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渗透着秋凉的长安街夜晚,繁华而宁静。首尾相衔的大小车辆上的车灯,以及豪华轿车上幽幽放光的喷漆,飞虹掠影。应子坐在桑塔纳司机旁的副驾驶台上,请求司机加快,他要赶11点5分开往南市的火车。善于察颜观色的司机一边安慰他,一边加速。华灯辉映的天安门,人渐稀落的王府井,一一掠过,桑塔纳急速弯进北京火车站的停车场,还没停稳,应子往驾驶台上放下一张百元钞票,说声“不用找了!”就跳下了车。 应子匆匆看了一眼耸入夜空的钟楼,刚好11点,深沉而悠长的钟声响了起来。离发车时间仅五分钟了,应子三步并作两步往站里冲。上电梯,过检票口,再穿过长长的地下通道,他的脚踩着发车铃的尾声蹬上了火车车梯。站台上已经空荡荡,只余下三两个送站的人。 应子蹬上的是3号车厢,离他的11号还远着呢,他怕鲁晓峰着急,就急急忙忙地往11号车厢走。可是,他的前面有一位也几乎晚点的汉子,正拎着大箱小包找自己的车厢。起初,应子耐着性子跟在后面,但前面这位不是大箱子被狭窄的通道卡住,就是因箱包太重而稍作休息。应子着急,就拍了那汉子肩头一下,说:“老哥,能不能让我先过去?” 那汉子回过头,涨紫着脸说:“着什么急!” 应子压着火说:“你是几号车厢的?” “11号。” “那还早着呢!我也是11号的,我帮你拎一个。” 那汉子一怔,忙换了一副面孔,说:“不用了,我慢慢挪吧,你先过。”说着一闪身。 应子二话没说,绰起一个最大的箱子就往前走,那汉于紧跟在后面。到了11号车厢,一看火车票,他们竟然在一个包间里,自然更亲切起来。 鲁晓峰正临窗而坐,手中的烟已燃去一半,见应子来了,一笑说:“堵车?” “操,歌厅临时有点儿事,司机又病了,我打车过来的。” 应子是上铺,鲁晓峰是下铺,那汉子和鲁晓峰相对,也是下铺。 “兄弟,你在上铺行吗?不行咱俩换换。”汉子想报答一下,掏出一盒万宝路递给他俩。 “无所谓。”应子接过烟点上。 “刚才辛苦啦!” “操,你那大箱子里是什么东西?” “沉吧?嘿嘿……全是书!” “你是到南市参加图书节的吗?”鲁晓峰问汉子。 “是呀!怎么,你也是?” “去看看,不知怎么样。” “参加过订货会吗?” “没有。” “那值得一去。这是今年最大的一次订货会了,全国的各路人马都往那儿聚呢,说不定这车上就有不少。” “你……是出版社的?”鲁晓峰突然觉得对方有点面熟。 “你是……鲁老板!”那汉子先认出了鲁晓峰。 鲁晓峰仍没想起在哪儿见过他,赶紧搜索记忆。 “海滨别墅,宁寒林那儿!”汉子提示道。 “噢!幼虎出版社的。” “对!老兄总算想起来啦!其实没几天工夫。哎,我给你名片儿了吗?” “没有。” 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下名片。那汉子叫耿连峰,是个编辑。 “怎么,你们编辑也搞发行吗?”鲁晓峰问。 “现在都搞承包了,编印发一条龙,自负盈亏。” “一年多少任务?” “一个编辑5万。” “怎么样?能完成吗?” “我没问题。我是老发行出身,又干过两年出版,道儿熟。” 耿连峰接过应子的名片,看了一眼笑笑,说:“你们歌厅我去过好几次呢,都是各地书商来北京请他们客才去的。歌厅的环境不错,气氛好。”说着,他望着应子又憨厚地笑了笑,问道,“怎么着,发了吧?” “还行。”应子回答。 这时候,乘务员推着食品车走过来,耿连峰立刻掏钱买了三听啤酒、一只烧鸡和几根火腿肠,大大方方地请他们共餐。 “你带的都是什么书?”鲁晓峰问。 “什么都有。文教类、实用类、儿童读物,差不多有二三十种。” “现在哪类市场好一些?” “说不准。前一段纪实的走得不错,因为大家都想看点儿实在东西。可后来那帮作者想挣钱想疯了,净图出活儿快,不实地采访,不掌握第一手材料,就在家里捕风捉影。还有的从全国各地的报刊上东抄一段西摘一章,乱凑,然后起个出彩儿的书名,拉个俏书目,已经没有什么纪实的味儿了。” “瞎胡闹!”鲁晓峰摇摇头,表示不屑。 “现在读者也不那么傻了,看到一个唬人的书名就掏腰包。再说,这类纪实的东西也爱惹官司,现在书商们也不大接了。” “武侠书怎么样?” “武侠书虽不如前几年那么火,可销路一直不错。保证有钱可赚,在大城市谋生的打工崽没事干,都买这类书。” “质量差的也看吗?” “再差也有人看。摊儿上的明明知道‘金庸新著’的书,就是‘金庸新’为混淆金庸写的,可还是进,因为走得俏,而且进书折扣低。” 这时候,中铺上一位腼腆的青年人悬下一本书说:“这本儿‘金庸名著’,是不是‘金庸名’写的?” 耿连峰接过来一看,是《苍龙出海》,嘿嘿地笑起来。大伙儿见他笑得神秘,就等他做解释。他说:“不瞒诸位说,这是我一个哥们儿的杰作。” 鲁晓峰和应子会意地笑了笑。鲁晓峰问:“书稿是从哪儿来的?” “一分不花,从图书馆复印出来的。” “那版权怎么解决?” “这是一本20年代的武侠小说,作者死后50年就不再拥有版权了,这书的作者恐怕早就死了,所以不存在版权问题。另外,除了换书名之外,把里边的人名也换换,张三变成李四,王五换成赵六,再改改地名,清音寺改成清凉寺,武当山改成青玉山,这些在电脑上敲几下键盘就行了。”耿连峰说完,又憨厚地笑了笑。 应子问:“这样做没毛病?” “有什么毛病?第一不反动,第二不泛黄,第三没官司,能有什么毛病?” “武侠书有没有发不动的时候?”鲁晓峰问。 “当然有。好几个书商做武侠都做砸了。” “怎么才能不砸呢?” “做武侠书有几个要素:第一得有固定的发行网络。做好了大家发财,做不好批发商们都担待些,这样不至于死赔。第二是书的封面。书的封面好比是人的脸,脸好看,书就成功了一半儿。你看书摊儿上多少武侠书,花花绿绿乱乱哄哄的,显得又怯又土,可是读者就认它,全国能画这种封面的还真不多。有的人学过这画法,学不像,读者不认。第三,就是广告了。可别小看那一张四开大小的彩色招贴和一两百字的广告词儿,书的命运全仰仗它了。书如果一般,有好广告就走得动;反过来,书再好,没有好广告,也没用。我知道广告词儿写得好的有两位,一位是山东的朋友,另一位是北京的。山东的那位专写武侠广告,北京的这位什么都能来。他们平时不出门,就闷在家里给人写广告词儿。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不在家待客,住得再近,你也得通过邮局连书稿带稿酬一同寄给他们,他们保证按时完成,而且包你满意。他们家里到处堆着各地来的书稿,活儿特多。” “真有点儿意思!”应子说。 “有了这三个要素,肯定就能挣钱了,挣多挣少,肯定挣。” 鲁晓峰听完耿连峰一席谈,觉得确实长学问,知道这位是个人物。他沉吟了一会儿,试探着问:“你觉得文艺类怎么样 “文艺类可难做!除了中外名著长销不衰,当代的没有几本能真正炒起来的,《废都》就别说了,那是一种特殊的现象,以后很难再有这种局面。” “《白鹿原》、《英儿》不是发得也不错吗?” “《白鹿原》、《热爱命运》、《最后一个匈奴》、《八千里情仇》,都是《废都》带起来的。《英儿》主要是顾城之死,还有官司炒起来的,可是都比不上《废都》火。听说,《废都》的正版和盗版,加起来有好几百万!广州按码洋价批发,全国有好几个城市空运发行。” “真是空前绝后!那时候我正在做软件生意,只听说过这事儿。”鲁晓峰说。 “新闻宣传太重要了!”中铺上的书生插了一句。 “那是当然。我听说有个社出了一套《敬告人生》系列,光是新闻稿就发了有几万字,他们称之为‘地毯式轰炸’。” “厉害!”应子说。 “他们有这个条件,好多报社的记者都是他们的作者。” “真是没法儿弄!”应子摇了一下头。 “那你看,宁寒林的《不生情》怎么样?”鲁晓峰的面色有些不自然。他此次赶赴南市,就是想在图书节上再摸一下这本书的影响力,再做一下最后的判断。而眼前这位老兄竟大发文艺类图书发行之难的感慨,这显然给他当头一棒。 谁想一提起《不生情》,耿连峰竞兴致勃勃地说:“那书行!炒得也可以了,应该是本儿赚钱的书!” “你估计能发行多少册?”鲁晓峰长吁了一口气,立即兴奋起来。 “10万也是它,30万也是它。不过反正超不过《废都》。” “那是肯定的,能到30万就不错。”鲁晓峰仰起脸,深深地吸了一口万宝路。 “怎么,《不生情》,你给接了?”耿连峰问。 “嗯……还没到手,不过问题不大。” “要是接过来,肯定赚钱,赚多赚少只要赚就行,千万别贪。前两年有好几套摊儿上走俏的书,最后老板都赔了,本来印30万就够了,可是到处都脱销,老板脑子一热,又加印30万,这30万可就发不动了,砸在手里20万,不但把赚的赔进去了,连老本儿也搭上了。再有,盗版书冲得也厉害,你这儿刚上市一个礼拜,他那儿三零折早批到摊儿上了。他们全国联网,大哥大联系,完全是现代化手段。所以多好的书也切忌头脑发热,得适可而上,见好就收……” 应子在一旁很认真地听着,一边体会一边微微点头。他对耿连峰说:“老哥真是行家,将来还请多关照!” “没的说,能帮上的,肯定帮。我在这行儿混得年头儿多了,知道的也就多。我干过两年出版,五年发行,现在又做编辑,什么都见过。对我来说主要是好选题,好稿子。有了好稿儿,发行就不成问题。” “老耿已经是百万级了吧?”鲁晓峰笑着问耿连峰。 “您别这么说!”耿连峰笑起来,“不瞒您说,我要有10万,也不扛着这大包儿给出版社玩儿命啦!” “怎么可能呢?”应子问。中铺的那位书生也感兴趣地下来坐在一旁。 “瞎造呗!撮饭,玩儿牌,乱花乱买。最多的一次一天造进去两万。” “那也不对呀,你干了这么多年,而且干得还不错……” “嘿嘿……”耿连峰笑得更神秘了,大伙儿又等他作答。 “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样,”耿连峰半认真半严肃地说,“我花在女人身上的钱,早就够买一辆奥迪的啦!” “这钱,花起来就没谱儿啦!”鲁晓峰一脸过来人的明白。 “什么女人,让你这么吐血?”应子问。 “不是哪一个女人。” “打炮。”应子的嘴角一咧。 “简直是乱打,不怕你们笑话,我这革命的火种早就撒遍全中国了。咳,人活一世不容易,该痛快就得痛快!” “听说,H市‘鸡’特多?”书生问。 “喝!你躲都躲不开。” “有漂亮的吗?” “有的是,还有好多大城市去的大学生呢!” “贵吗?” “不算贵,好的上档次的,一次也就三四百。” “那些‘鸡’都发了吧?” “哪个也得有二三十万。” 鲁晓峰在海市待过,对妓女话题没兴趣,本不想搭话,但他对海市妓女的经济状况有所了解,便插话说:“我有一次坐飞机,从海市回北京,同机的有好几个妓女,她们披金戴银的,就这些估估价儿,每个人身上都不下10万。” “你怎么知道她们是妓女?”书生问。 “搔首弄姿的,一看就知道。” 这时候,车灯关掉了,但车厢里的地灯和窗外幽幽的灯火仍能使人看到其他人的轮廓。那个书生招呼了一下耿连峰,然后谨慎地问他什么折扣发书。 “你是问我们社的,还是我个人的?” “都问。” “我们社的在订货会上是七零发货,这是各出版社共同遵守的规矩,出了会场六五折也能发。” “您的书呢?” “二渠道的习惯五五发货!” “听说二渠道现在都是五零发货了?” “那要看你要的量了。你要是包地区,实洋又在两万以上,倒四八给你也行;你要是给别的地区带货,数再大点儿,倒四五都行。” 书生不明白什么叫带货,又不便多问,就说:“明天让我看看你都有什么书,我想进点儿,行吗?” “你也是玩儿书的?怎么称呼?” “我叫张鹤鸣,帮别人跑跑,文教类和儿童书都能销一些。” 鲁晓峰接过来问:“你都怎么销?” “主要是一渠道。” “给回扣?” “这年头儿,无利不起早儿!” “这也没什么错。”应子说。 “确实。”耿连峰同意这观点。 他们躺在各自的铺位上,车厢内静了下来,只有车轮碾铁轨的声音,咣当咣当地宣泄着孤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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