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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不到一会儿,连这点微弱的思想都告消失,一片静寂。 很久很久之后,恢复知觉时,我听到两个人的对话。 “她一直哭泣,宛如婴儿来到尘世。” “也亏她了,这四十五天,一定吃足苦头,况且迷途也不是她的错。” “她现在没事了吧。” “苏醒了。” “前数名迷途者就没有她这么幸运。” 我睁开眼睛,清醒过来。 一瞬间思潮纷沓而至,吓得我连忙合上眼睛,想把记忆关在门外。 “让她休息吧,从这里开始,我们交给组长。” 她们离开房间。 我知道我回来了。 房间里的气味并不陌生,一种洁净的、消毒药水味道,在我们这里,很难嗅到其他的气味。 我缓缓转动头部,的确已经回来了,但为什么不觉高兴? 快可以看到丈夫与孩子,应该喜悦才是。还有母亲,失踪四十五天,她对我一定牵肠挂肚。 但是方中信……他在我临走一刹那的表现好不激动,硬生生要两个有感情的人分开,实在是残忍的事。 我紧闭着眼睛,面壁而睡,热泪仍然夺眶而出。 待他们的组长驾临,把我这部分的记忆拔除,就不会伤心落泪,也许他们真的是为我好。 有人推门进来。 “好吗。”他声音很轻快。 这就是刽子手,来谋杀我美丽而哀伤的记忆。 我拒绝转过头去。 他在我身边坐下。 他说:“吃了很多苦吧,抱歉令你痛苦。”我维持沉默。 “那些不必要的记忆,徒然影响你以后的生活,相信我们,消除了只有对你好。” 我忍不住冷冷的说:“你认为会对我好。” 那人并没有生气,“社会上有许多传统的价值观,不由你不信服,譬如说,孩子必须做好学生,用功读书,谁说过成绩优异会使他成为一个快乐的人?但父母都希望他勤奋向学。” 我说:“我是成年人。” “对国家来说,你也是需要照顾的一份子。” 我苦涩的说:“强制执行便是爱护?” “你是个母亲,你应当明白,当孩子们不懂得选择之前,你得为他们作出决定,让他们踏上正途。” “专制。” 他不再说什么。 过一会儿他问:“你准备好没有?” 我惊恐的转过身来向他求情,看到他的面孔,我呆住。 “纳尔逊!”我冲口而出。 这不是纳尔逊是谁? 金发、蓝眼、英伟的身材,跟小纳尔逊一模一样。我们刚刚分手的,他又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弄糊涂了,到底我在什么地方,什么年份? 他也一呆,纳罕的看着我,“你认识我?” 我激动的说:“纳尔逊,弄什么鬼,你怎么也来了?” 他诧异的说:“我们并无见过面。” 我气,“你是不是纳尔逊?” “是,我确姓纳尔逊。” “太空署的纳尔逊准将,是不是?” “那是家父,我是纳尔逊三世。”他跳起来说。 我如木雕泥塑般坐在病床上。 他的儿子! 不是他,是他的儿子。 我真是呆,还在努力抓住五十年前的事与人。 他却耸然动容,“你见到家父?” 我点点头,连忙问:“他还在吗?” “家父于二十年前一桩意外中丧生,”他黯然,“当时我还很小。”“但是你承继了他的事业,而且你们长得一模一样。” 他顿时与我熟络起来,“是家父协助你回来?” “是。” 他露出钦佩的神色来,象是向他父亲致敬,心向往之,过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我一直在想,是哪个科学家协助你与我们通讯,是谁使你不损毫毛的回到二零三五年,原来是家父,”他自豪的说:“我太高兴了。” 我疑窦顿生,“其他的人呢?” “什么?” “那些掉进时空洞穴,却又没运气碰见纳尔逊准将的那些人呢?” 他不语。 “他们都死了吧。” “小姐,你问得太多了。” “你们没把握接引他们,但有足够力量摧毁他们。” 纳尔逊的面色变得很难看,一会儿青,一会儿白。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人类的进步一定自科学实验而来。” “呵是,牺牲一些平凡的生命不算一回事。”我愤慨的说。 纳尔逊忍无可忍,“你又损失了什么?手术之后,一切恢复正常,你不会记得发生过什么。” 方中信,要我忘记方中信,万万不能,我握紧拳头。 “纳尔逊,我有一项请求。” “请说。” “你可否网开一面?” “不可以。” “为什么?” “你知道太多,把你所知的宣扬出去,会构成某种危机。” “我不会说一个字。” 他摇头,“谁会冒这个险?” “你可以读我的记忆,我不能够瞒你——”“我亦不过照上头命令办事。” “纳尔逊!如果令尊也象你这般公事公办,我根本回不来,早已成为他们实验室的活标本,纳尔逊,看令尊的面子也不行?” “小姐,我已经和你说得太多,你要这段无用的记忆来做什么?我不明白。” 我悲哀的说:“我不怪你,我们这一代,早已忘记温情。” 他叹一口气。 我看着他,失望的说:“你不象你父亲,他是个热诚的人。” “是,”他说:“在一次升空实验的意外中,为着救同事,他奉献自己的生命。” 他不再说什么,按下传话器,叫助手进来。 我也不再挣扎,绝望地瑟缩一角,任由宰割,感觉如实验室中的白老鼠。而失去希望,比任何剧痛的感觉更可怕。 我睁大眼看着纳尔逊,他不敢与我眼神接触,别过头去。 助手熟练地抓住我的手臂,替我注射,我在心里面焙暗的说:老方,再见。 我闭上眼睛。 助手问纳尔逊,“可以开始了,组长。” “等一等,我想读一读她的记忆。” “好的。” 我渐渐堕人黑暗中,待我醒来,一切痕迹都会消失。我苦笑,老方,真对不起你,在你待我一片真心,可惜明天若有人问起你,我会茫然,说不认识你。 唉,人类进步得连保留一点回忆的资格都没有了。 我喃喃念着方中信的名字,作为最后的怀念,直至失去知觉。 故事并没有完。 要是真的忘记一切,又如何写下这么多细节,叙述过去四十五天中的遭遇。 先听见丈夫的声音。 他说:“叫她不要开快车,肯听吗,当然不,偏要玩帅,出了事,叫大家担惊受怕,没觉好睡。” 我微笑,是吗,阁下有害怕吗,阁下曾经失眠?如果有,就不会用这种口气说话。 接着是母亲的声音:“到这个时候还说这种话?算了,待她复元,我会劝她几句。” 失事,是的,生命大道上的错误,我们每个人都是生命道上的车,控制得不好,恨错难返。 我心中苦笑,看样子丈夫不打算原谅我,他从来是这样,抱怨挑剔责难,一向没有建设性的意见,专候我努力创新,然后他把握机会,逐件事批评得一文不值。 护理员开口,“请不要在此争执,病人需要休息,现在请你们退出,叫孩子们进来。” 太好了,叫他们走,我不需要他们,很明显地,他们亦不需要我。 我懒得睁开眼睛,同他们打招呼。 不过这样做对母亲也许是过份了,我心中某处牵动,不知恁地,竟轻轻唤她:“妈妈。” 她已扭转身子,闻见叫声,转过头来。 “孩子。”她走到床边。 我心喜悦,凝视她面孔。 奇怪,从前听见母亲唤我,老是生出“又怎么啦”的感觉,今天听见孩子这两个字,却十分感动。 有许久我没有仔细的看她的面孔,在窗下明亮的天然光线中,我发觉她很是憔悴,衣服式样过时,脸上的妆太浓,头发上的染料需要添补了。“妈。”我伸出手来。 她有点喜出望外,“什么事?” “你好吗?”我握住她的手,“为何这样忧虑?” 母亲看着我笑、“这孩子,可不是糊涂,反而问我好不好。” 她一笑之下,眼角的皱纹如一把扁子似开屏,嘴边肌肉形成小袋,都松下来,脖子上皮肤是层层小皱掇,胸口上许多痣。她竟这么老了,怎么以前没有注意? 我呆呆的看着她,她几岁?五十多,一个人到五十余岁就会变成这样? “孩子,你觉得怎么样?没有不舒服吧,要不要见见弟弟与妹妹?”“要要要。”我说:“请他们进来。” 母亲一怔,笑说:“你倒是客气起来了。” 从头到尾我没有同丈夫说一个字,感情坏到这种地步,理应分手,这是下决心的时候了。 弟弟扑上来,妹妹跟在他身后,抢着叫妈妈。 我展开笑容,一手一个抱住。 他们虽然已经不小,但身体仍然比大人柔软,一点点空隙,便可以钻进去,似小动物般孵在那里不动,此刻在我的臂弯里,温柔且舒适,嘴巴不住的动,叽叽呱呱诉说别离之情。 护理员笑着请他们肃静。 我问他们:“妈妈进医院有多久?” 妹妹推开弟弟,“四十五天。” 我吃一惊,伤在什么地方?我检查四肢。 母亲说:“你脑部受震荡,昏迷不醒。” 我惊出一身冷汗。 “问你还敢不敢开快车。” “不敢了。” “明天来接你出院,弟弟妹妹,过来,别烦着妈妈,我们先回去了。” “再见妈妈。”孩子们依依不舍。 在房外,母亲同我丈夫说:“她今日恁地好脾气。”声音虽细,我还是听见了。 丈夫没回答。 我觉得非常疲倦,闭上眼睛,明天出院,第一件事便得与工作单位联络,这几十天来,他们一定用了替工。我最后记得的事,是车子冲下悬崖,竟侥幸没事,可谓命大。 车子一定撞成一块废铁了,也许该改一改飞车恶习,年纪已经不轻,不能再为所欲为。 护士来替我注射营养素,她问:“要不要听书?最近有两本非常动人的爱情小说,不少同事听得落下泪来。” 爱情小说,多么可爱。 令许多人感动的小说换句话讲即是通俗作品。 没有人看的小说才是艺术作品。 我要不要同他们一起落泪? 我轻轻摇头,精神不够。 “看电影或许?”她又问。 “我还是休息的好。” “医生稍后会来替你作最后检查。” “谢谢你。” 她笑着退出。 我靠在枕头上呆很久,思想一片空白,没有什么心事,便安然睡去。医生来了又去了,他检查医疗仪器,很满意的说:“她已百分之百痊愈。”并没有叫我起来。 ------------------ 文学殿堂雪人 扫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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