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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扬眯眯笑,“正是。”
  这时,嘉扬才觉得四肢百骸像要散开来似的,雨林之旅实在叫她太兴奋了。
  那夜,她与珍同房。
  半夜醒来,看到珍还对手提电脑在做功课,忙碌地联络有关机构。
  她有一只银制扁酒瓶,不久便对嘴喝一口,却一直不醉,真好工夫。
  头发枯燥,皮肤也需要护理,但是她都不再关心。
  “珍?”
  “吵醒你?”
  “不,你也该休息了。”
  “你说得对。”
  她熄了灯,和衣躺上,深深叹口气。
  嘉扬冒昧地问:“为甚么离开美国广播公司?”
  “他们嫌我不够听话,没有一头金发,以及不假以辞色。”
  呵,那么多条罪。
  珍笑,“趁还走得动,不如出来闯闯。”
  “你去过战地,告诉我那情况。”
  “像传说中地狱,甚至更坏。”
  “啊,我希望世界和平。”
  这时,嘉扬已听得均匀的鼻鼾声。
  第二天一早她们乘飞机往墨西哥与美国边境接壤的蒂横娜。
  麦可来接她们。
  这次见他,已不觉他肤色黑鼻子大嘴唇厚,嘉扬热诚地迎上去说:“真想念你那优秀驾驶技术。”
  珍在一边笑。
  麦可拿出一块熏香,剥下一小块,交给珍,珍立刻藏到胸前,“嘉扬,你也照做。”
  嘉扬知道必有原因,立刻放进胸袋,只闻到一股强烈刺鼻异香。
  他们先到当地警局,警长出来见到他们,态度踌躇,似有反悔之意。
  嘉扬侧耳细听。
  “某美国电视台已经先你们来过,上头不满意消息外扬。”
  麦可用宽大的肩膀遮住旁人视线,给了他一张信封,“我们是老朋友,哥谋士。”
  那警长改变口风:“既然如此,我勉为其难吧。”
  他带他们上车。
  蒂横娜边壤设有许多美资工厂,商人贪工资廉,条例松,可赚多倍利润。
  车子驶近沙漠边沿,警长指说:“这是民居,那边是工厂,年轻女士来回,必经此路。”
  所谓民居,只是一列列铁皮屋,简陋得只比穴居好一点点。
  嘉扬神经陡然紧张起来。
  “两个月内,已是第二十三宗谋杀案,”珍问:“警方缉凶不力,有何解释?”
  警长亦无奈,“警力不足,只得两部巡逻车。”
  走近沙漠,闻到一阵奇异味道。
  照说,沙漠是空旷地带,烈日曝晒,气味容易蒸发,可是这一股异味却非常浓烈,仍然集中在山路上,伴昏黄色仙人掌,驱之不散。
  嘉扬忽然明白先头麦可给她的那块熏香要来何用,就是用来驱逐这股臭味。
  嘉扬低头深呼吸,屏住气,跟警长巡视现场。
  很奇怪,地上还剩下烂了一半的衣物、破鞋,甚至一蓬蓬头发,警方与亲人都未来清理现场。
  “其中有七名无人认领,都是年轻女子。”
  他们一行三人不出声。
  “来,到警局来,给你们看照片。”
  珍却说:“我们还想到厂方参观,雇主似乎有义务保护工人安全。”
  嘉扬这时提了一个问题:“为甚么全体遇害者都是年轻女工?男人呢,男人除出在半途劫杀她们,还做些甚么?”
  珍想阻止她已经来不及。
  警长哥谋士突然变色,过了片刻,才轻声答:“还有做无力破案的警察。”
  珍松口气,看了嘉扬一眼。
  嘉扬抹去眼角的泪水。
  警长明白她是真心忿慨,而不是无端揶揄。
  一步一惊心走完山路,若不是怀中熏香辟味,嘉扬怕她早已呕吐。
  “晚上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全无照明设备。”
  回转警局,哥谋士给他们看档案照片,他说得不错,全是妙龄女子,有些还戴十字架项链、化了妆,全有姓有名。
  麦可正在翻阅另一本照片簿,嘉扬想看,被麦可阻止,他轻轻摇头。
  往工厂途中,嘉扬问:“那块树脂似琥珀色香料叫甚么名字?全靠它救了我。”
  珍回头答:“它产自印度,叫森沙拉,梵文轮回的意思。”
  “啊。”
  美资的化工原料厂及球鞋厂负责人不愿接受访问,亦不肯让他们入内拍摄。
  他们吃了闭门羹,连麦可都愤怒地在厂门口咒骂起来。
  终于等到女工下班,他们尾随在后,由嘉扬恳求:“事情曝光,社会方会予以注意,情况可能改善,请为大局想。”
  一个娇小的女工无奈地转过头来,“小姐,请勿骚扰我们,我们需要工作,管工不允许我们说话。”
  嘉扬说:“死人也不会说话。”
  那女工流下眼泪,疾步而去。
  他们只得回去整理材料。
  嘉扬颓然答:“一无所得。”
  珍却说:“不,我们甚有收获,我们不是来破案,我们只是来揭发此事,目的已经达到。”
  几次三番淋浴,嘉扬还是疑心那股味道不去。
  她捧电话与母亲说个不已,眼泪无缘无故流下双颊,终于挂线,双目已肿。
  麦可说:“现代女子亦无可避免地愈走愈远,再也看不到家。”
  珍问:“嘉扬你可听过爱米莉亚耳赫?”
  麦可说:“睡一觉,醒来我们会抵达伦敦。”
  “咦,不是去约旦吗?”
  “约旦王胡辛驾崩,我们先留伦敦观察形势,再作联络。”
  “几时的事。”
  “适才在飞机场,一听到电视报告,珍建议立刻转换机票,还问你拿护照到柜办事,你得警惕一点。”
  “可怕的是,随时卖掉我还茫然不觉。”
  麦可啼笑皆非。
  “我有太多心事。”
  麦可看她,“通常没有脑袋的女子都会那样说。”
  “换了是男人,他是专心思考,不拘小节,对不?”
  珍懒洋洋搭嘴说:“当然,那还用讲,两个性别,两套标准,你试问他,将来他娶妻,可会让她工作。”
  麦可答:“回到家,当然希望看到香喷喷食物在桌子上,孩子们可爱听话,妻子持家有方。”
  “听到没有?”
  嘉扬骇笑。
  珍笑,“到了公元三○○一年,他们的心态不变。”
  “喂,”黑麦可抗议,“一个人总能做梦吧。”
  嘉扬昏昏睡去。
  到了伦敦,第一件事,麦可陪嘉扬去看医生。
  嘉扬一早取出信用卡自付费用,“全世界还是数美金最好。”
  没想到麦可认同:“真的,跑过江湖,就知道连鳄鱼潭都收美金。”
  医生检查过嘉扬,“疲劳、紧张、情绪低落,目前这份工作不适合你,长期下去会影响健康,其它则无碍。”
  嘉扬吐吐舌头。
  “我去补充物资,你可自由购物。”
  说来说去还是歧视年轻女性,嘉扬微笑,“是,我想添一双四吋高跟鞋穿了上街躲在你身后随时尖叫。”
  麦可无奈,“你需要休息。”
  “已经在飞机上睡过了。”
  他们到网络咖啡座,嘉扬找到视像电话,拨电话到嘉维房间。
  半晌,有人问:“谁?”
  嘉扬认得是陶芳声音:“是我,快开启视像。”
  “嘉扬!”陶芳叫未婚夫,“嘉维,快来。”
  他俩挤在小小荧幕前,嘉扬微笑,“妈妈呢,妈妈在甚么地方?”这具是他们用来情话绵绵的视像电话此刻派上用场。
  陶芳说:“我立刻去叫妈妈。”
  嘉维问:“你在甚么地方?人好象瘦了。”
  “伦敦,”嘉扬微笑,“文明之都。”
  嘉维放心,“只要你高兴就好。”
  彭太太赶了来。“嘉扬--”她忽然哽咽。
  “妈妈,是新发型吗,很适合你。”
  母女闲聊几句,嘉扬依依不舍,这时麦可走过来,进入视像范围,彭太太看见,大吃一惊,“那大块头黑人是谁?”
  嘉扬只得若无其事地说:“路人,不认识。”
  终于话别,挂断电话,嘉扬自付款机取回信用卡。
  麦可说:“你这个人真有趣。”
  有进步,他不再说“你这个女人”如何如何,改说“你这个人”。
  他俩到快速邮递公司寄出底片,沿途补给装备,在横街找到自动洗衣店,麦可脱下全身衣物只剩内衣裤连脏行李一起洗。
  他俩一边阅报一边喝咖啡。
  “看,”嘉扬说:“照规矩连诺亚王后都不准参加葬礼。”
  “这是他们伊斯兰规矩。”
  “因为是女人。”
  “是。”
  “美国出生以及受育的王后不知如何接受这种习俗。”
  “这得问珍伊娜。”
  “珍?”
  “原名丽莎荷乐比的王后曾是珍的大学同学。”
  “真的?快收拾衣物回去,我欲知详情。”
  珍证实这是事实,“王后也是人,她少年时又不知有一日会成为王后,还不是同任何大学生一样吃饭跳舞打球读书。”
  “你们还有联络吗?”
  “她的私人秘书对我一直很客气。”
  那即表示已无直接对话,但,仍有旧情。
  “新王与她合得来吗?”
  “无人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我们可否如期出发?”
  “局势并无多大改变,应无问题,我们时间紧凑,经费有限,只得依照原计画行事。”
  嘉扬开始觉得这个特辑会影响珍事业得失,不禁替她担心。
  为节省,所以起用嘉扬这个新人吧,珍不知有否后悔离开大公司。
  “珍,你精通阿拉伯语?”
  麦可说:“她有四分之一阿拉伯血统。”
  珍不语。
  那天晚上,三个人挤在一间酒店房间,嘉扬想念她白色小小寝室,洗手间设备齐全,她呼出一口气,睡了。
  半夜,发觉珍独自坐窗前喝酒。
  麦可打地铺,睡得似一条枕木。
  嘉扬轻轻说:“维姬叫你少喝点。”
  “谁?”她没有回过头来。
  “雨林维姬。”
  “嘉扬,你若想退出,我愿与你解除合约。”
  嘉扬大吃一惊,“我说错甚么,做错甚么?我工作何处不力?”
  “是我不对,我不该找一个新人。”
  “新人没有工作经验如何会成为高手?当年你也有导师给你机会。”
  “赫昔信努力推荐你……我只怕你吃不消。”
  “撑不住我会出声。”
  珍嘘出一口气,“娇滴滴的-”
  “相信我,我有足够的意志力。”
  珍看她,半透明,琥珀般眼珠忽然现出怜爱神情。“好,一起上路。”
  嘉扬松弛下来。
  麦可转一个身,“天亮了吗?”
  “还可以睡一觉。”
  第二天清晨他们三人离开旅馆,柜服务员见到这两女一男只租一房,便露出神秘微笑,嘉扬只装作看不见,她拎起随身行李便走。
  一向喜欢旅行的她此刻听到飞机引擎声已觉害怕。
  彭嘉扬你真的想做名记者吗?整日舟车劳顿,到了伦敦也不能往大英博物馆或海德公园朝圣,长期只能生活在新闻中。
  待完成这次工作后再作决定吧。
  候机楼有人听音乐,嘉扬噫一声,怎么又是卜狄伦,只听得他小公鸡般凄惶的声音唱:“感觉如何,孑然一人,无家可归,像一块滚石?”
  麦可已经苦笑。嘉扬本来想说:不如来我家度假,略过温暖生活,一想,哪过得了母亲那关,千万不要假客气。
  她问珍:“你可有疲倦的时候?”
  珍无奈地笑,“我日日都那样累。”
  嘉扬从来没到过中东,极幼时阅《儿童乐园》,知道那有死海,因无出路,太阳岁月蒸发了水分,盐分多得可以将人浮起。
  又《一千零一夜》中茉莉花公主遇见神偷阿里巴巴,都是佳话。
  他们抵达阿曼。
  只见还有妇女穿黑色卡夫丹长袍,不要说完全看不清人体线条,连头脸都遮盖起来,只露一双眼睛。不过愈是看不见,愈是神秘,那一双双褐色沉默幽怨的眼睛似想倾诉但又受礼束缚,引人遐思。
  嘉扬在《国家地理杂志》见过一幅偷拍照片:娟秀的少妇脱下束缚陪孩子打秋千,美好身段毕露。
  时光似倒退一个世纪,连带嘉扬都沉默起来。她要到今日才知道妇女拋头露脸也是一种特权。
  嘉扬忍不住问:“为甚么到了廿一世纪女性还得躲在帐幕做人?”
  珍如此回答:“希望我们这次可探索到这个问题。”
  嘉扬听见黑麦可问珍:“你一定要去见这个人?”
  “是,我想见他已有多年。”
  “珍,你认为这是适当时候吗?”
  嘉扬想问:你们在谈甚么,谁,要去见谁?
  可是她不便开口,讲得好听点,她的身分是助手,其实不过是个小学徒,师傅不想她知道的事,不宜多问。
  她努力阅读珍给她的资料。
  “准备好出发没有?”
  嘉扬点点头。
  这次采访的对象住在一间私人经营的庇护所内。她自顶至踵遮在黑袍之下,从双手看来,还十分年轻,但眼神已经苍老。
  嘉扬轻轻问:“你懂英语?”
  “是,我曾在女子中学读书。”
  “发生甚么事?”
  “我想自由恋爱,遭父亲枪击。”
  “你的生父意图用枪射杀你?”
  “是。”
  “为甚么?”
  “我使家族蒙羞,令他们在亲友面前抬不起头来。”
  “这一切皆因你爱上了一个人?”
  “因为我公然反叛礼,与他们不认同的男子同居,甚至谈到婚嫁。”
  “他开了几枪?”
  “五次。”
  “你亲父对你发射五枪,击中你胸部及头部。”
  “是,他以为我已死,我由途人送院急救。”
  “他有否被警方逮捕?”
  “无目击证人。无罪释放。”
  “你不是证人?”
  “女儿不可指证父亲。”
  “可是他射杀你!”嘉扬跳起来。
  正在拍摄的麦可用一只手按在嘉扬肩上。嘉扬叹口气,“我们可以看你的脸吗?”
  那女子轻轻掀开面罩,她已毁容,脸上伤痕累累,可以想象心灵的创伤更甚。彭嘉扬来自西方文明社会,只觉愤怒难言,全然不理解世上怎会有这种事发生。
  “亲人有否来探访你?”
  “我的兄弟发誓如果见到我一定会追杀到成功为止。”
  “他们怎可能这样憎恨你?”
  “我羞辱了他们。”
  访问到这,嘉扬觉得有点呼吸困难,她的双手颤抖,她清清喉咙,“你们的王后,致力将国家现代化,她难道不想保护妇女?”
  “已经立法,可是千年风俗根深柢固,一时不能动摇分毫。”
  “将来,如果你有女儿,你会看她兄弟为同样原因追杀她?”
  那受害人已无言垂首。庇护所工作人员过来带走了她。
  另一管理人员内疚地说:“的确不是外人可以理解。”
  彭嘉扬却说:“我倒是明白,我是华人,我知道在中国,弃婴大半是女孩。”
  大家沉默,不想多说,很久才想到吃的问题,由珍带路,去馆子充饥。珍微笑说:“嘉扬是最七情上面的记者。”
  麦可说:“她的表情弥足珍贵,可使人充分了解到事件可怖。”
  嘉扬啼笑皆非。
  麦可用西班牙语与珍交谈,嘉扬只听懂几个字-“真相、披露……利用……反感……”在说甚么秘密?
  嘉扬与母亲通话。彭太太:“我左眼皮跳了一日,主凶,心惊肉跳就是这个意思。”
  “别迷信,妈妈,闭上双目休息一下就好。”
  可是连她都觉得夜特别凄迷,远处传来徒祈祷唱诵经文之声,气氛诡异。
  他们在民居借住,那家人养了两只猎隼,十分神骏,不住拍动双翅,啄食肉粒,负责照顾它们是一个十三四岁少女雪枝,长得非常秀丽。可是她有一个十分讨厌的大哥鸭都拉,一脸于思,嘉扬觉得他看女人的目光像个贼。
  他与麦可小声讲,大声笑,最后他发表了忠实意见:“我们落后?中国人也有私刑,女人犯规要浸猪笼!”
  嘉扬说:“人畜之间已有默契。”
  少女说:“但愿我也能飞得那样高那样远。”
  “有志者事竟成。”
  “可是一旦出走,我又不舍得母亲。”
  嘉扬不敢再发表意见。
  过片刻,暮色天边出现两个小黑点,猎隼回来了。
  它们抖动翅膀,轻轻停在少女肩膀上。
  麦可走出来,“珍叫你。”
  嘉扬瞪他一眼,“我不与你说话,卖友求荣之徒。”
  麦可有点尴尬,“你误会了
  ……”
  “我不要听你解释。”
  她仰一仰头,走进屋内。可是那讨厌的鸭都拉尾随而来。
  他对她说:“对不起,恕我对客人无礼。”
  嘉扬怒道:“该当何罪。”
  “向你郑重致歉,可是想到西方记者总想揭我们疮疤,未免生气。”嘉扬不出声。
  “麦可说你们并非哗众取宠之徒。”
  “你与他是好友?”
  “我们曾是同事,他上次出差,也住我家。”嘉扬点点头。
  她一早睡了,第二天还有工作。因为极度疲倦,嘉扬睡得似死猪,连噩梦也没有,几时这样铁石心肠了,她十分感慨。
  清晨,珍在庭园与鸭都拉用阿拉伯语交谈,她一定与他相熟,她的表情丝丝落寞,只有在好友面前才会那样不设防。
  她才不会同嘉扬透露心事,嘉扬只知道她最近在工作上有点失意,只想东山再起。
  他们跳上吉普车出发,途经市集,麦可说:“时间尚早,要不要去买点纪念品。”
  嘉扬一仰头,不去理睬他,表示继续生气。麦可不知多久没见过这种小女儿态,只觉可爱。
  珍说:“我们有二十分钟时间观光。”
  嘉扬一时间看到那么多档摊,十分兴奋,到底年轻,立刻到处游览,可惜有事在身,带不了那么多杂物。可是她还掏出美金买了一双宝石耳环,打算送给母亲。
  稍后他们继续行程,路上珍一言不发。
  目的地是一座乡公所模样的平房,当事人已经在等他们。
  那是两个中年大汉,穿宽袍大袖的传统服装,戴红白格子头巾,目光似豹子。
  珍在他们对面坐下,示意嘉扬,工作已经开始。
  虽是公众地方,嘉扬还是十分警惕,只听得珍先是用阿拉伯语,随即用英文急促交谈。
  只听得珍问:“你还记得往事?你还记得泰特斯?”
  其中一个大汉瞪珍,“你是谁,你不是甚么记者,啊!我明白了,你长得与泰特斯一模一样,你是那女婴,你长大了,你前来寻仇!”
  嘉扬措手不及,瞠目结舌,这是怎么一回事?
  电光石火间,嘉扬明白麦可与珍一路上窃窃说的是甚么了,他们一早知道这次要来见的是甚么人。
  这时,珍冷笑:“是,我要亲眼来看看是谁令我变成孤儿,舅舅。”最后两个字自齿缝嘶出。
  大汉毫无悔意,冷笑说:“你母咎由自取,不贞是死罪。”
  嘉扬终于将拼图砌在一起,那一次,珍伊娜说的领养儿,是她自己,不是麦可。
  多么可怜的身世。
  嘉扬看到珍双目通红,瞪她的亲人,也是她的仇人,她咒:“畜生,我终于找到了你。”
  大汉暴怒,忽然跳起来,伸长手臂,嘉扬眼尖,看到黑色枪管。
  嘉扬本能反应,扑过去推开珍伊娜,同时间麦可丢下摄影机去对付那大汉。
  已经太迟了,嘉扬只听得噗一声,枪已经发射子弹,接,警察一涌而入抓人,鸭都拉居然在场,大声问:“你们都没事吧?”
  原来一切均是安排好的。
  嘉扬百忙中看到珍的衬衫上的血,“啊!你受伤了。”
  珍伊娜挣扎站起来,“不,我没事。”
  那么,血从何来?
  嘉扬低头看自己,才发觉左臂沁出血液,火炙刺痛感觉随即而来,她尖叫起来,中枪的原来是她。
  这时,救护车也赶到,麦可一手抱起她往救护人员跑过去。
  -真相、披露、利用、反应……是珍伊娜与麦可的密语。
  嘉扬愤怒这枪打中她的心脏的话,她就永远见不到母亲了。
  医务人员替她验伤,幸亏只属皮肉擦伤,敷药包扎后无大碍出院,接到警局录口供。
  做完这一切,嘉扬铁青脸,一言不发收拾行李。
  鸭都拉回来兴奋地说:“他因抢劫外国游客被起诉,不准保释。”
  连嘉扬都不禁嗤一声笑出来,伤外国人有罪,杀亲妹无罪。
  珍过来轻轻说:“对不起。”
  嘉扬仍然不出声,中国人说的夫复何言就是这个意思。
  “抱歉,我们的确隐瞒了真相,利用了你,可是事前并未想到有这样大的危险。”
  嘉扬忽然讽刺说:“幸亏你舅舅的枪法大不如前了。”
  珍伊娜别转苍白面孔。
  虽是轻伤,嘉扬左臂已经动弹不得,她坐在地上,非常懊恼。
  珍轻轻说:“你可以回家。”
  麦可咳嗽一声,“让我解释一下。”嘉扬看他。
  “珍终于把家事了结,从今起心灵可以疗伤,我们录得惊人新闻片断,立刻可以出售播放,引起世界注意,请原谅我们事先没向你披露那大汉是甚么人。”
  嘉扬看天花板。
  鸭都拉又一次过来说:“美国广播公司找珍伊娜。”
  珍看嘉扬,“如果我的助手不原谅我,那就算了。”
  嘉扬忍不住说:“千载难逢机会,还不去讨价还价。”珍紧紧拥抱嘉扬,她随即去听电话。
  麦可说:“你救了她。”
  “我不与你说话。”
  麦可不去理她,“以后我愿意向你坦白一切。”
  “是吗,说你的恋爱史来听听。”麦可无奈地搔头。
  这时嘉扬的电话响了。她一听到母亲的声音泪盈于睫,巴不得立时飞回家中。
  “好吗,你伤风了?”
  “妈妈,我正在办公,稍后与你再谈。”
  这时,珍听完电话回来。一看就知有好消息,她一脸红光,双眼恢复神采。
  麦可问:“怎么样?”
  “他们明早派代表来见我们,一并带来新的合约。”
  麦可问:“甚么合约?”
  “我们三人将受聘于ABC,但属独立摄制组,继续我们行程,可是经费大大增加,并且随时有支持队帮忙。”麦可大声欢呼。
  珍伊娜看嘉扬,“不过,三人组假使少了一人,我愿意作罢。”嘉扬不出声。
  珍伊娜真是厉害脚色,正是,人家吃盐已多过彭嘉扬吃米,一切胸有成竹。
  嘉扬尚未回答,她又说:“我努力向他们介绍推荐嘉扬的学识、胆识、责任感以及归属感,并提出在这次专辑完成后继续聘用。”
  嘉扬沉默,有甚么不是血汗换来,这是好机会,许多新进记者愿意用一条左臂来交换。
  她终于说:“看过合同再讲吧。”珍松口气,躺在地上。
  麦可很是欢喜,“珍,你收复失地有望,可扬眉吐气。”
  “嘉扬是我的福星。”
  那晚,嘉扬噩梦连连,一下子看见左臂烂断下来,长满蛆虫,忽尔又见母亲在她面前眼泪涟涟,惊醒之后,背脊被冷汗湿透,她本想大叫,可是将惊呼硬生生吞下肚子。
  她强自镇静:已经是大人了,无论是决定前进抑或后退,都不得反应过激,惹人耻笑。
  嘉扬发觉额角滚烫,她取出行李,找到旧上司赫昔信给她的百宝锦囊,取出探热针及退烧药,自任赤脚医生。
  天渐渐亮了,嘉扬靠窗口观赏曙色,从这往回走,十五小时航程便可抵家,大可重返旧职,轻松地报告天气,腻了,去小学,或是到大学读法律,迟早总会遇见合适对象,成家立室,生儿育女。
  嘉扬踌躇了。
  就在此时,两只猎隼自门口疾驰而出,迅速朝远处飞去。
  嘉扬凝视良久,有顿悟,她下了决心。珍伊娜利用她,她也可以利用珍,彼此交换利益,社会才有进步。她闭上双眼休息。
  不久珍来敲门,“嘉扬,对方派了人来。”
  嘉扬苦笑,这便是商业社会,你若有利用价值,哪怕是不毛之地,荒山野岭也有人找上门来捧上合约,如不,登门求见,也准吃闭门羹。
  广播公司笑容满面的两名代表其中一个是华裔,他叫林日保,是名律师,试探地问嘉扬:“会讲粤语抑或国语?”
  “都会一点。”
  他立刻用普通话说:“一会儿我们去吃清真饺子。”
  嘉扬骇笑,华人真是纵横四海,吃遍天下。
  他们二话不说,把合约摊开来说。这一谈便是个多小时。
  珍伊娜的要求繁复琐碎,大概是从前吃过亏,今日学了乖,事事白纸黑字订得一清二楚,条件包括拥有私人办公室及一名秘书,并且即日生效。
  两名代表看彭嘉扬,“彭小姐有甚么要求?”
  “你们有否相熟的西医?”
  那林日保说:“我立刻陪你去。”
  “彭小姐请在此处签名。”
  嘉扬看一看珍,珍点头,嘉扬与麦可签下合约,注明与珍伊娜所签旧约作废,从那一刻起,他们三人组即成为大公司属员。待遇、福利,全部不同。
  林日保已在看麦可拍摄的新闻片段,看完不发一言,取过外套,“彭小姐,我们去找医生。”
  珍说:“麦可,你陪一陪嘉扬。”
  嘉扬却说:“我毋须人照顾。”她登上林日保的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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