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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单梅去找路齐英,路齐英不在家。单梅摁了好几遍门铃,没人来开门。她怎么会不在家呢?她想,她上哪儿去了。她迫切需要找到路齐英,她要路齐英跟宋宪说说,把她早日按进啤酒厂。她不求什么好工作,只求快些。她已经等不及了,再无休无止地等下去准会发疯。她要告诉路齐英孔西也失业了,他们没了任何经济来源,只是在吃积蓄,而那可怜的一点儿积蓄正一天比一天减少。她焦急。路齐英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不在家呢?她想,不如直接去啤酒厂找宋宪。但她又想,她和宋宪认识的时间还不长,彼此还不怎么了解,当初宋宪之所以答应她,完全是看在路齐英的面子上。她弄不懂宋宪为什么答应了却迟迟不兑现。她决定还是找路齐英,只有路齐英肯真心帮助她。
  她足足等了一个多小时,好歹等来了路齐英。两条腿已经站麻木了。她神情沮丧,明明看见路齐英站在了面前,可就是高兴不起来。
  “咦,你怎么站在这儿?”路齐英见她满脸愁容地站在自家门口,觉得奇怪。
  “我已经等了你一个多小时了。”她有气无力地说。
  路齐英一听连忙赔不是,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对不起,我是帮习洋洗衣服去的,都怪我,拖拖拉拉用了那么长时间,又不早些回来,害得你等得好苦。”
  路齐英边说边用钥匙打开门,把单梅领进屋安顿在沙发上,冲了杯饮料给她喝。单梅喝下了饮料,脸色舒展了些。
  “好些了吗?”路齐英关切地问。
  单梅点点头。
  “我不知道你在等我,要不我会尽早赶回来的。”路齐英又说,“看你脸色多难看,遇上什么不顺心的事了?”
  单梅突然一阵冲动,撅着嘴,想哭。她觉得路齐英很亲切。她像是受了巨大的委屈和痛苦,一旦遇上亲切的人,便全线崩溃了,需要一股脑儿地把痛苦叙说出来,需要赢得同情和安慰。她觉得自己是多么可怜。她再也忍不住了,眼泪一个劲地往下淌。路齐英见她这样,倒也慌了手脚,小心抓住她的胳膊抚慰她。
  单梅哭了一会儿,平静了许多。路齐英在用手纸帮她擦眼泪,说:“遇上什么伤心的事了?”
  “孔西也失业了。”单梅鼓起勇气说。
  “孔西也失业了?”路齐英有些惊讶,“那你们不是都没工作了吗?”
  单梅点点头,说:“我来是想请你跟宋厂长说说,能不能早些让我去啤酒厂上班。我不能老呆在家里,两个人都呆在家里这日子还怎么过呢。”说完又抽泣起来。
  “宋宪没跟你说定哪一天上班吗?”
  “没有。”
  “那我帮你问问看。不过你放心,别的厂进不了啤酒厂还是早晚能够进的,宋宪赏识你,他说厂里需要像你这样的人才。你帮他想出那么好的啤酒名称,他还会不让你进厂么。我好像昨天也问过他,他只是说快了快了。这样吧,我再帮你催催,争取最近几天让你上成班。”
  路齐英这么一说,单梅心里宽慰多了,不再哭了。她说:“谢谢你噢。”她的脸孔红红的,尽管眼睛还有些潮润。她开始为刚才的哭泣难为情。
  “看你多么脆弱。”路齐英笑着说,“你那么伤心,我还以为出了什么惨事,吓了一跳。不料只是因为孔西没了工作,这又何必伤心呢,等你安定下来了,再帮他找个工作不就没事了?”
  单梅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也不想哭,可不知为什么一见到你就憋不住了。”
  路齐英故意开玩笑,“那是因为你是小孩,我是大人,小孩有了什么痛苦见到大人就总忍不住要哭。”
  单梅给她说得脸又红了。
  很快,两人就恢复了平静,说起其它的话题。“习洋住在哪里?”单梅想起刚才她说是去帮路习洋洗衣服的,就问。
  “在郊区,离这儿远着哩,”路齐英说,“坐公交车也要将近半个小时。”
  “他一个人住在那儿不怕?你放心吗?”
  “不放心也没办法,儿子大了就有了自己的自由,总想自立,总想离开父母身边,留不住他,就只好随他。”
  “这倒也是,我记得以前呆在小镇的时候,也是一心想离开父母身边。”
  “所以说儿子大了就不贴心了,把他养到这么大他都毫不领情,偏要往外跑,疏远你。你说心寒不?”
  “不能这样说。他只是为了寻求更多的生活空间,他要成长,就必须有自己独立的空间,但这并不妨碍他对你的感情。无论离开得多远,他终究是你儿子。”
  “你到底是跟他差不多大,对他这么了解。要不是你分析给我听,我可能要一直生他的气哩。”
  “人心都是肉长的,有哪个做儿子做女儿的不爱自己的亲爹亲妈呢。”
  “你知道吗?他已经学会抽烟了。以前在家里我好像从未看见他抽过。可我今天到他那儿去,一进门就看见他慌慌张张地把一盒香烟塞进抽屉里,还拿起一张报纸盖住了面前的烟灰缸,动作很快,以为我什么也没看见,可那满屋子的烟味他是遮不了的。”
  她们在路习洋身上闲扯了一通。突然,路齐英像是想起了什么,问:“孔西怎么会失业的?他那个单位好像从没听说要精简人呀?”
  单梅一阵紧张,不知道该怎样说。见她低下头不开口,路齐英就紧接着追问:“他在单位里好好地上着班,怎么会失业的?”路齐英的眼睛直直地盯视着单梅,像要刺穿其中的秘密。单梅局促,不知道该不该跟她说。“不好告诉我吗?”路齐英还在逼她。
  “你能够替我保密吗?”单梅终于开口了,“我跟你说了,你可不能告诉其他任何人,你能保证做到吗?”
  “放心吧,你还不相信我?”路齐英说,“我保证替你守口如瓶。”
  “他没出息,”单梅给逼得没办法,只好说了出来。“他性变态,他在公园里搞同性恋,给派出所抓了。派出所通知了单位,就给辞退了。”
  路齐英惊愕,说:“还真有同性恋?我原以为只有外国人才有这事,没料到我们中国也有。”路齐英说到这觉得有失分寸,就赶紧把下面的话咽进肚里。继尔同情地看着单梅,说,“真没想到。”单梅又禁不住流下了眼泪,肩肿一耸一耸,在抽泣。“真没想到,”路齐英又说,“我原先只是发觉你很苦闷,像是内心有着难以言说的痛苦,可我绝没想到竟会是这样。你太不幸了,你的遭遇太叫人同情了。”
  路齐英是真心同情单梅。单梅索性放声痛哭,边哭边说:“我也不知道他是同性恋,要不怎么会跟他结婚呢。我是给他骗到手的,我太笨了,我想跟他离婚。”
  “离婚可是件大事,你得考虑仔细了。”路齐英说,“通常离婚受伤害的都是女人,一离婚,女人就掉了身价,不值钱了。”
  “可我实在无法忍受了,你不知道跟他生活在一起,我心里是股什么滋味。”
  “你试过让他改变性倾向吗?”
  “试过,什么办法都试过了,都不管用,他已经改不掉了。”
  单梅一个劲地痛哭,路齐英也低声哀叹,说:“可离了婚要想找个好男人是很困难的。依我看,你最好先别急着离婚,你应该再试试,争取使他改过来,他要是真的改不了啦,再离也不迟。”
  单梅哭着点头,说:“我听你的。”哭累了,便不再哭,站起身说:“我走了。”路齐英于是送她,把她送到了楼下,说:“工作的事你不要再担心,我会帮你催的。你只管放心就是了,注意保重身体。”
  单梅回到了家,孔西一整天没出去,还呆在家里。单梅走进家门的一刹那,又忍不住一阵焦急,家徒四壁,日子一拖长,她不知道还能拿什么活命,她必须找到工作。但她使不上劲,她毫无办法,只能被动地等待消息。
  她看见孔西就来气,她骂他:“你尽这样坐在家里就有饭吃了?”她内心深处有一股强烈的怒火,她在被怒火炙烤,她想揍他,想活活地把他揍死。他不是人,她没必要把他当人一样尊重与怜悯。他带给她的只是耻辱与痛苦,打死他也不解气哩。她瞪圆眼珠看着他,他畏缩,不敢看她。他丝毫没有男子汉的阳刚气。他窝囊,他比女人还软弱。她怎么会嫁到这样一个窝囊废呢?
  两天后,她正在生孔西的闷气,电话响了。孔西抓起话筒听了一下,递给她,说:“打给你的。”她抓起话筒,心想会不会是路齐英打来的?还真是的。
  “刚才接电话的是不是孔西?”
  “不是他还会是谁呢。”
  “他呆在家里?”
  “那他还能上哪儿去呢。”
  “你们在吵架吗?”
  “没有,我懒得跟他吵,没必要为他花费力气。”
  路齐英在电话那头笑了,说:“你不应该生他的气,应该关心他,他现在没了工作,心里肯定也很苦闷。”
  “你看他那个熊样我有必要去关心么。”
  “你知道我为什么打电话给你吗?”
  “不知道。”单梅小心地试探,“是叫我去上班了吗?”
  “对了,”路齐英在电话那头大声说,“宋宪叫你礼拜一就去上班。”
  “那太谢谢你了。”
  “你知道给你安排了个什么工作吗?”
  “你快说呀。”
  “是厂长助理,年薪三万多,怎么样?”
  “真的?可我担心会干不好。”
  “没关系,宋宪相信你的能力,是他要帮你安排这个工作的。”
  “我简直不敢相信。”
  单梅放下话筒,激动异常,一双眼眸在忽闪忽闪地喜悦。
  “你找到工作了?”孔西在一旁怯声问道。
  “是的,”她说,“礼拜一就上班。”她兴奋得忘了生孔西的气。
  这下终于有工作了,而且是厂长助理,恁好的工作,就在刚才她还想也不敢想,可马上就要变成现实。她激动,她觉得自己的身价一下子提高了许多,再也不用在又脏又闹的车间里上班了。她得买几件像样的衣服,好好打扮一下,至少应穿扮得像那么回事。
  结婚以来,她很少买过衣服,现在的衣服都很贵,她舍不得。总共那么几个工资,买了衣服,生活就会很拮据。她得精打细算地过日子。可眼下不用了,她只要一上班,那三万多块的年薪就到手了,这在以前她得用三四年的时间才能挣到,她觉得自己一下子发财了。我到了那厂里一定要好好干,她想,一定要对得住宋厂长,一定要保住这工作。
  “家里还有多少钱?”她问孔西。
  “好像六七千块吧,不都在那抽屉里么。”
  她打开写字台抽屉,把那所有的积蓄都揣进兜里。孔西在一旁不解,问:“你拿这么多钱干嘛?”
  “去商场买衣服。”
  “买衣服要拿这么多钱?”孔西不相信。
  她没时间跟他噜嗦,后天就是礼拜一了,她得抓紧。她跑到市中心的商业街上挨个地逛大型百货商场,专逛精品衣柜。她像个大款,一条短裙要价一千元她也舍得买。她生平第一次体味到花钱的乐趣。这满足了她的虚荣心,她想,难怪那些有钱人大把大把地花钱一点也不在乎呢,原来这里面有瘾。她凭着这股瘾一下子买了好几套衣服,都很高档很漂亮。她对着试衣镜穿着看了看,发现自己高贵了许多,相当漂亮。原本我就是漂亮的,她想,只是没钱打扮。等发现口袋里的钱不多了,她的衣服已买得差不多了。
  她拎着这些新衣服回到家,孔西惊讶,说:“一下子买了这么多?”她说:“是呀,干嘛不多买些呢。”孔西听后没说什么,只是傻笑笑。她把衣服堆在床上,从口袋里掏出剩下的钱,放在桌子上。
  “就只这几个钱了?”孔西惊叫,“你怎么好一下子买掉那么多钱?”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她斜睨了他一眼。“我又不是全花的你的钱,这里面有很大一部分是我挣来的。”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孔西哭丧着脸说,“我从来也没计较过你花多少钱。可你要知道我们正处在困难时期,没有任何经济来源,我们得依赖这些钱活命。”
  “哼,你也知道要活命?”单梅讥他。“你以为这几个钱能使你活上十年二十年吗?”
  “可我们眼下真的很需要钱。”孔西几乎要哭了。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单梅鄙夷地说。
  单梅本想告诉他,啤酒厂开给她三万块多的年薪,可看到他那可怜兮兮的样子,就懒得多搭理。她没功夫搭理他。她想最好再去剪一下头发。剪什么头发好呢?什么发型更适合我呢?想来想去,她决定还是剪碎发,碎发洋气精神,而且她脸型较长,适宜剪碎发。
  她去街上的美容美发厅剪成了碎发,效果不错。她想没什么可干了,已经差不多了,就一门心思地等着礼拜一的到来。她不停地看手表,她在计算时间,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地计算。她整个心脏在随着时间的缩短一阵快似一阵地跳动。她兴奋得难以平静。这可不好,她想,不能太紧张太激动了,得保持镇静。她反复提醒自己。
  然而礼拜一到来那一刻她并没能保持平静的心态。由于兴奋,她几乎彻夜未眠。只是天亮了,她爬起床,竟感觉精力也出奇地充沛,没有一点倦意。她满脸笑容,她告诉孔西,“今天我要去上班了。”她那样友好,那样粲然地笑着,使孔西受宠若惊。孔西斗胆说了一句,“祝贺你。”她说:“谢谢。”她喜悦的心情冲淡了对孔西的怨恨。
  她简单地吃了早饭,就跨上自行车向清安啤酒厂骑去。她觉得空气真好,觉得早晨的太阳真好。她一路轻快地骑着,夹杂在马路两旁上班族的行列。在失业的那段时间,她做梦也想加入这一行列。
  她来到了清安啤酒厂。她走进办公楼,向厂长室走去。她喜悦,她紧张,她的心脏在噗噗地跳动。艳朵正好从办公室里出来,看见了她,说:“来啦?”她竟不好意思地笑笑,笑得很拘谨。她的脸颊像大姑娘一样绯红。“你的办公室就在我隔壁,”艳朵用手指着说,“就这间。”她于是很机械地走进那间空荡荡的办公室。“你应该先去宋厂长那儿报到呀,”艳朵讪笑着提醒她。她这才醒悟,忙说:“我忘了,不好意思。”说完急勿匆朝厂长室走去。她觉察到艳朵在背后很轻蔑地盯着她看,她就更是心慌。我太狼狈了,她在内心自责。
  走到厂长室门口,她没直接走进去,而是站住了稳了一会神。她力图镇静,力图微笑。等心跳不那么快了,才敢走进去。她看见宋宪坐在大办公桌后面,她微笑着叫道:“宋厂长。”宋宪抬起头,“单梅?”宋宪说,“你怎么穿扮得这么漂亮,我都快认不出了。”她觉出宋宪对自己的到来感到很高兴,她想我幸亏买了这身漂亮衣服,三分长相七分打扮,人不能没有打扮。
  “在家里等得很着急是吗?”
  “还好。”
  “我本来早就想叫你未上班了,不巧碰到一些棘手的事需要处理,所以耽搁到今天,抱歉。”宋宪说,“不过也幸亏拖到今天,不然这工作肯定轮不到你。你已经知道了是吗?觉得还好吗?”
  “我就怕不能胜任。”
  “怎么会呢。我相信你有这能耐,要不你就不会想出那么好的啤酒名称。顺便告诉你,你那个井太农我一拿到厂里就通过了,大家一致认为不错,并说能想出这三个字的人一定很有才华。所以我提议让你做厂长助理,那些副厂长都赞成。”
  “那三个字我只是随便想出来的。”
  “你随便就能想出不正好说明有才华吗?”宋宪说,“井太农,我需要的就是这么个啤酒名称。我准备年内把这个牌子重点推出来,目前已经在请专业人员设计外包装,估计再过几天就会有结果了。”
  单梅不再紧张了,她只是高兴。她听宋宪说:“你的工作主要是配合我,要帮我出主意。这工作看似轻松其实不然。你要懂得治厂方略,要懂得品牌的宣传与策划,还有生产与营销。”
  “可这些我都不懂。”单梅面有难色。
  “我知道。”宋宪说,“现在不懂关系还不大。你可以学,可以边工作边摸索。你在考虑问题的时候,要把自己看成是一厂之长,既要考虑大的方面,也要考虑小的方面,要有整体性。要考虑到我疏漏的问题,更要考虑到我没能力考虑的问题,注意随时提醒我。你的职责是确保啤酒厂良性发展。”
  单梅听得一愣一愣,几乎给唬住了。三万多块的年薪还真不好拿,她再次说道:“可我真的担心会干不好。”宋宪没有理她,他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你有什么好的创意设想,都要告诉我,最好是写成企划书之类的给我看。你要争取在一个月之内把这啤酒厂以及整个啤酒市场摸得一清二楚,这样你才能顺利地开展工作。”
  单梅此时明显地感到一股压力,她不敢高兴了。我要是干不好,这工作肯定就保不住,她想。而她对此又毫无把握,她觉得宋宪对她要求太高了。既要考虑他疏漏的事,也要考虑他没能力考虑的事,那我不是比他还能干了?这种事可能么?可能的话就应该我是厂长了。她看见宋宪抓起电话筒,拨了一下号码,说:“你来一下。”接着她就听见有脚步声走了过来,高跟皮鞋的声音,是艳朵。艳朵走了进来,问:“什么事?”宋宪说:“你把单梅领到她的办公室去。”说完又对单梅说,“你有什么困难或者需要什么,就跟她说,让她帮你解决。”单梅点头。艳朵说:“来吧。”单梅便跟着她走了出去。
  单梅跟着艳朵又走进那间空荡荡的办公室。办公室里有着一张立柜和一张灰白的办公桌,办公桌对面有两张布质沙发。她在沙发上坐下。艳朵说:“你不坐办公桌那儿吗?”她说:“等一会儿再坐。”她其实不敢去坐,她在发怵。
  “怎么样,这办公室还觉得满意吗?”艳朵问。
  “还可以。”她谨慎地说。
  “你看还需要什么吗?”
  “好像不需要了。”
  “那我过去了,有什么要帮忙你只管说。”
  办公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一个人呆在自己的办公室,喜滋滋的。她望着面前那张陌生的办公桌,她走过去坐了下来。真没想到我也有今天,她想。她原先羡慕别人坐办公室,没想到今天自己也坐成了。她想我一定要好好干,一定要保住这份工作,这工作真那么难吗?真那么难他还会叫我干?他做了那么多年的厂长,在用人方面应该是很老到的。
  在办公桌前呆坐了好一阵,她走了出来,走进艳朵的办公室。她想跟艳朵彼此熟悉熟悉。艳朵在电脑前辟哩叭啦地打字。“嗨。”她像老朋友一样地招呼。艳朵抬起头,奇怪地看着她,说:“有什么事要帮忙是吗?”她说:“没事。”她走到艳朵身边。看着电脑屏幕上的一排排字,说:“打的什么呢?”艳朵说:“是一份文件。”艳朵拉过一把椅子给她坐。
  “那井太农三字真是你想出来的吗?”
  “是呀。”
  “你没拿一万元奖金?”
  “就只三个字要拿一万元奖金,我于心不忍。”
  “原来这样。怪不了宋厂长要给这个位子你坐了。”艳朵说,“宋厂长早就想找个助理,可一直没找到满意的。看来他很赏识你。”
  艳朵对单梅表示友好,说:“厂里有食堂,你要是不想回去吃中饭,可去食堂吃,饭菜烧得还可以,很便宜,只要三四块钱就可吃好吃饱。”单梅说:“可我没带盆筷。”艳朵说:“没关系,到时候我借给你,我这有好几个碗盆。”她们闲聊了一阵,临了吃中饭的时候,单梅便跟着艳朵朝食堂走去。
  因为是头一天上班,没事干,上午还好,一眨眼就过去了,下午则显得有些漫长。单梅在办公室里呆坐着,心想应该去车间看看。她走出办公楼,走在绿树掩映的水泥通道上。水泥通道很宽,能并排驶过两辆卡车,路面很平坦,两侧是绿茵茵的草坪。能够在这种环境中工作,单梅说不出的高兴。渐渐地,她已听到了车间里的轰鸣。她只觉得走了好长时间,才走近那一排排整齐的车间。她在每个车间的大门外都逗留了一会儿。她叫不出这些车间的名称。她走到了最后一个车间的大门口,看见这里正在灌装啤酒。看到那一瓶瓶啤酒在输送带上快速运行着,她觉得好奇,就多看了会儿。
  回到办公室,她干坐着想,接下来再干些什么呢?没什么可干,但总不能老这样干坐着呀。她走进艳朵的办公室,说:“你能帮我找些啤酒方面的资料吗?”艳朵说:“行,没问题。”艳朵找了些给她,她拿着来到自己的办公室,一页一页地翻看。
  快下班的时候,宋宪过来了。她突然看见他站在门口,就慌忙站起身,笑笑地说:“宋厂长。”宋宪很和蔼地看着她,说:“怎么样,还习惯吗?”她实话相告:“还不大习惯,总觉得有些无所适从。”宋宪说:“过上一阵子会习惯的。”宋宪站到办公桌边上,看见桌面上摊着一些啤酒资料,就赞许地点点头,说:“很好。”宋宪看了眼手表,说:“到时间了,好下班了。”她说:“噢。”但她并没准备走,而是坐下来继续看那些资料。“走呀。”宋宪说,“今天是你第一天来上班,我给你接风洗尘,请你吃晚饭。”她说:“那怎么好意思呢,你帮了我大忙,应该我来请你。”
  他们走出办公大楼,单梅把自行车推了来,让宋宪放进小车行李厢。单梅拉开车门,正想坐进去,看见艳朵不声不响地走到了面前,便朝艳朵笑笑。艳朵说:“怎么你跟宋厂长同路吗?”单梅不假思索地说:“宋厂长客气,叫我去吃晚饭。”艳朵抿了下嘴唇,表情很复杂地看了看宋宪,宋宪没看她。
  宋宪把单梅带到一家酒店的二楼,两人找了个面对面的餐桌坐下,点了四五个菜,要了一瓶干红葡萄酒。“你真漂亮,”宋宪说,“这身衣服是刚买的吗?”单梅不好意思地点了下头。“你本来就很漂亮,一打扮起来就更是叫人着迷了。”宋宪又说。
  “宋厂长可真会说话。”单梅说。
  宋宪和单梅碰杯,说:“干掉好吗?”
  单梅很为难地说:“可我不行,我只能一小口一小口地喝。”
  宋宪笑笑。说:“那就慢慢喝。”
  两人各喝了一口酒,搛莱吃。宋宪看着单梅搛莱的手,说:“真没想到,你干了四五年的车工手还这么白嫩细腻。”
  单梅说:“我是戴着手套干的,伤不到手。”
  宋宪说:“像你这双手不应该干车工。”
  单梅苦笑笑,说:“那时候能有个车工干已经很满意了。”
  宋宪说:“要是现在再叫你去干你会乐意吗?”
  单梅说:“这要看具体情况,我要是没这工作肯定还会去的。”
  宋宪说:“我喜欢你肯吃苦耐劳的精神。”
  他们正说着话,突然停电了。还好,是跳闸,只一会儿电就来了。
  “我一直拖着没给你安排工作,主要是因为想给你安排个好一点的。”宋宪说,“可我毕竟还不大了解你,不知道把你放在怎样的位置合适。所以我叫你多去厂里玩玩,这样我就可以观察你的长处。好在你想出了井太农这个啤酒名称,这充分施展了你的才华。”
  “我要是没想出这三个字你会给我安排个什么工作?”单梅问。
  “不知道,也许还要观察一阵子。”
  “那我要等到什么时候啊。”单梅说,“你不知道我等得有多心焦,你应该早一点让我想那啤酒名称。”
  宋宪笑笑,说:“这样你就可以早一点想出井太农三个字了?”
  单梅说:“或许不是这三个字,但我有信心想出个让你满意的。”
  单梅的酒杯浅了,宋宪给斟满,也给自己斟满,说:“来,喝。”单梅说:“等一会儿,我要去方便一下。”宋宪大大咧咧地问:“是去厕所吗?”单梅不好意思地点了下头。“那我带你去,”宋宪说,“厕所在底楼的一个角落里,你恐怕找不到。”单梅说:“不用,我可以问别人。”宋宪说:“何必呢,我带你去不少了周折吗?”说完,站起身领着她朝楼下走去。
  他们走下楼梯,走进一条逼仄的过道。“不远了,就在前面。”宋宪说。话还没说完,突然又停电了。“你看得见吗?”宋宪说。“不,我什么也看不见。”单梅站在原地不动。“那我搀你。”宋宪抓起她的一只手,搀着她慢慢地朝前走。“这地方我很熟,闭着眼睛我也能摸到。”宋宪把她的手抓在手心,抓得很紧。她难为情,好在一片漆黑,谁也看不见谁。他们在黑暗中手拉着手走了好一会儿。“到了吗?”单梅问。“应该到了。”宋宪说。宋宪掏出打火机打出火,说:“还真到了,你进去吧,我在外面等你。”单梅说:“你应该早一点用打火机呀。”宋宪说:“我忘了。”
  单梅拿着打火机进了厕所。单梅蹲着小便的时候,宋宪干咳了几下。黑暗中,单梅觉得这咳嗽声听起来像是近在咫尺,就有些害怕。她敛声息气,不敢发出声响。她努力使小便的声音降到最低点。这时宋宪在门外问道:“好了吗?”她不知道该不该回答。见她不作声,宋宪又问了一遍。她赶紧捋起裤子系好皮带走出来。她用打火机照着走到宋宪跟前,宋宪说:“你怎么不回答我?”她说:“我正准备出来。”她把打火机交给宋宪。来电了,一下子灯火通明。她看见宋宪直直地盯视着自己,就赶忙低下头。她羞怯,不敢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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