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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克花了好几个小时才找到回家的路。他在谷仓旁停步。日薄西山,屋子映在一片蓝紫色的光彩中。 他心中充满了渴望。多年来他一直梦想要住在这种地方,住在真正的家,充满了梦想笑声和光。而这个家终于出现在眼前。 他想抬步向前走,却听到一个声响。他停下来,转身看谷仓门口,门里传来金属撞击声。他皱着眉头,推门悄声入内。 丽莎正背对他站着,小心翼翼地重新整理他的工具。她已把他的干草叉清理干净,放回原处。位置不对的是他的旧枪。不知为了什么,这枝枪被架在屋角,以很奇怪的角度竖着,几乎像是被抛在那儿遗忘了。 “丽莎。”他轻声唤着。 她一怔,连忙转过身来,手里拿的铁锹落到地面上。“杰克?”她拎起裙摆奔向前去,扑进他怀里。 她一碰触他,他便如释重负。她的体温抚慰了他伤痕累累的灵魂。“天哪,抱着你的感觉好好。”他喃喃说道。 她牢牢抱住他。“我好想你,我好害怕。” “我一向都是会回来的。”他感觉她的泪水沾湿了他的衣襟。 她突然缩回来,泪汪汪地抬眼看他。他这才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他的离开给她带来的伤害有多深,看出她有多害怕他水还不会回来。 他搂住她紧紧抱着。他想跟她分担一切,想告诉她一切,但是他好害怕。大夫要他绝口不提,连想都不要想起。万一他张开嘴,结果出来的不是话语而是尖叫呢?他很怕一旦开始尖叫他就永远停不下来,结果有一天是在一个脏兮兮的病床上醒来,孤零零一个人,无名无姓。 他回想起他在那张破床上度过漫漫的几个月,无法思考无法言语地直视溅血的天花板,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杰克?”她摸摸他的脸。 他俯视她。他可以看出她眼中的疑问,看出她很想知道他上哪儿去了,为什么离去,可是她没开口问。 “为什么?”这句话脱口而出。 “什么东西为什么?” “你为什么不问?” 她惊讶得眨眨眼。“我想知道,可是……我信任你,杰克,这一点最重要。等你有了心理准备,你自然会告诉我的。” 杰克俯视她信任而温柔的目光,感觉内心有东西碎成片片。他曾告诉自己要重新开始,他也曾向上帝保证过,但他并没有真正开始,除非他信任他的妻子。把心事一古脑儿交托给她。 杰克感到”颗心在扭曲着。此时不做更待何时,如果现在他不信任她,不对她开诚,她绝不会再用这种目光看他。 但是如果告诉她,她眼中的爱意可能会转成冷漠,像以前一样。 但也可能不会。 他望着她的娇颜,她是他希冀一生的东西。在这个破旧的牧场上,跟她和孩子一起,他终于找到了寻觅一生的家。 如今为了保全这个家,他必须要冒险一试。 这辈子你就这么一回别当懦夫吧,只要张开嘴,向她交心。她可能会离开她大概会离开,但她也可能会留下来。她可能会把你拥入怀中,轻轻吻着你,跟你说无论如何她都爱你。 “杰克?” “好吧。”他鼓足勇气。“我们最好坐下来,可能要谈好一会儿。” 她”惊,热切地瞅着他。“你确定吗?” 他无法开口,只好点点头。他执起她的手,拎起灯,引她爬上梯子来到干草架上,他们并肩倚墙坐着。杰克握着她的手,不知自己说完始末,她还肯不肯让他碰她。 “这件事跟强尼有关。”他开口了。“他很强壮滑稽天不怕地不怕,”他露出苦笑。“我则是……瘦小虚弱什么都怕,除非我跟强尼在一起。他一向会让我忘记自己有多胆小。 “强尼必须上前线去打仗,我则根本不想去,我认为打仗是不对的,此外,你才刚怀了维娜,可是……我又不能让他一个人去。” 杰克的目光在干草堆上游移。干草香弥漫在谷仓中,可是他并没有注意到,他只能嗅到血汗和恐惧。 “所以我们就从军去了。不久我们便发现军援缺乏,而我们本身更是缺乏训练。我们行军行军又行军,过了一阵子靴子破了,可是上面无法再供给,我们的粮食也短缺了,只能吃烂苹果和偷来的玉米。我们筋疲力尽,饥寒交迫,很多人都病了。 “我们这一团四处打游击战,不过不是真的出生入死。我们最大的敌人是疾病和烦闷。 “然后……”他的声音破裂了。回忆和影像纷纷涌现脑海,他合上双眼。 “我在这儿,杰克,你很安全,没事的。” 她一再重复着这些话,杰克也专心去听她温柔的声音,直到可以控制情绪为止。“然后是安提南之役。”他打了个哆嗦。他已经很久没有说出这个地名了,即使在多年之后,恐惧和羞耻仍攫住他的心。 他想跟这种恐怖保持距离。他的身躯僵硬,直视前方。血腥死亡的景象一幕幕浮现。温暖舒适的谷仓模糊了,成为雾茫茫的玉米田。“天亮前雨就开始下,一片迷雾包围了凹地及壕沟。除了泥巴什么也没有——好多泥巴…… “突然枪炮弹从四面八方飞来,上级喊着要大家冲锋。我……我走了一步,可是路面太泥泞了,我动不了——我没有动,我好害怕。” 他羞愧得力气尽失。“然后有颗炮弹在我面前爆炸,一条胳臂飞到我面前—— “我看见华比利站在我前面,紧抓着血流如注的断臂。‘我的胳臂’他一直在说我的胳臂。” 杰克感到被一波波涌来的回忆淹没了。“我动弹不得,我听见强尼在前头叫我。” 快来,杰克,我们需要你! 这个记忆攫住他的喉头。一阵寒意爬上他的背脊,他颤抖了一下,闭上灼热的双眼。“我尽可能快步地跑上前去一再呐喊着强尼的名字。我知道他遭遇到了麻烦,可是我不知道……” “杰克?” 他摇摇头。羞耻紧勒住他的脖子。他无法开口,无法呼吸。他泪眼迷蒙,捂住嘴,免得哭出来。 丽莎把他的手拉下来紧紧握着。“没事的,杰克,没事的。” 啜泣使他身躯微颤,但他强行忍住。天夫叫我忘了它。” “他们错了,”她轻声说。“你也知道这一点。你曾经得以依循他们的劝告吗?” 他满心羞愧,摇了摇头,一滴清泪滑下他的脸。“不曾。” 丽莎碰触地的下巴,把他的脸转过来。“你必须把它释放出来,它在吞噬你的心灵。就算我们必须连谈十年,我们也得这么做。” 他咽回灼热的泪水,望着她恳切的眼睛。他在那儿找到了安慰希望和归属感,找到了终生寻觅的避风港,而她只要求他试试看。试试看。 “他的……头…打到了我。”他终于忍不住低低啜泣起来。“我在跑着,强尼的头突然飞过来,我……我伸手抓住。” “噢,天哪,杰克……” “有血,有好多好多血,我感觉它自我的指缝渗落,而我只是一直在想:“这是强尼的头,他需要它。” “我无法把它放开……” 杰克,你上哪儿去了? “我……我杀了他。” 丽莎碰触他的肩膀。“不,你没有,是别人杀了他。” 他扭头看她。“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我在那边等着。我呆若木鸡地站在那儿,在双方交战的时候。我是个懦夫,害死了我弟弟。” “那时你多大?” “大得应该更懂事了。”他望向他处。 “好吧。”她低声说。“好吧,你等了三十秒,或许你甚至是个懦夫,可是你没有杀你弟弟。” “可是……可是我也没救他。” 丽莎爬过来,撩起裙子”屁股坐在他大腿上,紧抓住他的肩膀。“你是没救他,可是你不觉得这跟杀他相差十万八千里吗?” “这其间的差别微乎其微,我”她摇撼他,凝视他的眼眸深处。“差别大得很。” 他突然把她的话听进去一点了,不多,只有一点点,但在一瞬间,他感觉到……或许是吧。 她见他眼中闪现一丝希望,点点头。“这就对了,好好想想看。” 他疲惫地吁口气。多年来他”直认为自己万恶不赦,从未想过可以从别的角度看这件事。“我不知道”“好吧,”她柔声说。“你多的是时间可以想。”她滑下他的大腿,坐在他旁边,温暖的脸贴着他的胳臂。 杰克被感动之情淹没了。她仍在这儿,含笑看着他,抚摸他,爱着他。他已说出真相,但她仍在这里,欣喜充满了他的心灵。 他如释重负地靠着墙,闭上双眼,伸手揽住她,把她楼过来。他们的呼吸混合在一起。 杰克感觉盘据他心头多年的恐惧终于松手了。他心中萌生了一丝希望。她说的没错,谈过之后的确好过多了。他头一次心想或许他可以帮助自己,甚至治疗自己的伤痛。 他轻抚她的秀发,不知不觉地又开始侃侃而谈,说起从未曾向别人倾诉的心事。“然后……我在某间收容疯子和懦夫的医院醒来。他们跟我说我已待在那儿多年了,只是瞪着天花板尖叫着。然后有一天我突然清醒了,大夫叫我不要再去想安提南之役的事,然后一直给我打鸦片针,我简直不能算是人了。 “等战争结束,他们敞开大门让我们走。我流浪了数月才找到家。我的家人…以及你……认为我只不过是个懦夫。” 丽莎捧住他的脸,像呵护瓷器一般捧着他。“我们错了,你也错了。” 杰克闻得此言,内心纠结丑陋而害怕的东西开始融化。在那一刻,他知道他已有了第二次机会。 “我爱你,丽莎。” 次日早晨,黛丝和杰克睡得很晚。他们被敲门声吵醒。 “妈咪?”维娜说。“你醒了吗?” 黛丝睡眼迷蒙地偎近杰克。“你说呢?” 他搂住她,在她唇上印了一吻。“恐怕是的。” “进来吧,女儿。”她喊道。 门打开来,维娜和凯蒂冲进来,却愣在门口,目瞪口呆。“爸爸!” 杰克一骨碌坐起来,含笑说:“嗨,我的女儿。” 凯蒂跑上前去扑进爸爸怀里。 维娜犹豫地站在那儿,双手扭绞着。“昨天我们好想你,你……没事吧?” 他给她一个笑容。“只有一个东西能让我好过些”“是什么?” “我宝贝女儿给我一个早安之吻。” 维娜笑着跑到床边,杰克一把抱住她,把她放在他大腿上。一家四口坐在那张大床上,谈着笑着,以为从此一切一帆风顺。 黛丝跑出门廊,叫大家进去吃晚餐。 但她一出到屋外,喉头就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她含笑倚着栏杆。她身旁的白色柱子上覆满了爬藤的野玫瑰,粉红色的小蓓蕾才刚开始要张开。花香混合著烤面包及海风的气味,提醒黛丝她置身家中。 “妈咪一定会很喜欢这些玫瑰,不是吗,爸爸?” 一维娜和凯蒂蹲在小径两旁种玫瑰。 黛丝抬手拉晚餐铃,清脆的铃声在回荡。“大家快来吧,晚餐时间到了。” 杰克抬眼给她一个笑。“谢天谢地,”他挥手示意地过去。“过来。” 凯蒂一跃而起。“看看我们的作品!” 黛丝笑着步下台阶。“好漂亮,我很喜欢。” “过来,”杰克说着便站起来。“我有东西要送你。” 黛丝走到他面前。“什么东西?” “把眼睛闭上。” “好吧。” 她头顶上被放了一个轻飘飘的东西。 “啊,该死,不要动。” 黛丝忍住笑。“这是什么?” “蒲公英花冠,我亲手做的。” 黛丝感觉像是得到英国王冠似的。她含笑抬眼看他。 杰克低头亲她一下。 “爸爸,你看!”凯蒂叫道。“韩太太正跑过来。” 杰克回头看见蜜娃正向他们跑来。他一边注视着,突然感到不寒而栗,不由得双手握拳。出事了。 蜜娃跑上前来时已是气喘吁吁。“谢……天……谢……地,你们在这儿。”她抱着肚子喘气。 “怎么回事?”杰克问。 “杜亨利和西琳被杀害了。唐家人今早发现他们的尸体,不过好像是昨天就遇害了。” 昨天。杰克腹部像被重重挨了一拳,恐惧像冰冷的小河爬过他全身。 昨天。正是他神志不清之时。 他究竟上哪儿去了?做了此汗么事? “我得走了,”蜜娃说。“校舍那边举行了会议讨论这件事。我想你们也想去。” 丽莎很快楼了她一下。“我了解,咱们那儿见。” 蜜娃泪汪汪地颔首。“谢谢。”这才转身匆匆回自己家去了。 大家错愕地愣在那儿,然后丽莎开口唤他。他听见她声音中的恐惧,心中不由得悔恨交加,差点喊出声来。他的希望已经碎成片片。 他知道是他杀了那两个人。他很肯定自己绝无意伤害他们,但是他不知怎的却做了。对死者而言,他的用意及疾病一点意义也没有。 那夜的记忆如排山倒海般袭来。他长裤上面的血迹!他当真天真地以为是手被刮破而流血的?他突然忆起那夜他在妻子手腕上留下的瘀青痕迹,想起谷仓那把枪,是如此不搭调,像是被人遗忘在一隅。那夜梦魇牢牢抓住他,他几乎要窒息了。在神志不清时他的心只是一片恐惧黑暗和绝望,或许他拿了那把枪,以为自己要射杀害死强尼的凶手。天晓得他脑子里有什么念头? 他只知道这些早来自己的恐惧没有错。 他紧闭双眼,为杜家而感到悔恨和悲伤。老天,原谅我吧,我绝无意伤害任何人。 丽莎走上前来,碰触他的胳臂。“杰克,你还好吧?” 他不敢看她,他害怕自己的眼神流露出恐惧和心痛。他的声音平板而毫无生气,像是枯叶一般。“不好。” 他挣脱她的手,转身想走。 “等等,杰克——” 他没有放慢脚步。“我去备车,十分钟内出发。” 杰克大踏步走进谷仓。他的呼吸浅促,像是个随时快爆发的人。 他掩上门,颓然跪倒在地上。 “噢,天哪。”他绝望地喊道。 他闭眼想祈祷,却一丝力气也没有。他缓缓睁开眼,看到工作抬上花的艳红,就恐惧得站了起来。他的长裤。走到箱子旁取出破旧脏活的长裤。 长裤上一滩污痕在瞬间竟成一片血红的海。他用力眨眨眼,把长裤抓得更紧了。慢慢地他的眼睛又能看分明了,那块污痕再度成为已拟干的血迹。 这是谁的血? 这个可怕的问题再度迸出来,他感到无助恐惧,膝盖一软,双手抖得更厉害了。这是谁的血? 当初他清醒过来时,他以为这是自己的血。他低头看看伤痕累累的右手,的确是流过血。而且他曾把它拉到胸前,血可以顺势滴在长裤上。 但他不相信这一点。他的内心深处一直很清楚自己。!他可能做出暴力之举,甚至是谋杀。这种巧合实在是太巧了,不容他否认。命案发生当日他神志不清,他身上带着鲜血回家来。丽莎跟他说的一切一点意义也没有。她给了他一个欢愉美妙的夜晚,他会终生难忘,如此而已。 像他这种精神失常的凶手甚至不配得到这个。如今最重要的是保护家人,免得他的妻小成为他的黑暗面的受害者。他想起丽莎手腕上的瘀痕。再多一点力道,他可能就把她的骨头捏碎的。 他咽口气。他差点伤害到她,差点伤害到孩子。神志不清的情况会复发,他随时可能危及他们。 他必须离开他们,要不然他就会伤害到深爱的家人。或许下一回在睡梦中他勒住的不是丽莎的手腕,而是她的脖子。 他不寒而栗。要是他能相信自己是无辜的该有多好,可是他不能,证据直指向他。 明天他会叫巴艾迪逮捕他,把他关起来,这样他就不会危及他深爱的人,也才能补偿杜家于万一。 他再度跪倒在地,想放声大哭,眼睛却干干的,哭不出来。 丽莎,对不起。他在心头一再重复说道。每重复一次,他更深切体会到道歉是多么没有意义多么愚蠢。在过去几个星期来,丽莎助他重拾信心,他甚至开始以为自己不是个失败者呢! 他悔恨交加。天哪,终于感觉是个父亲及丈夫的滋味多么美好,比他想像中要好得多,这是他梦寐以求的事。这么多个夜晚他就躺在寂寞冷清的沙发上,盯着阴暗的天花板,期盼有人邀他加入这个家。 然后丽莎真的把他拉入这个家的核心,把整个家维系在一起。 他真是傻子,紧抓住这个核心不放,让自己相信…… 这个自私的举动伤害了大家,他将把妻儿的心撕成片片。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梦碎成片片。 他不该尝试扮演父亲及丈夫的角色的,他失败了,这比不尝试还糟,他让他们失望了,而且留给他们最痛苦的回忆——快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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