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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桃红书寓


  蒲松龄也赶紧拜倒在地:“蒲松龄拜见喻大人。学生刚才一番激愤之辞,实是事出有因,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喻成龙扶起蒲松龄:“蒲先生刚才的大声责骂,声声如刀,字字见血,深刻、尖锐,下官初听之时直如芒刺在背,很快便如醍醐灌顶,心神一醒,这是先生的忠直之言。如今的圣上正是有为之君,我们大清朝的官员都应该听听这正告与警醒。”
  刘得厚在一旁冷冷地说:“喻大人,这蒲松龄可是有诽谤我大清命宫的犯案前科。”
  喻成龙:“刘大人,蒲先生状告康仁龙之事,喻某以前也略有所闻,只不知错在何处?”
  刘得厚:“那他的这位朋友,刚才辱骂大清朝的官员是鸟官,难道也不该办他一个诽谤之罪?”
  张笃庆:“我们说的是你?你能代表大清朝吗?”
  刘得厚:“本官是大清朝的一员,辱骂本宫便是辱骂大清朝。今儿这事若不能有一个明白交代,你们三个都别想离开这里。”
  蒲松龄:“刘大人果然还是那样蛮横。依蒲某之见,骂你鸟官,并无不当。当年天女佛库伦吞下鸟雀衔来的一枚朱果,遂有身孕,才产下一男,以爱新觉罗为姓,即为当今皇族之祖。大人你却以鸟为不祥,不知何意?”
  刘得厚:“你、你……”
  蒲松龄不理会他的急怒:“想我大清,文官以鸟为袍服补子上的标志。一品仙鹤,二品锦鸡,三品孔雀,四品绣雁,五品白鹇,六品鸳鸯,七品鹭鸶,八品鹌鹑,九品练雀,此为礼部之拟,先皇钦定。难道先皇以鸟志官,也有诽谤之嫌?难道刘大人身为鸟官竟有丑恶之想?竟有不光彩的感觉?”
  “好你一个蒲松龄!你、你等着……”刘得厚率家丁恼怒而去。
  众人一齐哄笑。
  “郢中三友”告别喻大人欲回“连升”旅店,贵公子朱湘追了过来:“在下朱湘,冒昧想请蒲先生等三位找一副雅座小酌几杯,不知以为如何?”
  蒲松龄:“你就是那泉城四大公子之一的朱湘?”
  朱湘:“在下正是。”
  蒲松龄将朱湘仔细打量了一下:“朱公子素有历下第一美男之称,果然名不虚传。而且朱公子天潢贵胄,祖父曾任浙闽总督,二弟现为广东布政使,三弟现为云南巡抚。在下只是一介布衣,不知有何见教?”
  “我只想交一个朋友。”
  蒲松龄:“请恕在下不习惯豪门应酬。”
  “你看我可有纨绔气息?”
  蒲松龄:“朱公子神清气朗,不是浑浊之辈,遗憾的是在下不敢高攀。”
  朱湘:“蒲兄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朱公子有事不妨明说。”
  朱湘:“听说蒲先生正在写一部奇书,就是关于鬼狐的《聊斋志异》,在下很想先睹为快。”
  “是不是鱼肉饱足之后,想尝一点青菜萝卜的蔬味。可惜蒲某的《聊斋志异》也有肉骨头鱼刺。再说,在下这一阵忙于赶考,改日再去贵府领教。告辞。”
  “郢中三友”拱手而去,朱湘仁立原地。
  再说刘得厚回衡之后,恼怒难按,立即掣签令家丁暗杀蒲松龄等……
  当夜,鄂秋隼告别“毁中三友”回到家里,鄂母对他说:“对门那姑娘这几日好像有一点心神不定,她在给娘换药的时候,总在想着什么似的。你该过去看看。”
  鄂秋隼刚欲出门,那个聋耳老妇却拄着拐杖进来:“老身母女在这里觅屋居住,承蒙你们鄂家照料,真是过意不去,非常感激。老身今日就要回乡下老家,特向你们母子告辞。”
  鄂母问:“那姑娘是不是也一道回去?”
  老妇摇摇头:“不,她还要在这里暂住几日。”
  鄂母:“你老家离这里远吗?”
  老妇:“对,我这就走了。”老妇说着就颤颤巍巍拄杖而去。
  黑夜,“郢中三友”在“连升”旅店的烛光下捧卷苦读。暗夜里有一群蠕动的人影离开按察衙门向连升旅店袭来,而另一条人影却趁虚而入,闪进按察衙门。
  黑影借着花木掩蔽,向花厅逶迤逼近。到了花厅前,黑影一撩衣襟,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刀已在手中。黑影突然撞开格门……
  此时蒲松龄也危急万分,一群家丁在客栈外散开将客栈包围起来。纸糊的格窗里,灯光中晃动着三条人影。
  家丁管带小声说:“等他们一熄灯,模进去一刀一个,叫都不让他们叫出声。谁与咱们刘大人作对,谁都没有他妈好果子吃。”
  纸糊的窗子里,灯光熄灭。管带一挥手,众家丁立即跃起。
  “王管带……王管带快回去,刘大人出事了。”突然一家丁匆匆奔到。
  “什么事?”
  “刘大人被杀”。
  王管带一愣,立即率领家丁回衙。按察司内院花厅中,只见刘得厚倒在血泊里,脑袋已经不翼而飞。
  也就在这天夜里,鄂秋隼端了一碗水饺给对门送去。他轻轻叩门。叩了好一会那女子开门出来。
  “我娘说姑娘这一阵气色不好,请姑娘趁热吃了。”
  鄂秋隼说着自己就端碗进屋。女子将门立即关上。
  鄂秋隼在她接碗的时候,捉住她的手:“姑娘的手很凉。”
  女子没有将手抽回:“天底下还有鄂郎关心小女子,小女子心里已经感到十分温暖。”
  “姑娘真的打算就这么一个人孤独一辈子?”
  “世上一个人孤独一辈子的也不只小女子一个,鄂郎你不也独身。”
  “在下曾与一个名叫紫霞的姑娘结爱,可是紫霞姑娘后来下落不明,在下便决意终身不娶。”
  女子叹了一口气:“小女子蒙鄂郎和大娘的厚爱,无以报答。小女子再过一二日也将离开这里。我真不忍心看着你们鄂家就此断了香火?”
  “姑娘就不能不走?”
  女子摇头,鄂秋隼目注女子。女子挪坐到他身边,突然扑进他怀里。鄂秋隼犹豫了一下,终于将灯吹熄。
  听说刘得厚被除,“郢中三友”在文庙附近席地坐饮。
  蒲松龄:“来,为大清朝除了一名贪官,干杯。”
  三只大杯撞在一起。这时候,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弯腰行来,一路上低着头苦思冥想。行至“郢中三友”跟前,嘴里仍旧念叨着什么,不提防被他们放在地上的考篮绊了一跤。
  蒲松龄忙上前扶起:“老丈有没有跌着?”
  老人嘴里仍旧念叨着什么,爬起来才叹道:“想我李文章,自幼饱读诗书,现在人老了,眼花了,连一句对联都对不上了。哎,想我李文章……边说边走。”
  蒲松龄:“李文章?老丈,你可是鄂秋隼秀才的舅舅?”
  “老朽正是,你们?”
  蒲松龄:“我们都是他的朋友。来吧,一块喝两杯。”
  李文章也不推辞。两杯下肚,蒲松龄问李老先生有什么难解之事在心头缠着。
  李文章长叹道:“这事说来也真是气人。老朽在济南赫家坐馆,教授三个蒙童,混一口饭吃,说好了的是一年工钱八吊。现在逢上秋考,老妻逼我再上考场试试身手,实在没有办法。而那个姓赫的东家因为还差一个月才满一年,只肯付老朽四吊大钱,诸位贤弟帮我评评这个道理:一年就差一个月,结果只付半年工钱,我可是唇干舌燥,教了那四个龟儿子十一个整月,而工钱只有半年,还有五个月呢?那五个月就不翼而飞了?那五个月老朽的唾沫就白费了?”
  蒲松龄:“那就去告他,请官府替你作主。”
  李文章:“说起衙门,那个官老爷卖弄才学,也不细审情由,即出了一副对子的上联叫老朽续出下联,如果续上了,就判老朽胜诉,续不上,还要让老朽吃一顿板子。”
  张笃庆:“什么样对联?老丈不妨说来听听。”
  李文章道:“那官望着堂上宫灯,说:‘我一盏纱灯四面纱,辉辉煌煌,照亮东西南北’。就这么一个上联,老朽气糊涂了,哪有这样断事不论理却要对对子的公堂,结果一时没有对出,被那老爷一顿板子逐出。限老朽三天再去,否则……”
  蒲松龄脱口而出:“我一盏纱灯四面纱,辉辉煌煌,照亮东西南北;俺三个学生八吊钱,辛辛苦苦,熬尽春夏秋冬。”
  李文章一听,顿下酒杯,跳起来就走:“对!好对,妙对!”
  走出十几步,返身对蒲松龄一揖,一溜烟踉跄而去。眼望着那个考了一辈子还是老秀才的李文章身影渐远,“郢中三友”不免也一阵黯然。
  李希梅叹道:“鄂秋隼拒绝继续踏入考场,倒不失为一种解脱。”
  蒲松龄:“人各有志,鄂兄超凡脱俗了,行为和追求都进入了另一种境界。但我们还做不到。他不捉笔著述,也不婉转讽喻,更不大声疾呼,放弃了对社会的参与,对朝廷采取不合作态度,也收起了评判道德规范的文人良知,什么立功、立言、立名,全然不在话下,都是过眼烟云,清静无为,独善其身。我等一时还不能做到。”
  张笃庆:“蒲兄放眼江湖心游八荒,通天庭入幽冥,搜神觅鬼,工其形而极其神,能写鸟兽鬼怪对话,应是放浪旷达之人,似也可跃身道家空灵虚无的宝册。”
  蒲松龄苦笑:“愚兄羡慕鄂生不问世事的清静生活,可惜还不能蹑步其后,蒲某未能免俗。如果每个人都不对社会发言,那就是批评的缺席,那就是是非的迷失。这世上难道就不需要善意的针砭、良友的铮言、真诚的规劝?甚至切齿的痛恨大骂都是概不能免的。你说我出世还是入世?你说我俗还是不俗?我觉得我是一个六根从未清净过的俗人。”
  李希梅:“俗人有高雅之分,出世有积极还是消极的区别。蒲兄有出世之想却又有责任之累,有撑天的抱负可惜时运不济,唯一属于自己的只有一管秃笔。所以在小弟看来,蒲兄活得比别人更累。”
  张笃庆:“但愿后天的考场能为蒲兄铺下仕途的道路。一旦大印在手,蒲兄想说的话,想做的事也就可以在大堂上将惊堂木这么一拍:来人啦。刺贪刺虐也就无需再借狐借鬼,在纸上拐弯抹角。”
  蒲松龄大笑。三人感慨了一番,最后决定在考前去拜访一下鄂秋隼。
  郊外鄂家。对门那女子在鄂家门前徘徊犹豫。
  鄂秋隼听到动静出来,女子掉头就走。鄂秋隼跟着到了她家里。
  女子关上门,执着他的手:“我们缘已至此,这是最后一次,但愿小女子真的能为鄂家续上一炷香火。”
  鄂秋隼:“姑娘就真的不能不走?”
  “是的,不能不走。”
  四只眼睛对望着,两人渐渐靠近……
  事毕,鄂秋隼假作回家,那女子则在他走后,悄悄提着一只皮囊,出门而去。稍停了片刻,鄂秋隼也闪出家门,蹑起脚步在后尾随。
  那女子来到一座坟堆前。四处看看,慢慢跪了下来,她撕下脸上一张薄皮。鄂秋隼隐在树后的眼睛睁大了,她原是紫霞。他正要上前,更是暗吃一惊,不敢稍动。只见紫霞从皮囊里掏出一颗人头,搁在坟前:“爹,你死得冤枉。仇人刘得厚的脑袋,女儿已经给你取来。女儿那天幸得梓橦老尼前辈相救。前辈授女儿刀术,才使得女儿能够手刃仇家。女儿现将刘贼的脑袋放在爹的坟前致祭……”
  她泪眼模糊中看到身旁出现一人,脸色大变,短刀也霍然出手。
  当她看清是鄂郎的时候,鄂秋隼也在她旁边跪了下来:“地下岳父在天之灵,请受小婿一拜。”
  “你、你说什么?”紫霞又窘又急。
  鄂秋隼:“我们已经是事实上的夫妻了啊。”
  “哈哈,就是名义上也早已是夫妻了嘛。”蒲松龄和张、李转出树丛。
  乍一见到“郢中三友”,紫霞急欲将人头藏起,待到看清是蒲松龄,不觉大喜:“小女紫霞,见过恩公蒲先生。”
  蒲松龄:“二位是天生的一对,你们可还记得?”他脸色故意一威,“至于紫霞,尚未许嫁,已达婚龄。以月里嫦娥之貌,自应有情郎如玉。为争一女芳心,众饿狼垂涎,都借鄂秋隼名义……幸能自守贞操,终于白璧无瑕。虽然曾陷牢狱,还可重归闺房。本官为媒,成全二位。”
  鄂秋隼拜倒:“谢蒲兄成全。”
  蒲松龄大笑:“判词虽是蒲某草拟蒲某宣读,但这官媒却是施愚山大人。”
  紫霞望空一拜:“谢施大人成全,只是小女恐有不便。”
  蒲松龄:“紫霞姑娘有何不便?”
  紫霞:“小女是不祥之人,怕有碍鄂郎前程。”
  鄂秋隼:“鄂某已绝意仕进,还有什么前程可言?”
  紫霞:“小女犯下命案,梓橦老尼前辈已先去深山寻觅房屋。小女也将从此随她遁迹尘世。”
  鄂秋隼:“在下也正有此想。”
  蒲松龄:“双飞双宿,双栖双隐,总要胜过孤处荒野独饮冷泉。”
  紫霞低下眉眼,慢慢瞥向鄂秋隼。鄂秋隼转身向“郢中三友”长长一揖。
  贡院附近有一片馆舍,各房间都住满了来济南赶考的秀才。
  “郢中三友”在庭院里又碰到了李文章,只见老人神思恍惚,时而对墙独吟,时而呆望如木偶。张、李都看了蒲松龄一眼。于是,蒲松龄上前说:“李老丈,该回去歇息了,明天一早就要进贡院了。”
  老人连忙摆手:“请年兄别提贡院二字,一提那两个字,我李文章就心头发慌。”
  李希梅:“我看老丈气色不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明早还是服一帖什么药再进考场。”
  李文章便向李希梅连连作揖:“请别提考场二字,提到那两个字,我李文章脊沟直出虚汗。”
  张笃庆:“似这样,老丈如何面对试卷上考题?”
  李文章在张笃庆面前突然跪了下来:“请千万别再提试卷二字,提到那两个字,我李文章的膝盖可就软了。”
  蒲松龄忙将老人扶起。老人紧攥着蒲松龄的双臂,孩子似的呜呜哭了起来:“年兄,你可知道,我李文章已经考了近六十年了,光三年一次的乡试就参加了近二十回,其中有六次在考案前昏倒,你看我额角上那两个疙瘩。兄弟,往那考棚里一坐就是咱们的魔难,就是魔难……”
  蒲松龄听得神色黯然。其他馆舍的许多秀才也前来观望。
  李文章仍然又哭又说:“兄弟,那考试是人过的日子吗?进考场,赤脚提篮,像乞丐。唱名的时候,皂隶吆喝,考官责骂,像囚犯。进了一个个考棚,孔孔伸头,房房露脚,像秋末冻呆了的冷蜂。好不容易出场,一个个神情恍惚,像出笼的病鸟。就算三考结束,在馆舍等待消息,更是难捱,简直草木惊心。作得意之想,面前顿起楼阁;作失败之思,一身冷汗,坐立难安如猴子。张榜之日,有多少人神色骤变,委顿地上,如中毒的苍蝇,拨弄不醒。我说大兄弟,人又何苦,我说天底下就只有这一条路吗?就只有这一条路吗?”
  老人的连哭带诉,听得许多秀才默默地垂下了脑袋。蒲松龄也是无语唏嘘。
  夜里,蒲松龄躺在铺上辗转难寝。两边的张、李也各怀心思。下半夜,哭声又起,十分凄切。邻近的诸生开门欲劝。老人却夺门而出,直奔野外,一边走一边大哭。“郢中三友”和诸生尾后追赶劝慰。
  老人踉跄奔跑中,发现野外菜畦里有一口老井,突然拍手破涕大笑起来:“有路,有路了……”
  诸生正欲上前,老人已纵身入井。待到七手八脚将老人捞上井来,老人已经死去。时已破晓,蒲松龄扯来一领草席苫在他身上……
  这一次乡试,“郢中三友”又一次名落孙山。
  蒲松龄回到馆舍,展纸写下《司文郎》三个字,他将自己的满腔悲愤化进了一篇文章——
  “郢中三友”与书生数人走在街头。街头有一个瞎子坐地高唱:
  考官眉眼开,
  笑的不是求真才。
  心暗猜:
  必定是大包小包封进来。
  只求成色正,
  不嫌文字歪,
  天理抛在了九霄外。

  街上有人议论:“那瞎子,平生读书不下万卷,就是不肯入考场一步,这是一个异人。别看他瞎子,却最会评判文章高下优劣,无一不准。”
  于是众人上前请他评判文章好坏。瞎子既不谦虚,也不推辞:“好吧,既然诸位如此信任,我可以为大伙效劳,只是老朽双目已盲。”
  李希梅:“那我们念给你听吧。”
  瞎子摇头:“听太费时。”
  张笃庆:“那怎么办呢?”
  “这样吧,你们将你们要我评判的文章一篇一篇烧来让我闻闻,我或许能闻出文章好坏的味道。”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相信。
  “既然不敢相信,那诸位就请回吧。”
  众人便欲散去。突然,张笃庆高声说:“好,那就拿在下的文章先请先生指点。”
  众人就又拢来。张笃庆烧了自己文章。只见瞎子鼻翅连耸,面有喜色:“好,这是清高文字,有归有光之风。”
  李希梅便也烧了自己的一篇文字。瞎子额头舒展双掌一击:“文思落拓不羁,已得黄山谷真传。”
  蒲松龄也摸出一篇文章烧了。瞎子闻得烟味,先是眉开眼笑,一会儿又呛得咳嗽起来,咳得眼泪鼻涕直流。蒲松龄趋前说道:“请问先生,在下的文字是不是过于辛辣?”
  瞎子久久地望着蒲松龄,盲目连眨,瞎眼里流下了眼泪。众人无不惊骇。
  蒲松龄:“先生能否指示一二?”
  瞎子:“再烧下一个,下一个。”
  有一个叫康得言的志得意满的年轻人立即烧了自己的文章。瞎子一闻,立即以手扇鼻,连呼大臭。
  那人大怒:“你这有眼无珠的老家伙。”
  跟在他左右的陈所见、陈所闻兄弟也跟着起哄:“真是瞎子,满嘴瞎话。康大爷是新科举人,高中第五名。你这个瞎子。”
  瞎子:“还请这位举人老爷息怒,老朽算文不算命。若是不信,可将这一次乡试的主考大人和各位同考大人的文章烧来,我这瞎子可以闻出哪一位是你新科举人的座师。”
  康举人:“如果闻不出来,看我不把你两腿打断。”
  二陈跟着帮腔:“说得不对,连他的鼻子也一齐割掉。”
  于是有秀才烧下一篇文章,瞎子摇摇头。又烧下一篇文章,瞎子还是摇头。一直烧了七篇文章,到了第八篇的时候,瞎子眉目遽耸,嗤之以鼻,用手鄙夷地刮了刮说:“这就是这一科的主考大人,这一位新科举人的座师,正可谓臭气相投。”
  众秀才一齐鼓掌。康举人又羞又恼:“你这老家伙,我再烧几篇文章让你闻闻,猜出则罢,猜不出休怪本大爷厉害。”
  陈所见和陈所闻烧下几篇文章。
  瞎子指着几摊灰迹:“这是杜甫,老辣厚重。那是李白,风流倜傥。这是放翁,字字有泪。那是柳永,句句传情。”
  众秀才鼓掌。康举人和二陈悻悻而去。
  诸生中不知谁叫了一声:“我们找主考大人算账去,那主考大人不通文理,有眼无珠,他凭什么说张三黜落,李四一等?他既然不能公正地以文取贤,以贤扶政,我们就去找他说理。”
  众秀才响应:“对,我们找那主考大人说理去。让他给我们一个公道。”
  蒲松龄掷笔站起,诸生大哗也随之遽去。
  他走出馆舍,独骑黑驴来到郊外。他先是顺骑,后是倒骑,再是横骑,最后盘起双腿打坐在驴背上。但见那驴缰垂在地上,不时地要被驴蹄踩住。
  蒲松龄盘坐在驴背上,把自己安顿下来,忽然一阵大笑,笑罢,高声哼起自编的《磨难曲》:
  一声鼓儿敲,一声鼓儿敲,闱场里秀才静悄悄;
  考棚间间挂青帘,都把烛儿照。试卷儿展开包,试卷儿展开包,
  磨墨声闻百步遥,个个都吟哦,
  好似蛐蟮叫,好似蛐蟮叫……

  忽然驴踏缰绳,前蹄一低。蒲松龄载了下去。
  他头昏眼花地爬起,不觉怒火顿生,顺手捡一根竹枝,用脚踩着缰绳,死命抽打毛驴:“你这畜牲,你这长脸的东西,别人欺负我,你也欺负我吗?狗眼看人低,你驴眼也看人低,我打你这个畜生,打你这个长脸的家伙……”
  竹枝打断了,胸中一腔怨气也出了不少。
  望着驴脸上一道道血印。蒲松龄扔下竹枝,忽然抱着驴头恸哭起来:“小黑,是我打你了?我怎么打你了?小黑!你一趟又一趟驮我来济南赶考,想我蒲松龄几番乡试总是名落孙山,可是那些得中的举子,又有几人的文章可堪入目?都说官场如何如何,什么虎狼之辈、鸡鸣狗盗,可是连科考的闱场之地竟也钻营苟且,袖中交易,屈杀多少真才冤死多少好汉?圣上不惜兴起大狱,绞杀虎臣狼吏,无奈势已养成,犹若茅草,朝斩而夕生。天下多少真士子,屡试不第,英雄末路,最后哭向南山,甚至老死磨道。想我蒲松龄,自小立志仕途,但愿能得一第,得以上扶江山社稷,下安黎民百姓,谁知道天意不公,命运不济,生性不会弯腰屈膝……”
  毛驴咴咴地高叫了一声。蒲松龄一抹眼泪:“小黑,我打你了吗?我怎么打你了?”他替黑驴拭去伤口上血痕:“小黑,委屈你了,你驮蒲松龄赶考、坐幕、访亲、会友;你帮孩子他娘推磨、打场、驮粮、拉犁,你陪咱家的孩子在大洼里戏耍,去东甸割草……。”
  他忽然掏摸出砚台:“蒲老三,你考不上就把一腔怨气撒到驴身上也算能耐!”
  一言至此,一块砚台便愤然地砸在道旁的坡地上。
  蒲松龄跨驴而去。行约半里左右,蒲松龄忽然发疯似地拨转驴头,原路奔回。奔到摔砚的地方,蒲松龄下驴扑过去抓起砚台,仔细一番端详摩挲,所幸完好无损,猛然将砚台捂进怀里。
  黑驴又咴咴地叫了几声。蒲松龄揣砚上驴:“小黑,这砚扔掉太可惜了,这样吧,咱们回馆舍,路上遇到店家就把砚台卖了,给你换几斤青豆嚼嚼。”
  不久就碰到了一家酒店。蒲松龄下驴捧砚:“店家,我这里有一块砚台你要吗?”
  “砚台是文房之宝,我们开店的赊欠记账,有一个墨盒也就行了。”店家回答。
  蒲松龄:“你看看,这可是好砚,我只要换你几升喂驴的大青豆也就行了。”
  店家接过砚台,摩挲了一会,见背后有“蒲松龄”三字,不觉将眼前的落魄书生又多看了几眼,这才喊道:“来,量十升青豆给这位先生。”
  待到一袋青豆拿出之后,店家又取出五两银子:“我看这砚台不错,十升青豆太少了,这一点银子你也拿上。”
  蒲松龄称谢而去。店家将砚仔细地看了又看,嘴角露出了微笑。他正转身进内,一抬头,见卖砚的蒲松龄又拨转驴头返身回来。
  蒲松龄滚下驴背:“店家,非常惭愧,那砚我不想卖了,我想赎回。十斤青豆和馈赠的五两银子悉数奉还。店家,在下出尔反尔,突然反悔,决非因为是嫌砚价太低,是因为这砚跟随我几十年了,现在猛一出去,心里有空落落的感觉。”
  店家:“不行,我们买卖人讲的就是信誉。”
  蒲松龄:“你老说得很对,在下和你商量,如果你一定不肯,在下也不会怪你。在下要责怪也只有责怪自己。蒲某一次次落榜与砚台有什么关系?一个读书人,将砚台卖了,这和一个庄稼人将田地盘给人家有什么区别?蒲某无能,今后少不得还要在砚田继续笔耕。”
  店家摇头。蒲松龄将一袋青豆和五两银子一齐放在店家跟前:“店家,刚才在下也是一时气恼。砚台实是在下的身家性命,砚台里有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在下虽是一介寒士,寒士的唯一安慰就是站在砚台里成为精神富翁。”
  店家仍是摇头:“客官你不要说了,卖出去的货就是泼出去的水。敝店将饭菜卖给客人,能再向客人要回来吗?客官如果认为此砚不止十升青豆五两银子,我可以再加你银两……”
  “店家如果真的以为蒲某是因为这个原因反悔,那么连这五两银子蒲某也不会接受。”他说到这里,拎起豆袋跨驴而去。
  店家取出砚台,抚摸一番,笑了:“朱公子常说蒲松龄如何才学出众如何文章盖世,他落魄得连砚台都卖给我了。”
  蒲松龄盘腿打坐在驴背上,又回到了城里。驴嘴下兜一只布袋,毛驴边走边吃。迎面便见桃红书寓,大红灯笼高挂在木杆上。
  一个独眼龙从书寓里出来。这独眼龙醉眼惺讼,趔趔趄趄走下台阶,嘴里还哼着什么,忽然脚下一个闪失,撞到恰巧经过这里的黑驴的屁股上,被小黑驴趵了一蹄子。独眼龙大怒,一把扯下蒲松龄:“你小子瞎了眼睛,竟敢撞你大爷。你知道大爷干什么的吗?”
  “不知道。”
  “你是什么人?”
  “在下蒲松龄。”
  独眼龙:“蒲松龄,这名字好像倒有一点熟悉。实话告诉你,大爷是专门找人打架的,这一只眼睛就是打瞎的,今天你让大爷给撞上了,算你倒楣。”
  蒲松龄:“蒲某可没有犯着你什么,你要打架就该找那些正主儿去打。世上有许多坏人正愁没有人收拾。”
  独眼龙:“我就打你。”
  一个艺妓奔出来:“大爷不可鲁莽。”又对蒲松龄一福,“小女香芹见过先生。”
  独眼龙:“你认识他?”
  香芹:“小女子无缘得见蒲先生。但小女子唱过蒲先生的许多小曲,像《姑妇曲》、《慈悲曲》、《蓬莱宴》、《穷汉词》,都是蒲先生作的词。而且小女子还听说蒲先生满肚子里都是故事。”
  独眼龙:“这么说,倒是独眼龙有眼不识泰山了。这样吧,姓蒲的,你就讲一个故事让咱听听。听得好,放你过去,听得不好,还得吃一顿拳脚。”
  香芹向蒲松龄直使眼色,那是劝他好汉不吃眼前亏的意思。
  蒲松龄:“好吧,那就讲一则给你听听。这济南城里有一个买卖人,家里有钱,却很小气,吃想白吃,睡也白睡,经常混在客商中间到旅店里睡觉。这天夜里旅店老板提灯查房。那买卖人害怕被看出生客,便将被子蒙住头,只露出屁股。旅店老板一只眼睛近视,一只眼睛长着萝卜花,他对着屁股瞧了半天,说:“嗨,好大的一张脸。”又仔细看了一会说:“可惜只长了一只眼。”
  香芹听得捂嘴大笑。
  独眼龙眨巴眨巴眼睛:“这故事还有一点听头,那就饶你一顿拳脚。”说罢扬长而去。蒲松龄也牵驴欲走。
  香芹拦住:“蒲先生,你能不能到书寓里小坐片刻。”
  蒲松龄望望招牌和灯笼,知道这是一家妓馆,便欲推辞。
  香芹又道:“蒲先生所作《西施三叠》,小女子配了新曲,请蒲先生听听,不知是否以曲伤词有损雅意。”
  蒲松龄便拴了驴,随香芹进了书寓。书寓卧室香艳古雅。榻上横着一琴,几上有茶。
  蒲松龄刚刚坐下,门外忽报:“山东主考王大人驾到。”
  香芹脸色大变。蒲松龄急欲回避,却又无处可藏。
  香芹情急中将蒲松龄连推带搡地按入床下。然后拉下窗帘,房间里暗了下来。
  床下的蒲松龄只见到一双官靴走了进来:“哎啊,我的小宝贝,多日不见,真是想煞老夫。”
  香芹的绣鞋就迎了上去:“主考大人连考三场,有那么多考卷要看,心里怎会想着奴家?”
  官靴:“哈哈,你看看,你看看,小嘴真会说话,等不及了是不是啊?”
  绣鞋:“我是怕大人累着。”
  官靴:“不累,你以为那么多考卷都会一张张看完?上头抽几份,中间抽几份,下面抽几份,也就看一个大概。哎啊,你小手乍这么冷哩,来,老爷给你焐焐。”
  绣鞋:“谢大人总算没有忘记奴家。”
  官靴:“你身子怎么有一点发抖?”
  绣鞋:“奴家有一点害怕。”
  官靴:“害怕什么?在这地面上有本老爷在,你怕什么?”
  忽然一声脆响,一根银簪就落在蒲松龄的头旁。绣鞋过来,官靴上前一步:“还是让本老爷替你捡起。”
  蒲松龄赶紧将掀起的床单放下。主考大人只小坐了一会便急欲轻薄。香芹不敢力拒,却又虑及床下有人,虚与委蛇中又透着提心吊胆。
  主考不觉起疑:“我看你好像有一点心不在焉。是不是又有什么相好的啦?”
  “老爷净说笑话。”
  床下似有动静,香芹便在床上拍了一下。
  主考:“你拍床干嘛?”
  “奴家是要老爷往这里坐坐。”
  主考便又凑过来。
  “奴家还没有给老爷沏茶。”
  主考便欲在床对面的椅子上落坐。
  “不不,老爷、老爷坐这边。”
  主考又起疑惑:“这边不也一样?”
  “那椅子太、太小,老爷您胖。”
  主考:“哈哈,一对椅子还不是一样大小,本老爷就在这里坐下了。”
  香芹赶紧坐在他腿上挡住视线,一面撒娇:“老爷,咱们还是上床。”
  主考在她脸上拍拍:“这就对了。”
  他起身拉开窗帘:“这房里太暗。”
  香芹脸色一紧,慌忙将窗帘拉上:“大白天的,老爷就不怕被别人看见?”
  主考又笑:“又不是大姑娘头一回坐轿,还怕啥羞呢。”
  香芹便搂住他脖子,不让他再有拉帘之想。床下的蒲松龄皱眉耸鼻,欲打喷嚏。他不敢发出声响,却又忍无可忍,结果捂鼻捂嘴地呃哧一声。
  主考急问:“哪里声响?”
  香芹:“是奴家的旗袍被钉子扯破了一块。”
  “那就把旗袍脱了,脱了,明儿老爷给你买一件新的,这一科考试下来,嘿嘿。”
  “怪不得人家说为官一任不如主考一场。”
  “哈哈,剥皮、割肉,各有巧妙不同。”
  “老爷不是说这一科下来就给奴家置一处房产?”
  “已经置下啦,香园路一座小楼。”
  “谢老爷。”香芹说着便在老爷的腮帮上一吻。
  床下蒲松龄紧皱眉头,双眼圆睁。只见两双脚挪到床边,床上便有了沉重的声响。蒲松龄闭上眼睛。
  又听主考说:“这一科的解元,肚里真有几个字,本老爷也是不大清楚。”
  “他乍考上的?”
  “雇的枪手。”
  “送了多少银子?”
  “五万两,都是白花花的纹银。”
  “还有谁送啦?”
  “康家,淄川康利贞的公子康得言,三万两银票,本老爷提前五天告诉了他题目。这小子预先知道了题目,到考场还是胡写一气,狗屁不通。”
  “没有考中?”
  “中了,咋能不中?其实,最他妈有福的是登州府一个姓秦的小子。先是吴庄的吴员外送来一万银票,那吴公子将‘四书’、‘五经’都写在衬衣上。他在考棚里作弊也太大意,他是仗着给本主考送过银票,这个混小子,结果呢?让登州府姓秦的秀才看见了,姓秦的向本老爷密报,你说咋办?给吴公子中吧,作弊的事传出去总是不好,不给中吧,人家的银票总不能扔进河里打了水漂。”
  “哪怎么办呢?”
  “本主考许他也中一个举人,他嘴巴就像屁眼一样闭紧了。”
  “考场也那么黑暗?”
  “不黑暗能有白花花的银子?能有碧绿碧绿的翡翠,能有通红通红的鸡血石,能有蜡黄蜡黄的田黄石,能有珠宝珍玩?能有钱供养你——我的宝贝?”
  蒲松龄忍不住又打了一个喷嚏。
  主考:“怎么?旗袍又被钉子扯破啦?”
  香芹:“老爷,我们还是去外间吧,奴家给你唱一曲《西施三叠》,是蒲松龄的新词。”
  “蒲松龄?”
  “是啊,淄川才子,山东名士。”
  主考大笑:“这人才学出众,文章盖世,但本老爷这一关他就过不去。”
  “因为他没有银子打点?”
  主考:“这是其一。其二,此人的文章,或如片云出岫,或如不系之舟,放浪形骸,孤峰突兀。眯上眼睛远看,是一片青森森的竹林,再一细看,节节如骨,叶叶如刀,凌厉夺人,本老爷一看,就感到心惊、肉跳、胆寒。”
  “是真才子才有骨头,老爷对这样的人应该多加提携。”
  主考:“那家伙自恃才高,蔑视权贵,又性情耿介。这样的人就是提携他当了官也要惹祸。怀高才而伪装糊涂,见权贵而连连称是,去棱角而左右逢源,见仇家而面带微笑。奉敬上为真谛,视百姓如蝼蚁,明刀入鞘,暗箭上弦……这一套,他会吗?一个穷秀才,还是回家就咸菜喝粥最好。”
  刚说到这儿,床下钻出一个人来。床上一声惊叫。蒲松龄抱起床下的一堆衣服袍帽走出书寓。主考大人追出门口,忽见自己光着身子,慌忙又缩进门内。
  蒲松龄一边走一边将手中的衣物逐一扔在地上。先是一只粉靴,再一顶官帽,再一只粉靴,再一件内衣,再一件官服……零零落落地在路上摆成一线。自己则愤然而去。
  路人纷纷拢来。一个汉子用手指顶着三寸金莲,将小鞋在指尖上旋得滴溜打转;又一个傻子穿起主考大人的官服,赤脚在大街上踱起方步。
  路人发出一阵阵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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