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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拷城隍


  王妻看到门口站着红、黑、白三个厉鬼。
  红鬼:“你就是王刘氏吗?”
  “贱妾是王刘氏。”
  “我等奉阎王之命,前来锁拿悍妇。”
  左右的黑鬼和白鬼抖出手中绳索。
  王妻立即匍匐在地:“鬼王饶命,鬼王饶命。”
  “拿下。”
  黑、白双鬼立即按住她的肩膀。
  王妻簌簌发抖:“鬼王饶命,贱妾给鬼王烧纸,给鬼王塑像。”
  “你可知道你犯下了什么大错?”
  “贱妾吆喝丈夫,虐待公婆,逼打偏房。”
  “幸亏你还知道自己犯下什么过错,你今后能改吗?”
  王妻鸡啄米一样叩头:“能改,能改,贱妾一定能改。现在就改。”说着就爬起来,抱住呆立一旁的王鹿瞻一阵猛亲。
  “既然这样,就暂且饶过你一回,倘若再犯,本鬼王决不轻饶。”
  三个庞然大鬼退出。“三鬼”回到客房,摘下面具一阵大笑。
  李希梅学着王妻发抖的样子:“鬼王饶命,鬼王饶命。贱妾吆喝丈夫,虐待公婆,逼打偏房……”
  张笃庆:“吓唬她一下,她以后一定会心存畏惧而有所收敛。”
  门外,王鹿瞻匆匆走来。他听到房间里的嬉闹,便附着门缝听了一会儿,立即明白了什么。他欲敲门,想了想掉头就走。
  卧室里,王妻犹在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着。王鹿瞻猛一推门进来,心有余悸的王妻吓了一跳。她见是丈夫,眼珠一转,急忙抱住丈夫:“鬼王,贱妾求你回去,贱妾改了,你看贱妾改了……”说着就眼泪鼻涕地在王鹿瞻脸上又亲又拱。王鹿瞻受宠若惊。他忽然想起要讨好老婆,言辞闪烁地说:“其实,那鬼,鬼是人也装得出来的。”
  王妻眼睛一亮:“你说什么?”
  王鹿瞻开始后退:“我、我没有说什么啊!”
  “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王鹿瞻支支吾吾。
  “你说鬼是人也能装得出来的?”
  王鹿瞻再不敢隐瞒:“是的,夫人。其实那三个鬼现在就睡在客房里。”
  话刚说到这里,王鹿瞻的脸上就“啪”地挨了一个耳光。王鹿瞻慌忙跪倒在地上。
  第二天,王父穿着新衣坐在门口吸烟。
  王妻过来,眉毛一竖:“这衣裳是谁给你买的?”
  “衣裳反正不是你给买的。”
  王妻声音提高八度:“你敢回嘴。”
  王父一哆嗦,烟袋掉到地上。他欲去捡拾,烟袋已被一只脚踩住。顺着脚向上,王父看到了媳妇极其难看的脸色,他声音软了下来:“这衣裳是鹿瞻的朋友们给我买的。”
  王妻厉声说:“脱下来。”
  王父似感为难:“这、这……”
  “脱不脱?”
  王父再不敢违抗。可是脱了一半,心头又燃起了不服的火苗,又停了下来。
  王妻:“好啊,你不脱。”边说便撕扯他的新衣,将新衣一缕一缕撕碎。
  王父这时才想起叫喊:“鹿瞻,鹿瞻我儿……”
  王鹿瞻闻声奔来,远远的他却又站定了,不敢再近前半步。
  王妻将撕碎的新衣在地上一阵踩踏:“这个老不死的,难道我们就没有衣服给你穿吗?你为什么要穿人家衣服?你不是明摆着丢我脸吗?知道的倒也罢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没有给你衣服穿呢。你这个老不死的东西。”
  王父忽然捂脸哀哭起来。“郢中三友”跑出门外,见王鹿瞻立在远处不敢过来,气得返身回到客房,背起行李就离开了王家。
  “郢中三友”骑着毛驴出了大王镇。王鹿瞻远远地追了上来:“三位慢走。”
  蒲松龄一勒毛驴:“你还有什么事吗?是不是你媳妇问你讨要我们住宿的银两?”
  王鹿瞻:“惭愧,真是惭愧。”
  蒲松龄:“王鹿瞻,你要我数落你吗?”
  王鹿瞻:“谨听蒲兄赐教。”
  蒲松龄:“所谓夫妇,乃天与地幻生化合。夫妇和美,方有乾坤之大,阴阳之谐。为传宗接代,君子有伉俪之求;为天伦之乐,男女有鱼水之爱。可惜你王家,捣衣棒不用它捶衣,却专打男人的脊梁,长指甲不用它搔痒,却专抓男人的脸皮。终身的伴侣,竟成附骨毒瘤;娶妻的彩礼,竟买一场灾祸。夫妻间极乐之境,是比翼双栖;夫妻间口舌之争,也该是青莲并蒂,花开两朵,终为一枝。似你这等夫妻,倒不如唐代的阳城,三兄弟同堂饮酒,都是独身;更不如汉代商子,七十岁牧猪吹竿,不讨老婆。”
  王鹿瞻:“蒲兄教训得极是。”
  “在下从不认同夫为妻纲之说,在下也知道夫妻之事难为外人所道的道理,而且天下悍妻懦夫,并非王兄一家。做丈夫的尽可以终日承欢于妻子膝下,即使是夜间舌舔太太脚底,或许也是人生一乐。然而,妻子虐待尊长,鞭笞偏房,是为不孝不贤,而为夫竟束手无策,裹足难前,更是不仁不义。我蒲松龄与你枉为朋友,从此割袍断义,再无来往。”一言及此,“嚓”的一声,撕下一块长衫衣襟,扔在地上,策驴而去。
  王鹿瞻追赶上来:“蒲兄,蒲兄,你听我说,听我说。”
  他抢到前头拽住蒲松龄的驴缰。李、张对望一眼,吐吐舌头。
  王鹿瞻:“蒲兄言重了,其实怕老婆的事,天下遍地都是,就说咱淄川原来那个县令康大人,听说他娶了一个小妾,小妾叫他向东,他不敢向西,叫他摘下月亮,他不敢摘下星星。人家是啥?人家现在是知府大人。知府大人尚且如此,何况咱小民百姓。”
  “知府大人说话结巴,那你就不敢把话说顺溜了,知府大人蹲着撒尿,那你就该怀疑自己是不是应该站着撒尿了。”说到这里使劲一拨驴头,双腿一夹。
  王鹿瞻惊了一个趔趄。蒲松龄策驴而去,李、张紧随其后。
  再说卞店主回到济南之后按蒲松龄的计策行事,果然引起了总兵大人和按察使刘得厚的冲突。
  那总兵大人拍马闯进按察衙门,用马鞭指着刘得厚:“那欣悦旅店老儿已将他女儿送给了本总兵,入了旗藉。你刘大人竟将紫霞据为己有,你眼中还有本总兵吗?还有我们旗人?”
  刘得厚不敢与这骄横的总兵多作分辩,连忙作揖打恭:“将军息怒,将军息怒。我刘得厚再怎么糊涂,也还知道旗人二字,就是有天大的胆也不敢收留旗人老爷家的逃奴。卑职不知紫霞姑娘早入了将军府旗籍,卑职这就放人。六姨。”
  六姨从帘后出来。刘得厚:“赶快送紫霞随这位大人回去。”
  总兵一摆手:“不,还是将她放了。”
  刘得厚:“放了?”
  总兵:“总兵府的人让你刘大人得了,本将军自然恼火,但本将军如果将已经在你刘大人身边的人硬要回去,你刘大人或许也不愉快。干脆,放了,两下里谁都得不着,彼此心里也就没有什么疙瘩了。”
  刘得厚转对六姨:“那就把紫霞姑娘放了吧。”说话间使了一个眼色。
  总兵辞出。刘得厚也一擂桌子:“煮熟的鸭子能让它就这么飞了。既然谁也得不着,那就真的叫她谁也得不着。来人。”接着,他对进来的家人耳语了几句。
  那边僻巷中,卞店主正领着女儿快步回家。巷口突然涌出一群蒙面家丁。卞店主领着紫霞转身就走,背后又有人拦住去路。
  卞店主刚欲呼救,一个家丁上去就是一拳。卞店主后退一步,被背后的家丁一刀砍翻。
  紫霞呼叫号哭,众家丁又持刀逼了上来。
  这时一道灰影掠过,袍袖疾挥,连连拍倒数人,挟起紫霞夺路而去,直奔济南郊外。
  济南郊外有几间破屋正是鄂家。鄂秋隼将一卷书愤然地掷在桌上,走出门外负手望天。
  鄂母正在门口缝补衣裳:“怎么好好地又把书扔下了,书里有前程。”
  鄂秋隼:“娘,你都说过几千遍了。前程就在书里,可舅舅号称李文章,一辈子不知吞了多少书本下肚,也没有中上半个举人,还不是靠给人家当私塾先生糊口?”
  鄂母叹息:“那你今后怎么办呢?娘总是为你担惊受怕,先是为一场莫名其妙的官司将祖上的一片果园送给按察大人,才免掉杀身之祸。后来又和几个秀才联名状告什么康仁龙,结果没有告倒人家,自己倒坐了大牢。要不是娘把祖上的老屋卖掉,为你东奔西跑,你恐怕现在还在牢里……”
  鄂秋隼靠着母亲坐下:“娘,你别说了,孩儿对不起你。”
  “好,娘不说了,娘只是为你担心,书不想读,乡试不想参加,媳妇也不肯娶,今后怎么办呢?”
  正说到这儿,远处走来一个老妇和一个女子,似是一对母女。鄂秋隼心里格登了一下。那女子也愣了一下,但转瞬间便平静下来,指着对面一间空屋问道:“大娘,那屋有没有人住?”
  鄂母:“没有人住。这年头又是旱荒,又闹蝗灾,好多人家都出外逃难去了,这附近的许多屋子都空着。”
  “谢大娘指点。”女子转身扶着老妇进了对面的空屋。鄂秋隼闭目寻思。
  鄂母:“大概是逃难来的。这地方人逃难到别处去,别地方人又逃难到这里来,都是苦命,孩子,咱家往后有什么吃的用的,也送一点过去。”
  再说“郢中三友”为再一次参加乡试也到了济南。
  蒲松龄和张笃庆刚找了一个简陋的饭铺坐下,李希梅兴冲冲地奔了进来:“走,快走,咱们换一个地方吃喝。”
  蒲、张被他拉着就走,被拉进了阔绰的“和记”酒楼。
  “我们三个寒酸的穷秀才,在这样一个地方吃喝,不嫌过于破费?”蒲松龄连连摇头。
  李希梅一脸神秘:“我告诉你们一个消息,如果二位觉得这消息值得我们在这里破费,咱就在这里畅畅快快地痛饮三杯,如果二位觉得这消息不值得在这里破费,咱们立马就走。”
  张笃庆:“什么消息,李兄什么时候学会了鬼鬼祟祟?”
  李希梅:“告诉你们,我刚才在外听到一个衙门里的人说,登州知府康仁龙出事了。”
  张笃庆:“这个狗官早就出事了。”
  李希梅:“不,这回是全部漏馅了,一件一件罪证全让人给抖落出来了,巡抚衙门、布政使衙门全收到了他犯罪事实的清单。新任巡抚尤大人和布政司喻大人拍案大怒,已着令按察司摘去康仁龙五品顶戴,打下大牢候审。”
  蒲松龄:“可是真的?”
  李希梅:“一点不假,我还细问了那个差人,就是咱淄川原来的那个县令。二位说该不该挑一个好的酒楼庆贺一下?”
  张笃庆一拍桌子:“该。酒家,来好酒,咱们要痛饮他三天三夜,一醉方休。”
  “郢中三友”大碗喝酒。酒酣耳热之时,蒲松龄说:“那康仁龙也会有今日银铛下狱的下场,可见天理昭彰,报应不爽,果然是多行不义必自毙,上苍有眼。”
  “对,上苍有眼,听说那狗官的罪证,一件件一桩桩,何事何时何地,清清楚楚。巡抚衙门,布政司衙门,几乎同时都收到一份清单,你们说怪还是不怪?这究竟是何人所为?”
  “就这附近的城隍庙里有四个判官,其中有一个大胡子蓝衣裳的陆判官最是灵验,据说谁有真正的冤情和难处求他,十有七八能准。”
  “莫不是那位大胡子蓝衣裳的陆判官在暗中主持公道。”
  “如果是这样,那就应该请他一道来畅饮几杯。”
  蒲松龄也已经略有几分醉意,听得张、李二人如此一说,把桌子一拍:“对,有仇不报窝囊废,有恩不报非君子。如果真的是陆判官暗中主持公道,那他就是咱淄川父老乡亲的恩人,咱们今日有酒,就该首先敬他一杯。待我前去将陆判官请来。”说着大步出门。
  李张对望一眼。
  “蒲兄醉了,城隍庙里的泥胎木偶也能请得动吗?”
  “喝,咱们喝酒。”
  不一会儿,蒲松龄背着木偶陆判官推门进来。陆判官状貌狰狞,李、张不免有些害怕。
  蒲松龄将木偶靠墙站好,端了一杯酒:“判官陆大人施德降福,为民除害,暗中将康仁龙罪状抖落出来,使之下狱候审,可谓大快人心,学生蒲松龄敬你一杯。”说罢将酒洒在陆判官脚下。
  李、张也上前各敬一杯。这时窗外有人影晃了一下。
  蒲松龄又道:“今日酒已过半,方才想起敬请判官大人,让大人喝了一杯残酒。以后学生等当重整一桌薄酒,再请大人小酌一次。”
  窗外又有人影晃了一下。
  蒲松龄:“学生这就送大人回去。”说罢又背起陆判官走出门去。
  第二天深夜,竹木扶疏、庭院幽静的“连升”老店熄去了最后一盏灯光。
  “郢中三友”刚欲就寝,敲门声响起。张笃庆开门出视,突然哇的一声惊叫,转身跳窗而逃。李希梅也跟着溜出。
  门口进来的竟真是陆判官,陆判官在椅子上坐下。逃出窗外的李、张二人在窗外拼命打手势、使眼色,要蒲松龄快逃。
  蒲松龄却也坐了下来:“学生不知大人驾到,未能远迎,还请恕罪。”
  “蒲先生昨晚上约请本判官有机会再小酌一次。本判官就今夜应约而来。”
  “那我们就去湖畔居如何?”
  “那地方过于破费,不妨就在这里。”
  “在这里是不是过于简慢。”
  “一碟花生,一壶白酒,一盘豆腐干,足矣。只要能得畅快,何必豪饮。”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请大人稍候片刻。”蒲松龄说着就走进内室。
  张、李又绕到内室在窗外急得直跺脚,压着声音催促:“蒲兄,还不快逃?这一回可不是泥胎木偶,这一回可是真的城隍庙里的判官。”
  蒲松龄一边整治酒菜,一边回答:“你们不是说城隍庙里的陆判官最是灵验?今日陆判官果真显灵了,你们却又害怕了。真是叶公好龙!”
  窗外李、张干着急,只能在暗中替蒲松龄捏着一把汗。
  蒲松龄摆下几样小菜,一壶酒,二人便对斟小酌起来。
  酒间,蒲松龄问道:“判官大人,听说登州知府康住龙罪行累累,现在已被捉拿在按察司大牢候审,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
  “其罪行证状一定是判官大人暗中揭发披露。”
  “这种挥官恶种,人人都可得而诛之,人人都有发其罪恶的责任。”
  “为陆大人的声张正义主持公道,学生蒲松龄敬你一杯。”
  “蒲先生乃山东名士,淄川才子,这番来济南与乡试有关?”
  “正是。”
  “蒲先生既然胸罗万有,满腹经纶,定有鸿鹄之志。”
  “说来惭愧,学生而立之年已过,不惑之年将至,数度笔耕考场,无一次不挥汗如雨,结果颗粒无收。至今仍是一个秀才,一领布衣。男子汉当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蒲某不揣才疏学浅,曾以郭子仪、刘伯温自许,可是命薄运乖,每一次科考都是铩羽而归,至今仍如一条塞驴辗转反侧在乡下磨道之间,空有鸿鹄之志。”
  “蒲先生雄心可嘉。但圣人早就有言在先,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普天下芸芸众生,人才济济,官场的门槛势必会将许多人拒之门外,那在门外徘徊之人,收拾起抱负,回家专心致志地完善自我,未必不是人生的又一条道路。”
  蒲松龄几乎大叫起来:“不,学生虽到不惑之年,却偏不认命。蒲某即使命中注定终身不能发达,我也要在贡院里耗尽余生。不得举人、进士决不罢休,直至死而后已。说得再为直白一点,蒲某久有做官当政之想。蒲某欲想当官,一是为了百姓,二是为老蒲家光宗耀祖,三是为自己的脸面为妻子的风光为子女的饱暖,我想得到一份俸禄,也想听到别人的奉承,甚至还想在年前节后得到小民百姓一只鸡一条鱼的孝敬。如果说清廉得连一口茶都不肯喝,那是浑话,但在接受了百姓的敬畏之心之后不为百姓秉公办事,那就是浑蛋。”
  窗外李、张二人听得面面相觑,着急万分,深为蒲松龄捏着一把大汗。陆判官不语。
  蒲松龄举起酒杯:“这是蒲某的理想,也有蒲某的私心,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还请判官大人恕学生狂悖。既然判官有灵,学生不能欺瞒神明。”
  陆判官:“难得蒲先生坦率鲠直,但本判官也不妨坦言相告,以蒲先生现在贫寒的家境,为人的方式,处事的原则,想在仕途青云直上实在是一件难事,即便让你踏上了官场,也会仕途坎坷。”
  蒲松龄不语,埋头喝酒。
  陆判官:“但蒲先生也不要泄气,萧先生要不要本判官帮助?”
  “如何帮助?”
  “唯一的办法就是脱胎换骨,换掉你文人的清高、书生的意气、学者的狷介、天生的正直,换上,换上……”
  蒲松龄:“换上什么?”
  窗外的李、张都瞪大了眼睛。
  陆判官从布囊里取出一包一包东西。
  他掂着一只纸包:“这是前朝大学士黄仁龙的一颗心,我给你换上。”
  蒲松龄将黄心接过来掂掂。
  他又掂着一只纸包:“这是本朝吏部尚书解土庵的一挂肺,我也给你换上。”
  蒲松龄又接过解肺掂掂。
  他随即掂着另一只纸包说:“这是康熙五年才过世的三省巡察御史龚赫蔬的一片肝花,我再给你换上。”
  蒲松龄:“吸收这么多封疆大吏、朝廷重臣的成功之处,蒲某飞黄腾达应是指日可待,只不知如何掉换?”
  “你只消解开衣服。”
  “把我的心肝肺一件件摘下,将别人心肝肺一件件挂上?”
  “正是这样。”
  “那开膛剖肚的皮肉之苦。”
  “只消解开衣服,闭上眼睛,片刻功夫,无痛无痒无血无伤。”
  蒲松龄果真毫不迟疑地解衣宽带。窗外,李、张的眼睛瞪得比酒盅还大。蒲松龄慢慢解开衣服,全部敞开,眼睛缓缓地闭了起来。
  陆判官:“蒲先生请屏住呼吸。”
  蒲松龄突然像烫了似的跳了起来,赶紧掩上衣裳,大声说:“不,蒲某不要脱胎换骨,蒲某不稀罕别人的心肝肺,我就是我,我还是我,我不能为了得到某种利益而拱手出让自己。为了某种利益而使自己迷失是一种可耻!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更何论心肝胆肺。蒲某的禀赋根骨,来自柳泉水四季不涸的灌溉,蒲某就是满井庄的蒲某,成也蒲某,败也蒲某,捶不烂煮不熟,蒲松龄是一颗无法改变的铜豌豆。”
  陆判官沉下脸色:“这是穷书生的倔犟。”
  蒲松龄:“这是穷书生的操守。”
  “为了适应环境,就得要改变自己。”
  “为什么就不能坚持自己,而改变环境?”
  “碰壁的结果必然是头破血流。”
  “如果有无数的头破血流,就是铁壁也会撞破。”
  “明珠尘埋毕竟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情。看在蒲先生胸藏天纵之才,本判官才破例为你脱胎换骨。你觉不识好歹,难道你就真的不为你的前程着想?”
  蒲松龄忽然笑了起来:“谢判官大人厚爱。”接着声音一低:“学生还想请问判官大人,换了他人的心肝胆肺,还能不能写出《聊斋志异》,换一句话说,还能不能继续我《聊斋志异》的写作?”
  陆判官:“人各有志,换了人家的心肝就成了人家,人家未必有写作《聊斋志异》的想法,更未必有写作《聊斋志异》的才能。”
  蒲松龄大笑:“那就更不能换了,亏得没有换。”
  陆判官:“蒲先生就真的将《聊斋志异》看得这么重吗?这可是与科举考试的代圣人立言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
  “真的是南辕北辙?”
  “不错。”
  “就不能并行不悖?”
  “很难。”
  “其实,小说虽微言而有大义,应该与代圣人立言并无太大的矛盾。”
  “几千年王朝传下来的祖制,就是只能让你二者只居其一。”
  “就真的不能坚持自己而改变环境?”
  “那要付出代价。”
  “可惜蒲某只能我行我素。”
  “哈哈,好一个蒲兄的我行我素。”随着大笑声起,陆判官卸下面罩。
  隐在窗外静观事态发展的李、张二人跳了进来,分别给他肩上就是一拳:“原来是鄂秋隼。”
  “害得我俩在外躲了那么长时间。”
  蒲松龄也笑道:“我说天下哪来的神鬼?你这装神弄鬼的家伙。”
  鄂秋隼:“兄弟告罪告罪,待我上了酒菜,等一会再罚酒三杯。”
  他将一包一包东西打开。所谓的黄心、解肺、龚肝,原是醉鸡糟鸭卤牛肉。
  鄂秋隼:“我昨天在和记酒楼门口听到你们说话,刚想进去,发现屋里有一个城隍庙判官,就在门外偷听一会儿,既然蒲兄还要专门约请陆判官一次,鄂某便桃代李僵,揭了陆判官那木偶上的外壳,前来叨扰一杯。”
  蒲松龄:“我们听说鄂兄因为上一次状告康仁龙的事被捕,不久就已经出狱,所以一到济南就来打听你的下落,结果追寻无着。”
  鄂秋隼:“兄弟如今已搬家到郊外。”
  张笃庆:“先别说那么多了,为又见到鄂兄,先干了这杯。”
  四人一饮而尽。
  李希梅:“还要为我们四人又去同赴考场再干一杯。”
  鄂秋隼:“慢,这一杯可不干了。”
  蒲松龄:“那为什么。”
  鄂秋隼:“兄弟已绝意仕进,决定淡出名利场,再不进考场一步。”
  张笃庆:“以鄂兄的才学?”
  蒲松龄:“这也叫蒲某就是蒲某,鄂某便是鄂某,人各有志,不可强求。”
  鄂秋隼:“蒲兄所言极是,想我舅舅李文章,已是望七之人,进了数十次考场,仍然要硬着头皮进去,也是可叹可怜,我鄂秋隼何必再去步他后尘?想想都令人心寒。”
  这话触到三人痛处,一时都不说话。
  为了解开沉闷,鄂秋隼告诉“郢中三友”他最近遇到的一件奇事。也就是他在郊外居住的那地方,前一些时候搬来一户不明身分不知来历的邻居,那是一对母女,几乎不与别人来往,白日也多半关着门。老妇人是聋子,那女子十分娟秀,只是面无表情,更无半点笑容,母女俩孤苦相依,情景十分可怜。鄂秋隼偶尔给她们送一点食物过去,发现那老妇人大有来历,虽病病歪歪的样子,但眼睛偶一睁开,目光却黑亮黑亮,冷气逼人。那年轻的女子似乎也在习练着什么,他一敲门,里面便停止了响动。而且那女子注视他的目光总有些异样,他留神她的背影,也时常会浮起似曾相识的感觉。
  “郢中三友”都听得非常入神。鄂秋隼接着说,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的猜测不错,那母女俩确实不同寻常。有一次,一个小偷朝她们住房里鬼鬼祟祟张望,那女子恰巧从外面回来,便翻起衣襟,衣襟下有一只皮囊,应手而出的是一把寒光闪烁的尖刀,也不见她胳膊怎样动作,只见一道寒光射出,那小偷的帽子已经削落。
  蒲松龄插上一句:“听鄂兄歆羡的口气似乎已喜欢上了那姑娘。”
  鄂秋隼叹道:“艳若桃花,又冷若冰霜。但情义似乎还是有的,最近家母胯下生了一个暗疮,那女子得知后,便常来给家母胯下疮口换药。家母恨不能立即将她娶来作儿媳。”
  三友便齐声称贺。鄂秋隼只是摇头,自叹无福。
  此时泉城大街上,康仁龙和康利贞鹅首阔步,逍遥自在。
  一对行人擦肩而过,边走边议论:“当今圣上决心整顿吏治,青州知府康仁龙给撞上了,被抓进了大牢。”
  康仁龙回过头:“来来,你说什么?”
  行人:“我说登州知府康仁龙,那个狗东西被抓进了大牢。”
  康仁龙:“你认识那个康仁龙吗?”
  行人:“认识,以前见过一回。”
  康仁龙:“你看看,我是谁?再细看看。”
  行人一惊,抽身欲走。康仁龙甩手就是一个巴掌:“你该知道我是谁了吧。”行人捂着脸便逃。康仁龙赶上去又是一顿拳脚,直将行人踢入河中,这才扬长而去。
  康利贞:“活该那家伙倒楣。”
  康仁龙大笑:“布政使喻成龙摘去我五品顶戴,按察使刘得厚将我无罪释放。既然无罪,那知府大印就该很快发还给我康某人了。”
  康利贞:“外间说苍天有眼,我说康大人是福大命大。”
  康仁龙:“苍天有什么眼睛?狗屁的眼睛,老子是栽在女人手里的,本老爷把她花一样供着,当豆腐一样捧着,结果根根底底全让她掏去了,老子一辈子怕女人,结果还是栽在女人手里。”
  十字路口。燕子姑娘当街而立,一身雪白素净的旗袍,一顶白帽。
  白帽上赫然几个大字:“五品知府康仁龙罪行录。”
  旗袍上则写满了一溜溜小字:
  康熙初年,康仁龙占山为匪,劫夺商旅,有命案两件。
  六年,贩运私盐,干犯大清禁律。
  十一年,错判王才逅盗窃案,枉杀一人。
  十三年,收受贿赂,错判刘坟户权属案,逼疯苦主一人。
  十五年,行贿白银一千两,漏交漕粮折银三千两。
  十六年,制造事端,侵吞刘家集刘老员外田庄一处。
  十七年,因装鬼诈财,被人追踪发觉,结果命家丁杀人灭口。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燕子姑娘含着泪对四方福了一福:“各位大爷大娘大叔大婶兄弟姐妹,朝廷命官康仁龙与小女子有杀祖之仇。小女子曾经写无头帖告他,结果没有告中;小女子曾经拦过钦差的大轿,人家没有理睬;小女子在万般无奈之下,嫁给仇人为妾,忍辱偷生,强颜欢笑,将那狗官亲口所说的罪证一条条记录下来。小女子给巡抚衙门、布政司衙门散发了康仁龙罪行清单,康仁龙被拿下大牢候审,结果听说又被按察司放了出来。还请父老乡亲们替小女子作主……”说罢,掩面大泣。
  忽然观者纷纷避退,康仁龙和康利贞走进了人圈。
  康仁龙:“你这小贱人,本大爷以为你已经上天入地,你原来却在这里。来人,拿下。”
  身后没人响应,众人一阵哄笑。
  康利贞小声提醒:“大人,这里没有咱们的衙役,也没有家丁。”
  康仁龙恼羞成怒:“你这小贱人,你以为本老爷真的怕你?你给本老爷出丑,本老爷今天也给你出丑。”
  他露出了山匪的本性,冲上去就将燕子姑娘的旗袍一条条撕下。燕子拼命地挣扎厮打。围观的路人睁大双眼,有的甚至口角流涎,也有人想上前喝止。
  康利贞:“人家丈夫打老婆,你们管得着吗?”
  燕子姑娘终究敌不过康仁龙,一袭旗袍遭到狠狠的撕扯。
  “住手。”蒲松龄一声怒喝。“郢中三友”出现在面前。
  康仁龙:“好哇,蒲秀才,咱们长久不见了,上回没有逮住你,这回倒自投罗网。来人!”
  背后没有来人,围观者又是一阵哄笑。
  康仁龙突然摸出几锭大银高擎在手里:“今天谁给我把这三个人和那个贱女子拿下,本老爷的这几锭银子就全部赏他。”
  人众中还真的涌出几个揎拳抹袖的地痞。这时候突听燕子姑娘一声尖叫,她人已纵起,直如一只飞鸟,撞上一堵石墙,倒地身死。几个地痞见出了人命,一哄而散。
  康仁龙对康利贞一挥手:“走。”
  蒲松龄紧紧地搂住燕子姑娘,悲愤莫名。
  二康却已经走进了按察使衙门,成了刘大人的座上宾客。
  康仁龙说:“刘大人,那贱女人已死,我可以反诉她诬告,反正死无对证。”
  刘得厚:“你们夫妻之间平日是不是和谐?”
  “平日十分和谐,一点也没有……”
  “你拈花惹草,她不会争风吃醋?”
  康仁龙:“她敢。”
  刘得厚闭了眼睛,顾自说:“因为争风吃醋,故而反目成仇。仇人所言,非但是一面之词,而且难免有捏造生事之嫌。因诽谤不成,又畏罪自杀。”
  康利贞:“据小人所知,康太太神经还有一点毛病。”
  刘得厚:“对,凡神经缺陷之人,多有妄想偏执之症,故胡言乱语在所难免。”
  康仁龙明白了什么,起身离桌,纳头便拜:“大人英明,大人就是康某的再生父母。”
  野外堆起了一座孤坟。木牌上有“燕子姑娘之墓”数字。
  “郢中三友”在孤坟前敛容肃立。蒲松龄忽然一声大叫,转身疾奔。张、李二人对视一眼,也随后而去。
  蒲松龄奔进城隍庙,背起陆判官就走。路人纷纷驻足观望,惊讶的目光将背着判官疾走的蒲松龄视为怪人。十字路口的矮墙边犹有燕子姑娘的一滩血迹。
  蒲松龄将判官在矮墙边放下,拱一拱手:“得罪了。”
  然后劈手从一个牵马的老者手里夺过马鞭,朝陆判官噼噼啪啪地左右抽打,恨声责骂:“都说苍天有眼,都说神明有灵。你眼在哪里?灵在何处?你就是装聋作哑的泥胎木偶,你自受百姓供奉,你枉领百姓香火,你辜负了黎民苍生对你的一片至诚满腔信任,你失望于百姓,你让衙门蒙羞,你不配这一身衣冠袍服……”
  他边打边骂,一边已是声泪俱下。张、李二人欲劝不敢,欲罢不能。
  布政使喻成龙带着仆人走来。有人小声说:“是喻大人。”“喻大人来了。”观众纷纷让开。
  喻成龙却摆摆手叫人不要声张,他静静地挤在人群里听着。
  蒲松龄仍在鞭打、痛哭、责骂:“我就打你相貌堂堂,装模作样;就打你威风凛凛,高坐庙堂;就打你又聋又哑,木偶泥胎……”
  人群里这时挤出一个贵公子朱湘。他越众上前:“在下济南朱湘,敢问这位街头义骂,当众责神的先生尊姓大名?”
  “在下站不改姓坐不更名,淄川蒲松龄。”
  朱湘一拱手:“原是山东名士蒲先生。幸会、幸会……”
  蒲松龄已拂袖而去。朱湘手拱在半空,一时僵立在那里。
  “站住”,突然一声大喝。按察使刘得厚匆匆赶到。
  蒲松龄:“原来是刘大人,咱们又见面了。”
  “蒲秀才,咱们冤家路窄,没有想到又让我给碰上了。上一次让你逃脱,这一回大概是走不掉了。你知道聚众闹事,该当何罪?”
  张笃庆:“你不要含血喷人。”
  李希梅:“谁聚众啦?谁在闹事?”
  张笃庆:“你这鸟官。”
  刘大人:“大胆,你竟敢辱骂大清官员是鸟官,你们反啦!来人,先把他给我拿下。”
  众家丁拥了上来。
  蒲松龄:“慢,他骂你鸟官何错之有?你就是鸟官。”
  刘大人气急败坏:“反啦,反啦!拿下,拿下,给我统统拿下!”
  家丁上前就要绑人。
  “慢。”人众中走出布政使喻成龙大人。
  刘得厚:“喻大人?”
  喻成龙:“刘大人且慢。”
  他转对蒲松龄将手一拱:“蒲先生刚才义骂街头,痛责神灵,可谓慷慨陈词,酣畅淋漓,令下官汗颜无地。”
  刘大人:“这个蒲松龄简直是泼妇骂街,有损我大清官员的清誉,拿下,快快拿下!”
  喻成龙却上前一步,双袖一甩:“蒲先生在上,请受大清朝二品命官山东布政使喻成龙一拜。”
  说罢,双膝噗通跪地。刘大人目瞪口呆。一圈围观者也跟着跪了下来。刘得厚孤立在人圈里,脸色铁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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