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哨兵从哨塔上的电话往下喊。喀喇泉也有电话线,联系着各处工事。它们都极短,象沙漠中随时干涸的河流。 苏式吉普很新而且很快。它疾速地转着流畅的弧度很大的弯,从旷野驶进中国的边防检查站。 车门开了。中国军人们先看到了一双穿着漆亮马靴的脚,然后是光滑的小腿,接着是裹在墨绿色呢裙中浑圆的双膝。在他们惊讶的目光中,一双象白杨一样挺拔的腿,象钉子一样稳固地站在中国的领土之上了。 这是一个女人,一个异国的女军人。她的裙子在初春的风里飘荡,柔和而轻快。 第二个从车上跳下来的,是一条狗。纯黑色凶猛异常的德国种军犬。 喀喇泉的指挥员们,设想到了种种意外的情况,但他们没有想到女人和狗。 前门跳下一位一身戎装的异国男军人。他身材高大,目不斜视,军容整肃。 所有的中国军人在这一瞬都被失望攫住。他们认识他——对方的最高军事长官!他们千百次地在望远镜里观察过他。对于他头上的白发和眼角的皱纹,他们比他自己更为熟悉,这好比人们正在严阵以待一位仇敌或是隆重宴请一位陌生的客人。门一打开,来的却是近在飓尺的邻居。所有穿新军装的人都在懊悔,他一定早已在望远镜里看到过自己身上的补钉! 男军人大踏步地向龙凤虎走来。他们的确很稔熟,隔着望远镜片,早已神交无数次! “很高兴能同你们会晤。” 女军人一口极纯正的标准普通话,惊骇了包括秦帅北在内的所有中国军人。 他们都没有见过这个女人。她一定是在最近的黑夜潜入对方哨所的,且从不在白天露面。她绝不会只是个翻译。龙凤虎飞速地作着判断。 秦帅北观察着这个女人。面色纯白如极上等的奶油,睫毛浓密如刷,瞳仁是淡蓝色的。由于畏惧沙漠灼热的反光,她不停地眯起眼睛,鼻梁边聚起极细微的纹路。 这女人没有丝毫华夏民族的血统,她纯正的普通话,就更象一个深邃的阴谋。 龙凤虎率我方翻译和充当记录员的秦帅北,陪异国军人走进会晤室。 惯常的寒暄和介绍,然后是短暂的停顿。为迎接会晤向塑料花瓣上喷洒的水珠,经过一段时间的蓄积,凝聚成莲子般大小,沉重地坠落下来,发出呆板单调的声响。 秦帅北的背后是紧靠机要室的墙。他知道在自己的肩膀上方,有密室的了望孔,就在塑料花的蓓蕾之后。龙凤虎没有提到密室,也许这一次的会晤,尚属一般交涉。 在精装的“会晤记录册”上,秦帅北流利地记录着,并在头脑中夹杂着自己的批注。 我方:我们升旗要求会晤,感谢你们及时赶到。一路辛苦了。 (龙站长的外交辞令很得体。) 对方:我们是兄弟邻邦,不必客气。相信一旦某一天我们要求会晤,你们也一定会以同样速度赶到。有什么事,请谈吧。 (我们站没有那么新的吉普。这真是一件悲哀的事情,我不相信他们的站长会把话讲得这样滴水不漏,也许是神秘的女翻译自己作了补充。) 我方:大约在一周前,我方边民丢失四峰骆驼,不知贵国方面有无发现? (问得挺有分寸,龙站长。给他们一个试探,也留有充分的余地。) 对方:是两峰灰色一峰白色和一峰棕色,就是人们通常称为浅咖啡色的那种颜色吗?一共四峰? (小姐,你翻译得相当不错,但终于出了一点纵漏。对我们很多人来说,不知道咖啡是什么东西。你应该说,就是人们通常称为浅树皮的那种颜色。你说得这么清楚,你已经不打自招。白胡子老人的四峰骆驼是这种颜色吗?我只记得其中一匹叫“老爷”。) 我方:是的。你们一定是有它们的准确下落了。 (龙站长很懂得步步为营,稳扎稳打。) 对方:正是如此。这四峰骆驼,正在我们边防站饲养,我们给它们饮很好的甜水。正如我们双方面临的沙漠同样无情,甜水对我们十分宝贵。可惜我们没有那么大的磅称,否则可以用事实证明,这四峰骆驼的体重,比我们捡到它们时,一定增加了一些。 (男军人谈这些很诙谐幽默的话时,脸上的肌肉却很紧张,不象是即兴作答,却象背诵文章。) 我方:你是说,四峰骆驼是你们捡的? (龙站长,反问得好!逼着他们把谎话再重复一遍,这样,容易找到缺口。) 对方:如果不是捡的,难道说我们还会有其它得到它们的方式吗?! (他们很巧妙,甚至可以说很狡猾!他们用一个反问句式,把判断以至回答的责任和道义,都强行抛给了我们。龙站长,你可要小心!) 我方:…… (龙站长略为沉吟,停顿使后面的话更加沉稳有力。) 我方:骆驼的主人,可以很清楚确切地指出,在什么地点什么时间由什么人把他的骆驼强行夺走。你们是否有兴趣会见这位老人? (很好!这是一枚重型炮弹,直接命中目标。且看他们如何回答吧!) 对方:…… (这是一段过于长久的沉默。如果说刚才龙站长的沉吟是策略和思忖,他们的这次沉默则是无以答对的表现。) 对方:我的父辈也是牧民,我深知骆驼对于牧民意味着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离题太远了吧!对方站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他讲这些话的时候,似乎很动感情。) 对方:对那位曾经丢失骆驼的老人,我表示深深的同情,现在骆驼找到了,我同他一样感到高兴。至于丢失的方式,我以为已没有追究它的意义。也许是走失,也许是被风暴刮过去的。重要的是它们已经找到,就要回到主人的身边。这是值得庆幸的。 (女翻译译到这里,灿然一笑,下面增添的显然是她个人的发言:“比如我丢失了钱包,后来又找到了。我立刻要做的事,是清点一下是否少了钱,当然,还有我的名贵口红……至于是怎么丢的,是在商店还是地铁车站,我想,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钱和口红都在。我们虽然国籍不同,但在这一点上,我想人类的心应该相通。”) 空气中弥漫起沙葱爆炒肉的香味。 双方就骆驼的交接议定了具体细节。 秦帅北觉得桂兰很出色。平日里他的烹调技术并不见甚高,但此刻飘来的香气的确很撩人。 “请留下共进便饭。”龙凤虎站起来发出邀请。 “多谢了。站中还有许多公务,再会。”对方站长婉辞。 两国军人一同走出会晤室。 龙凤虎看到一幅令人惊讶的情景。默默——全站人钟爱的哑姑娘,居然同德国黑犬一见钟情,互相嬉戏,德国狼犬鼻子里吹拂着热气,象黑缎子一样的皮毛,在阳光下,反射出近乎墨绿的色泽。 秦帅北尾随大家,途经默默身边,不动声色地用脚狠狠碾了默默一下。默默象被人突然刺中一刀,倏地跳到一侧。因为它不会叫,寒暄的人们并未觉到多少异常。 但凶狠的德军犬,从喉咙里发出极深沉的吟唤。它用猛兽所能具有的最温柔的目光,抚摸着美丽如红绸的默默:他是你的主人吗?他为什么这样凶恶。 默默退缩了几步。但德国军犬身上散发的奇异气息,象一条无形的锁链在不断抽紧,它无法抑制地又走向德国军犬。 秦帅北怒火中烧。一向温顺善解人意的默默,今天太给他,给中国军人丢脸了!他运足劲,一脚踢在默默的小腹上。默默全无防备,象一个栗色的火球被踢得滚动起来。 空气中有狗毛在盘旋。人们都回头,注意到这一事件。 默默蹲在地上,舔着自己受伤的痛处,用围棋子一样晶莹的黑眼珠,怨艾地看着自己的主人。 纯种德国狼犬的黑毛,象野草一样狂乱地竖立起来。但它弄不清自己心爱的姑娘同这个恶狠狠的人是什么关系。尖利的牙齿在齿腔里酸痛,它却不敢贸然冲上去。 人们注意了一会,两只狗都象泥塑一样呆卧,秦帅北脸上也不动声色。大家便又向前走去。 秦帅北想默默总算在最后关头没有背叛他。就象默默永远记住了喀喇泉,纵然渴死,也不能去喝。 中国军人们都很开心。他们美丽而骄傲的红毛狗,象一位不可一世的公主,翩然而去。 穿墨绿呢裙的女人,脸色象蜡一样苍白。她对秦帅北说:“我不知道您的官衔,但您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您是我所见过的中国军人里,最潇洒的一位,虽然,您不够人道。”说罢,携着狼犬,扬长而去。苏式吉普又同来时一样,甩着大弧度圆环,向北奔逝。 秦帅北和龙凤虎沿着辙印缓行。他们象品尝一顿佳肴,仔细回味着会晤时每一句对话。 “那女人肯定负有特殊使命。”秦帅北说。 “你怎么知道?”龙凤虎也有此想法,但他愿意听旁人从另外角度证实这一猜测。 “那女人提到地铁。他们国家是没有地铁的,只有在更北方………” 龙凤虎点点头。他没有注意地铁,但他注意到对方站长对那女人的敬畏。在军队里,能使一个男人对女人发生敬畏的东西,只有军阶和使命。 他们漫步到了土坦克处。这是边防站日常活动的最大范畴,辙印由此率直向北,再不拖延徬徨。 被苫布遮盖隐去了细部的土坦克,冷漠而威严。这时候,你会觉得形式实在是个很重要的东西。 “你把这次会晤的全过程写份简报,报送司令部。我们的会晤达到了预定目标,为边民争回了财产。” 秦帅北没有再说什么。他总觉得那女人湛蓝的瞳孔,是一个能淹死人的谜。 默默流浪了几天,终于回来了。真是一条好狗,棒打不走。 重新回来的默默仿佛有了某些变化,秦帅北立即想到了那只狼犬。想到自己还三天一封五天一封给郦丽霞写信,也就多少原谅了默默。默默经常跑到野外去,身材不再纤巧,它快要做妈妈了! 池可信探亲归队后,又在分区通讯站帮助了一段工作,回到站上。 “你那个女参谋可真够俏的,分区参谋干事助理员,谁也吃不上的葡萄,掉你嘴里了。”池可信把郦丽霞托他转的信交给秦帅北。因为是喀喇泉的战友,郦丽霞没少和池可信聊天,当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池可信也多少沾沾自喜,私下里羡慕秦帅北这小子艳福不浅。他喜欢女兵,探亲时把从郦丽霞那儿换来的女式军装,偷缀上两块红领章,信心百倍地给自己婆娘套上了。池可信以为马上可以看到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兵,人凭衣裳马凭鞍嘛!没想到,婆娘还是那个婆娘! 早穿皮袄午披纱,围着火炉吃西瓜。沙漠的夏天到了。欧洲大陆的腹地,是地球上距海洋最远的地方。它的夏天比冬季更加难熬。陡起的沙暴,黑沙蔽日,如果不是现代科学的昭示,你一定认为世界末日已经来临。强烈的热气流,搅得天地间一片虚幻,武器被炙得变形,枪膛里充满了肉眼看不见的细沙。如果你不时时擦拭,子弹会在扣动扳机的瞬间,在眼睛后面爆炸…… 郦丽霞的信很温柔。例行的卿卿我我,例行的儿女情长。这些章节要到夜深人静时,对着她的照片,慢慢品味。 郦丽霞告诉他,机要部门即将进行全面政审。别的军人只是入党提干时一次性通过,机要员则象风吹日晒的家具,需要不断油漆。“当然,不过是顺便告诉你。我们都不会有什么的。”郦丽霞写道。 不!丽霞,我是有什么的!我的父母尚在狱中,生死未卜。我坚信他们无罪,但我却不敢承认我是他们的儿子。你知道秦三老汉,组织上也只知道秦三老汉,尊敬的尧敬尧部长为我遮风蔽雨,我是以另外一个人的身世混进机要队伍的。我的生父光明磊落,我却不得不隐姓埋名。我渴望建立功勋,可我心中有这样一块难以示人的疮疤,每逢听到政审,我都冷汗涔涔…… 默默轻轻地潜进来,偎在秦帅北身边。看着它那很象郦丽霞的眼睛,秦帅北一阵发呆。 “哎——有人没有?秦参谋,有急报!”池可信在外喊他。 秦帅北一惊,迎出去。 “我敲了半天门,没人应。我想你是否病得不省人事?你这机要重地,咱又不可擅入。”池可信说:“你要真是得了急病,咱们这报可怎么译?” “把我抬到你们电台去。只要有一口气,就得译报,这是我们这行的规矩。”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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