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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司令部在静默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后,复电来了。
  “据上级机关掌握可靠情报,对方对我在边境一线布署坦克一事极为关注,采取种种手段进行侦察。你部所报边界会晤一事,据析为对方蓄意制造的丢畜事件,以期进行近距离观察。现对方已确认我方坦克系训练模型,边境侦察已趋缓和。你部在会晤过程中,处置得当,望进一步总结经验,发扬成绩,以利再战。”
  龙凤虎站长把报文看了好几遍:“想不到还有这许多弯弯绕,真是站得高,才能看得远。咱们只是一个棋子。”
  秦帅北说:“我在想,这可靠情报指的是什么?”
  龙凤虎说:“大概是坐探。我们的特工打入他们的高层指挥机关。敌中有我,我中有敌。”
  秦帅北说:“我想是咱们的侦听机关破译了他们的电报。咱们修了土坦克,他们不摸实,便汇报上去。他们的上头对此极为重视,便派了以那女人为首的情报人员来侦察。因为无法确认,他们就牵走了我方的骆驼。我们升旗,他们就来了。对!就是这么回事。”他对自己的判断很肯定。
  龙凤虎觉得秦帅北把自己这一行夸大得太万能了,便说:“照你这样讲,咱们升旗倒是中了敌人的奸计了?”
  “那倒不是。他们若不察看清晰,也许会认为咱们在进行大规模军事行动。也没必要。”秦帅北没有听出冷意。
  龙凤虎说:“兵不厌诈,咱们这回再砌个飞机吓唬吓唬他们。”
  秦帅北说:“咱们干脆砌个原子弹吧!”
  两个人都笑,笑过之后又长久地沉默。什么时候,我们的边防上能有自己真正的坦克!
  押水员又到了。带来了盖邮戳的信和不盖邮戳的郦丽霞的信。
  秦帅北先撕开盖邮戳的信。他只同极少几位同学朋友保持着来往。他销声匿迹,但又渴望外界的消息。这些信是他同外界同他的过去唯一的联系。
  信很短,距离和时间,会冲淡友谊这杯茶。这是一位儿时的伙伴写来的。在信的结尾,他看到了这样一行字:“有一件事,不知该不该告诉你。我听说,伯父母在文革初期,也就是他们被拘禁之后几天,就不幸去世了。死因不详。有人说是自杀……”
  秦帅北一时间没搞清这段话的含义。伯父母是谁?他为什么要同自己讲不相干的事?但顷刻之间,他就完全明白这段文字的全部严酷意义了。他的父母死了!在他以为他们还活着的漫长日日夜夜里,他们早已死在阴暗的牢房里了。
  他们绝不会是自杀!父亲指挥过无数辉煌的战斗,他绝不会在任何恶运下低头!他们只能是被谋杀!
  杀父之仇杀母之仇,淤积在秦帅北的胸膛,他必须要为父母报仇!他冲动地抽出枕下的枪,冰冷的枪身象一块墨玉,冷却着他炽热如焚的手。
  你找谁去报仇?
  他不知道。
  他就这样呆坐着,饭也没有吃,直到深夜。又来了特急报。他机械地接过报文,机械地开始译报。
  各——部——门——请——注——意——严——防——煤——气——中毒的——通报。
  这些不相关的字,象散装子弹一样,不相关地蹦跳出来。他平素记忆力极好,象优良的深水码头一样,能停泊难以计数的密码群。他是机要学校的高材生,许多情况下,他不要密码本也可以准确地译报。但他现在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记忆,他打开保险柜。
  核对无误。在盛夏季节接到预防煤气中毒的电报,似乎不可思议,但在边防线上,一切都有可能发生,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国境线上有大漠也有终年不化的雪山。
  默默大腹便便跑进来。秦帅北顾不上理踩它。无论他有多少个人的悲苦和愁肠,他现在首先要做的是把电报立即送站上领导。
  夜色清冷。
  秦帅北走到简陋的站部。从屋内传来对话声。
  “龙站长,您不是早对秦帅北同志的身世有些疑问,要我借探家之时作些调查吗?情况确如您所预料的,秦帅北的生父不是秦三老汉。作为我个人,只能了解到这些情况。”池可信的声音。
  “我也是对机要工作负责。我会向上反映。在未核实之前,请你务必保守秘密。我们对同志对组织,都要负责。”龙凤虎说。
  “是。”
  秦帅北应该退走。但他立在那里,始终没有动。于是从屋内退出的池可信和送行的龙凤虎,都看到了秦帅北。
  六目相视。大家什么都没有说。
  一切根快都会真象大自。隐瞒编造历史,混入机要队伍,此罪深重!
  郦丽霞的信完整地扔在床上,今天一天,他几乎忘记了它的存在。此刻捧在手里,心中略觉温暖。郦丽霞告诉他,也许他们很快就能见面了。分区要进行保密大检查,她也是成员之一,将到各边防哨卡深入检查。让我们相会在喀喇泉!郦丽霞快乐的心情,从笔尖喷溢而出。“请先自查一下,到时候不要让我查出纰漏来呀!”
  这也许算唯一的好消息。秦帅北开始清理文件。这很简单,因为秦帅北平日里极有规矩。他打开文件柜,突然,汗从全身千百个汗毛孔一齐逼出来,血管打了一个死结。同上级联络用的那本最重要的湖蓝色密码本,失踪了!
  这是不可能的事。秦帅北绝不相信它会丢失,便镇静一下自己,很可能是放乱了。他把所有的东西都腾挪出来。他清楚地记得那密码本是淡蓝色的,于是他看到几处都有淡蓝的闪光。急忙扑上去翻,蓝光便在他的眼角处象烟似地消失了。他开始翻自己的床,抽屉,背包,书籍,甚至趴在地上找老鼠洞。喀喇泉没有老鼠,也许在很久以前有过,但它们耐不住这里的寂寞和干渴,早就消失了。
  到处都没有。
  秦帅北失魂落魄地坐在如同被抄过家一般混乱的屋里,他从来没有乱放过文件,可是密码本丢了!没有任何人进过机要室,窗上铁栅依然。
  他必须向站上领导报告这一严重的失密事件。
  龙凤虎第一次走进机要室。室内的羊角和黄沙贴就的怪鸟,使站长很不喜欢。还有女人的照片!但现在不是讨论思想情调的时候,站长看着平日精干潇洒的机要参谋如今象拔了毛的公鸡,联想到池可信的汇报,心想自己需格外慎重。
  “丢失了密码本,我们将怎样同上级联系?”他拧紧眉毛。
  “我们还有备用密码。”秦帅北低声答道。
  “立即将这一情况报告上级。这是一。”龙凤虎边思忖边说,“第二,我立即命令全站所有官兵,寻找密码本。第三,从现在开始,你不得随意出入机要室。饭由桂班长送来。你有什么事,通过哨兵找我。”
  边境线上,一切都要从最坏的出发点考虑。密码本莫名其妙地丢失,作为重大失密事件,龙风虎必须采取果断措施。
  秦帅北明白,他已被软禁。对此,他心中悲苦,但无异议。
  他用代用码将报文译出。很快,回电来了。
  “立即将丢失密码本有关人员隔离。即派工作组前去解决。”
  他将报文译出,觉得真是不可思议。他一边隔离一边工作,这有煮豆燃豆其的味道。报文最后,他突然译出了一个小小的“珊”字。这是什么意思?
  百思不得其解,他一向工作严谨,对窗外的哨兵说:“请叫池台长来。”
  “这个码子不清。请查询。”他毫无商榷地说。
  池可信想秦帅北还不灰溜溜的,一看虽然面色苍白,神情中依旧十分认真,不禁佩服他的冷静,赶紧回去查。“就是这个码子。我怕对方技法有误,要求他们换手重发,还是这组码。”池可信回答。
  秦帅北走回他已不是重地的机要室,仔仔细细地端详着这张报稿。这个“珊”字,落在通常民用报发报人的位置上……突然,他明白了,这份报是谁经手发出的!
  他和她躺在嫩草青青的山坡上。天空浮动着白云,被高空的牧人之风,驱赶得缓缓移动。机要学员们在这里进行高强度训练,每一门课程都令人白发三千丈。下了课,大家都已蝉精竭虑。山坡上绿得象翡翠、略有些扎人的草丛,便是最好的休憩之地。这里林木森森,因为是军事禁区,极少有人践踏,景色仿佛原始森林。不用担心晶绿的叶子上有窃听装置,机要学员们放心地互测学习效果。
  自由结合,两人一组,完全可以男女混杂,教官们不担心学员们会谈恋爱。高强度的训练和机要的神圣之光,会使学员们知道孰轻孰重。如果连这一点都约束不了自己,他有什么资格迈进这座光荣的大门!
  秦帅北和郦丽霞开始复习。无论是睁眼还是闭眼,密码都象蚊子似地在眼前飞来飞去。秦帅北只能看到郦丽霞的侧面。夕阳照在郦丽霞脸上,她的眼睫毛忽闪忽闪,仿佛那里停着一只金色的蜜蜂。
  “你记得施琳吗?”郦丽霞柔声问。
  秦帅北正在看郦丽霞的眼睛,被这突然出现的第三者吓了一跳:“哪个施琳?”
  “就是今天上午教官讲的那个女译电员。”郦丽霞咳怪地说。
  男人和女人的记忆系统不一样。女人注重记名字,而男人更注重实质。秦帅北只记得那个悲壮而惨烈的故事。
  施琳被炸得血肉模糊,战友们已全部牺牲,没有人来保护她,保护文件了。已经可以听到敌人狂妄的喊叫。女译电员美丽的眼睛向四周看了看,她的两条腿和一只胳膊,摆在不远处,仿佛那里也有一个施琳。身上的断肢处,血象喷泉一样往外流,她很惊异自己身上有这么多血。这是她唯一能够利用的东西了。她用仅剩的一只手,把密码本扯开,堵在汹涌的血管处。血没有刚开始流得那样旺盛了,象一个水压不足的龙头。密码本还是很快就湿透了,象一块暗红色还在滴水的抹布。施琳已分不清鲜红纸张和上面墨字有何区别,在她日益散淡的目光里,它们已浑然一体。她还想更保险一些,把它撕碎或是嚼烂。她觉得这主意挺好,可完全无法施行。她没有一丝气力了。突然,她想到了一个好主意,她的肚子已经被炸开了,粉色的肠子堵在那里,象瓶口塞了一团棉花。施琳把湿滚滚的密码本往里塞,血浆被挤压得沿着边角向下流淌,密码本却塞不进去。施琳很气恼,自己的身体为什么这样不听话呢?她只好把肠子往外掏。它们滑溜溜的,象吹得不很胀的气球,湿润而温暖。施琳逐渐冰冷下去的手指,感到这种温热,觉得很舒服,她很想就这样把手揣在自己的肛子里死掉,好暖和呀!可是不成。她不能迷恋这种舒适,她的事还没有干完。现在,她掏的洞已经象一孔窑一样宽敞,她把糟成一团的密码本塞进去。就象在敞开的皮箱里储藏一件薄毛衣,一点也不困难。放好了,施琳又用手探探是否牢靠。一边是肝,滑得象泥鳅一样,一边是胃,它还在慢慢动呢!最后她触到一面怦怦作响的鼓,很快很急速。施琳明白了,这是她的心脏!施琳挺感谢她的心,支撑着她把一切都完成得干净漂亮。她想应该送一件礼物给心脏,她把已经温暖柔软的密码本又向上顶了一下。她把自己最神圣最心爱的东西,奖给了自己的心。心象撑开的红伞覆盖在密码的上方,它的最后一声呜响余音袅袅地包绕着这团纸浆…
  施琳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已经不跳了。但她确确实实还活着,她还能再做点什么。于是她把粉色的肠衣填回洞穴,露在外面多难看啊,而且很冷。她已经感到切齿的寒意,她想这都是因为肚子受凉引起的。把肠衣填回去,一切就都好了。当然,最重要的,是不能让敌人发现这个秘密。就象猎人埋好了宝藏,总要把所有的泥沙都掩藏妥当,最后要在浮土上拍一个野兽的脚印。
  施琳终于把一切都安顿好了,天衣无缝啊!她觉得自己干得很漂亮,这才永远地睡去了……
  “你在想什么?”郦丽霞问秦帅北。
  “我在想指挥那场战斗的司令官很愚蠢……我在想女人就是婆婆妈妈……要是我,会很早就把密码销毁,然后拿起一支枪……”秦帅北说。
  “施琳可能有个妹妹,叫施珊。”郦丽霞说。
  “你怎么知道?”秦帅北很吃惊。
  “因为我以前有个朋友叫岳琳,她的妹妹就叫岳珊。都是取王字边的为名。”
  女人终究是女人。当了军人也是女人。多天真的想象!
  从报文中这个古怪的“珊”字,秦帅北断定是郦丽霞今夜值班。这么说,所有的一切,她都知道了。
  怎么办?
  他唯有找到密码,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和忠诚!
  天亮了。
  全站人员出动,到沙漠中去找密码。
  秦帅北呆坐着,大脑已陷入一片空白。他早饭未吃,午饭也未吃。他在苦苦思索,自己究竟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丢失了密码?记得最后一次使用它,是译那份关于煤气中毒的电报,其后,记忆便一片混饨。
  “秦帅北,多少吃些饭。莫着急,我赶紧刷完锅,这就找那玩艺。”桂兰隔着铁栅窗劝他,手里拿着很大通条,看来预备掘地三尺。
  秦帅北倚窗望去,苍茫的大漠上,浮动着星星点点的绿色。战士们在到处搜索。
  “什么电码电驴,我就会扳道岔。”一个战士在重复《红灯记》里李玉和对付鸠山的活,他正费力地清理厕所下积存的废纸。
  “报告站长,大家都问,这密电码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是一页书还是一页纸,是厚的还是薄的,总得给个大概的谱。”刘堆子焦急地前来请示。
  “你问我,我问谁去?!告诉你,我也没见过!叫你找,你就找,只要是印着字的,都搜罗来。”龙凤虎暴躁地说。出了这么大事故,他这个站长,怎能不心焦!
  傍晚的时候,龙凤虎请秦帅北去辨认搜索来的战利品。没有,没有那淡蓝色如湖水般洁净的小册子。
  池可信又来送报。
  “工作组明日到。”
  后面又是那个古怪的“珊”字。这一次,秦帅北没有把它译出来。这是她发给他的。她明天也会来的。
  如果说池可信最初还对秦帅北有过嫉妒的话,现在可是为他一日一夜之间的巨变而动恻隐之心:“你再想想,你没有夜游的毛病吧?”
  秦帅北没有夜游的毛病,但此刻他对自己已毫无信心。
  又一个不眠之夜降临了。
  秦帅北真的怀疑自己曾经夜游过。周围的沙丘突然在他记忆中栩栩如生,他肯定夜半时分去拜访过它们。
  为什么让没见过密码的人四处瞎摸,而他这个唯一见过密码本的人却要关在屋里?!
  他走出门外。门并没有锁。满天星斗,晴若碧海。
  “秦参谋,您要做什么?”哨兵游戈过来,很客气,也很坚决。
  “我想在外面走一走。找找密码。”秦帅北恳求地说。
  哨兵拒绝了:“不成。按照命令,您不能离开这间屋子。”
  “怕什么?难道怕我会自杀吗?”秦帅北发起火来。
  这是个年纪很轻的兵,没见过这种情景,忙说:“不是。班长交待了,怕您携密投敌。”
  秦帅北的颈子象被人残酷地拧断了,无力地耷拉下来。
  他必须要出去!他必须要找到密码!他的思路变得很缜密,行动也很有条理了。
  熄灯后,他把红黑两色窗帝半拉上,油灯捻得小小的。这样哨兵会相信屋内的人彻夜不眠。
  他把通往一排的板障悄悄卸开了。有一点声响,但同青年男子集群所发出的隆隆鼾声相比,简直可以忽略不计。而且秦帅北毫不害怕,操作也很粗糙,他只想快点跑出去,跑到浩瀚的沙漠里去。
  男子汉们青春而热烈的汗息包裹着他。他站在一旁,看着他的战友们。紧靠墙的刘堆子的被子踢开了,秦帅北忍不住把他的被头掖好。刘堆子朦胧中睁睁眼,向他点点头,以为是排长查铺。
  秦帅北披着大衣走出一排宿舍。穿军大衣的军人都很相似,哨兵没有留意他。
  大漠的深夜冰冷如水,秦帅北无目的地向前走去。眼前的每一处景象都很熟悉,他无数次地思索过,想象过。每一处景象又都陌生加火星。他想,他的蓝色密码本应该对他发出深切的呼唤。他已经为它陷入了万劫不复的苦难。
  大漠无声。密码本不知躲在哪一座沙丘之下,残酷地折磨着他。今夜没有风。静谧的大漠象一张硕大无朋的宣纸,惨淡无光。风在上面留下无数狂草的符咒后,悄然远遁。星星亮得炫目,巨大的北斗七星将冷漠的敌意,从天际兜头兜脑的浇了下来,铺满沙丘。
  秦帅北在每一个沙丘前停下来,用双手挖掘。沙便轰隆隆鸣叫着塌陷下来,象在玩一个恶劣的游戏。沙漠的夜很冷,但秦帅北热了,便把大衣随意抛在沙上,赤着胳膊,奋力挖沙不止。
  没有。除了沙,什么也没有。秦帅北并不绝望,沙丘是无穷尽的,他还有很多很多希望。他的指甲已经挖掉了,流出的血沾染上沙粉,手象鸟爪一般金黄。他毫不气馁地挖掘着,直到东方现出微薄的曙光。
  他看到两道雪亮的灯光,象铁轨笔直地横亘在大漠上。这是分区工作组的车,星夜疾驰,终于到了。这么说,他心爱的姑娘也来了。他曾无数次地向她描绘过大漠,希望有一天她能来大漠。现在,这一天终于来了。
  沙漠日出极为瑰丽。一片渴望已久鲜艳夺目滚滚跳动的红色,象钢水一样,猛然倾泻于千里大漠,大漠在这一瞬间流动起来,象一片汪洋血海。天地燃烧之中,一粒金丹弹射九天,红光倏忽收拢,大漠的金黄象礁石一般突兀而起,天也抖开蓝色的锦缎,将红光一丝不剩地收拾起来,将无边的幽蓝涂抹在除金黄以外的每一寸空间。
  沙漠上的人,只是小小的黑点。但却主宰着画面。象一个蚂蚁在一幅巨缎之上行走。有了这行走,才显出沙漠的浩大。
  秦帅北再也走不动了。
  前面就是界碑,朴实无华大智若愚的已定国界界碑。
  界碑只有一米高。这面刻着中国XX号,那边自然刻着他们的国名和他们的编号,秦帅北和战友们来过这里,这是喀喇泉边防检查站的旅游圣地。脚一迈过去就算越境,头一伸过去,就算侵犯领空了。每一个到过界碑的士兵,都偷偷摸摸地出过国一趟。当然是电光石火般的一趟了,离开边防站的士兵们都说不冤:就冲这块界碑,这个兵当得值了!
  秦帅北倚着界碑,望着他的祖国。
  一弯弯的沙丘,象鱼鳞般装饰着大漠,散发着永恒的神秘。秦帅北知道,在这无数沙丘之中,有一座之下有他的淡蓝色密码本。只是,它怎么会到那里去的呢?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永远找不到它了。
  他的命运象一张魔毯,国境线和机要密码纵横在上面,交织成严峻的焦点。找不到密码本,他的全部忠诚都是一个零。况且这零早已成了负数。他的生身父亲冤死狱中,他的义父已经为他承担了太重的责任。他那要陪伴他建立功勋的姑娘,哪里知道所有的功勋还未曾建立,他就将被驱逐出神圣的机要队伍,以重大失密罪,走上军事法庭。
  这一切都是因为那本小小的湖蓝色密码!秦帅北对它充满了仇恨,它是所有不幸的根源。谁能没有疏忽,哪个人一生中不丢东西!可你在国境线上丢了密码,就是十恶不赦的罪孽!
  秦帅北清清楚楚看到了自己的出路,他居然很平静,仿佛在观察别人的命运。
  混乱只发生于选择之中,他已无可选择。
  携密外逃。他想起哨兵的话,不禁微微一笑。他此刻还携了枪,罪证便更确凿。密码本对于他,其实并不象外人想象得那么重要。他基本上能背下密码。机要这一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机要员若要改行做其它工作,先要脱离机要岗位一年,以期他们的头脑对密码淡漠,然后才可离队。这段时间对秦帅北,也许需要十年。他的脑瓜胜过十本密码,但密码比脑瓜更重要。
  也许,战友们会在昨天黑夜找到了密码本?这是最后的希望了。秦帅北回头望去。他看到一排铅灰色的小房子。然后,透过稀薄浮动的蜃气,他悚然一惊,一面象火焰一般艳丽的国旗,冉冉地升起来,升起来了!
  那是他的国旗。战友们一无所获,工作组已发现了他的失踪。现在,我方升旗要求会晤,要求对方协助寻找,或者更直率地说,立即归还一名中国军官。
  一切无可挑剔。任何人为了祖国的尊严,都只能这样办。
  国旗美丽而庄严,秦帅北望着它舒展自若的情影,泪水滚滚而下。
  找不到密码本,他不能回去,永远不能回去了。
  他只要向前迈几步,就到了界碑的那一边,那一边会给他以隆重的欢迎,会给他以高官厚禄,会给他许许多多美妙的机遇,他极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界碑的这一边,他没有了父母,没有了家乡,甚至连自己的真实姓名也没有。那个秀美而勇敢的女孩,不论她怎样想,秦帅北已经丧失了与她同行的资格。他也没有了她。
  秦帅北很冷静。在他短短的生涯中,似乎从未如此冷静过。他不会向前再迈出一步,无论那里有多少诱惑。他不会背弃祖国,无论经受多少痛苦和磨难。祖国——是他祖祖辈辈生存的地方,作为一个罪孽深重的军人,他需要最后一次证明自己的忠诚!
  年青潇洒的机要参谋整理好军装,他象一棵挺拔的钻天杨,英姿勃勃。他持起手枪,枪身象墨玉,冰凉而舒适。他用灼热的太阳穴,感受着这最后的愉快。他把枪口渐渐下压,被抵住的血管兴奋地跳动着,有一种酸胀的感觉。
  想象中他已听到了一声枪响,他的血汩汩地流出来,将沙砾冲刷成一个小坑。沙漠是极好的吸水纸,他全身的血,只浸渍了一小片黄沙。然后,他就仰面倒在荒沙之上,对着那永恒的蓝天……
  一切就这么结束了,这比活下去要容易得多!但是,当秦帅北最后凝望那面如丹枫一般艳丽的国旗时,他的手沉重地垂了下来。国旗象母亲一样呼唤着他。那上面有父辈的血,有施琳的血,有无数志士的血,…他秦帅北的血难道就这么不清不自地洒在一片黄沙之下吗!他坚信自己的忠诚,他也坚信祖国的明察,这一切都需要时间来验证。
  他的手枪从太阳穴移了下来。太阳穴被压得太久,象楔进了一根永远拔不掉的钢针,剧烈地疼痛着。
  秦帅北深情地吻了一下界碑。以他戴罪之身,今后是再没有机会到这里来了。砂粉象糖粒一样,粘附在他的嘴唇上。他车转身,以极快的步伐向喀喇泉边防检查站走回去。无论等待他的是什么,他都勇敢地迎上去……
  整个边防线,因为这本蓝色密码本的遗失,更动了全部的密码文件。虽然没有证据认为密码为对方获取,但边防自有边防的规矩。
  默默突然回来了,领回了三只小狗崽。母子肥硕,真不知离了炊事班的净水,它们怎么反而更兴旺发达。
  龙凤虎站长非常厌恶这几只长红毛的动物,不耐烦地要将它们轰走,几只小狗崽依偎着默默,不知道它们的妈妈领着它们走了那么远的路,到达的这个地方有什么好的!
  默默丢开小狗崽,急切地跑到机要室。机要室锁着门,新来的机要参谋随部队到野外训练去了。
  默默用爪子去搔刮木门,门发出单调而干燥的声音。
  几个战士去逗小狗崽。小狗崽睁着莹莹发绿的圆眼睛,陌生地看着人们。有人抚摸它们,它们就龇出极白的牙。
  “哎呀我的妈!这是些狼崽子,是漠狼的后代!”人们惊讶地叫起来,随即狠狠踢了它们几脚。
  假如人们能够再耐心一点,会发现小漠狼的皮毛上,粘附着极细微的纸屑。若仔细分辨,也许还可见依稀的数码和文字。默默临生息时,需要绵软的干草垫窝。大沙漠里,哪有柔软的干草!默默叼走了密码本,觉得它挺合适。
  是的,挺合适,密码本是纯棉纤维制成的,易燃而且极其柔软。
  默默急忙回来卫护它的小崽子。找不到那张熟悉的面孔了,它的眼睛里充满困惑。终于,默默带着它的儿女和永远的秘密,走向大漠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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