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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另外,我希望你继续帮我做笔记和——”
  “当然,莫德。”她为婆母那么需要她而高兴。“事实上,我已经感到工作多得做不完。”
  “好。”莫德从座椅上站起身来。“来,克莱尔,我们看看到哪儿了。”
  克莱尔站起来,越过莫德到过道上。在半明半暗的机身内,她们沿走道前行,经过降落装置舱,经过邮袋、行李部分和厕所,经过主入口,突然出现在满是烟雾的驾驶座里的拉斯马森和哈培身边。
  听到她们的声音,拉斯马森迅速从操纵台上转过来,就像一个顽皮孩子在谷仓后面被一根棺材钉子扎了一下,立即取下了嘴中雪茄。他用另一只手挥去一团烟云,点了下头表示欢迎。
  “嗨呀,来了,”他说,侧身将他的雪茄按进地板上一只金属烟灰缸中。
  “我希望你对我们的好奇不要介意。”莫德开腔说话。
  “没关系,夫人,没。你付了钱,你就有权随便瞧。”
  克莱尔跻身在莫德旁驾驶椅后面。她的眼睛从复杂的仪器盘移到挡风板上,搜寻双引擎远处的景象。仍然是黑夜,虽不是漆黑,但仍灰白,浓雾像是正在上下浮动,下方的海洋还是看不见。
  “天快亮了,”克莱尔对莫德说。
  “是的,但我看不到——”
  “让她再等15分钟,夫人,”拉斯马森打断她的话,“你们会看到第一片太阳的光线,也会看到太平洋。”
  “喔,船长,”即使莫德也感到喊他的头衔很困难“还有很远吗?”
  “我说15分钟见天亮,再过5分钟就会看到海妖岛。”
  同拉斯马森交谈就像涉过一片泥沼一样费劲,可尽管如此,莫德还是继续发问。“海妖这名字是怎么起的?”
  拉斯马森掩嘴打了个嗝,喃喃道歉。“这种事该问汤姆·考特尼,但说实话,我从他那儿也知道了不少。早在1796年,老赖特第一个从唐温德尔驶出,正在寻找一块休息的地方,他在行驶当中读了大量东西,读那些老本本。突然降望员大喊发现了几个新岛子——你们就要看到的那几个——这时的老赖特还躺在床上读一本作者名叫——霍默——你们知道霍默?”
  莫德和克莱尔严肃地点了点头。
  “他正在读那本书,记不住书名了,读到那个家伙正在四处游荡,吃了不少苦,想回家,回到那个老太太身边。”
  “是《奥德赛》,”莫德大度地说。
  “呃,管他什么名字,反正老赖特正读到那儿,读到这家伙正驶过一些岛子,那里正有些诱人妖在唱歌勾引他们,请原谅,于是他便用封蜡将耳朵塞住不要听,还他妈的把自个捆到床板上——忘了后面是怎么了。”
  他思索着故事情节,克莱尔鼓起勇气。“塞西对尤里乌斯说,‘一开始你会遇到海妖,她们诱惑每一个走近她们的人,假如任何男子不知不觉地靠近并听她们唱歌,他将永远回不到家里去了。’”
  “呀,就是这样!”拉斯马森喊道。他瞟了克莱尔一眼,好象她是一件令人羡慕的新发现。“你真聪明,夫人,像考特尼一样聪明。”
  她很得意自已被视为同考特尼一样聪明。“谢谢您,船长。”
  “反正,”拉斯马森继续说,“赖特老头来到甲板上说,这3个海岛看上去很美丽,是否就是书中所说的那些,何不就用书中的名字来称呼它们,就是你刚才提到的——海妖——因为是3个,他就老是称它们为‘三海妖’,这就是解释啦。”
  对克莱尔,考虑到对话者双方的背景和他们所在的海拔6000到1万英尺之间的位置,进行这种极不般配的讨论确令她感到有趣和高兴。
  “拉斯马森船长,”莫德说,“提个个人问题不在意吧?”
  他那粗糙、饱经风霜的脸阴沉起来,满是疑虑,嘴巴紧闭。“那要看是什么问题,”他说。
  “伊斯特岱教授,每个人,都给海妖岛蒙上一层神秘帷幕,”莫德说,“可我一直不明白,有些岛外的人是如何知道它们的,例如,这个考特尼,还有你自己,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拉斯马森皱起眉头,好像他必须检查一下答案方可回答。很显然,思考对他来说是一个缓慢和费力的过程,他需要时间来准备回答。终于,他回答了。“不说汤姆·考特尼,那是他的事,并且他也不会说出他是怎么到这儿的,你去问他吧,你会有机会的。他是个好说话的人,就像所有我们这些在这儿的家伙一样,但他对自己不会谈很多,所以,你问他去吧!”
  “可你又怎样?”莫德坚持不放。
  “我?对这事我没有什么秘可保,尤其是你就要到那儿。我?好吧,也许有一个世纪我没回想它了。大约是30年前,我还是个未成年的毛头小子,到处瞎闯,有时甚至碰得满鼻子是灰,你相信。好吧,我曾为他们大型椰肉干设备的公司工作,设备从戈德弗洛依父子公司弄来,还有英国的,利弗兄弟公司,我也插上一手,我是闲不住的。我买了一般帆船——它可真漂亮,开始自己干起来。好吧,在一次生意航行中,我离开了正规航线,想四下瞧瞧——一个早上我们瞧见这个年轻的波利尼西亚伙计在一条独木舟中随波漂荡,舟上有一只露兜木风帆在水中打鬼转转。好吧,我们救起他,把他弄醒过来,原来他要到什么地方,结果肚子痛起来——请原谅,夫人——他昏睡不醒,直直地躺在那儿,他中暑了。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他说我们不把他弄回家他就会死去,他说他的家不远。他说他们可以治好他。他告诉我们他的地方在哪儿,可起先我想他是病了,说胡话,因为我从没听说过有这么个地方,这儿我大都知道。反正,我们带他去了那儿,在方向上——相当确定,我们发现了海妖岛,抛下锚。到我把这个小伙子弄上岸时他已好多了,他吓呆了,因为他在昏迷的时候指给我方向,到那时为止还没有人知道这个地方,生人是严格禁止的。可我自己也是个毛头小伙子,根本不在乎那些当地的胡说八道,我看到那个小伙子张惶失措,连离开海岸都很困难。于是我向他问出路,半推半拉着他走到村子里。好吧,我告诉你,村民们不但没割掉我的脑袋,而且还把我当作了大英雄,因为我救的小伙子,是头人的血亲。他也是——好吧,他已经死了——他可是迪克·哈培的父亲。”
  莫德和克莱尔顺着拉斯马森的手指看到黑发、浅棕色皮肤的年轻人正俯身操纵盘上。他微微转过身,迅速同他们交换了一下眼神,点了点头。“是的,是真的,”他说。
  “闲话少说,”拉斯马森说,“部落里的郎中救了哈培的父亲,他几年前才死去。我——他们不让我走,让我大吃大喝,直到我几乎连路都走不动。他们打破了禁忌,举行了仪式,使我成为部落里的荣誉成员。你喜欢这些吗?”
  “是的,有时候有这么处理的,”莫德说。
  “那是为我举行的,可他们认为还不过意,我想要什么他们就给什么。好吧,一、两年后我养成了到处访问的习惯,只是为了锻炼——那是一个巨大的游戏场,到处是吵闹嬉戏,以后你们会看到——我不断地了解这个地方和人们。后来,有一天我发现他们的一些特产,以我的眼光,比椰肉干、珍珠或特罗舒贝壳都好,我请求许可独家经营这些产品的出口和贸易,用他们需要的外面的货物作为回报。从此我一直干这个。起初,我乘我的帆船来这儿,大概一年4趟,二战后我发现各种行业都追求速度,借助飞行,于是,有一个机会我抓到了这架老飞船,便买下了它。我怀念驾帆船的那些缓慢悠闲的旧日——”
  “你的手下怎么样?”莫德问道。“他们为什么不到外面告诉别人海妖岛的事?”
  拉斯马森哼了一下鼻子。“手下?什么手下?我只是带两名钦科酒鬼,懂吗?他们连罗盘都不会看,从不知道我们在哪儿,每当靠近这儿时我就灌醉他们,他们从未上过岸。后来,钦科人死了,鲍迪开始要我用他自己的人以保证安全,这就是哈培在这儿的原因,在他前面我雇佣过他的堂兄,都是好孩子。这就是为什么秘密能保持下来,我从来没有向任何人泄露过,只有一次例外,那是我的生意。我总是守口如瓶,因为它给了我独家经营出口产品的权力,但这还不是真正的原因,夫人。你瞧,我现在是这些人中的一员,光荣的同胞,至死不会背叛他们——也不会让这块地方被外来者毁坏。这就是为什么那个教授,老伊斯特岱,偶然碰上并且强迫我这么做让我发疯的原因。”
  “拉斯马森船长,”莫德说,“你不必担心我们。我们全部,每个队员宣过誓要保守海妖岛的秘密。即使我们中有人轻率,也没有一个人知道,哪怕是稍微知道一点我们是在什么地方。”
  “你们还是得小心,”拉斯马森说,“因为现在你们知道了大体区域。如果有人得到一点线索,追踪足够的距离,他们在一、两年中肯定会找到。”
  “我写报告时”莫德说,“将有意把位置写成波利尼西亚,说到此为止。”
  “船工,”克莱尔说,“我对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无人发现它感到吃惊,太平洋到处是日本和美国的飞机和船只,而且自从那时……”
  “我肯定飞机上的人员和船上的瞭望员看到过它,”拉斯马森说。“但从海上看,它看上去无人居住,看到它的人会看到没有什么可注意之处,它没有港湾,水太浅了,不时有巨浪奔腾。说到飞机,他们肯定从上面飞过,但他们也看不到任何东西——这就是海妖岛的奇妙之处——设计得如此巧妙,一个村子完全遮盖起来,从空中从海上都看不到,什么也没有,看上去什么也没有。直到现时,仍然如此,除了它远离主要贸易航线之外,每个人都想到已经知道的海岛上去,在他们看来,凡是已知的东西才是好东西,别的无须问津,这就是我们得以保留的原因。”
  莫德还想再说点什么,哈培用手摸了下拉斯马森的胳膊。
  “船长”哈培说。“前面是海妖岛。”
  他们都向外瞧。夜已消失,太阳也已升起。下面的海洋,灰蓝色,在早晨的阳光下闪着金光,在他们面前伸展着,像无垠的液体田野。克莱尔的眼睛在海上搜寻,在那儿,在无限的尽头,完全像伊斯特岱几个月前在信中描述的那样,她看到了在弧形地平线上的模糊轮廓。她体味着刚才的宣布:前面是海妖岛。
  莫德在几秒钟后也看到了,她高兴地吁了一口气。“我能看到了,船长,你会叫它什么——一个潮湿的环礁或者风化了的火山岛?”
  “我两者都叫,并且都正确,”拉斯马森说,他已经转过脸去。“实际上,称它作高岛更确切,因为它有那座小小的空火山——你瞧,那儿厚厚的白云簇拥在上方——它不像大多数这里的高岛那样崎岖和多树木,可它有一圈珊瑚礁,还有一些盐沼植被也比环礁好。它的优点,你们将看到——从海妖岛的观点看——是崎岖和陡峭,像阿圭干和皮特凯恩岛很难进去。”他停了停。“你们在几分钟后就会亲眼见到。”
  克莱尔和莫德怀着敬畏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他们在发着丝绸船光泽的太平洋上掠过,太阳的黄色光环在扩展和增大,将主岛的轮廓镀上金边,一块打碎还没有磨光的翡翠安卧在热带的静谧中。
  他们几乎在它的上方了,滑过它,绕着它转弯,克莱尔能清晰地看到伊斯特岱曾经见到的景象:海水、雨水、时间侵蚀而成的陡峭黑色绝壁;一片繁茂绿色地毯似的平原;一座残缺的山高高耸起,傲视四周,像是一座古老城堡的废墟;紫色环礁湖的闪光;洛蒂的“岁月的耐心之手”挖出的沟壑;满山坡的树木、水晶般的溪流和起伏的绿色峡谷。是啊,克莱尔想,一幅细致入徽的图画,是出自波利尼西亚布鲁盖尔的画笔。
  他们掠过两个相连的环礁,掉头朝环岛峭壁间的一道裂隙飞去。克莱尔能分辨出空中椰树叶发出的悠扬的音韵以及它们的复叶发出的欢庆似的细微噼啪声。远处是蓝蓝的海洋,在靠近一溜海滩的地方逐渐变成浅绿色,狭窄如带的沙滩在阳光下闪烁。
  一切都是那样安详,只有海水冲击峭壁泛起的白色浪花聚集在海滩伸出的一角。一切都是那样肃静,只有这些暂时冯入者和下面沙滩上的信号在动。
  克莱尔的心跳加快。“下面海滩上的就是他们吧?”
  拉斯马森咕哝着。“对,或许考特尼叫人来欢迎你们,喊些村民来扛行李。”现在拉斯马森忙活起来了。“我们要到了,最好把你的人弄醒,坐稳。水上飞机落水时那海水的感觉有时像软垫、有时又像一条坑坑洼洼的路。”
  莫德带头走开,克莱尔不大情愿跟她走。她的眼睛又多盯了一会这个原始的地方,简直是机翼下的一道彩虹,然后她自言自语,“依奥拉那”。她从令她眼花缭乱的景色中收回目光,回到同伴当中。
  克莱尔来到座位前,看到马克和其他人都醒了,她含含糊糊地挥了挥手,仍然陷在对刚才景色的迷恋中,刚坐下去,飞机便开始急剧下降。她紧紧抓住座椅,注视着用板挡起来的舷窗,同她乘坐的这只肥胖的棕色波利尼西亚大鸟一起下沉,感受到它触到了水面,抖动着,滑行着,直到发动机咳嗽了最后一下不再作声。他们已经茫然停在了三海妖沙滩外平静的海水上了。
  造物主的蛋已经产下了,克莱尔心里想,她等待着破壳和自由,那样,生活就可以开始了,终于……
  仍然是大清早,他们已经在沙滩上等了1个多小时,拉斯马森和哈培帮着海妖岛上的9名年轻男子从晃动着的水上飞机中往岸上搬运板箱装着的供给和设备,现在正在搬他们的行李。
  此时的太阳完全成了一团火焰,射向他们的发热的光线几乎可以看得出来。周围的空气安静而炽热,由于蒸气的存在而略带潮湿,温度升得异常缓慢,在大洋洲的这一带并不经常遇到这种热天气。
  克莱尔站在那儿,毛线衣搭在胳膊上,享受着扑到脸上和脖颈上的热气以及没过她的凉鞋的沙粒的温暖。在她身旁的雷切尔·德京和丽莎·哈克费尔德并没有这么舒服。雷切尔穿着黑色毛套装显得有些可怜兮兮,开始脱掉茄克衫。受这种宽松气氛鼓舞,丽莎·哈克费尔德也动手脱去白色茄克衫。
  “肯定是湿度太大,”丽莎带有歉意地说。“有点闷。”
  “我们得学着随当地气候穿衣,”雷切尔·德京说。
  克莱尔注视着一个高个年轻土人,皮肤枫木色,比他的朋友们黑些,向前弯着腰,手按在膝盖上,准备接应驶来的独木舟。从后面看,这位土人是裸着的。他的倾斜的肩膀、明显的脊骨、长长的两肋和瘦瘦的臀部完全暴露无余,只在腰际有一根绳,用来吊住那囊袋。
  克莱尔在别人的帮助下首先下到独木舟中,碰到一些土人,他们显露出的男子气远非那些囊袋可以遮盖住,她难为情地将眼睛移向他处。她害怕上岸,她知道那个白人汤姆·考特尼将为了在岸上等候莫德,早已乘独木舟到达那里了。土人身上的简单衣着,即便令人难堪,至少还是可以接受的,不管怎么说,他们是另一个种族,另一个民族,另一片土地上的人,你不能把他们同你自己的民族的人一般看待,不能不加区别,缺乏想象;但如果她自己民族的男人也这样暴露,那就令人难堪和不安了。
  怀着恐惧,克莱尔好不容易乘舟滑到海滩,不再注意风景和划船的人了。她站到沙滩上,莫德将她介绍给托马斯·考特尼先生,他并没赤身露体或以树叶蔽体,而是完全合乎文明礼仪,这使她感到极大的慰藉。
  “欢迎到海妖岛来,海登夫人,”他说。
  她握着他的手,没有抬头看他的脸,可以看到他穿着一件汗渍斑斑的薄棉运动衬衫,皱巴巴的浅蓝工装裤卷到脚脖上,赤脚穿着皮条凉鞋。只是后来,当他忙着别的事情时,她才将他的脸同她凭伊斯特岱来信在头脑里想象出来的形象加以对照。她曾推测他是沙色头发,但实际是深棕色,同他的眼睛一样颜色,又浓又乱。脸比伊斯特岱所报告的更长一些,更敏锐,更有趣,因为户外活动、天气和已届中年前期的年龄,笑起来时脸上的皱纹颇为迷人。他又瘦又高,相当健壮,可他在他们周围沙滩上行动时,大大的步子有些笨拙,似乎是因他太高而且太腼腆的缘故。当他不动时显得很安详,克莱尔注意到,这是宁静、超然物外和看似懒惰的处世态度的产物——同她的马克形成鲜明对比,马克老是将发条上得紧紧的。
  克莱尔现在站在雷切尔·德京和丽莎·哈克费尔德旁边,注视着在水边的那个土人的背影,她有一种感觉,他和别的土人对他们的打扮很敏感,而她和全队却浑然不知。一时间她有一种冲动,象她喜欢早晨的热气一样,她真想脱去罩衫和衬衣,将它们扔到一边,尝试一下太阳、空气和水的全部情趣。
  丽莎曾抱怨闷得慌,雷切尔曾抱怨不得不学着入乡随俗的穿着,而克莱尔现在却轻松地说,“喂,德京博士,或许我们不得不学着脱衣服——摹仿土人。”
  雷切尔只在嘴唇上挂了点微笑。“我怀疑,海登夫人,恐怕我们正处在帝国时期马来亚英国人的位置上,他在丛林吃饭时得穿上衣服。”
  “上帝保佑他这样的人,”丽莎·哈克费尔德说。“那样他们怎能到处跑?”
  “他们并不总是有人伴着的,”克莱尔说。
  雷切尔·德京叉开话头。“这些应该是我们的个人行李了,我希望他们仔细点。”
  他们都望着船头尖尖的独木舟在8个强壮的年轻土人划动下稳稳驶未,舟中间高高堆着他们的行李。
  “我还弄不准他们像什么,”丽莎说。“我想他们会更黑些,更有土著味。”
  “他们是英格兰人,又是波利尼西亚人,”克莱尔提醒她。
  “我知道,可不管怎么说……”丽莎说。“为什么,那个美国人——那边的考特尼先生——比他们的肤色更深。我希望我也能像他那样晒得黑黑的,回家后人人都将羡慕我。”
  雷切尔·德京的注意力集中在驶近的独木舟上。“他们的肤色可以说漂亮。”她观察着,“但我相信他们的外貌有着一种肯定的波利尼西亚特色。他们都是大块头,肌肉发达,黑头发,宽鼻子,相当厚的嘴唇,但他们中还有一种柔弱味道,我是指他们在行动时的优雅。”
  “我认为他们有鲜明的男子气,”克莱尔说着,环顾四周,确信莫德没听到她的话。
  “毫无疑问,”雷切尔干巴巴地说。
  30英尺长的独木舟碰在岸上,桨手们纷纷跳进浅水里,将它推上沙滩、他们的一个等在那儿的同伴在船头拼命地拖拉。
  “我要去看看我的东西是否在那儿,”丽莎说。她穿过沙滩走向独木舟。
  “我也得检查一下,”雷切尔·德京说着,在丽莎后面走过去。
  克莱尔这时候对她的行李没有一点兴趣。她的眼睛随着雷切尔和丽莎投向独木舟,然后环视周围看看别人都在干什么。在一块柱石的阴影里,莫德、马克和奥维尔·彭斯正在讨论什么事情。不远处,考特尼和哈培低着头,在念一张什么单子,拉斯马森则站在那儿边听边擦额头。再远一些,在水边,玛丽·卡普维茨在嬉水,他的父亲和母亲以长辈的骄傲看着她。
  一时间,克莱尔考虑同丈夫在一起,但决定此时还是自己一人为好。她转过身,从沙滩上捡起她的小背包,懒洋洋地荡着,走过正在卸货的独木舟。她朝一组伞盖似的椰子树走去,走到第一棵树下,坐到了沙滩上,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点上,然后将背倚到树干上,做梦般地沉浸在眼前和上方的景色中。此时,使人很容易忘却眼前,而追忆起它的原始风貌来,因为它有一种宏伟气势,足以让所有的临时居留者为之倾倒。
  她被高耸的绝壁和自然、无拘无束的植被所包围,头一次感到自己同文明、同一切熟悉的、循规蹈矩的东西决裂了。她好像从安全的世界步入了外层空间,第一个登上一个火热的没有被发现的星球。她过去的全部生活,消毒、清洁卫生、抗生素、铝、塑料、电气、自动化和宽章的世界,现在都没有了。这里是洪荒世界,没有组织、不受检查、没有失败、没有教养、没有驯服、没有教育、没有文化、没有禁令。那种斯文、世故、进取的方式没有了,在这里代之以自然、粗野、原始和异端的方式。
  自小至今,她这是第一次任凭别人摆布。她将如何生存?她的思想又溜到她近年来的茧中生活里去了,他们的舒适安全、她始终用着的鸭绒软床、装饰华丽的洗澡间、设备齐全的厨房、用纤维、皮革、木质家具以及唱片、图书和艺术品装备的起居室和书房。在家中,来访者都是文明之士,他们好理解,穿戴考究,像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绅士们那样自觉地遵守礼仪、规则。
  过去已经被弃绝,现在她有什么来替代呢?一个火山岛,一片陆地和丛林,在大海的深处,在地图上根本找不到。一个民族,一种文化,是那么奇特,不知道什么是警察、选票、电灯、福特车、电影、洗衣机、晚礼服、马提尼酒、超市、文学会、消防栓、笼式动物园、圣诞颂歌、胸罩、小儿麻痹症、足球、胸衣、高保真音响、《纽约时报》、电话、电梯、吸尘器、社会安全卡、优秀大学生联谊会钥匙、电视快餐、玉米膏,食客俱乐部会员资格、除臭剂、原子弹、彩色铅笔、剖腹产。所有这些,这一切,已经从她的生活中消灭了,留在这荒沙上、这大洋洲的一个斑点上的,只有5英尺4英时高、112磅重和25岁的过度受保护、过度文明化、毫无准备的她自己。在舒适完备的她的美国天堂和野蛮原始的三海妖岛屿之间不过是32个小时。她在肉体上已经跨越了时间和空间的这座桥梁,她能在思想和心中跨越这座桥梁吗?
  她颤抖着,完全不在乎太阳照射在她的头顶上。她喷出长长一口烟雾后,将香烟埋进沙里,站起身来。她盯着沙滩那边,全组人马都聚集在独木舟旁的行李堆边,她知道莫德现在需要她和她包里的清单。她比以往更加精力充沛,越过沙滩时,令她想起了儿时在芝加哥湖滨的情景,不一会她便变成婆母、丈夫和其他队员们的一分子了。
  全组每个人被允许自带箱不超过40磅的个人物品,而科学设备都集中装入木板箱里。莫德帮助每个队员认出自己的轻便行李后,便招呼克莱尔,向她要设备清单。
  克莱尔拿着单子,站在莫德身后,莫德则在检查板条箱的外表。“看来都还完好,”莫德说。“让我们看看是否全在这儿。你大声念单子,让我能听得见,一个个确认。”
  “一箱睡袋、灯、灯电池、袖珍磁带录音机,”克莱尔念着。“还有——”
  “都在,”莫德说。
  “一箱装有卡普维茨博士的干燥箱、植物夹具——”
  “有。”
  “一箱装有卡善维茨博士的照相设备——电影摄影机,另两架相机、三角架、袖珍冲洗设备,胶片——”
  “有。”
  “1箱——不,两箱——布丽丝卡小姐的急救包、其它医疗器械、驱虫剂——”
  “对,都在这儿,克莱尔。”
  “下面是6箱分类食品——罐装食品、奶粉——”
  “等一下,克莱尔,我只确认了两——3箱——稍等一下——”
  看着莫德跪在那儿察看那些板条箱,克莱尔想起她曾认为他们自己带食品来是多么奇怪。莫德曾解释过,绝大部分食品将同海妖岛的土人吃的一样,但自备一定量的肉食品会很有用处。莫德说,因为有时候你会碰到处于饥馑和短缺中的人们,你吃自己的罐头就不至于再从他们口中争食。进口美国牛肉的另一个原因是队中某些成员也许难以下咽那些奇怪的当地菜,宁肯饿肚子也不吃那些倒胃口或吃不来的东西。莫德在同艾德莱的一次实地考察中有过难忘的经历,她为了不得罪主人,或者实际上也为了不饿肚子,被迫吃过煮木鼠。
  “好啦,克莱尔,继续,”莫德叫她。
  克莱尔查着单子。“让我看看。这儿,找到了。一箱办公室设施——手提打字机,成令的纸张,彭斯博士的投影检测仪,你自己的笔记本和铅笔——”
  莫德点着头清点板条箱。“是的,艾德莱总是会说,‘在实地考察中我真正需要的是铅笔和刮胡膏。’……有,我找到了。”
  “书,”克莱尔说,“一箱书。”
  她亲自选择和包装了几十本基本著作——《文化材料提纲》、肯尼迪的《实地笔记》、英国博物馆的《人类学者的笔记和询问》、默克的《手册》(布丽丝卡小姐所有)、马林诺夫斯基的《西太平洋的陶金者》、洛伊的《原始社会》、米德的《男与女》(彭斯博士所有),这些都写上可以记得起来——但队员们还带来了他们各自的消遣读物。奥维尔·彭斯带来了一些色情小说,解释说正在研究这些作品。哈里特·布丽丝卡装来了半打平装侦探小说。克莱尔本人也带来了梅尔维尔的《泰培》、高更的《诺诺》、黑克雷特的《航行》、弗莱德雷克·欧布莱恩的《南海白影》,都是为这次旅行精心选出的合适读物。
  “找到书了,”莫德说。
  克莱尔连忙往下读清单。余下的板条箱装着杂七杂八的物品,像测量设备、肥皂、净水器、钢卷尺、各色图表、不同文化的土人的像簿、地图、钓鱼用具、小孩玩具,所有东西都标明在某项特殊研究中的用场。
  莫德终于站直了身子,按摩着腰背部,克莱尔则把清单塞进小背包,正在此时,汤姆·考特尼出现在她们中问。
  “都弄好了吗?”他询问道。
  “东西全了而且人也全了,”莫德爽快地说。“下步干什么,考特尼先生?”
  “下一步,海登博士,就是强行军了。”他笑了。“其实并不太神秘,距离不远,但在某些地点是险要一些。有一个缓坡到达一块平地,然后是一个下坡,又一个上坡,相当陡峭,最后一个下坡到达村子。我得说明,5个小时的路程,一路休息3、4次。”他指指板条箱和行李,“别担心那些。还会有十几个小伙子从村里来帮助那9个。他们将搬运箱子走另一条路,是近路,但对你们大多数人来说太崎岖,除非是处于良好状态。”
  “我们还是走费时多但费力少的路吧,”莫德作出决定。
  这时,马克出现在克莱尔和母亲身边,大多数队员挤在考特尼身后听着。他们就像一群新兵,聚集在他们的中士周围,急于想得到哪怕是一点能消除他们对前程的疑云的信息。
  丽莎·哈克费尔德举起了手,考特尼看见了,这时,她颤抖地问道,“我们走的这条路不会有碰到野兽的危险吧?”
  “一点没有,”考特尼向她保证。“同许多太平洋小岛一样,动物群是有限的,绝大多数是靠海生活,集中居住在海岸附近。你知道,海龟、螃蟹、某些无害蜥蜴。我们向里走,会看到少数山羊、短毛狗、鸡,丹尼尔·怀特1796年带到这儿来的驯养动物的后裔。他们可以到处乱跑。绵羊现在已绝了种。这些岛子自身也有某种野猪和瘦小猪种,非常驯良。除了为头人筹办筵席和在节日周内,是严禁捕杀它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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