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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覃终于在转让“四季”的合同上签了字。她很达观,觉得确实不该以成败论英雄。不过是因为她不适合做生意罢了,而她为什么一定坚持要做那些她本来就做不好的事呢?覃坦率的承认,在办公司的热潮中,她走了一段人生的弯路。这说明尽管四十岁了,她依然不成熟。能通过自己所付出的代价来获取人生的经验,覃觉得这是值得的,所以她能坦然。
  于是,萍萍在不知不觉当中拥有了一切,包括拥有了十六层楼上的“四季”,拥有了那里的全体雇员。萍萍在接手“四季”时毫无准备,幸好有杨对那里的业务相当熟悉。那时候,萍萍刚巧从小S·森那里拿到了那笔组建“大太阳”大型时装表演队的大额资金。而萧小阳则突然心血来潮,决心投入房地产的浪潮,他已对时装表演没兴趣,也就是说,他已对“大太阳”没兴趣。他正带着一帮人在南方考察房地产业的前景。萍萍在拥有了这一切之后,反而觉得很无奈。她坐在经理办公室的桌子前,不知道该找谁帮助她。他想到了小S·森。但是小S·森在香港。她也想到覃,但覃也是经验有限,否则她不会转让“四季”。那么二哥萧弘呢?他管理的是国家的买卖,运作程序主要依靠权力,和萍萍用金钱支配生意完全是两回事。最后,萍萍不得已才去想杨。她认为找杨帮她最合适,其实,杨本来就是她最想找的那个人。
  萍萍在那个不知所措的晚上,终于放下了总经理的架子,挂通了杨的电话。她说此刻有急事要同杨商量。她可以到杨的公寓,杨也可以到瑟堡来,她请杨自己做选择。
  可我在等一个事先约好的长途,要不,我明天……
  好吧,十分钟以后,请你把门打开。
  萍萍敲响了杨的门。她听见杨在里边喊,门开着,你自己进来吧。
  杨的房间里很乱。杨正端着电话机,线拖得老长,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地和对方讲话。杨说的是服装加工的事,他威胁对方如不按期交货,他将终止和对方的合作关系。杨的口气很坚硬。
  萍萍听不大懂杨的话,她也没兴趣,总之是公司里那些最具体的东西。萍萍也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想找到一个可以坐下的地方,但似乎除了床上,杨的房间里几乎无处可坐。
  然后杨终于打完了电话。他说,劳驾总经理亲自登门。不过,其实到我家来,你完全不必穿这么讲究的夜礼服。
  你和覃在哪儿做爱?
  真的,还不是恭维,你确实很美,有无限风情,令所有的男人想入非非,所以才能为拥有了一切而忧心忡忡。
  覃还经常来这里吗?
  说吧,什么事这么急?是关于赚钱的?
  听说覃要跟我二哥结婚了,他告诉你了吗?
  如果你要是没正事,就没什么必要再坐下去了。这是单身男人的宿舍,恐怕会影响了你的名誉吧,比如,有人会说我强奸了你……
  收起你那些无聊吧。我承认我年轻,我没有经验,我刚刚拿到一大笔组建时表演队的资金……
  从小S·森那里?
  是的,可萧小阳又突然没兴趣了。
  你是不知道拿着这笔款子怎么花?
  不对,我就是要组建这个时装队,所以我才来找你。
  是吗?承蒙总经理看得起,我这就来点拨你。
  杨的房间里虽然很乱,但他还是从他杂乱无章的书架上立刻抽出了一本很大的书。他迅速地翻找着,很快掀到了那一页。他把那书递给了萍萍。书上贴满了各种剪报。而杨打开的那一页剪报的标题是,《营业性时装表演管理暂行规定》。杨说,此文件是由文化部颁发的,你照着办就得了。
  怎么办?说细点儿。
  看来你真是个甩手掌柜了。如果让我替你动脑子,你能够怎么报答我呢?
  和你睡觉,简单极了。
  可我犯不上跟你那个骑士决斗,你坐下,让我来告诉你你眼下必须要做的几件事。第一,你必须先找到十个人以上具有相当表演水平的时装表演人员,现在至少已找到一个了,你还不知道是谁吗?那就是你。
  萍萍斜靠在杨的床上,随手在杨床头柜上的烟盒里掏出一根香烟抽起来。她透过自己喷吐出来的迷迷蒙蒙的烟雾,看着眼前这个傲慢无比的杨在那里指点江山。她认为杨确实是个值得欣赏的男人。于是她说,我明白覃为什么要死死抓住你了。你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不,是不可多得的男人。你看这第二条你也具备了,你已经拥有了正常表演所需要的固定资产、流动资金,以及各种时装,这都可以把手头的那笔大钱花出去;你也拥有固定的排练场所和办公地点,在瑟堡。你还有着独立的帐号和专业的财会人员,这一切不是很简单吗?对你来说都是现成的。接下来要办的事有一点难度,你需要一级一级地向上级行政主管部门报批。这是个非常复杂的过程。据我所知,没有五十个以上的公章,你是肯定拿不到那张《营业演出许可证》的,你的表演队不能总是排练不演出吧?
  这么复杂?
  你跑跑看吧,也许中间还会出现一些意想不到的困难。
  你不能去跑跑吗?
  我看你行,锻炼,锻炼。
  这事就交给你了,我走了。
  哎,萍萍,我正在筹备明年发刊的《大太阳》,你也知道这事吧。
  杨,我希望你能帮助我。
  那你来筹备《大太阳》,咱们换工。
  可你过去什么都帮覃干,一切,包括做爱。算了,算咱们没缘分。
  萍萍生气地站了起来,在杨满是烟头儿的烟缸里狠狠按灭了她手中的烟。她朝外走时说,顺便说一句,尽管你不肯帮我,我也还是把你当天才。
  是的,你们家的人全都这么说。那我也顺便说一句,未来你选择模特,一定要以你的腿为标准,不仅仅要长,而且形状要好看。你看你穿着黑色丝袜的这双腿,简直就像艺术品一样。因此你该格外注意自身的安全。
  杨你还很在行?萍萍拉开了门。
  要不要送送,现在已经十二点多了。
  谢谢。不必了。
  萍萍独自一人走出去。独自一人下楼。萍萍的高跟鞋踩在冷冰冰的水泥板上,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声。萍萍第一次觉出她是被羞辱了,是被一个男人看不起了。其实,萍萍知道她早已经被无数的人看不起了,比如,她的哥哥姐姐,比如覃,比如小S·森。小S·森并不尊重她,更谈不上爱。否则,他就不会让她处在这种大陆情人的尴尬位置上了。但萍萍不在乎这些,不在乎这些人从骨子里就瞧不起她。但是这一次她在乎了,她在乎杨这个男人,她在乎杨的轻蔑和杨的袖手旁观。萍萍在心里骂着,妈的,这些臭男人。她终于走完了漫长的台阶,像下了一座高山。
  萍萍走出杨公寓大门时,一股很冷的风迎面吹来,立刻打透了萍萍的衣服。她穿着丝袜的腿透骨的凉,周身哆嗦着。萍萍站在马路边,想不好自己是不是该叫一辆出租车。但是这么晚了,她又怕坐车反而有危险,所以她决定不坐车了,走回瑟堡去。
  萍萍提心吊胆。大街上沓无人迹。萍萍走得很快。但她突然被一个什么东西裹住了。萍萍绝望地喊叫了起来。她觉得她最后一眼看到的就是头顶的那盏很亮的橘黄色的路灯。
  萍萍并没有被绑架。裹住她的是一件绿色的军大衣,而裹她的那个人,则是杨。
  杨?
  杨什么也没说,而是从背后搂住了萍萍的肩膀,默默地陪着她走回瑟堡。
  萍萍本来想说,其实你用不着这么殷勤。这是萍萍在面对一切虚情假意的男人的关切时所采用的一贯的语言方式。但是这一次她没有说。她似乎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多少年来把所有的人当敌人,对有的人恶语相伤是多么的不尽情理。她总是伤害着别人,让别人伤心难过,甚至包括对自己可怜的妈妈。
  萍萍想到这些时便流开了眼泪。后来她干脆停了下来,转身趴在杨的胸膛上哭了起来。
  萍萍说,我本不想伤害别人,也不想伤害妈妈,可是,多少年来,没有人管我,我没有人关心我。我活在那么多人的一个大家庭里却无依无靠,我有爸爸妈妈,可就像个孤儿……
  杨说,别哭了,今后我会帮助你的。
  老爷的葬礼威严而壮观。
  女人尾随着那辆灵车。她曾发誓要把老爷的葬礼办得隆重辉煌。她做到了,并且挽救了老爷本已失去的那个银行。女人知道,其实她举行这种规模浩大葬礼的真正意义,是要人们重新认识她。她要让世人知道,她不是个唯唯喏喏、养在深宅大院的小女子,她要继承亡夫的遗志,把他创立的美和银行继续办下去。女人满怀深情的在墓边宣读她亲笔写下的悼词,激动阵阵抽泣,而她却没有哭。直到此刻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是个坚强的女人。在十天的奋斗与抗争之后,已经没有人能再击垮她。她已经学会按自己的意志行事了。
  葬礼的当天,女人便召开了美和银行新的董事会。董事会上,男男女女,而坐在董事长交椅上的,不是那些男人们,而是唯一的这个女人。
  女人说,银行的第一个举措就是代为那些发展势头很猛的民族资本企业发行债券。这是名利双收的事情,是银行能继续办下去的很重要的一步棋。无论董事们反对与否,都要走这步棋,所以她希望大家还是配合为好。女人说,她将保证一年之内,就可将银行的资本翻一翻,并能使所有的董事们分到可观的红利。
  在座的男人们瞠目结舌。往日,他们很少见到这位年轻貌美的二姨太。就是见过,也不是今天这个形象。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这个口吐狂言的铁腕女人,就是曾经温文尔雅的娴淑太太。有人甚至窃窃私语,认为老爷尸骨未寒,女人就如此张狂、抛头露面,实在有失大雅。
  而女人用她敏捷而犀利的目光,早就看透了这些有钱男人的虚伪和狡猾。其实他们很可怜。如果外国人不被赶走,他们将永远不会有伸直腰杆儿的可能,她利用了他们这一点。利用他们才拯救了银行,并使银行转化为民族资本。未来她只能靠民族的资本赚钱发财。她比他们高瞻远瞩。即已成功地完成了第一步,她对未来充满了自信。
  女人在宣布散会前坦然地说,此举完全是为了继续使银行发展下去,以告慰先董事长的亡灵。
  于是,未来的日子就像车轮一样飞快地旋转了起来。从此女人结束了终日呆在家里闲极无聊的麻木的日子。她每天到银行去。她采取各种方法吸引客户,扩大资产。她成功地做成了一笔又一笔证券交易,并在其中大获其利。
  女人觉得慢慢地她已经非常喜欢和习惯这种车轮般飞转的生活了。她喜欢那条叫罗斯福的金融大道。她的银行就在罗斯福道的中段,而这条街的两边,全是英、美、法、德、日、意、比、荷的洋人们留下来的洋房子。她每天要穿越这些雄伟的建筑,然后,像走进宫殿一样地走进美和银行的大楼,坐在她董事长的雕花太师椅上。女人因此而感到无比兴奋和愉快。这时候女人已经不怕失败了。无论是局势的变化,还是战乱灾荒都不再能使女人垮台。她已经在罗斯福大道上站稳了脚跟,轻车熟路,驾轻就熟。无论受到怎样的挤兑,她都能化险为夷了。
  女人成长了。她成长的标志是,在充满金钱刺激的生活里,已经不再想念亲人了。她的亲人不是突然出国就是早早地命归黄泉,总之他们全都离开了她。女人偶尔会想到,当初如果不是她硬要把萨妮介绍给森,也许萨妮此刻还能在这个城市中,远远近近地陪伴她。而女人其实最最怀念的并不是萨妮,她不过是偶尔想想罢了。她满怀着伤痛最最怀念的那个人,其实是早已弃她而去的太太。女人是最希望太太能在她身边的,而她劳累了一天之后,最最渴望的是那种来自母亲的温暖。但女人知道这已是奢望。
  就在女人越来越荒疏的感情的生活,就在女人终日与金钱纠缠而日益冷漠怪癖的某一天,她突然发现她身体上的奇妙变化。而当她发现这些的时候,女人的肚子已经微微地向前隆了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
  女人突然惊慌了起来。她这才开始回忆往事。她想到了老爷,同时也想到了S·森,她此生唯一与之交欢的两个男人。她想绝不会是S·森,他离开大陆已经八个月了。那么是老爷?可自从太太死后,女人同老爷也从未一起睡过。但无论怎样的不可能,女人还是怀孕了,一天比一天变得肥胖臃肿。但她还是坚持着每日到银行去上班。
  毕竟孩子在出世之前就失去了父亲是一件令人感伤的事情。世人因此有了各种传说。女人慨不理会,正在同她身体里的另一个生命共同经历着一种全新的感觉。她觉得她和那个呆在子宫里的孩子有着一种无比亲近的感情。她爱他。她为他祈祷。她盼望自己能平安地把这个宝贝生下来,那样,她从此便拥有了一个伴儿,拥有了一个真正属于她的亲人。
  为此有一天,女人去了卫斯理教堂。她非常非常想同那个全能的上帝对话,求他保佑她将要出世的孩子。那是个下午,礼拜堂的大厅里没有人。女人挺着她的肚子缓缓地走进,她突然想起了那一天,在郊外的那个被废弃的小教堂。啊,天哪!女人想到了罪过。她要求自己忘掉罪恶忘掉以往。她独自一人向前走,穿越两旁的木椅,一直走到牧师讲道的台前,便费力地跪了下来。她虔诚地闭上眼睛,主啊,我带着我的孩子来了,你为他祝福吧。
  女人跪着。她觉得主的声音就响在她的耳畔。然后她慢慢睁开了眼睛。她看见了她眼前那件黑色的牧师的长袍。女人向上望去,终于看到了S牧师那副善良慈祥的脸。这时候女人已感动得泪流满面。她说我真的听到主的声音了。S牧师说,因为主就在你的心中。
  女人被年迈的牧师扶起来。
  女人在站起来的那个瞬间,突然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她说孩子,我的孩子……女人感到了腹中的一阵强烈的骚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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