大家就都听说皇甫白沙已在宜昌505工地的一支勘测队报了到。他现在是那支勘测队的炊事员。
  皇甫白沙那个头发有些微白的老婆,带着她的两个上学的儿子静静地在乌泥湖悄然进出,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
   
十一

  乌泥湖小高炉的炼出的第一炉钢失败了。从炉里出来的并非大家所期待的钢锭,而是黑糊糊乱渣般的东西。这给乌泥湖宿舍家属们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
  明主任召集大家开会。会上乱纷纷的,许素珍认为是技术员的技术有问题。荷香却说高炉一修好就搬来个右派,本来就没个好兆头。雯颖批评荷香,说什么时代了,还讲这些迷信。荣心怡则说听技术员发过牢骚,说矿石质量太差,能炼成这样已不容易。荷香说这样的东西准不会炼?还要他技术员干什么?整个下午,都是争来吵去。最后明主任说:“如果矿石质量有问题,我们就不用矿石好了,我们直接用废铁。我去惠宁路宿舍参观,见她们就是这样炼的。”
  这个意见得到大家的一致拥护。但哪有那么多的废铁呢?明主任坚决地说:“两个法子。捡!捐!”
  传说铁路边废弃的铁块很多,于是便决定次日大家即去捡铁。董玉洁想到这正是扫盲识字班上课的时间,便说:“那……识字班还上不上课呢?”
  明主任说:“眼下大办钢铁是大事,等小高炉出了铁后再上课吧。”
  许素珍说:“这是好主意。让我说呀,我可是情愿去捡废铁,也不愿意坐在桌子跟前像个小伢子似的捉小虫。”
  说过她便哈哈大笑。雯颖想着她平常可怜巴巴写字的样子,也不禁笑了起来。明主任说:“识字班只是暂停几天,等我们的钢铁突破一千零七十万吨后,大家还得回到桌子跟前来捉小虫。”
  第二日是个阴天,虽然立秋并不多久,风起时,已经有了阵阵凉意。铁路边空旷,风尤其显大。雯颖头上的草帽不时被吹掉。她们一群人顶着风,沿铁路线走了十多里路。路上一茬一茬地遇到不少捡铁者,有男人也有女人,中学生模样的人更多。有时发现一块铁,就有好几个人抢上去捡,于是不时发生一些小小的纠纷。半天下来,看看各自的筐篮,并没有捡到多少。
  焦急的神情立即挂在了明主任的脸上。
  这天晚上,戊字楼董玉洁的丈夫、枢纽室工程师洪佐沁传出一个信息,说是当年汉阳兵工厂旧址的地底下埋着许多废旧机器。汉阳兵工厂搬迁去了台湾,那些废弃的旧机器便再也无用。他的弟弟洪佑沁是武汉大学教授,研究近代工业发展历史,跟学生们一起到那里去挖了好几次,据说远远没有挖完。上个星期天,枢纽室的人听说后几乎全都去了汉阳,天黑时才回来,据说收获颇丰。次日施工室也悄悄去了一拨人,这天他们挖回来的废铁,比他们几个月里上交的铁锅铁钳以及沿铁路捡回的铁块的总数都要多。
  董玉洁晚上找雯颖说:“我们是不是跟明主任讲一讲?也到汉阳去一次?要是老像今天这样去捡,小高炉到什么时候才能吃饱呢?”
  雯颖说:“对呀,我们只要去几趟那边,说不定就够了。”
  于是她们俩人约了许素珍一起去了明主任家。明主任一听大喜,说:“太好了,太好了。今天技术员看了我们捡回的废铁,还直说太少了太少了。我正为这事正发愁哩。”
  雯颖说:“那我们什么时候去?”
  明主任说:“说干就干,要不去晚了都被人挖光了。一去得一整天,要多去些人。明天我就召开一个动员会,把那些在家闲着没事干的人都动员起来,后天一早就出发。你们说行不?”
  许素珍说:“一定要把那些赖在家里不出门的人动员出来。社会主义又不是专门让她们来享受的。”
  明主任说:“那我们四个人分头通知一下?”
  许素珍快语道:“丁妈妈和洪妈妈就负责通知楼房家属吧。简易宿舍那边我熟一些,我和明主任去通知那边。”
  明主任说:“也行。”
  晚上雯颖告诉丁子恒她们的行动。丁子恒说:“三毛和嘟嘟怎么办?”
  雯颖说:“又不是我一个人有孩子。家属委员会要请几个老人集中照看一天孩子。”
  丁子恒说:“那你呢?你吃得消吗?”
  雯颖说:“怎么吃不消?大家都去,我不去行吗?”
  丁子恒便笑了笑,说:“我是过来人,这事可不是游山逛水。那边的路很远,活也很累,你们一群妇女行不行呀?”
  雯颖亦笑道:“我们现在个个都是穆桂英,只要你们男的能干的事,我们也一样能干。”
  丁子恒说:“但愿你们披挂上阵,而不落败归来。”
  雯颖说:“嗬,你也不要太小看我们了。”
  丁子恒笑笑没再说什么。及至晚上睡觉时,丁子恒突然说:“雯颖,有件事我得提醒你,我们总院的小高炉,没一座炼出有用的钢来的。”
  雯颖吃了一惊:“真的?”
  丁子恒说:“我是说假话的人吗?”
  雯颖说:“那你们还炼不炼?”
  丁子恒说:“当然还炼。不过大家都知道炼的结果还会和先前一样。”
  雯颖说:“既然这样,那还炼什么?”
  丁子恒说:“因为没有人说不炼,那就得炼下去。”
  雯颖说:“我不懂。”
  丁子恒说:“我也不懂。不过,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看出谁弄懂了。”
  雯颖说:“你这么一说,我好灰心。”
  丁子恒说:“你还是好好当你的穆桂英吧,千万别跟外人说这些话。当然,也许你们的小高炉比我们的好,技术员的水平也高些。”
  雯颖想了想,说:“只愿是这样吧。”
  明主任的动员会就在小高炉旁边剩余的操场空地上召开。明主任大谈了“钢铁元帅”升帐的重大意义,然后便表扬大跃进以来表现积极的家属,这里有许素珍、荣心怡、董玉洁,也有雯颖。雯颖心里有几分惭愧,因为她知道她自己远不如许素珍她们参加活动多。明主任也严厉批评了几个闲呆家中而不参与家属活动的人,她几乎用了许素珍的原话:社会主义并不是由大多数人去建设,而让少数几个人去享受的。明主任点了几个人的名,雯颖听见其中有张雅娟和甲字楼的金妈妈叶绿莹。雯颖忍不住瞥了张雅娟一眼,见她脸色变得苍白,低头望地,一只手如同少女般撕扯着衣角。雯颖心里便有些不忍。
  晚上张雅娟来找雯颖。她脸上的忧伤少了许多,却又多了几分焦急。张雅娟问雯颖,明天她是不是非去不可。雯颖说:“我看你最好还是去。丁丁的事已经好几个月了,你老躲在家里心情更加不好。出门跟大家在一起,说说笑笑的,时间也过得快,也许会让你早日忘记痛苦。再说,大跃进了,人人都积极参与,你却一个人不理不睬,叫明主任当众批评,也是怪难为情的。”
  张雅娟想想,说:“你说得也是。只不过……”
  雯颖说:“沈工不让你去吗?”
  张雅娟说:“他倒是跟我说,既然这样,就去好了,你自己小心点……我……现在,现在和你……不一样。”她言词间似有难言之隐。
  雯颖见她如此,便心生怜惜,说:“那……你就别去了,批评就批评吧。”
  张雅娟说:“她们话说得那么难听,我真不晓得脸往哪里放。我想……我还是去好了。”
   
十二

  清晨五点不到,乌泥湖的天空还没有放亮,一群妇女便带着筐子扛着锄头扁担之类的工具出发了。铁器叮叮当当的撞击和嚓嚓脚步在昏暗之中响着。这些音响同早晨散发的雾气一起,给人一种特别的刺激。
  一个声音低低地说:“咱们这样出发多有趣呀。”这声音撩拨起许多笑声。
  明主任也说:“是呀,一个人一生也没几次这样的经历哩。”
  有一个粗嗓子说:“我逃难时有几次半夜里起床赶路,不过每次都是鬼哭狼嚎的,从没有今天这样的好心情。”
  雯颖夹在人群中,她静静地听着大家交谈,一句话也没说。她想是呀,当年逃难常常也是这样摸着黑外跑,那时心里总是紧张得一片空白,只知道跑呀跑的,何曾有心情体味走黑路的感觉呢?而这会儿,她不禁抬头看看天。
  天边一道淡淡的白线进入雯颖的视野。在她的注视下,白线一点点扩张着,眼前的昏黑随着这扩张渐渐地灰白。淡淡的金黄色便浮现在这灰白之上,云亦开始由黄而红起来,道路和路边的树木变得清晰可见。秋天在它自己的季节里往深处走去,由它卷带而来的秋风无情地将树叶一片一片摘下,又一片一片抛落在地。与秋风顽强抗争的绿色叶片已经不多了。
  雯颖的思绪突然进入岔路。她想,哦,天要凉了,该给孩子置冬衣了。大毛的个子长了许多,需得重新做棉袄,二毛可以穿大毛去年那件。二毛的棉袄改改小,三毛还能穿。嘟嘟是小女孩,穿三毛的旧棉衣太难看,也该给她做一件新的吧。雯颖心里盘算着,不知怎么就同大家一起坐上了公共汽车。直到汽车抵达汉水边,同行人们都叫着看汉江时,雯颖的思绪方回到身边。乘船渡过汉水,太阳已经十分明亮,汉江水面墙桅历历在目,龟山亦扑面而来。与别处不同的是,山上的树依然墨绿墨绿,仿佛它们拒绝秋天而坚持洋溢夏季的葱茏。
  汉阳同汉口比,显得萧条而荒凉。归元寺翠黄的屋顶和隐约可闻的木鱼声,更增加了几分空寂的气息。一直沉默的张雅娟附在雯颖耳边,说:“上个月我来求过菩萨。”
  雯颖惊异地看她一眼,张雅娟忙解释道:“听人说,这里的菩萨最灵。我不为别的,只求菩萨保佑丁丁。不管他现在在哪里,都保佑他好好长大。”她说时,眼圈又红了。
  雯颖忙安慰道:“别多想了,我总觉得,丁丁还会回来的。丁丁那么聪明,他会说出爸爸妈妈的名字,长大一点,他说不定自己摸着找回家哩,我好像有这样的预感。”
  张雅娟惊喜道:“真的吗?你真有这预感吗?要是丁丁真回来了,我一定送一段上好的衣料谢你。”
  雯颖说:“那我就等着你这段衣料。”张雅娟脸上便浮上些笑容。
  汉阳兵工厂遗址已是一片破败的荒地。正如丁子恒所说,活儿很累。虽然乌泥湖的家属们有充分思想准备,但她们的气力到底有限。就算地下废铁很多,她们却也无力将这些沉重的铁块弄回去。明主任便不时地跺脚,说:“真可惜,真可惜呀,应该去总院借辆卡车就好了。”
  无论怎么说,既然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归,大家还是尽可能在筐里多装。先前粗嗓音说话者是简易宿舍的寡妇尹妈妈,她在乌泥湖做清洁工,每日拉着板车,去各家各栋收垃圾。尹妈妈皮肤黧黑,人高马大,嗓音与气力亦都大于旁人。乌泥湖天天都能听到她的粗嗓门:“倒垃圾哟——”尹妈妈大约是想装得更多些,却不想倒把筐子压垮了,于是她索性脱了长裤,把裤脚处一系,将自己挖的几块铁装进去,一条腿前一条腿后地往肩上一扛,倒让人觉得比竹筐更加利索。雯颖见她这么摆弄,都看呆了。尹妈妈只穿一条大花裤衩,大大咧咧,全然不在乎众人的笑声。雯颖想,这就是劳动人民的本色呀,如果轮到自己,有这份勇气吗?想过后便自己回答自己:没有。首先舍不得长裤,其次不敢在公共场合只穿条花裤衩,其三也没有胆量把包装得那么难看的一裤东西扛在肩上。雯颖想,这几条就注定我永远赶不上尹妈妈她们的劳动精神。
  许素珍也效仿了尹妈妈。她将装着废铁的裤子扛上肩时,嗓子里滑出一阵欢悦的笑声。许素珍扛着走了几步,说:“这样真好。荷香,张雅娟,谅你们都不敢学尹妈妈这样吧?”
  荷香便立即脱着自己的长裤,豪迈地说:“我有什么不敢的?张雅娟才不敢哩,她是上海的资产阶级小姐出身。”说着将铁块装入裤筒中。
  张雅娟脸色通红,她犹豫片刻,突然一仰头,也似荷香般豪迈道:“你怎么就以为我不敢呢?”说着亦脱下长裤。张雅娟长裤里还穿了一条浅灰色棉毛裤,这使雯颖莫名其妙地松了一口气。
  中途转车在民主路。人并不算多,大家依次上车,且说且笑。不料张雅娟前脚踏上车,后脚正欲跟上时,突然身体向后一仰,从车门跌下来。装着铁块的裤子亦随她一起砸下,裤管裂开,漏出的一块铁正砸在紧跟她身后的雯颖脚上。雯颖顿觉钻心之痛从脚下直射到心里,她没来得及看看自己的脚究竟如何,却被已经昏倒在地的张雅娟吓住了。张雅娟的头已跌破,血一直流到面颊上。她的脸色蜡黄,黄得有如上坟的纸钱。雯颖慌忙蹲在她跟前,高声叫着:“沈妈妈!张雅娟!你怎么了?”
  公共汽车前一片混乱。已经上车的明主任把自己肩上东西交给旁边的许素珍,说:“上了车的你先负责带大家回去,这边有我。”说罢便从车上跳下。
  明主任在张雅娟身边蹲下,雯颖突然看到鲜血从张雅娟的棉毛裤里渗出。她拉了把明主任,惊骇地朝那里指指。明主任大惊失色,说:“快送医院。”
  剩下几个没上车的人将张雅娟抬起。尹妈妈大喊大叫的声音,惊动了一个警察。警察见状,立即拦下一辆三轮车,跟她们一起将张雅娟送进附近一家卫生院。
  在医生们急救张雅娟时,明主任留下雯颖在医院守候。她带着其他人把适才搁在车站的铁块先送回家,并通知张雅娟的丈夫沈慎之。望着医院的白墙,雯颖突然想起丁子昨天夜晚的话:你们不要早上披挂上阵,下午落败而归。她不禁苦笑了一下。
  张雅娟并无大碍,头上只伤了皮肉。但她肚子里的孩子却流产了,据说是个男孩。这个结果使张雅娟双泪长流。同明主任一起急赶而来的沈慎之灰暗着面孔,坐在床边只一支一支地抽烟,什么话都不说。明主任懊恼地谴责自己,说怎么没有弄清张雅娟怀有孩子呢?怎么能让一个有孕在身的人去干这么重的活儿呢?
  张雅娟眼里含泪,但却说:“明主任,不怪你,这是我的命。我不想做只会享受社会主义的懒人。”
  三天后,张雅娟出了院。雯颖拎了一小篮鸡蛋去看她。只见她面色苍白,精神不振。雯颖说:“算了,别多想了。你还年轻,明年再生一个。”
  张雅娟愁苦着脸,说:“是呀,我也这么说,可我家沈慎之到今天都不理我。你说我怎么办?”
  雯颖不知如何回答。张雅娟说:“你说他会不会为这个事不要我了?”
  雯颖说:“怎么会?沈工不是那样的人。”
  张雅娟说:“他如果真不要我了,我都不晓得该怎么活。我这两天都在想,我们做女人的怎么这么没用呢?”
  雯颖说:“是呀。我家丁子恒虽说对我很好,可我也想过你这样的问题。想过后,就觉得怎么也要出来做做事,要不就这么活一生,那么多轰轰烈烈的事不光没干过,连见也没见过,岂不是太对不起自己了?”
  张雅娟说:“唉,小时算命先生说过,我结婚后,会有三灾。我已经过了两灾,过得都快撑不住了。万一再有一灾,比方说沈慎之休掉我,我就完了。”
  雯颖说:“你可千万别这么想,沈工这人,一看就不是寻花问柳之辈,不要你,他一个人怎么过日子?”
  张雅娟想想,说:“那倒也是。他不会做饭,也不会洗衣服,离开我,他也不会活得好的。”
  雯颖笑道:“瞧,这不就行了?谁离了谁都过不好,大家何必不长长久久在一起?”
   
十三

  这年秋季,大毛进了古德寺中学。中学生活令大毛格外兴奋。每天晚饭时,大毛便高谈阔论他们中学的事,叫丁子恒和雯颖都没法插嘴说点别的,两人只有私下暗笑。念着小学五年级的二毛听得蠢蠢欲动,巴不得自己立刻成为中学生。
  古德寺中学在古德寺右侧,教学楼有四层,呈“凸”字形,颇有气派。学校有很大的操场,操场东边长着几株老树,树冠浓郁,遮出一大片树阴。老树年轮有几无人知晓,只知道学校没人见过它们年轻的时候。树底下有几副单双杠,这都是小学所没有的。一下课,大毛便跑去那里玩杠子,练完回来就挽起胳膊朝二毛和三毛显示肌肉。雯颖看着他那细细胳膊上了无肌肉的样子,便觉得小孩子就是让人好笑。
  这天大毛放学回家特别高兴,上楼还哼着歌儿。雯颖正在走廊上收衣服,见他便说:“大毛,什么事这么高兴?”
  大毛说:“中学就是好。我们也要参加大炼钢铁了,为突破一千零七十万吨而奋斗。老师说我们的目的就是要赶上英国,超过美国。”
  雯颖笑了笑,说:“你一个小小的人,能炼个什么?”
  大毛说:“怎么不能?我们学校操场上修起好几座小高炉,比乌泥湖这座还漂亮。我们低年级负责砸石头,另外还要去捡废铁,好让我们的小高炉炼出钢来。”
  雯颖说:“真了不起呀,想不到我家大毛也会炼钢铁了。”
  大毛便有点不好意思,说:“我还不会哩,我们先学砸矿石。不过,我会学的,我将来一定要当个炼钢工人。”
  雯颖说:“当工人?那爸爸妈妈可不会同意。爸爸说了,我们家的孩子都得上大学。”
  大毛想了想,说:“那也可以,我就去上钢铁学院吧。”
  雯颖收完衣服回到房间,大毛跟进来,神神秘秘地说:“妈妈,告诉你一件事,我们班上有个叫皇甫浩的同学,是庚字楼下那个右派的儿子。”
  雯颖惊异了一下,说:“是吗?”
  大毛说:“他原来在子弟小学读书,搬到乌泥湖就考到我们中学来了。他的成绩好得不得了,我看了看,我们班上就他还是我的一个对手。”
  雯颖说:“那你就要好好跟他学。不过,你千万不要在班上说他家的事啊。”
  大毛一副很有主意的样子,说:“这个我当然知道。”
  操场东边的老树下堆满了矿石。高年级同学跟老师一起炼钢铁,低年级同学便砸石头。每个班都下达了任务,劳动量很大。头几天,大部分同学的手都砸起了泡,速度一下子慢了许多。老师说这是一个必然过程,所以并没有人因为手上起泡而打退堂鼓。一星期后,泡瘪了,手掌上起了茧子,进度又跟了上来。
  初一和初二相互比赛。初二(一)班因有五个同学被学校通知参加市里数学竞赛,人手少了,恐怕落后,便开起了夜车。这个头一开,立即冒出一大批效仿者。
  大毛第一天开夜车时,雯颖并不知道。一直到全家人都吃过晚饭,大毛仍不见影,雯颖有些着急。一会儿站到窗口望望,一会儿又跑下楼迎接,神色有些紧张。
  丁子恒说:“这孩子从来不会乱跑的,一定是学校有什么事绊住了。”
  雯颖说:“你怎么能那么肯定呢?学校有事回来晚,大毛一向都是会提前告诉我的。上个月,古德寺前的马路上有个学生被汽车轧伤了,他家里就是以为他在学校有事,一直到半夜里才晓得那孩子在医院里已经断了气……”雯颖说着,更加担心了。
  丁子恒说:“别说得那么恐怖。不过跟乡下一样,你追我赶大跃进,顶多是开开夜车罢了。”
  雯颖说:“那也不行呀。他小小年纪,天天砸矿石,出那么大劳动力,不吃晚饭,还开夜车,怎么受得了?还想不想长身体呀。”
  丁子恒说:“这样好了,叫二毛到学校跑一趟,看看大毛在干什么。”
  二毛满口答应,说:“好的,我去找哥哥。妈妈,我顺便带两块面包,万一哥哥饿了,正好有东西吃。”雯颖想了想,同意了。
  晚上十点钟已过,大毛和二毛才一起回来,两人脸上身上都脏兮兮的。二毛显得十分亢奋,他参加了这天晚上的砸矿石劳动,得到许多中学生的表扬。于是他不停地跟丁子恒和雯颖讲述大毛和他们班同学的故事。操场上有几座小高炉,周围插着多少面红旗,大毛他们今天砸了多少矿石,在全年级排第几名,诸如此类。丁子恒和雯颖饶有兴趣地听他讲述,大毛却在二毛大谈特谈时,歪在桌上睡着了。
  从那天起,大毛不回家吃晚饭便成正常。非但如此,他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大多数都超过了十二点。回来后,草草地吃几口,简单地洗个澡,便倒在床上呼呼大睡。虽然精神状态尚好,可人却越来越黑瘦。
  一个月下来,连丁子恒也担心起来,私下里同雯颖说:“这样下去怎么行?小孩子是应该上学的,怎么能成为劳动力呢?”雯颖更急,她的孩子一直是娇生惯养的,从小没做过什么事,不料一上中学竟如此这般。孩子体力有限,这样下去难免不影响发育。雯颖想要到学校去反映一下,却让丁子恒阻止了。丁子恒说:“算了吧,现在这是潮流。你去反映了,万一学校不理你,你看人家脸色不说,大毛的老师和同学也难说不给大毛难堪。”雯颖觉得丁子恒说得在理,也就作罢。
  星期六这天,丁子恒尚未下班,大毛倒先回来了。雯颖高兴地问:“大毛,今天怎么这么早?”
  大毛说:“皇甫浩今天砸矿石昏过去了,老师让我把他送回家来。”
  雯颖大惊,说:“怎么会昏过去呢?”
  大毛说:“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回家了。他个子小,又很瘦,他们小组老是得最后一名,大家都说一定是他给拉的后腿。皇甫浩就连家也不回,拼命地干,几天几夜没休息,结果今天就昏倒了。”
  雯颖心里抽搐了一下。她不再说什么,眼前却老是晃动一个瘦弱孩子的身影。
  晚饭时,雯颖对大毛说:“大毛,今天星期六,妈妈正好煨了一罐鸡汤,你给皇甫浩端一碗过去好不好?”
  丁子恒下班回来,听见雯颖对大毛的交待,突然踱到雯颖跟前,说:“皇甫白沙是右派,送鸡汤到他们家不太合适吧?”
  雯颖听此一说,犹豫起来。大毛说:“我本来也想让妈妈给他做点饭吃的。他好可怜,他妈妈在工厂里炼钢铁,经常不回家,他哥哥在一中读高中,住校了。我送他回家以后,他只有一个人躺在床上,孤零零的,连饭都没有得吃。”
  雯颖说:“他爸爸是右派,可他是我们大毛的同学。老师让大毛送他回家,也就是要大毛照顾他是不是?他没有饭吃,我们大毛难道不能送一口饭给他吃吗?这都是老师安排的,对不对,大毛?”
  大毛说:“对呀对呀,老师送我们上三轮车时,还跟我说你要好好照顾皇甫浩同学。”
  丁子恒听雯颖和大毛这么一说,便也无言。心想跟大毛二毛几个比,那孩子也真太可怜了。而皇甫白沙分明是个很有水平很有良知的领导,怎么就会成了右派呢?丁子恒想着,便不再多言,踱到桌前翻起自己的书来。
  雯颖见丁子恒如此,便用搪瓷碗盛了一碗鸡汤,又用饭盒盛了一些饭,另外又煎了两个荷包蛋。煎荷包蛋时,油在锅里沙沙响,香气一直飘出厨房。三毛立即绕着雯颖的腿,高声宣布道:“我也要吃荷包蛋。我还要替嘟嘟要一个。”
  二毛亦闻着香气进到厨房,听到三毛的宣言,不再以哥哥的身份教训他,而是顺着三毛的话说:“三毛和嘟嘟如果吃的话,哥哥也应该吃。哥哥天天砸矿石,很辛苦的。”
  雯颖笑了笑,说:“他们三个都有了,二毛也会有的,是不是呀?”
  二毛有些不好意思了,说:“妈妈给我,我就吃,妈妈不给我,我也没意见。”
  这天的晚餐,连丁子恒在内,每人都吃了一个荷包蛋。大毛吃着,突然说:“皇甫浩吃荷包蛋时说,他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荷包蛋。他嗅着香气连连说好香呀,好香呀。他还说,他很恨他爸爸。说他爸爸一年到头总是出差出差,从来没有关心过他们,现在还害得他们处处被人瞧不起。”
  雯颖吃了一惊,说:“是吗?”她说时望望丁子恒。丁子恒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无言地吃着饭,只是在突然间长叹了一口气。
  谁也不知道他叹出的那口气有着什么样的内容。
   
十四

  许素珍的婆婆病了,刘景清人在乌江渡未归,许素珍便把几个大孩子托给雯颖照看,自己抱着小儿子五虎回了老家,一去便是半个月。回来那天,恰逢明主任组织开家属会,许素珍一向积极,放下行李便参加了会。许素珍奔忙一场,人却又黑又红,也胖了,脸上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明主任便请她介绍一下乡村情况。
  许素珍说:“嘿,乡下比城里开心得多。公社和大队都办了食堂,家家户户都不用做饭,光吃食堂,真正是共产主义哩。我婆家几口烧灶的大铁锅,都闲了,干脆就捐到公社小高炉里支持钢铁元帅升帐。农民干活热情好高,我在乡下时从来也没有看见过的,田里的产量是我想都不敢想的数。那么高的粮垛哟,垸里老人说是队干部的主意,粮垛上面是粮食,下面是稻草,专门用来哄哄县里干部。不过,要是能哄得让人都相信也不容易对不对?依我看呀,照这么搞,共产主义要不了几天就会实现了。”
  雯颖有些惊讶,说:“真的呀!那……哄人怎么行?要是粮食不够吃了怎么办?”
  许素珍嘎嘎地大笑,说:“你真是操闲心哩!我们国家这么大,钢铁一炼好,马上就要赶上英国了。全世界的人都会找我们借粮食,我们自己还会饿着?”
  明主任笑了,然后说:“听这番话才真叫心旷神怡呀。乡下的形势这么喜人,我们也得加把劲儿才是。”
  许素珍说:“对呀。你听我说个事,乡下现在都办了食堂,我们怎么还不办呢?”
  明主任眼睛一亮,说:“我们也可以办食堂,对不对?我们不在家里吃闲饭,要成为于国于民有利的人,就得先把捆我们手脚的绳子解开来。每天三顿饭,可不就是那根捆我们的绳子?”
  许素珍一拍大腿,说:“可不?我家那个老倌子的肠子和胃就是捆我的绳子呀。”
  一句话说得大家大笑。说笑间雯颖看着蹲在一边玩耍的三毛和嘟嘟,心想,可不是,四个孩子加上丁子恒,哪个不是一根结结实实的绳子?其中任何一根都可以把我捆在家里动弹不得。倘若有一天,三毛和嘟嘟进了幼儿园,大毛二毛和子恒都能在食堂吃饭,自己岂不就完完全全自由了吗?这么一想,雯颖每一根神经都兴奋起来。
  一阵繁忙的筹办,食堂终于在年底开张。开门大吉,明主任便领着几个人放了挂鞭炮。鞭炮声把冬天的风声压了下去,响得十分悦耳和喜庆。中午时分,放学的中学生和小学生把食堂的空间挤得满满的,一个个都把手中碗筷敲得叮叮当当响,嘈杂声几乎掀掉屋顶。
  食堂是在先前识字班教室基础上改造的。因眼下大办钢铁是首要事情,办食堂是为了腾出人手上高炉,所以也是首要大事,扫盲便只好等到钢铁产量超过英美之后再说。明主任虽也表示这样办并不十分合适,可因为再也找不到更好的地方来办食堂,便只能如此。课桌于是成了饭桌。
  食堂共有十个家属参与。楼房这边四个,许素珍、雯颖、荣心怡以及辛字楼谢妈妈。谢妈妈的丈夫谢森宝是南下干部,现在是总院政治处主任。谢妈妈自告奋勇要去食堂,她说她随军时,做过好几年大锅饭。明主任便让她做了食堂的主任。
  简易宿舍那边有六人加入,清洁工尹妈妈也在其中。尹妈妈说她倒垃圾是下午四点以后,那么其它时间便可贡献给食堂。明主任觉得食堂总有些粗活,需得力气人,就同意她的加入。开饭时,十个家属扎着白色围裙,堆着一脸笑容迎接众位食客。午间吃饭的人主要是小孩和妇女,食堂里挤得满满当当,几乎无法转身。幸而天气寒冷,大家挤挤只觉得更加热闹,并未觉得不便。
  然而要命的还不是空间太小,而是不知有多少人会前来吃饭。尽管已经尽食堂最大能力煮了饭,但去晚的人仍然没有吃着,癸字楼下孙明娥和她六岁的女儿便是其中之二。孙明娥上午出去捡了一背篓废铁,背回家已经累得大汗淋漓。抹了一把脸便赶来食堂吃饭,却不料什么东西都没有了。于是一股火涌上心头,站在食堂窗口便骂了开来。孙明娥是四川人,年轻时跟着在勘测队做工程师的丈夫毛学仁长年在外奔波,一向风风火火,骂起人来亦毫不留情。于是一口脆脆崩崩的四川脏话便从食堂每一个窗口迸射到屋外。只几分钟,来看热闹的人便围得水泄不通。许素珍和尹妈妈等人原本有些愧疚,叫她这么一骂,恼怒便替代了愧疚。心想辛辛苦苦地做了一上午饭,头回开张,就被骂得狗血淋头,今后还有什么搞头?想过也就张嘴对骂起来。许素珍的湖南话、尹妈妈的贵州土话同孙明娥的四川话夹杂在一起,响亮干脆,煞是热闹。
  本已吃过饭回了家的明主任闻声赶来,听她们叫骂成这样,气得脸色发紫。她高声劝解也平息不了,直到谢妈妈趁吵架的空儿,急急地赶出一堆面条,又油炸了一碗辣椒。辣椒的香气溢出,孙明娥方停住口舌,生恐面条又没了,便拉了女儿前去盛面。此一刻大家方才发现,吵架其实没有用。
  下午,食堂门前便贴出新规定:但凡要在食堂进餐的人,每天晚上必须预定,否则次日无权在食堂进餐。规定贴出后,不少人觉得如此做法太麻烦,高谈阔论地议论了好一阵子,却因无更好的方法替代,便也认可了。
   
十五

  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夜里,风从屋顶上刮过,隔着砖瓦,似能听到它呼呼的叫声。1958年又走到了尽头。
  总院工会在俱乐部三楼开了一天会。会议结束后,便有消息传到了乌泥湖:乌泥湖家属委员会因在该年度中取得突出成绩,被评为先进,其主任明如玉亦被选为劳动模范。在迎接新年的大会上,乌泥湖宿舍须派一名代表上台,宣讲这一年来她们工作的成就。
  一夜间乌泥湖宿舍几乎沸腾了,家家饭桌上的话题似乎都是这个。明主任兴奋得脸上洋溢着喜色,早起出门,见到她的人都纷纷向她祝贺。明主任反复说:“这都是大家干的,都是大家干的。”
  家属委员会的事迹决定由荣心怡和董玉洁两个文化高的人来写。写完后谁去宣讲呢?明主任开会征求大家意见。许素珍说:“明主任你自己讲好了。”
  明主任说:“不不不,我戴了红花坐在台下已经够风光了,不能再上台。”
  许素珍便笑道:“我倒想上去风光一下,可惜不认识纸上那些字。”
  明主任说:“我的意见从董玉洁和荣心怡两人中挑一个。”
  董玉洁说:“千万不要找我。我一口上海话,纵是讲得再美,台下人也听不全懂,这会糟蹋了我们乌泥湖的事迹呀!”
  荣心怡说:“我这口湖南话别个又怎么能听得懂哟!”
  许素珍说:“叫我说让丁妈妈陈雯颖去讲好了。她也是我们家属委员会的积极分子,再说她的南京话又好懂又好听。”说着便叫道:“陈雯颖,你上去讲最好。”
  雯颖吓了一跳,连连摇手道:“我可不行,我一看下面黑鸦鸦的全是人,腿就会发软哩。”
  简易宿舍的荷香说:“你们要都不讲,就让我讲好了。”
  许素珍说:“我都认不全上面的字,你认得?”
  荷香说:“我让我家男人一个字一个字地教,我再把它都背下来还不行吗?”
  明主任说:“那不行。万一出了差错怎么办?这是我们整个家属委员会的荣誉,我们不能出一点错。”
  荷香说:“怎么就会出差错呢?我为家属委员会做了不少事情,哪样都有功劳的,未必不能上台去讲讲话?”
  明主任白了她一眼,转向雯颖,说:“只有你去合适,你快答应下来吧。”
  雯颖想,万一真让这个刚在识字班学了几个字的荷香去讲,说不准真会影响乌泥湖的形象,倘若如此,就不如自己去了。于是她点点头,说:“好吧,我去讲。”
  这样出风头的事情,在雯颖也是平生头一次。一连几天,她都很激动。一想上台的情景,她便不由得腿发软。尽管如此,她还是做了不少准备。她把头发重新烫过,又做了一件新的呢外套。外套是墨绿色的,式样很新颖,也很大方。做好后,她在家里照着镜子试了几次,都很满意。丁子恒见她如此这般,心里暗自发笑,心想女人真有意思,只不过上台讲个话,倒好像是要去进行总统宣誓似的。
  开大会那天,雯颖希望丁子恒也能去俱乐部听听,丁子恒满口答应。答应归答应,却并没有往心里去。丁子恒从洞庭湖土壤调查回来后,便由总工室调到了施工设计室。这天因为赶着完成三峡初步设计要点,将此事彻底忘记了。及至下班,街上偶尔响起的鞭炮声越过院墙从紧闭的窗缝中传来,他才猛然想起此事,心里连说糟糟糟。没有看到雯颖在台上讲话的场面,他颇有些失悔。
  丁子恒只得赶紧想弥补的办法,决定先去友谊商店买点什么礼物以示祝贺。正出门时,遇到从宜昌回来过元旦的外业队工程师姬宗伟。丁子恒脑子里立刻浮出姬宗伟的太太秦小玫的面孔,总院大夫杜心原的面孔也随之而出。丁子恒心里“扑通”了一下,倒觉得自己有几分不自在。
  姬宗伟看见丁子恒,忙迎上前,笑着同他打招呼,说:“丁工,想不到你太太这么有风采呀。”
  丁子恒连忙同他寒暄了几句,方问:“你去参加会了?怎么样?”
  姬宗伟说:“别人我不说了。你太太上台时,谁能想到她只是个家属?叫我说那气度简直像个教授哩。言词又讲得清楚,脸上的笑容又有分寸。台下大家都在问,这是谁的太太?立即有人说是施工室丁子恒的,还有人补充说,就是原来总工室的那个丁工。”
  丁子恒听得心里甜滋滋的,嘴上却说:“好家伙,你拿我开心了。”
  姬宗伟说:“怎么会?真正是这样的,不信你去问枢纽室的洪佐沁。他坐我旁边,我们俩都说丁工好福气。洪工还笑说别人是郎才女貌,你们是郎才女貌还外加女才。”丁子恒被他说得笑起来,笑完不知该说什么好,便问他工地情况如何。
  姬宗伟说:“用四个字概括:热火朝天。那种气氛是你们坐办公室的人感觉不到的。”
  丁子恒说:“讽刺我干什么,我又不是没在外业呆过。说说美人沱八号情况,平峒打得怎么样了?”
  姬宗伟说:“平峒是从狮子包山腰打进去的。打了八十多米深,一直伸进山腹中。已经基本完成了,平峒里装上了电灯,岩层情况一清二楚。现在主要是要搞清破碎带的情况,准备在白岩尖山腰里再打一个平峒。三峡是大工程,不把所有的疑点弄清是开不得工的。”
  丁子恒说:“对对对。在做下一步的初步设计前,我们要去‘美八’和‘南三’查勘,要知己知彼才是。”
  姬宗伟说:“要我说呀,南津关三号没什么好查头。那里外表不错,但实在是败絮其中。下面溶洞密密麻麻,能在那里修大坝?那里天生就是给白居易他们这些人旅行写诗的!天晓得当初萨凡奇是怎么看中了那地方。”
  丁子恒说:“萨凡奇是个严谨之人,既然看中了那里,必有他的道理。”
  姬宗伟说:“‘美八’和‘南三’两地,哪个角落我都去了。凭着我做工程师的良心说,再也没有比‘美八’更好的坝址了。那真是苍天赐给我们修坝用的地段。”
  丁子恒说:“是吗?”
  两人说着大坝,进宿舍便分了手。丁子恒直到进了丁字楼门洞,踏上了最后一级台阶,方又想起,原本要为雯颖买礼物的事,也在遇见姬宗伟后又忘记了。丁子恒使劲敲着自己脑袋,骂道:这该死的脑筋!骂完,他不由想到,自己已经进入好忘事的年龄了。他最不喜欢的那个“老”字已一天天向他逼近,它散发出的气息一天天地侵蚀着他的外貌和心灵。他明知被侵犯,却也无力抗拒。丁子恒这么想着,不由轻轻叹了一口气。
  热热闹闹的1958年便在丁子恒的轻叹之间,悄然从他身后一点一点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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