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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意孤行,取过厚毛衣,替董言声加身上,再围上披中,戴上手套帽子。 她臃肿如小孩子,只露出一块面孔。 我挽着她手带她走下楼阶。 我不知道她有无感觉,我自己先兴奋起来。 我与言声一直在石阶上走下去,她的脚步很稳,亦步亦趋,并没有露出不健康的样子。 微雨中的空气很润湿清新,我拖着她的手。 “春天到的时候,你会不会痊愈?”我问。 她的眼睛看着远处。 “努力一点,言声,努力一点。”我低声说。 当然我得不到答案。 “星路!” 有人叫我。 我转头,一辆车子停在空地上,下来的是奚定华。 “你在这里,我终于找到你。”她笑着走过来。 当她看见我身边的言声时,定华笑不出来了。 她很讶异的看着言声,言声自然自顾自看着山下的海与雾。 “原来如此。”定华悻悻的说,“雨中散步,情调十足。” 我问:“你怎么会找了来?” “还不介绍我认识?”她答非所问。 我悲哀的说:“不能介绍。” 定华冷笑一声,“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她是我的病人,”我低声说,“她仿佛是,又仿佛不是活在这个世界上。” 定华为之动容。“啊,她便是那位董小姐。” “是的,定华。”我回答。 我把言声紧紧拉着,不舍得放开她,即使是一刹那。 “啊。”定华又再低呼一声。 我轻轻拨开言声的头发,当她如一个婴儿,让定华看清楚她的脸容。 “她长得美吧。”我轻轻说。 “这是我所见过,最好看的五官。”定华叹道。 我把言声头发轻轻放下,任她依偎在我身边。 “一点知觉也没有?”定华问。 “是的,你说过你希望无知无觉,快乐似白痴,定华,现在是机会,你定睛看个清楚。”我无限无奈。 “多么可惜。”定华吃惊的说。 “你能不振奋做人?”我趁机瞪她一眼。 定华无语。 我们三人缓缓散步。 我间:“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我有要紧事同你说。” “说。” “你似无限不耐烦似的。”定华讶异。 我不出声,也许在言声面前我再也不能忍受无病呻吟。 “阿贝孔向我求婚。” “跟着他去犹大国吧。” “他是美籍。” “美元强劲,何必考虑。” “星路,我跟你说正经。” “我爱莫能助,这种事确也帮不了你,你目己想清楚吧。” “我想得头痛。” 我本想说:如果必须想那么久,那还是安全点不结婚好。 定华说:“如果求婚的是你,星路,那我就不用想了。” 我转头看她,她的神色疲倦,眼睛都仿佛抬不起来。 我禁不住起了怜香惜玉之心,“定华,卿本佳人,为何好强?” 她双手插在口袋中,不出声。 “这些年来,我们情同手足,忽然结婚,多么滑稽。” “多年来我都在找一个敬佩的、仰慕的、可倚赖的、为我好、事事以我为先、忠诚、耐心的人……” 我接上去,“结果你找到了。” 定华讶异地说:“不,我没有找到。” “怎么没有,”我提醒她,“那个人是你自己。经过多年的努力,你终于符合你自己的标准。” 定华非常震惊,站住不动。 我说:“你回去仔细想想,别太仓促做出任何决定。” 定华有无限苦处说不出口,也对牢海景发呆。 我身边有两个木美人。 过一会儿定华说:“所有的事,我会自己考虑定当,像以往一样。” 她转头走开。 作为自幼相知的朋友,我并不能帮她什么。 我同言声说:“你看做人多寂寞,天长地久,一个人所有的不外是他自己。” 言声不响。 “我们回去吧。”我说。 定华的小车子正沿着小路转下去。似红红的一只甲虫。 这时董太太正急急跑下来,看到女儿,才松下一口气。 我把言声交到她的手中。 做一个无知无党的小孩子真是最佳逃避方法,她的父母可以为她解决衣食住行这些大问题,医生护士照顾她的健康,她还用担心什么。 灰色一点,有时也觉得言声永远生活在黑暗世界里并非太坏的事。 那一个下午我很沉默。 我离开言声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暗,雨也下得十分急,到宿舍我倒出一小杯雪莱酒暖暖身子,开了所有的灯,取出看了一半的书,预备集中火力沉醉在小世界中。 电话响。 应该有两具电话,红色由医院打来,绿色供私人用。那么我可以有权永远不听绿色电话。 我一拿起话筒,就听见定华颤抖的声音。 “定华,你还没有平静下来?”我放柔声音。 “我——”她忽老大哭起来,失去控制。 我立刻放下书,“定华,我立刻来看你。” “不,不用。” “你还行吗?你怎么了?” “我思前想后,悲从中来。” “你不必想大多,况且,有什么悲?大不了升职之前被人轻微陷害过一两次,我马上来看你。” “不!” “为什么不?我弄不懂。” “我的头发待洗,我的眼睛很肿,星路,我不想见你。” 我松一口气,她仍然这么爱美,由此可知我不必过虑。 “那么你快快睡觉。” “我想多与你谈谈。” “定华,我很惭愧,除了陪你吃顿饭之外,我什么都做不到。” “你可以的,你不愿意。”她幽幽一声叹息。 “定华,你不是真的要我娶你吧?”我笑,“我们从来没有恋爱过,你的双目,只为事业放光,此刻略有不如意,便希望与我拉拢天窗,太不公平,我记得你自小如此。中三让虾蟆仔考了第一,你就气得要嫁人,下学期把宝座抢回来,又忘记这件事,我已经上过你当。” 她噗哧一声笑出来。 好了好了。 她隔一会儿酸溜溜地说:“可惜你的记性对每个人都那么好。” 又来了。 “二十年前的事你都记得,难怪王太澄与朱雯都对你死心塌地。” 哟,太澄,该死,我答应跟她联络,怎么忘了? “你既不肯同我们结婚,又对我们这么体贴,为的是什么?” “所以说你是商业社会最巅峰的产品。定华,你有没有听过这世上有朋友这回事?” “如果你娶王太澄,我们之间的友谊就报销了。” 我只好干笑。 “你有没有见过她那些狗啃似的画?还誉满香江呢,不看那些画评,真不相信有那么多人肯为一顿饭埋没良心。” “凑热闹而已,大家好玩。” “那些恐怖的画,她以为把颜料挤在一张画布上就是画,就差没与毕氏拜把子。” 我待她发泄完毕,“你为什么不告诉她?” “告诉谁?”她吃惊。 “告诉太澄呀。” “什么?对她说老实话?让她把我的眼珠于挖出来?我才不会那么笨,况且她太过自信,早已中毒,深信是天才,何必去扫她的兴,她又不靠那个吃饭,不过白相白相,这也是她惟一的乐趣。” 定华对太澄还是很仁慈,我也是这么想,所以一直没有对太澄的小嗜好发表真实意见。 “时间不早,该休息了。”我想抽身。 “星路,今天我看见的病人,还有没有得救?” 我沉默,说到我心事上头去了。 “嗯?” “我不知道。”我希望我知道。 定华感喟,“请你看治也不过是略尽人事?” “是。”这也是事实。 “医生不好做吧。”她轻笑。 “是。” “你闷坏了?”定华反而倒过头来安慰我。 “定华,不必理我,我希望你不但健康,而且快乐。” “星路,你的病人,未必不快乐呢。” “这样说太残忍了。” 她默认。 “再见。” “星路,我们是相爱的。” 我笑着挂电话。 我们当然相爱,二十年感情的投资,非同小可。 才放下话筒一分钟,立刻又响。 我发觉话筒是温暖的,拿在手中太久了。 “电话得不到休息是会炸开来的。”那边冷冷地说。 是太澄。 人永远是这样的,人家做同样的事会得引起绝对不良效果,他做就不会,断然不会,说不定还造福社会。 我忍不住笑起来。 “很好笑吗?” “你读完那些情书没有?”我间她。 “咄!” “是毕加索写给玛莉蒂列兹的情信,令你向往?” 她说:“有人写这样的信给我,欲火焚身也是值得的。”。 火烧到她身上的时候,她就不这么想了。 但此刻即使说破嘴皮,她仍然不会相信。 “其实你的偶像是个普通人,如果他不是那么出名,那么有才华,·以及那么有钱,你就会觉得那些情信肉麻不堪。”。 “这是不对的,所以说你是一个俗人。”她不悦。 我打一个呵欠。 “与我说话就瞌睡。”又来一技冷箭。 周旋在一个红颜知己之间,并不如一般人想象中那么愉快。 “他这样写:‘在我狗般的生涯中,能够与你吃饭;是惟一的乐趣。’” 鬼才相信这是他惟一的乐趣!艺术家总是夸张,一点点挫折说得苦海无边,太澄也就是这一号人物。 “文才是好的。” “‘狗般地生涯’……”太澄击节赞赏,“唉,有时我想,狗还比我们强呢。” “大澄,你这样说就太不公平。” 定华要做白痴,太澄要做狗。都是天之骄子,一味呻吟,唉,这群人到底是怎么搞的。 睡在疗养院中的言声不会这样抱怨,我长长叹息一声。 “你又有什么烦恼?”她问我。 “太澄,”我说,“我想休息。” “饶你这一次。”她意犹未足地挂断电话。 我的妈,累得我! 终于再取出我的宝书《天龙八部》,但双眼已经睁不开来,屎。一切宝贵的私家时间就让这些女人糟蹋得淋漓尽致涓滴不剩。 可是这二十年来,我居然一贯容忍地与她们维持这样的关系,不可谓不是异数。 我睡了。 做一个极奇怪的梦,要搬到一所新房子去,把地方全部打通作为一问大房。莫名其妙,居然把它装修成浅紫色,可是你别说,浅紫的细花墙纸配乳白天花板不知多美,我开心得很,在空屋中打转。 闹钟又把我叫醒,前生我与它有不共戴天之仇。 我还清清楚楚记得梦由新屋那个间隔起,大床放在大书桌旁边,一列衣柜,音响设备前有两座位沙发,地毯是蓝灰色的,小小的露台上养着白鸽,晾着我心爱的威也纳衬衫。 这么清晰的梦境真是少有。 我依依不舍地掀开被子起床。 我不够时间刮胡子,只好用电须刨一边走一边操作。 到了医院每个人用特殊的眼光看住我,仿佛我面孔上开了花。 发生什么事? 我对牢镜子,仔仔细细地看自家的面孔,只见皮色红润,双目明亮,没有什么不妥。 我略略安心,进人休息室。 郑医生看到我,“早。”她说。 “早。” “恭喜。”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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