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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雨于午夜猛烈来袭。 杰克不安地扭动身体,头上汗水淋漓,唇际发出惊恐的低吟。 “不!”他绝望地低语着,头部左右摆动,拚命想醒过来。 梦魇啃一着他的肉,将他往下扯,扯进他灵魂深处恐怖的黑暗深渊中。 林中空地有枪火和死亡的气味,杰克害怕得僵立在那儿。 他四周是枪炮声,林间空地中弥漫着硝烟,刺痛了他的眼睛。雨水拍打在他头上,再形成冰冷的水流滑下他的脸。 “杰克!”强尼在前头喊道。“快来。” 杰克木然地想跑,冬日坚硬的路面切割着他的光脚丫,每走一步就疼痛难当。他的来福枪在他背部敲打着,烟火刺痛他的双眼,他眼前模糊一片。 “强尼,你在哪里?”他停下来,慌乱地扫视雾茫茫的战场,扫视眼前的死者和伤者,恐惧攫住了他的颈部。“强尼!” 突然有东西突破迷雾掉进他手中,热血溅到他脸上。杰克低头看看手上的东西,尖叫着“不——” 他一直尖叫到声音沙哑为止。 他颓然跪在泥地上。血腥味堵塞了他的喉咙和鼻孔,他双眼噙泪,直到眼前一片模糊,看不见弟弟冰冷死去的双眼。 “杰克……你弄痛我了,放开我的手。” 杰克好像听到什么声音。他睁开双眼,却感到两眼干涩涣散,头痛欲裂。 他正盯着一张脸。惊恐的棕色眼睛正在看着他。“杰克,求求你……” 他用力眨眨眼,试图看个分明。那双棕色眼睛略略有了变化,变成混浊暗灰的死者眼睛,正谴责地瞪着他瞧。强尼! 他冷到骨子里,慌乱地张望,但世界一片灰暗。 “杰克,亲爱的,我在这儿,你没事,你很安全。” 雷声轰然一响,杰克惊醒过来,他一跃而起,踉跄地站起来。 他定定地立在那儿。雨水拍打着窗子,风呼呼地响着。 他这才明白身在卧室。他松口气,拿起床边的衣裤穿上。 连续两道闪电亮起,把窗子幻化成诡异的镜子,杰克在一刹那间看见自己惊悸的脸。然后影像又变了,他看见的是强尼死去的双眼。 又来了。 黑暗快掩上来了,他可以感觉得到,它来把他带走了。 他奔出卧室,跑过走廊。绕过餐桌转角时,一道雷声轰隆响起。 他停下脚步。闪电一闪,在那一瞬间,他又在窗子上看见强尼的脸惨白死灰地指控着他。杰克,你在哪里?我需要你,需要你,需要你…… 恐惧吞噬了杰克。他的心跳声在耳中,震耳欲聋。 他得离开这儿,在黑暗来临之前,在他伤害任何人之前。他朝门口奔去。 有人抓住他的手。“杰克,求求你……” 一听到妻子的声音,他畏缩了”下,内心充满了渴望。他咽口气,好想抱住她,直到危险过去,直到她让危险过去。 或许如果你说出来……她的话穿透他脑中的一团迷雾,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强烈的需求,他差点没跪下来。他闭上眼睛,双手握拳。天哪,要是有这么简单就好。 他很想跟她谈,想得心都痛了。 他以前试过了。 这个记忆如冷水一般浇在他头上。他不能说起他的过去,不能再让伤口裂开。如果他说出真相,这个梦幻似的恋情就会结束。她会想起以前为何恨他,一切又恢复原状。她会以精明冰冷的目光打量他,看出他的失败和羞耻,就永远不会再爱他了。 他不能这么做,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眼中的爱意消失,不能让她温暖的抚触转为冰冷。 他俯视她,感到苍老疲惫。他们的目光相遇。她的眼神悲伤——好悲伤,他简直羞愧至极。 “留下来,”她低声说。“求求你……” “我不能。”他的声音哽咽。 “可是,杰克——” 他抓住她的肩膀。“你难道不明白吗?我可能会伤害到你。天哪,我可能——”他把目移开。“去睡吧。”他低声说。“求求你……” 他用力拉开门,门板砰的一声撞在墙上。 她冲上前去。“不要走,求求你,我们可以!” 他回头望她最后一眼,抓起靴子和外套,跑了出去。 黛丝追到门廊上。恐惧攫住了她。 雨水打在她赤裸的身上,旷野中雷声隆隆,头顶乌云密,海面上波涛汹涌? “杰克!”她尖叫着,但是狂风把她的声音吹散了。 一连几道闪电亮起,照亮了牧场。在电光下,她看见他奔过谷仓继续往前跑…… “不要走……”这一回她的声音只是低低的祈求,她知道他听不见的。 闪电又亮起,他已经不见了。 黛丝木然地站在那儿,恐惧随着一道道雨水向她袭来,她的身子在颤抖,两眼发热。 他不会再回来了。 他不信任她。即使是现在,他也还不信任她,或许他永远不会了。 “求求你……”她汶然欲泣。“求求你回来吧,杰克……”她已分不清雨和泪。 黛丝踉跄地回到卧室倒在床上,蜷曲在那儿,颤抖着祈祷着。求求你,上帝,让他平安归来,求求你! 有人敲门。 她原以为是杰克,但仔细一想,他是不会敲门的。她颓然叹口气,套上睡衣。“进来吧。”她疲倦地扬声说。 门打开来,维娜和凯蒂站在门口,脸色苍白。 她们想笑,却笑不出来。 维娜双手绞在一起。“爸爸又走了吗?” 悲伤扭曲了黛丝的心。她的两个女儿正拚命努力表现出勇敢的样子,不哭出来。这层领会提醒黛丝他们是一家人,他们不必一个人受苦,他们还有彼此。 “过来。”她拍拍床面。 她们马上爬到床上。凯蒂偎着母亲,仰起小脸。“他会回来吗?” 黛丝咽下满腔恐惧。她真希望自己可以撒谎说:会的,女儿们,我相信你们父亲一定会回来,他会照顾自己。父母亲一定得做这种事——开口安慰儿女。 但当她俯视凯蒂那双热切而害怕的眼睛,就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她们是一家人,要一起度过风风雨雨。“我不知道,我真希望我知道。” 她们沉默下来,迷失在各自的恐惧和思绪中。黛丝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却是无能为力。 她好害怕…… 集中注意力,集中精神。 她深深吸口气,暗自数到十。现在她必须坚强,为了孩子,也为了杰克。他遭遇了困难,他需要她。她需要以冷静的头脑观察情势,想出对策来帮助他。 她感觉自己冷静下来。任何方案的第一步都是”样的:收集资料,发现事实。身为科学家,她早已学会如何小心处理棘手的方案,从每个角度观察,再着手处理。只要错了一步,下了冲动的判断,整个实验就砸了。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白晳的皮肤上已现出浅浅的蓝印。他用力勒过的部位有点酸疼。那时他不知道弄痛了她,她很确定这”点。他可能甚至不知道他抓住她,甚至不知道她就在他身边。 当她唤他的名字时,他”脸茫然,不知身在何处,而且十分害怕。 恐惧是关键所在。 “你到底害怕什么?”她喃喃自语。 “我想是大的声响。”维娜说。 黛丝回过神来。“嗯?” “我想他害怕的是大的声响,像是雷声爆竹雨打在屋顶上和枪声。他一听到这种声音就发狂。” 黛丝蹙眉分析这个资料。很大的声响会把他吓走,然后呢? 我走了多久? 黛丝心跳加快,很大的声响把他吓走,然后他就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自己去了什么地方。神志不清。 很大的声响,夜里,暂时失去记忆。这其中有何关联? “懦夫是什么?”凯蒂问。 这个问题令黛丝全然淬不及防。她俯视凯蒂。“你为什么要问?” “你老是说爸爸是懦夫,强尼才会死掉。” 听到这么残酷的话,黛丝为之一惊,过了好一会儿才定下神来回答。她搂住两个女儿说道:“你们的父亲不是懦夫。” “你怎么知道?”维娜问。 黛丝黯然一笑。“因为这些年来他都跟我在一起,就我所知,这需要最纯然的勇气。” 凯蒂笑着偎得更近了。 黛丝心不在焉地抚摸凯蒂的头发。她们再度沉默下来。过了好一阵子,她才突然想到凯蒂方才的问题。 强尼。 你老是说爸爸是懦夫,强尼才会死掉。 她挺直背脊。“维娜,强尼是谁?” “是爸爸的弟弟,死于战争中,你也知道的。” 战争。黛丝恍然大悟,连忙又问:“你爸爸也曾去打仗吗?” “是的。” 黛丝松口气。并图终于拼好了。枪声爆竹很大的声响,全都是导火线。 杰克在参战期间出了事。那件事太恐怖,他无法应付,太痛苦,他的意识拚命要加以掩藏。 不管是什么事,当时他在逃避,现在他仍在逃避。 黛丝内心涌现了希望。现在她知道他的恐惧了,他不是不信任地,他是不信任自己。 她长喟一声。他们可以想办法解决的。 “嘿,”她轻声说。“你们要不要跟我一起睡?” 两个女孩连忙点头。 黛丝倾身吹熄腊烛,三个人偎依一起,很快便睡着了。 屋外暴风雨仍肆虐。 次日春和景明,昨夜的风雨已无痕迹。黛丝抱着凯伦站在门廊上,跟正要上学去的女儿挥手道别。 凯伦在她怀中调皮地嘤咛一声。她摇了摇怀中的孩子,眺望起伏的草原,想着昨夜。 复震撼压力失调症。 她在研究所念心理学时曾研究过这种精神病。就她所知,这是很多人都会罹患的精神病!战争的生还者强暴及儿童性虐待的受害人战时士兵等等。只要恐惧强烈得无法应付,脑子就干脆将之关在门外,以求自卫。失忆昏迷昏睡忿怒和沮丧都是完全正常的反应。 在课堂上,他们没有特别提到南北战争,但她知道这个战争对心灵一定有着莫大的戕害。兄弟父亲叔伯骨肉相残,面对面相互杀害。 一念及此,她打了个寒噤。难怪杰克作噩梦睡不着,他正饱受精神失调症之苦,而这种病症还要过一百年才有人能理解。他大概认为自己疯了。 一切的疑团都撇清了,她终于得以拨开云雾见青天。她终于理解他何以害怕会伤害别人,何以常常忿怒焦虑及沉默不语。这些都是想应付偶尔失控的神智,应付漫漫长夜。 所以我才来到这儿,她突然心领神会。这个时代没有人帮得了杰克,得由具有未来知识的人出马,由黛丝出马。 “我可以帮助你,杰克,”她喃喃说道。“只要你回家来,让我试试看。” 泪水灼痛了她的眼,她的声音哑了。买要你回家来。” 杰克悠悠醒来,眨眨眼,头昏沉沈的,不知身在何处。 恐惧开始在他腹内成形,慢慢扩大,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的心跳越来越快。 他睁开眼睛,却立刻后悔了。下午的日光直晒着他的头颅。他缩了”下,知道接下来又会有什么。 头痛起初后脑勺会低低的悸动,每心跳一次就扩张,渗入他的大脑,在他眼睛后方猛钻。他胃部一阵作呕,口中有苦苦的味道。 他究竟是在什么地方? 他慌忙地想找到陆标,却什么也没找到。他正坐在原野中的”株大杉树下。这可能是岛上任何地方,他只知道这里不是他的牧场。 他的身躯发颤,胃部作呕,想要站起来,双脚却孱弱得无法支撑体重。他摇摇晃晃地半直起身子,盲目地向杉树干伸出手来。粗裂的树皮刮过他的指节,嵌入他的手背。他连忙把手缩回来放在胸口。温热的鲜血渗入他长裤中。 他跌跌撞撞地歪斜一下,一头撞在树干上。急痛攻心,他喘着气,倚着树干。 他试图回想,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他将头向后撞击着树干,闭上双眼,右手想握拳,却感觉到锥心之痛。 他低头一看。他的右手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还夹杂着木片。 这景象把他拉回从前。血淋淋的手血淋淋的胳臂。血和泥,血和泥,血和——强尼。 一幕幕景象浮现他脑海,他呻吟一声。雨,雷,窗子上强尼死去的脸。梦魇。 他记得一向只记得的事:开始和结束。从来都是以噩梦作开始,黑暗作结束。 自我厌恶令他感恶心晕眩。他不理会痛苦,迳自双手握拳。 战争结束了,该死,他为什么不能忘记?为什么? 他已经尽力了。他照那些大夫的吩咐去做。他告诉自己他做了最有男子气概的事:他一直三缄其口,绝口不提安提南的血腥战场和强尼死的那天。 但这些记忆仍挥之不去,在黑暗中茁壮,扭曲了他的心智。 以前他也认为说出来会有用。在度过孤独的几年,独自坐在阴暗不通风的病房中,无事可做,只有思考——沉溺在那场恐惧中,他渐渐认为说出来就会好了。 只是没有人能跟他分担这些记忆,没有人会聆听。他还记得他终于归乡当天。几个月的旅途劳顿在见到祖宅那一刹那一扫而空,赤足从医院走回家,走了数百哩的他忘情地奔到门口。 他告诉自己他不在意没有人迎接他,毕竟他们不知道他会回来,甚至不知道他住过院。 他们只知道战争结束了好几个月,但两个儿子都没有回来。 起初大家都很欢迎他。他父亲母亲和亚丽维娜都围拢过来,搂着他,笑着,哭着,他和亚丽也度过了美好的一夜。那夜亚丽怀了凯蒂。 不过到了第二天,一切都改变了,都是因为两个字:医院。 我们还以为你被掳了,儿子。 即使是现在,回想到这句话仍是让他畏缩一下,感到无比的羞愧。 不,我住院了。 你哪一受伤了?是他母亲的声音,充满了关切。 这是最难以回答的问题。他身上没有伤痕,没有断手瘸脚,没有他们可以理解及接受的伤。 他也不怪他们。他努力想解释清楚:我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爸……他们高喊攻击,可是我……我不能动。然后强尼在喊我,我跑上去追他,可是已经太……迟了,他已经死了。 然后我就在医院醒来—— 你被血腥的场面吓得无法动弹?他父亲厌恶地走开。你不配当我儿子。 杰克不再多说。当他注视父亲冷漠的眼神,才知道大夫说的没错。他是该三缄其口,把罪恶感吞入肚内的。 他使他们蒙羞。对身为乔治亚第三代仕绅的他父亲而言,天下罪恶莫大于此。 他要求杰克和亚丽离开。亚丽并不想走——她把话说得很明白——可是有维娜需要照顾,亚丽身无分文,又无亲人,当年她是因此才嫁给杰克的。 然后仇恨开始了,不是一点一滴累积,像有些人的婚姻那样,而是轰的一声,突然之间发生的。前一天她还爱他,第二天就对他鄙夷有加了。杰克很能体会她的鄙夷,她是为求安全感及体面才嫁给他的,但就为了说溜嘴,他把这两样东西都剥夺了。 他们同行却不同心,一起离开雷家,离开乔治亚,离开南方。那时杰克还不知道何所依归,他只知道他要离南方远远的,远离其他人。 等他们到达南达科塔州,亚丽的腹部已日渐隆起,这更使她仇恨杰克和未出世的孩子。 连一向被她视为宝贝的维娜也成了牺牲品。 他很能体会她的鄙夷,几乎有点敬佩这一点。因为它反映出他对自己的观感。 枪。这个念头在他脑中萌芽滋长。这一回他可以做到,这一回他不会让恐惧阻止他,这一回他一定可以扣扳机,这一回—— 丽莎。 有关她的回忆洒遍他全身,温暖他心灵阴冷黑暗的角落。所有自杀的念头都消失了。 我们会一起度过这个难关的,杰克,我保证。 他低低啜泣一声,捣住嘴。天哪,这句话听起来真美好…… 他闭上双眼,想起她拉住他,流着泪求他不要走。 他突然好想听她轻声安慰他,好想搂住她,嗅着她的发香。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开始穿过草原朝家而去。 朝丽莎而去。 di然后仇恨开始了,不是一点一滴累积,像有些人的婚姻那样,而是轰的一声,突然之间发生的。前一天她还爱他,第二天就对他鄙夷有加了。杰克很能体会她的鄙夷,她是为求安全感及体面才嫁给他的,但就为了说溜嘴,他把这两样东西都剥夺了。 他们同行却不同心,一起离开雷家,离开乔治亚,离开南方。那时杰克还不知道何所依归,他只知道他要离南方远远的,远离其他人。 等他们到达南达科塔州,亚丽的腹部已日渐隆起,这更使她仇恨杰克和未出世的孩子。 连一向被她视为宝贝的维娜也成了牺牲品。 他很能体会她的鄙夷,几乎有点敬佩这一点。因为它反映出他对自己的观感。 枪。这个念头在他脑中萌芽滋长。这一回他可以做到,这一回他不会让恐惧阻止他,这一回他一定可以扣扳机,这一回—— 丽莎。 有关她的回忆洒遍他全身,温暖他心灵阴冷黑暗的角落。所有自杀的念头都消失了。 我们会一起度过这个难关的,杰克,我保证。 他低低啜泣一声,捣住嘴。天哪,这句话听起来真美好…… 他闭上双眼,想起她拉住他,流着泪求他不要走。 他突然好想听她轻声安慰他,好想搂住她,嗅着她的发香。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开始穿过草原朝家而去。 朝丽莎而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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