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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那晚宁寒林和徐苒分手后,回到小屋又写诗又收听北京音乐台的调频节目,弄得很晚才睡。不料第二天天刚亮,就有人砸他的门。
  “快开门!开门!”外边一阵男人的叫喊。
  “砰!砰!砰!咣——”最后是一声重重的踢门声。
  宁寒林沉睡之际,猛然被惊醒,心脏扑通扑通直跳。当他明白是有人在砸门时,怒不可遏地吼道:“准呀!”
  “少废话,开门!”一个人厉声命令道。
  “你废话!找人到收发室去!”
  “我们是公安局的!”外面的自报家门了。
  “公安局的怎么着?谁也不能私闯民宅!”话是这么说,可宁寒林还是立即迅速地在脑子里搜索起自己近日有没有违法行为了。他一边穿衣,一边对门外说:“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我叫宁寒林!”
  “没错,就是找你!”
  宁寒林更觉奇怪,就趿拉着鞋去开门。“哗啦——”门开处,三个穿着官衣的警察站在他面前。
  “你们……”宁寒林瞪着眼,一片惶惑。
  “你穿好衣服,跟我们到分局去一趟。”一个小头目样子的警察严肃地说。
  “为什么?!”宁寒林莫名其妙地把手一摊。
  “到分局你就知道了。”一个娃娃脸的小警察说。
  “就这儿说不行吗?”宁寒林开始警觉起来,问,“你们的证件我能看看吗?”
  “我们的衣服你不是已经看见了吗?”另一个警察很自豪地说。
  宁寒林脸上掠过一丝冷笑,“你们有没有逮捕证或拘留证什么的?”
  “用什么逮捕证?我们不过是请你到分局去问问情况!”小头目来了火。
  “什么情况?”
  “钱欢的情况。”年轻警察口快。
  “钱欢什么情况?”宁寒林一震,感到对方确实没有搞错。
  小警察说:“钱欢在大饭店和老外睡觉,让我们给薅了……”
  “好好好,”宁寒林示意对方不要说下去了,“我跟你们去……去分局!他妈的,钱欢!”宁寒林又气又恨,同时又替钱欢惋惜,她以后的状况一定会很惨的。她真是糊涂!
  穿好了衣服,宁寒林看看警察,将两个手腕一拢,伸了过去。
  “于什么?”小头目问。
  “铐吧!”宁寒林如地下工作者被捕时一样平静坦然。
  “胡闹,我们只问问情况!”小头目说。
  一路上,宁寒林似乎还没睡醒,深一脚浅一脚地被三个警察拥着往分局走。
  在分局里,警察问宁寒林什么时候跟钱欢认识的,怎么认识的,有没有发生过性关系,是否给过钱欢钱或买过衣物等。宁寒林除了掩去钱欢曾开价3万的事外,丝毫不掩饰他和钱欢所有的往来,并在审问记录上签了字。
  “她一直想出国,跟那个外国人,说不定是正当的恋爱关系。”宁寒林试图为钱欢开脱。
  “这用不着你管!你的行为已经构成嫖娼罪,应该判你罪。鉴于你的认罪态度好,又是个名人,所以只对你实行15天的拘留处分。你北京有亲属吗?”
  “可以说没有。”
  “那我们派人跟你回去,取被褥。”说完,小头目开始收拾桌上的文件。
  宁寒林愣了一会儿,心说这就算是要蹲大狱了。
  在小警察的陪同下,他回小屋取铺盖。小警察抽空低声说:“报上连载的《不生情》,我看了。”宁寒林愣了一下,没说话。
  在拘留所里,宁寒林开了眼界。里面的人几乎都是这几天“扫黄”扫进来的,有年轻的,也有上年纪的,有平头百姓,也有当官的。从他们的牢骚里宁寒林知道,这是一次全市的统一行动。这些人里,最显眼的是那几位在社会上略有身分的,他们显得很焦躁。有一个校级军官说:“我在发廊理发,什么也没干,就莫名其妙地给抓了进来!”有一个记者说:“操!我去年泡的妞儿,今天她犯了事儿,把我抬出来了!我招谁惹谁了,抓我?”这两个人在吃中午饭的时候带头绝食,乱哄哄的,到最后竟手扶门栏杆唱起了《国际歌》,而且唱得还算悲壮,宁寒林觉得滑稽到家了。
  宁寒林不愿跟他们搀和,他知道他们跟他不一样,他们惹上这事,回单位现眼不说,保不齐还得被贬职、降工资,所以内心非常虚弱。而他觉得在拘留所蹲些日子也不赖,可以静下来思索一些问题。只是他很惦记钱欢的命运。钱欢是否会被判刑?回学校是否会被开除学籍?她还能跳舞吗?这会不会毁了她一生?他着实替她担心。想起钱欢弯眉一笑时发亮的眸子,想起他们夜游野三坡时的动人情景,想起自己与钱欢的“第一次”,他觉得很对不起钱欢,鼻子一酸,眼泪差点落下来。
  这晚,宁寒林睡得挺沉,模模糊糊地看见钱欢出狱了,她弯眉笑眼地对他说:“连累你受委屈了,我一时糊涂,以后再也不这样了,行吗?”宁寒林见她一副楚楚动人的样子,很动情,就说:“以后别在社会上乱窜,缺钱找我就是了。”钱欢轻松地笑了,笑得很甜……
  忽然,他看见徐苒来了。他有点怀疑自己的眼睛,徐苒怎么可以到这个地方来呢?徐苒对任何事都从不表示过分的关心,对剧烈的影响她情绪的事,总是拒绝接受,她怎么会来监狱看他呢?宁寒林带着疑惑再定睛细看时,那人果然不是徐苒,而是秋小惠。
  秋小惠泪眼迷离地望着他,给他送来新买的衬衣和裤子,递给他一枝精致的圆珠笔和一叠稿纸,让他写作用。他现在急需的确实是这些东西,就感激地去望秋小惠。秋小惠只是把脸扭向一边,很怨恨的样子。宁寒林知道对不起她,特别是自己因为钱欢的事入狱,一定会使她很伤心。他叫着:“小惠,小惠……”秋小惠却离他越来越远了……
  次日起床,宁寒林的情绪有些低落。他蜷腿坐在铺上发愣,想起梦中的情景,感慨已极。徐苒怎么竟然离自己那么遥远?秋小惠又为什么如此为自己动情?难道自己以往的爱情观和价值观真的发生故障了吗?钱欢倒是蛮可爱的,将来一定好好照顾好她,拿她当小妹妹看待。
  想起徐苒,宁寒林泪水涌出,盈在眼眶里。他怎么也测不出自己对徐苒的感情有多深,付出的心思有多大。而徐苒给他的又是什么?
  宁寒林想起他决定到海边去写作的那个晚上。
  那是《不生情》写出两章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将稿子送给徐苒,说:“你有时间看看。”
  “我一定好好看。”
  宁寒林叙述了一下人物和人物关系,还有总的风格和构架。
  “一定不错。只是这几个人物到最后最苍白的就是徐静。”徐静就是徐苒。
  宁寒林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因为其他人物都可以去想象塑造,让其美丽就美丽,让其哀怨就哀怨,而徐静将会忠实地按徐苒的形象去刻画,现实会束缚他的想象。
  两三天后他们再见面时,宁寒林故意不提书稿的事,他们聊了一些别的事情。最后分手的时候,宁寒林说:“我写的那点儿东西看过啦?”他对那部分稿子虽有信心,但这半天徐苒未提及此事,他心中不免有一种吉凶未卜的感觉。
  “行!真的行!”徐苒眼睛一亮,露出愉快的神色。宁寒林的心也喜悦开朗起来。
  “是不是挺合你的胃口?”
  “是,我没想到你能写出这样的东西。你接触国外的东西并不多,外国文学,特别是现代派作品,恐怕读的也不多,可是却很自然地接近那种写法。”
  “我跟你说过,我部分属于学院派。”
  “不对。但你可能对现代派文学有一种先天的亲和力。”
  尽管徐苒从根儿上就否定宁寒林学院派的位置,但她的评价和准确的界定,也表现了很高的文化素养。徐苒的言谈举止,常令宁寒林有一种幸运之感,这样的女性真是难得,有她做朋友应该是幸福的。
  “不过我担心,你这小说怎么进行下去。应该有一个故事,我倒不是说非得结构一些离奇的或严谨的、扣人心弦的故事情节,但你必须有一个故事,有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古老的爱情故事就行,因为这篇东西赖以取胜的是它的细节和细腻准确的心理刻画。可是,这应该是怎样的一个故事呢?”徐苒双眉微蹙,凝眸远眺。
  后来,他们设计了几种故事都不理想,就说先写写看。
  一周后,宁寒林约徐苒到歌厅去唱歌,其理由是徐苒正翻译一本社会学著作,搞得很累,他想请她休息一下。和平常一样,他们一同吃了晚饭,然后到歌厅,听徐苒用她那不高不低的嗓音,像叙述故事一样地唱那些技巧性较强的歌,如:《牵手》、《爱情故事》等。
  这夜,将分手的时候,宁寒林略有怜意地说:
  “你应该注意一下身体,你的脸色不好,要多多休息。”
  “最近是挺忙的,白天一忙就是一整天,晚上才是我休息的时候,我闲下来就看你的《不生情》……”
  “为什么?”
  “因为有意思呀!”
  宁寒林不敢相信这话,激动得不行,心怦怦地不能平静。
  “真的吗?”
  “真的,很有审美价值。”
  有了徐苒这样的看法,宁寒林觉得应该快马加鞭地把它写出来,至少每周都能拿出一部分给她看,管它是不是能出版呢!
  接下来的一周,宁寒林似乎看到了曙光。这一方面是他感到了自己的追求和徐苒读后的感觉是那么吻合,他知道徐苒能代表一个审美群体,那就是知识女性和大学生,而一些市民阶层的人肯定也会带着某种渴望的心情想了解这一层人的生活。而另一方面,里面合情合理、具有一定审美深度的爱情描写及其所展示的敏感的商业性,又会被出版发行界看好,所以他自信小说的前途不会是灰暗的。更重要的是,徐苒能那么满怀情感地接受《不生情》,是他始料不及的。这说明徐苒将因此而重新了解、认识自己的价值。难道3000个日日夜夜的期待有了回声吗?
  宁寒林满怀热忱地写《不生情》的同时,回忆了他和徐苒相识相交相亲的过程。徐苒的一颦一笑,电影胶片般地慢慢闪过,有时是瞬间的,有时还定格下来,他细细把玩,感到与徐苒很近很近了。不是吗?有谁一恋就是10年呢?他们交往的时间还有沟通的程度,比哪些承认自己恋爱过的人逊色呢?感情成熟了,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他觉得他们的感情有了质的飞跃,便写了一首诗《夏天的愿望》,主要内容就是让她为自己怀一个孩子,怀一个珠光如玉的前程。然而令他伤心的是,徐苒从来就没真正把他放在心上。
  带头闹绝食的记者,被哥们儿保出去了。校级军官却精神萎靡。宁寒林身在监狱,灵魂不知何往,一会儿游到这儿,一会儿窜到那儿,还算惬意。
  一个上午,宁寒林就是这样的心境。午饭后,他正欲昏昏入睡,林来妹风风火火地来看他。
  “哎,哥们儿!你这是怎么了?我不是让你别再理钱欢那个小婊子了吗?”此时,他的嘴损得不能再损了,看得出,他挺为哥们儿着急的。
  “徐苒知道了吗?”宁寒林脱口说出这么一句话,又觉得不妥,就改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刚刚听报社的一个哥们儿说的。我给徐苒打了个电话,她听后也很吃惊,托我转告你,让你别太急了,她明天跟吴信通到中东去,需要准备资料,所以抽不出时间来看你……”
  宁寒林静心听着,对徐苒的反应不加评论。在他心里,徐苒做事总是很讲修养的,得体,不失身分。他能希望徐苒什么呢?
  林来妹走后,宁寒林觉得寂寞,就跟同室的狱友要了一根烟抽,虽然呛了几口,但毕竟有事做,可以打发时光了。
  令他惊奇的是,下午4点多钟,林林竟来看他。林林首先声明:他不是为工作而来,更不是受鲁晓峰的指使而来。他递给宁寒林几张小报说:“上边有许多关于你的报道。”宁寒林一看,什么“风流作家蹲了风流狱”,“《不生情》作者涉嫌嫖娼被收审”,“风流不必才子,才子必是风流”以及“生活体验与体验生活之不同”等等,很是热闹。
  宁寒林问林林知不知道这是什么人搞的。林林毫不隐讳地说,是鲁晓峰。其实宁寒林问这话的时候已断定是鲁晓峰的杰作了,这是一个多好的促销广告啊!
  宁寒林想起林林对秋小惠一往情深,就问:“小惠可好?”
  “不瞒你说,我是特意代她来看你的。她没委托我,可我从她的眼神儿里看出来了。”
  宁寒林联想起昨夜之梦,一阵心酸,满面愧色。
  林林说:“秋小惠对你太了解了,她今天下午整忙了半天儿,为钱欢买了许多女人用品和食品,去看她了。我们俩是一起出来的。”
  宁寒林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林林受了感染,眼眶也潮湿了。宁寒林抓住林林的肩膀,说:“好好待她!”林林“嗯!”了一声,满面威然,说:“她不会再移情给我了。”
  “我对不住她。本来……特想跟她好好过,厮守一生,可我的毛病太多,情孽太深……”宁寒林愧疚难当。
  林林走后,宁寒林痴坐良久,突然从衣兜里掏出纸笔,又写了一首诗——
  归属
  万万个灵魂擦肩
  而过 只你不再归来
  如果你我还能相对
  沧桑会化为涌泉
  深深的孤独
  如荒野的深潭
  曾照过我的影子
  照过你汲水给
  我喝的娇靥
  您憨笑不掩的
  愚态和我直愣愣的
  眼神
  孤独是一眼甘甜而
  宁静的深潭
  如果 有众多的灵魂
  非要撞开我 我定会
  小心地留一处居所
  给你 定会于匆忙中
  抽身顾盼 尔后
  任一切如故
  只是
  你心之底的那湖
  浩渺 不知如何
  在今生享受
  在监狱里能够想事情,写诗,这使宁寒林颇感欣慰。他曾多少次地想象过失去自由后的牢狱生活的恐怖,这恐怖倒不是因为想象中狱警们吓人的面孔,也不是无端遭受的皮肉之苦,而是那种尊严不受保护的精神挤压,会引发他的“宇宙恐惧症”。
  他在小学五年级时,一天校长在操场的主席台上讲国内外形势,讲完了党内两条路线斗争,又讲到中东战争,他的思绪又飞越过了校园东边的山顶。他想,这山以外是什么呢?山以外的以外又是什么呢?他被什么蛊惑着,无边无际地往天空的深处想……渐渐地,他被一种恐惧笼罩了,那浩浩无边的宇宙与渺小的个人之间的对比,使他的心无法承受了。他惊呼一声,然后突然跑出了队伍,跑出了校门……可能这就是他对人生的最初觉醒吧。
  从那以后,这种对天体的玄想和恐惧曾多次袭击并纠缠他,20岁那年发生得最为频繁,有两次几乎将他摧毁。
  起初,他以为这是孤独造成的,那无法言说的痛苦只有他一个人才有。一度,他希望自己的思维和感知仅是病态,是精神病医生可以医治的疾病。及至有人在报刊上对人类的悲哀也表示无望和搓火时,他知道自己是无药可救的了。
  其实,他的痛苦和绝望早已不是个体的生存与消失,而是地球必将爆炸人类终将毁灭的臆想,以及那永不可知的包裹着无数星球的虚无浩瀚的宇宙的诱惑……
  他觉得没有哪一家哲学能解决得了人类的总体悲哀和根本不幸,没有哪一派宗教没有蒙人、麻醉人的成分。那么他在绝望中赖以支撑下来的是什么呢?是诗和女人。诗是多么神秘而优美呀!女人的世界是多么和谐而深奥呀!多少年来,他小心地“经营”着他的诗;多少年来,他注意着各种场合中女人的一颦一笑。他终于将注意力集中到第一信号系统——表象的、感观的、简单的事物上来,他基本上成功了。即使在狱中,那“恐惧”也没能靠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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