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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纳闷很久,而且也不再每天去看四姊,隔了这些日子,她应该习惯她的新生活了,她的新生活几时需要过我?
  我只在周末去,我也客气起来,就像小燕,我也客气起来,从一开始那种血肉横飞的感情。我也冷静了下来。我是爱四姊的。爱一个人,并不是要为她死,如果为她死了,她得了好处,那又另作别论,可是现在我死了,反而累她娥眉,我不如冷冷静静的好,我也比较聪明起来了。
  可是四姊最大的好处便是她待我以诚,她的确当我是一个朋友,不管是小朋友,大朋友,她当我是一个朋友,而且现在我是她惟一的朋友了。
  那一日早上,她跟我说:“家明,我想到旧屋子去看看。”
  我觉得奇怪,离开了那么久,她从来不想回去看,为什么今天?但是我从来不问问题的,所以陪了她去,而且我看不出她需要我陪的原因。她是一个独立的女子。
  我们到了旧屋子,她有点紧张,是真的不安,手心仿佛冒著汗。我记得那一日她穿著一套考究的衣裙,一顶针织的帽子,非常漂亮。
  她用锁匙开了门,推门进去。
  那间漂亮的住宅跟以前一模一样,黄走的时候把它收拾得非常干净,四姊离开已有三个月了,这间屋子有两个月没人住过,但是一样的整齐。
  一只水晶瓶子里插著满满的玫瑰花,已经谢了,干了,干枯的花往往有种诡秘的感觉,美丽的哀伤。
  四姊走到电话那里,拿起电话。电话线并未割断。想必是付了电话费才走的。暖气也继续开放著,一切都如常,仿佛准备四姊随时回来。
  四姊坐在沙发上,很是静默,我陪著她。我在这些日子来如影子似的附著她,仿佛是一种默契,我从来没问过她是不是真需要我,她也没告诉过我。
  一间静寂的屋子。
  我记得以前在家里,也是这么静的。有时候屋子里只有我与我的侄儿。他才四岁,在小盆里养了一只小乌龟,有时候喂乌龟一粒饲料,他便很满足也蹲在那里看很久。他是一个美丽的孩子,当他蹲在那里的时候,我看著他美丽的膝,美丽的后颈,真替他惋惜,美丽的孩子可都是谪仙。
  但是侄儿不知道,有时候他仰起头来,默默的给我一个笑。他使我哀伤,虽然美丽,他离不了人。
  四姊这时候半垂著头,美丽的发脚,美丽的后颈。都跟一个四岁的孩子没分别。
  她在等什么?
  然后忽然之间,电话铃响了。
  电话铃响得那么突然,我整个人吓得跳了起来,我的天,四姊已经搬离这间屋子三个月了,怎么如此巧,她一来就接上一个电话?
  我看牢四姊。她脸上没有惊异,但是眼睛里闪过一阵温柔。
  我明白了,这是约好的。
  电话铃继续响著,四姊的手放在话筒上,随时预备拿起来听。
  这是约好的。她没有骗我,但我的的确确有种被骗的感觉,就像我明明没有骗小燕,小燕深被伤害,她觉得我是骗了她。我不说什么。
  我走到窗口去站著,失手摔了茶杯,一阵轻轻的碎裂,我心碎的声音是这样的吗?心是会碎的吗?在医学来说是不可能的,心是软体,不会碎、可以把它割碎,但是它不会裂开。
  我把杯子的碎片拣起来,四姊终于拿起了话筒。屋子里这么静,我不用留神听,都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那是黄的声音。
  “云?”他说,“生日快乐。”
  生日?我甚至不知道今天是四姊的生日。我知道得太少了,我什么也不知道,就傻鸡似的闯了上来,不要说过十年八年,现在我都觉得自己可笑,我冷笑了,没有声音,然而我真的嘲笑了自己。
  四姊不出声。
  那边并不理,继续说了下去:“我知道你会来听电话的,以后没有这种电话了,以后你的生日,我要在你身边。云,我离了婚了,我会回来,回到这间屋子来,我要把事务理一理,也许我们会搬回香港去,只要你愿意的话。云,我刚才想,如果这电话一直没人接,那么就一定完了,你不再要我了。”
  这时候,门铃也响了。
  四姊说:“门响了,你等等。”她掩住电话筒,跟我说:“家明,烦你。”
  我只好替她去开门。我只是个撞仆。我没有妒忌,没有悲伤,什么也没有,只是有种心灰意冷的感觉。
  开了门,门外是一个穿制服的人,他满脸微笑,说:“国际花局。”手中捧著一大捆花,是粉红的玫瑰,当中一朵白的。玫瑰这种花是最最俗的,但是不知为什么,这样子一本正经用缎带绑了起来。一大堆,香喷喷的,看上去又很漂亮。
  我自然知道是谁送来的,我掏口袋付了一镑小费。
  转头,四姊已经挂上了电话。
  她的脸色如旧,但是眼睛里光辉四射,她自我手里接过了鲜花,她自然也知道是黄送来的。他们两个人演了一场戏,黄一切所作所为她都了如指掌,她的一切所作所为黄也了如指掌,他们如两个高手玩了一局沙蟹。我呢,我是什么样的角色?
  对对,我为她抬过两个箱子下楼。
  她取出了另一个水晶瓶子,把花插进去,深深的一嗅。
  这个女人,深不可测,我连边都还没有摸到她呢,我真是太胡涂了。
  这一次她打了一次美好的仗,如果今天这电话铃不响,那么她也是完了。但她是胸有成竹吧?我不会问她,我永远不会知道。
  我想告辞,她忽然说:“咦,家明,你的手割破了,我的天,一衬衫是血。几时割的?”
  我一低头,才发觉拇指与食指划得很深,血还在流呢,我是在拣杯子碎片的时候割的吧?
  她连忙替我洗涤,又要找纱布。我微笑,我用手绢随意包了一包,我说:“我到医院去,割得很深,恐怕要缝一两针,我现在就去。”
  她没有多挽留我。
  我走到门口,叫了一辆街车,驶往医院。
  她现在浸在她的快乐中,她不会发觉任何人的存在,任何人的感觉。
  我与小燕一直以为她是脱离了黄,却不知这是一场斗智比赛。
  我们还得好好的学习做人。但是四姊,她是一个好女人,我始终觉得她是我见过女人中最好的一个。我忘不了她,每个人得有生存下去的本事,她的手段并没有伤害到任何人。即使黄没有打贺电来,我仍然是她的“小朋友”,我的地位不过如此。
  到了医院,医生为我的手指好好地包扎好。
  我就是在这间医院认得四姊的。
  那时候她是一个男人的情妇,有花不尽的时间,所以她来做好事,探访病人。现在她要晋升为夫人阶级了,她不会有空了。我信这一场赌博,她下了极大的勇气,在这三个月的孤独生活里,她忍受了无限的痛苦,对她来说,她的生命就是黄,现在她得到了他,她终于得到了他。黄是一个有福气的男人。她是一个有福气的女人。
  回宿舍的时候,我茫然的走著那条弯弯曲曲,但非常熟悉的路,即使蒙住眼睛,我还是可以走回去的。
  不知怎么的,我就是没有伤心难过,我回了房间,坐了下来,看了看时间表,离开考试还有六个礼拜。大把时间,不必害怕。今天还可以睡一觉。手指虽有点痛。不碍事,可以服亚斯匹林止痛。
  不知怎么的,我就是没有伤心的感觉。
  一切事都可以合情合理解决的,即使心病,也还有心药医,问题是找不找得到那帖药而已。
  我记得那个时候我等女朋友的电话,等得是那么痴心,整副生命不过是为了听她的声音,因为她不再接我的电话,她说如果她要找我,她会打电话给我。我居然相信了她,对于我自己这一份纯真,我是不羞愧的,不难过的,不后悔的,我日日夜夜。整个假期里守著一具电话,仿佛那是我的生命,我连无线电都不敢听,怕杂声扰乱了铃声,深夜家人都睡了,我一个人坐在客厅一张摇椅里,等著铃声一响,可以马上拿起听筒,不必惊醒任何人。可是铃声从来没有响过,她把我忘了,忘得—干二净.而我却继续在那张摇椅上坐了多久?多少个深夜,我一下一下的摇著那张椅子。她是我第—个女友,她是个可爱的女孩子,她不喜欢我,她没选择我,那不是她的错。
  我是不怪她的。后来那种记忆渐渐淡忘,现在四姊对我来说,又是另外一种境界,我开始知道我该几时走。几时出现,我不会再坐在电话那里等候,我会早早上床,情愿做一个与她说话的梦。也许连那样的梦都达不到,那是无可奈何的,也就算了。
  这次回宿舍,忽然之间想起了很多以前的小事情。很多很多。吃饭的时候,看到碟子上的珍珠米碎粒,那时候大家小,我与弟弟都喜欢吃珍珠米、弟弟说如果牙齿不刷好,看上去就会黄得像珍珠米,咱们把珍珠米一颗颗的剥下来吃。
  如今多少年没有见弟弟了?多少年了?我只想找一个机会,与四姊说说这种趣事,希望她会明白,她也会笑一笑,如今都落了空了。
  如今。
  都落了空了。
  我躺在床上,不知道做什么才好,功课还是在桌子上,信纸摊开来,我的喜怒哀乐是我个人的事,与别人无关。找个人诉吧,谁?
  小燕不是那种人,跟她说话,她只把眼睛到处溜,一点也不留心听,说到一半,我就说不下去了。
  这一次的爱情没有像以前那么心痛,开头就没有抱著多大的希望,只不过因为我得到一个看她的机会而已。但是我有许多许多话要跟她说,现在都来不及了。
  我拿出医生给我的镇静剂,服了一粒。我拿著瓶子,镇静剂是重量的,浅蓝色的,这么一大瓶。如果加一瓶子拔兰地,他们开了门,我也跟先头那个同学一样了。可是我总要负一点责任。对爸爸妈妈,兄弟姊妹负一点责任。
  观在我最怕的是“明天”。明天还是要起床的、还是要刷牙洗脸穿衣服的,还是有那么无穷无尽的工作要做,我太怕明天了,我怕得不得了。太阳升起来、并没有带起希望,那是一种新的恐惧,太阳落下去,我想妈呀,明天要来了,我的天,长命百岁对我们这种贫贱人来说,简直是一种刑罚。
  不是为了四姊,四姊曾经把我自低潮中提了一把,现在她离我而去了。
  我又变回老样子,灰灰的一个人,不大有笑容。家明又恢复了以前的家明。没有外找,没有电话,一切都正常了,同学们开头觉得奇怪,后来很快便习惯得象以往一般,我也热闹过一阵子的呢,你别说。两个漂亮的女子轮流来找我,现在没有了。
  但是心底里盼望电话,常常听见接线生叫一O六。或是六0,我都听错了,在午睡中闯出去问是不是“十六号”房,接线生说不是。我又胡里胡涂的回来睡。每次有电话,我都希望是找我的,我愿意丢下功课去玩,真正开怀的玩,但是明天还是要来的,明天真是一个难题,明天又怎么办呢?
  明天还不是跟今天一样,今天怎么过,明天也怎么过就是了。我睡得很多。小燕也不来找我了,一个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她也不来找我了。男人与女人之间没有友谊,永远只好勾心斗角。
  难怪有许多女孩子,她们永远有两个男朋友,两个都应付得好好的,那么一个走了,还有一个。日子永远不愁寂寞,可是我不能够那么做。
  我又打回原形啦。
  过了很久,就在考试前几天,我因为心中闷。所以跑出去在大学附近的小酒吧喝啤酒,那边的电视在放足球赛,挤满了学生。
  看看像什么样子,过几天考试了,学生们不在房间里温习,都跑出来在酒吧里站著。连我都是这样。其实读书这件事,说穿了不过如此,读来有什么用?有几个男人的财产是靠读书读回来的?女人念书,简直是越念越糟,但凡钻戒皮裘,满足快乐,也与书无关。可是既然一脚踏在这条船上了、也只好等这条船到岸。前两年的兴奋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想想真有点悲哀。
  我看著电视上足球赛的重播,非常的热闹,大家看了还要叫嚷,我默默的吃著花生,觉得没有太大的意思,想喝完了就走、就在这个时候,有人轻轻的拍了拍我的肩膊。
  我转头,看到了小燕。
  她很漂亮,松身毛衣,长牛仔裤,头发长了一点,但是漂亮得不得了。
  我只是觉得她再漂亮也与我无关,曾经一度我可以得到她,但是我没有那么做,现在再去求她,与原则不合,难得是她一直对我客客气气。
  她手里拿著饮料,拿起来喝一口,眼睛明亮的自杯角转出来,斜斜的看住我,使我想起那一日她的眼泪,年纪轻的人忘得快。
  她问:“我可以坐一下吗?”她很礼貌。
  “请请。”我拉开椅子。
  她坐下来,说:“真是,家明,没想到你也会来这种地方,都快考试了,你是好学生。”
  我傲笑,说:“但凡是及格的,都算是好学生了。”
  她黯然说:“说得也对,我现在也看开了,什么一级荣誉,二级荣誉,都是骗人的,得了又怎么羊:男人还可以——女人——人大了,想法就不一样了。读不读得完还成问题呢,当一个目标不再值得追求的时候——你是明白的,家明。”
  我微笑,“当一样东西随手可得的时候,没有竞争,不用力气的时候,就是这样。”
  “能够爱还是好的。”她更黯然了,她瘦了。
  “是的,全心全意的爱,爱一个人。”我点点头。
  “像四姊一样。”她忽然说,“穷一生的力量爱一个人,他回来了,她回去了,听说他们马上要结婚、所以不能说这世界上没有花好月圆的事。”
  我点头,“她的确是爱他。她眼中没有第二个男人。”
  小燕笑,“那是因为她没有碰见比他更好的男人。”
  我也微笑,“要比他更好的男子是少有了。”
  小燕说:“可是要比四姊更好的女子也没有了。是不是?你应该是明白的。”
  我点点头。
  我的运气不好,一开头就碰见个好的,以后就难了,以后还看得上谁?我暗暗的叹一口气。
  “家明,”小燕说,“其实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都没有说,以前见了面,反而跟你说几句不相干的话。”
  我又何尝不是有很多的话要跟四姊说,现在都没有机会了。我低下了眼睛。
  “其实——我的家很普通,很穷。父亲是一个很普通的小职员。我惟一记得的是,他很爱我。家中那么多孩子,他最爱我。”
  我抬起头来,看住了小燕,为什么在一个偶然遇见的晚上,她对我说起心事来?是的,她寂寞,我也寂寞,那么就让她来说,让我来听吧。
  她以前那种活泼轻挑到什么地方去了?
  奇怪。我呆呆的看著她。
  她说下去:“我父亲爱我。当我十五六岁的时候,我爸爸下班,他兴高采烈的自口袋里掏出一小瓶香水,那瓶子是小小的、美丽的、玻璃的,上面还贴著七彩漂亮的招牌,里面是琥珀色的香水。爸爸一脸的笑容,他说:‘阿妹!看!看我买了什么给你?’我又笑又跳,接过了那小瓶子。那一定是贵的吧,以爸爸的薪水,哪处来的钱呢?我问他,爸说:‘我走过地摊看摆著卖,才两块钱,我想你一定喜欢,闻闻香不香。’我急不及待的打开了,一闻,并不香,我没敢说,我说:‘爸,放在冰箱冰一冰就香了。’可是在冰箱里冰了好久也不香,那是假的呀!爸爸两块钱买了一个瓶子,瓶里装的是茶。爸说:‘不香。’我记得我还一直说:‘香味走了。’家明,这是我第一瓶香水的故事。”她在微笑,但是眼泪一直淌下来,她很坚决的:“我爱我爸爸。”
  不知道为什么,我也哭了。
  小燕说:“可是没有分别,家明,我爱他。我用功读书。我考了奖学金,我发誓等我回家,爸要退休。我们可以买最好的‘香水’,把它冰在冰箱里,然后批评它不香。我拼死命的工作,假期在律师楼里做书记,家明,可是我骄傲,别人是千金小姐,收汇票的,我不在乎,我不妒忌,我有一个爱我的爹。他爱我。我可以令全世界的人失望,我不能叫他不高兴。我们家是最穷的,最普通的,我与弟弟小时候见了巧克力如苍蝇见血一般,但是爸爸爱我,这不普通。他们都忘了,都忘了,他们现在要什么有什么,忘了。我记得,我要做一个法科学生。
  “我记得那一小瓶‘香水’。我记得。”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我把她的头放在我的肩膀上。
  “有时候我寂寞了,我只想找一个人,告诉他这样的事,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或者他会取笑我,或者他会同情我,都不重要,只要他懂得,他明白就可以了,你是明白的,家明,是不是?”
  我点点头。
  “可是我以前见到你,只会说废话。”她说,“现在是没有机会了。”她流泪。
  “自然是有机会的。”我说,“这自然是有的。”
  “我要走了,他们还在那边等我。”
  “不不,你今天不过去,你今天要告诉我这些事,因为我也有事要告诉你——”
  小燕看著我,“你有什么话要说的?你是大好青年,书中自有黄金屋,大丈夫何患无妻,你有什么话要说?”她有点醉了,眼圈红红的,就像那个晚上,四姊妨那般。
  我说:“我真有话跟你说、你听,你听我的。”我才喝了一个品脱,眼泪就落下来了。
  “你真爱哭,你这毛病多早晚才改呢?”她温柔的说,“我听你讲就是了。”
  我说:“我要说给你听,我要说——”
  “慢慢的说。”她安慰我。
  我用酒把眼泪逼了下去。
  我说:“我很小的时候,很小很小,大约八岁吧,父母上了街,弟弟早已睡了,弟弟比我小两岁,他睡了,我独自在母亲的衣车上面画地图,你知道有种缝衣车,机器放下去,就跟桌面一样的。我在那上面用彩色铅笔画一张日本地图,那张地图是怎么样子的,我还记得。忽然弟弟醒来,要妈妈,妈妈一向喜欢他,不喜欢我,我一直气他,见他吵,便走过去狠狠给他一记耳光,照平常、他该跳起跟我拼命的、然而他没有那么做,他用被子覆住脸,睡了。我拿起我的颜色笔,手在抖,我只有七八岁,我永远没有忘记。我没敢问他,他现在已是皇家工程师了,我要把这告诉你……”
  “再说多一点。”
  我的眼泪又流下来,“我妈妈,她是一等一吃苦的好女人,为了省一角钱,走半小时送饭与我弟弟吃,一身的汗呵一身的汗,赶来赶去,为了什么?为什么?养出我们这么一班人来,为什么?如今恐怕她还是走著路去买菜吧,毫无疑问,然而她的媳妇们都坐在汽车里,有空还讥笑她一番,我母亲,我不再怨她了,一辈子就完了,一个人只能活一次,我们并没有立一合约要被养下来,但母亲是母亲。我们都是为他们活著,是不是?浪费了的生命,一代一代浪费著。”
  小燕哭了,我们拥在一起。
  她低声问:“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这些?”
  我微笑,“谁要听?我喜欢人家以为我是百万富翁之子。”
  她偷偷的说道:“也有很多人当我是千金小姐。”“你根本是。我有时很为你骄傲,法律不容易读。”
  “真的?”她喜问。
  “真的。”我点点头。
  “我会用功。”她说。
  我问:“我们走吧?”
  “哪里?”
  “到我的宿舍去,很暖,很舒服。”我说,“我还剩了两只香蕉。”
  “呵,我最喜欢吃香蕉了!”她说。
  那一日她跟我到宿舍,我们说了很多话,我们不停地说起幼时的事,心里面的怨气消了,结果都笑了。她是另外的一个人,她绝对不是四姊。我从来不把她当四姊的替身,她是她,我一向喜欢她、但是我不能爱她,我的爱像存款一般,早已经花光了,一点不剩了,再也变不出来了,都用在四姊身上了。
  她没有走。我们在一张小床里睡了一夜。
  幸亏被子够大,暖气很好,早上我看到她一手放在被外,脖子上有两条金链子,一条是赤金的、下面一个圆圆的坠子,上面刻著图案纹,写著“花好月圆”四个字,另一条是意大利九K金,很特别的花纹,悬只珍珠十字架,这么两样东西拼在一起,想不出所以然。
  后来她说:“那‘花好月圆’是别人送的,所以挂著。”
  我心里想,每人有每人的一段云。
  那日我给她喝牛奶的时候,我问她:“喂。你还有多久毕业?”
  “两三年。”她答。
  “快点可不可以?”我问。
  “什么意思?”她眼睛睁得大大的。
  “什么意思?我今年写好论文要走了,你拖著我怎么办?”
  “我怎么拖你?”她反问。
  “我们要结婚了,难道你在英国,我在香港?有这样的夫妻?”
  “谁跟你结婚?”她放下杯子。
  “你呀,你在这里躺过了,还不嫁,你还想到什么地方去混?”我问她。
  “这么嫁?”她问我。
  “为什么不可以?你要穿,我负担得起,不过不能穿紫韶,你要住,我也租得起房子,你要开车,我买架小迷车你开,怎么样?嫁了算啦,我大大小小,也是博士哪,也不辱没你啦。”我说。
  “你父母呢?”她问。
  “我父母?有什么办法,我妈妈只好继续步行去买菜。”
  “那不公平。”
  “噢唷,这天下不公平的事多著呢,你看开一点,别念了三两载法律就想替天行道了。喂,你父母呢?”
  “我喜欢的,他们没问题。”
  “订婚吧。一下了我出去买个花,跪一跪,就算了。我银行里还有几百镑,买只芝麻绿豆的宝石戒子好不好?”
  她看著我。
  我指著她,“想什么,我全知道,告诉你,不是为了四姊。”
  “她终是你心目中最难忘的女人。”
  “是呀。”我笑,一天写一篇小说,投稿到读者文摘——我最难忘的人——”
  “去你的!”
  结婚就是这样便可以了。结婚想久了是不可以的,想久了可怕,老实说,我又不是公子哥儿,小燕配我,我还真算幸运,她有她的好处。
  毕业之后,我找了一份工作,在小大学里做助教,那份薪水不稀奇,拿经验为上,将来别处出路也好点。
  至于父母们一向不说什么。但凡没有大把钞票的父母,聪明点还是闭上嘴巴好点。有钞票的父母呢,也且别乐,子女听的不是父母,是花花绿绿的银纸,一般的悲哀。我与小燕极不喜欢小孩子,我们可能一辈子不养孩子,养来干什么?又不会生出一个爱因斯坦来,人口已经爆炸了,省省吧,数十年来喜怒哀乐,何苦害一条生命?我们订了婚之后,住在一起,一层很漂亮的小房子,月租十二镑。两个人过得很舒服。找到工作之后,便去注册处签字。什么也没有,咱们没有做戏的本钱。她穿了一件米色的衬衫,米色长裤,一顶很好看的帽子。我呢,也就是老样子。照片都不拍,拍来干么?有人一年拍三次结婚照片,我觉得小燕跟我蛮合心意。
  后来我们没见过四姊。但是我们都把她记得牢牢的。
  要去找她,还是容易的。除非她回了香港,即便她回了香港,要找那么一个人,也容易的。
  一个人只恋爱一次,至少小燕是爱我的。
  两年后她拿了律师资格,威风得不得了,要回香港去见父母。这些年来我们省吃省用,也有点节蓄,见了父母,不会交白卷,她有她的,我有我的。
  小燕成熟了。
  可是脸还是白白扁扁的,只是多了一种自信。
  我们—下了飞机,亲友一大堆上来,我头晕脑胀的点著头。出国之后,回家下飞机,最神气便是两个人一齐下,不然就丢面子,我觉得丢面子无所谓,可是威风一下,倒也大快人心。
  我们在香港住了一个多月。
  我与小燕两个人都不习惯,情愿再回到破落户国家去。而且朋友亲戚们最爱问:“你们是怎么恋爱成熟的?”我们从来没有恋爱过,我们只是很好的伴侣,我们志同道合,气味相投,好的时候不会当众表演割头换心,不好的时候,决不吵架。三年来就是这样,这样子可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是另外—种幸幅,可是这不是恋爱,我与小燕,从来没有恋爱过。
  我们在香港又见到了四姊。
  我与小燕穿著很随便,但是四姊,她是不一样的,我们在一个画展里看到了她,她是这么的美丽!隔了这么些年了,她还是这么的美丽!她像是那种温玉,越久越耐看,在医院里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一点也不觉得她有什么值得日夜记念之处,且是时间越久,越觉得她美丽,我一认就把她认出来了。
  她瘦了很多,个子更加高,头发长了,束在脑后,仍然是戴一副小小的珍珠耳环,她正在与那画展的主人攀谈著,以她一贯的热心。
  她身上没有首饰,只有一只婚戒,穿著一套米色丝质的衣裤,我向她指了一指,小燕也看到她了。
  小燕微笑,低声说:“云四姊。”
  我们慢慢的走过去,我们已经两年多没看见她了,但是感觉上仿佛没有那么久,她每一日都在我的心中,每一日。
  我向她称呼:“四姊。”
  她一愕,转过头来,见到我们两个人,呆住了。
  我看著她,她的皮肤仍然很好,一点皱纹也没有,头发漆黑乌亮,态度大方,可是此时仍不免少少的露了一点惊讶感。
  “你们回来了?几时的事?”她问。
  我低下头,看著小燕,我说:“四姊,这是我太太。”
  四姊说:“唉呀——小燕,恭喜恭喜,真没想到,你们保密功夫也做得太好了。”她微笑。
  那是她一贯的微笑,微笑底下是什么,没有人知道,从来没有人知道。
  我们三个人在画廊的沙发上坐下。
  小燕笑著:“我们结婚都快三年了,四姊真是不理世事,我们只听说你回来了,也不知道怎么联络,但总有种感觉,我们是会再见的,果然见到了。”
  四姊说:“三年了。”
  “是呀。”小燕看著我,“三年了,以前我一天说三车话,现在他可把我变成闷葫芦了,家明自己不喜欢说话,也不许人多说话。”
  四姊还是微笑著。
  我不响,我也是微笑著。
  忽然小燕问:“黄先生呢?他好吗?”
  四姊并没有犹疑,她很快的答:“我们离婚了。那声音之平静,像在说一件很普通的事。
  小燕完全震惊了。我默默的握著小燕的手。我们只是普通人,我与小燕,所以我们可以活在一起,平安无事的一辈子,四姊的眼光落在很远的地方,大家沉默著。她一生只是为爱一个男人而活著。经过这些年,爱过了,失去了,得到了,又再失去,她的一生也已经完了,我并没有见过这么天真而愚蠢的女人,为了一个男人,居然为了一个男人,浪费了一生。这可是我爱她的原因吧?
  四姊先开的口:“你们不回去了?”
  “不不,”小燕说,“家明与我决定,我们还是回去的,反正在哪里,都不是自己的国家,坦白的说,香港比英国更洋。我们来见见父母而已。香港不是我们这种普通人可以立足的地方;”
  四姊说:“我倒不想回去了。我觉得哪里都一样。”她仍旧微笑著。
  小燕鼓起勇气问:“你——好吧?四姊。”
  “很好,有时候也很想念你们。”她说,“来,这是我的地址,你们有空,写信来。”
  我把地址接过了,也把我们的地址给她。
  小燕说:“我去打一个电话,请原谅我三分钟。”她站起来走开了。她是故意的。她是一个大方的好妻子。
  四姊看著小燕说:“好妻子。”
  “是的,爸妈很喜欢她,她现在律师楼处见习。”
  四姊侧侧头,她的珍珠耳环闪了一闪。
  我嗫嚅的问:“四姊——你好吗?”我与小燕各问了一次。
  她略带惊异的笑说:“我很好,谢谢你。”
  她的时间,花尽在一个男人的身上,她真是的的确确为他伤心到底,且没有一句怨言。终久是不后悔的。她说她很好。我低下了头。
  我微笑说:“四姊,你是知道的,我一一总是在那里的。”
  她也微笑,“我知道,我很知道,家明,可是……我一生的心血,都用尽了。”
  我看向远处,“我很明白。”她是我见过最好的一个女子,所以我一辈子记得她。
  画廊在大厦的顶层,天气不大好,云雾渐渐的过来,窗外白蒙蒙的,景色有点迷糊。
  我问四姊:“你喜欢雾吗?”
  四姊说:“我……无所谓,我现在不大注意这一些了。”
  “你知道咱们中国人有一句话,叫‘除去巫山不是云’。”
  她说:“我听过,我很明白。”
  我低下头,“你是我的云。”我说得很自然,很坦白。
  她微笑,“谢谢你,家明,我很感激你。”她站起来。她说,“我要走了。我另有一个约会。你别想太多,晚上深夜,睡到一半醒来,身边有一个温暖的人伴著你,那就是你的云。想穿了,不外如此。我们都不应该想太多。”
  我也站起来。我能说我是个不幸福的人吗?恐怕上帝不会原谅我。她走了。即使是背影,她还是一眼可以分别出来的。我站在一张画的面前很久,小燕回来了。她问:“四姊呢,她就那么的走了?”
  “是的,走了。”
  “她这个人,真像故事一样。”小燕说,“怎么离的婚?她是怎么认得黄的?为什么千辛万苦的结了婚,她又离婚?为什么?她现在干什么?嗯,家明?你没有问她?”
  “你的话又多起来了。”
  我笑著拍拍她的肩膀。
  她只好耸耸肩,我们手挽手离开了那个画廊。
  暑假过后,我们手挽手的离开了香港。
  我们仍然做著平常的工作,再也没有遇见另外—个四姊。
  但是我在有空的时候,开始写信给四姊。一些无聊的。不能寄出的信,像一个小孩子的信,写给母亲或是妹妹的,我有时候想告诉她,我剪了头发,有时候写满了三张纸,关于在大学里罢课的事件。
  但是那些信都没有寄出去。
  因为小燕都知道我日常生活中发生的事,既然她知道,便可以了,如果再叫四姊也知道,我就太贪心。所以这些信没有寄出去。但是不知为什么,我还是继续写著,我恐怕这一切这一切,都变成习惯了。
  那日记就这么完了。
  还有一大叠信,当然,如果我把它们都抄下来,这篇小说会厚得像砖头,可以骗取很多稿费。可是这些信都不是情信。是一种很稚气的,正如他自己形容的那样,是写给母亲或姊妹的信,譬如像——“今天杏花开了,现在不同以前了。以前的女孩子,有韦庄那样的感情胆色:‘妾愿将身嫁予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我一向最最喜欢这词——‘谁家陌上少年足风流,妾愿将身嫁于一生休,终被无情弃,不能羞。’现在的女子们都习惯勇敢的从头开始,况且也决不单挑风流人物。要挑也得有文凭有饭票的。所以杏花算什么呢,看天又是什么呢?在这个年头——”
  他爱云四姊,是因为四姊从一而终。
  可是,为什么后来他没有把日记与信带走?为什么他搬了家,没有把这些东西带走,任由它们锁在抽屉里,流落在陌生人的手里?
  发生了什么?我最近特别喜欢花好月圆的事,对于这种无疾而终的感情,很是觉得可恶。所以我把日记与信仍然放回一个大信封里,等那个漂亮的女孩子来取。但是她也没有来,我等了三个月,她也失踪了。唉,现在的人,都是来去自若,我真是落伍了。不合潮流了。
  这些人,后来到底都怎么样了?我想我该放下张爱玲看老舍了。老舍是有始有终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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