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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个人搬了出来住,家具很简单,大概只得一张长沙发,四壁空空,髹白色。 有时间她坐在沙发上喝威士忌加冰,看电视新闻,极少应酬,也没有亲密朋友。 感情上一片空白,可是事业上三级跳。 她时时深夜还在公司钻研工作,是第一个向老板建议引进计算机的职员。 老板出动,“你到美国去看看。” “我想带一个人去。” “你说好了,我事先批准你。” “行政部,李嘉平。” “两个女孩子,你不需要男同事帮忙?” 安真微笑,“不需要。” 与男同事出差,同等职位,他们都故意把女同事当秘书差来差去,最好帮他冲咖啡听电话。 新来的营业部主任叶子梁不知就里,趋向前说:“安真,我在纽约有熟人,在哥伦比亚大学计算机系讲师,我介绍给你—” 说着一只手无意搭到安真肩上。 老同事们全部变色,想阻止已经来不及。 只听得安真冷冷说:“请把你的手拿开。” “啊。”叶子梁无地自容,连忙缩手。 安真低声说:“记住,以后把手放进口袋里。” 她转头离开会议室,反应如此过激,出乎意料。 叶子梁满面通红。这时,有同事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他恍然大悟。 可是老板这时转过头来低声说:“同事们各人有各人脾性,总得互相迁就,才能和睦相处。” 众人见上头如此护短,只得唯唯诺诺。 从此以后,叶子梁及其它男同事远远躲着车安真,反正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不说不做最好,以免得罪红人。李嘉平成为车安真的联络官,她人缘好,口齿伶俐,擅长谈判、商洽、交涉,车安真重用她。 有同事好奇问她:“车安真是否极难相处?” 嘉平否认辟谣:“没有的事,她聪敏、理智、能干,是我见过最优秀的建筑师及行政人才,天生能够大事化小,冷静心理,无论多大压力都不转嫁下属,确是人才。” “哗,赞不绝口。” “事实如此。” “听说……而她又这样重用你……” “那是人家的私事,我们管不到,对于升得快女同事,总有谣言,都是妖怪、毒物,不是坐在老板大腿上过日子,就是擅用巫术。” 同事见嘉平滴水不进,也只得噤声。 李嘉平希望上司重用她是因为她能干。 一年前,她初来香江实业报到,新人,略觉彷徨,中午没有出去吃饭,留在公司,顺便听电话,有人找车安真则师,分明是接线生给错分机,她却不厌其烦尽她所能地解答了那客户的问题。 下午安真回来,找到行政部,看到了李嘉平,年轻的她一抬起头来,安真便吃一惊,芝兰二字差些冲口而出。 那双大眼睛与尖下巴与忻芝兰似一个模子里印出来,大抵她们美人都有这个特色,但是年纪不对,芝兰比安真还大一岁半岁,那有这样年轻。 她轻轻问:“你是李嘉平?” 安真并没有向行政部要人,可是从此让嘉平负责她的户口。 她带嘉平到纽约,两个人马不停蹄收集资料,参观人家的计算机系统,联络有关工程顾问,忙足一个星期。临走之前,她放嘉平一天假,让她去百老汇看歌剧及购物。 嘉平恳求:“车小姐,你也一起去。” 安真微笑,“我没有兴趣。” “我已买了两张‘耶稣基督超级明星’的黄牛票,并且托人订了俄国茶室子,逛罢大都会博物馆,就到第五街看橱窗,你说如何?” “嘉平你可做带街。” “如不满意,你可随即撇下我。” 节目安排得好极了,嘉平善解人意,伶俐可爱,不用上司出声,服侍周到。下午她们坐在自然历史博物馆石级吃冰淇淋小息,嘉平说:“每次到纽约我都来看看,这座庞大的恐龙骸骨。” 安真问:“第一次来是几岁?” 嘉平想一想:“十岁吧,父母带我参观完尼亚加拉大瀑布,南下纽约。” 可见出身甚好,家境不错。 “你觉得我们这次出差,结论如何?” 李嘉平毫不犹豫地答:“公司必须计算机化。”安真点点头,忽然她又问:“在你心目中,感情与工作,轻重如何?” 嘉平一愣,慢慢吃完手中的蛋筒,才说:“车小姐,我不妨坦白对你说,国际荣誉与如意郎君之间,我会毫不犹豫选择后者。” 安真回味她的话,微笑说:“祝你心想事成。” “你呢?车小姐?” 安真答:“良缘可遇不可求。” “你也未满三十,还早着呢。” “嘉平与你说话很有趣。” “时间到了,去观剧吧。” 路过小贩档摊,李嘉平买了好些T恤回去分赠同事,安真只在一边袖手旁观,她从来不懂这些。那套吵闹的歌剧,安真居然在彼得三次不认主的环节上盹着了。嘉平不禁好气又好笑。这皮肤白皙,样貌娟秀的建筑师正当盛年,却满怀心事,事业成功只带来自信,却没有多少欢乐。 安真做梦了。她回到缆车径二楼梯间,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大蓬裙、高跟鞋。“芝兰。”她轻轻呼唤。 听芝兰转过头来,“安真。” 她俩紧紧拥抱。 “安真”芝兰轻轻说:“我无家可归。” “你放心,芝兰。”安真肯定地说:“我有能力,由我照顾你。” 突然惊醒,发觉剧院已曲终人散,只余嘉平坐在她身边吃冰果糖。“发生什么事?”她擦掉眼角泪水。 嘉平点头,“你醒了。” “人老了就会这样,随时睡得着。” 嘉平笑:“等你真老了,就不会提着这个老字。” “女人几岁算老?”“三十五吧,已经很老了。”“男人呢?” 嘉平忽然笑了,“谁理他们,自己的事还忙不过来呢。”真机灵聪明。 她俩回到酒店休息,第二天就乘飞机回去。 之后车安真仍然重用李嘉平,连私事也找她帮忙。 安真请她出来,把她带到缆车径一号。 嘉平意外,“哪个业主打算入这种货?包蚀本。” “我。” 嘉平讶异,“你?车小姐,这幢旧屋一无是处,又近学校,吵得要命。” “我想买下来投资收租。” “不是好选择。” “我童年在这里住了十年。” “真的。”嘉平笑,“你感情太丰富。” “你到建筑署查查,看有否前途。” “但你已决定买它。” 安真笑,“还得看银行愿否借贷。” 嘉平也笑,“我立刻着手做。”她抬头打量老房子,只觉古味盎然。噫,煤气灯下不知多少情侣在此吻别。安真说:“走吧。”嘉平依依不舍,“这种老屋最多故事。”安真轻轻说:“现在不知谁住在这里。” 嘉平想起来,“对,车小姐,今日政府有大事宣布。”“什么事?” “终于通过男女同工同酬,并且,已婚女士,亦可申请房屋津贴。” “呵!真是大跃进。”安真不胜欢喜。 “这条规则通过之后我才知道以前是多么不公平。” 安真不语。嘉平笑,“那些女官的姓名也奇趣,什么王张玉珍、刘黄美娴、区李青萍,将来不知会不会改一改。” “别嚣张,当心嫁不出去。”“是,都说我们又丑又骄傲,”嘉平笑不可仰,“就不想想他们自己又笨又无能。”在她那年纪,根本不担心别人的看法。 车安真着手买入缆车径。区家后人仍然不愿团结,也不在乎收益,今日老三答应出售,明日老二又推翻原意,老大已经病逝,他子女又怨叔父出价太低……足足纠缠一年多,安真当一件嗜好来做,人家集邮,她为缆车径谈判。终于,区家觉得她够诚意,态度转变。 嘉平借到图则,影印给安真看,“车小姐,现在是买下这幢老房子的时候了。” “请说你的理由。”“听讲新世界想买下华南书院那块地皮改建商场,届时把斜坡铲平,连缆车径面积会大很多。” “啊。”“转一转手必有所获,近水楼台,机不可失。” 安真不出声,不是每宗交易都要赚钱,她想买下缆车径不是这个意思。交易终于完成,安真始终没见到神秘的区氏后人,他们只派律师代表,那年轻的聂律师已是第二代为区家服务,他好奇问:“听说车小姐你童年时住缆车径。” “是。”“是令尊怀念老房子吗?”“不,是我自己。” 聂律师微笑,“幼时我曾拥有一只会亮灯泡的摇摇,至今我还在寻找,车小姐的魄力较大。” 安真欠欠身,“你说的那种摇摇,东京银座有小贩摆卖。”她不愿谈私事。聂律师本想攀谈几句,可是见车安真双臂护住前胸,面孔略为向上,身体语言明显表示不假以辞色,他只得适可而止。 安真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父母,付出所有积蓄,加上欠银行一大笔,她想他们不会赞成。拥有这所老房子叫她高兴,她逐户参观,租客很守规矩,公众地方维持得十分整洁,忽然之间,一只玳瑁猫轻轻走出来,抬起圆面孔,咪呜一声。 安真轻轻说:“芝兰,如果你要回来的话,一定认得路,这是你住过的老房子。” 这时,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女孩自楼梯间转出来寻猫。安真:“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微微笑,见是陌生人,机灵地退后一步,不愿回答。安真蹲下来,“你叫芝兰。”“不。”“那么,叫安真。” 小女孩笑,“不,我叫谭穗珊。”女孩的家长唤她:“珊珊,你同谁说话,还不回来做功课。” 新世界要在三年后才商洽收买缆车径,可是,被车安真拒绝了。地皮面积不够大,发展商只得放弃计画,华南中学始终存在,每日上课或是放学的时间到了,铃声震天似响。 就这样,岁月自指缝间流过。 现在,是卓羚住在缆车径一号三楼。 一个偶然机会,她看英文报分类广告,发现老房子整幢出租,她在下班时分顺路一看,立刻钟情。 那时,都会已成形,经济刚起飞,屋价租金已经开始上涨,人心向上,生气勃勃。 卓羚立刻决定做包租。 那一年,大批英美留学生回流发展,交通方便的公寓房子非常吃香,尤其是山上一带,听上去够高贵,满足了年轻人虚荣心,供不应求。 连经纪都说:“卓小姐好头脑,把二楼及地下分租出去,你有得赚。” 三层楼间隔差不多,卓羚实时选择住三楼:每天走楼梯当运动,维持身型苗条。 经纪笑,“如今时兴怀旧,相形之下,新大厦的确挤拥庸俗,你就一定不喜欢。” 卓羚点点头。 打开二楼门,卓羚忽然说:“有煤气味。” 经纪讶异,“卓小姐,整幢房子一早改为用电,根本没有煤气管子。” 卓羚再缩缩鼻子,果然,煤气味渐散。 她问:“会不会是墙壁吸收了气味又缓缓放出来。” 经纪笑,“卓小姐讲得好不有趣,那岂非连日月精华也在墙里。” 墙壁髹白色,正是卓羚最喜欢的颜色,天花板非常高,小露台看下去是斜坡路,如有蜜友,可模仿茱丽叶那样伏在栏杆上问他,“罗密欧呀罗密欧,你为什么偏是罗密欧。” 卓羚爱煞这层旧楼。 她立刻签了两年租约。 忽然她抬起头来,“谁?” 经纪愕然。 卓羚问他,“你可有听到哭声?” 幸亏是个艳阳天,否则吓坏人,“是隔壁中学传来的声响吧。” “可能是。” 卓羚签下名字,经纪才放下心来。 “从前,是什么人住这里?” “我也不知道详细情形,不过肯定都是正当人家。” 卓羚也相信是。 她正要掩门,耳边又听得轻轻叹息声。 转头看去,发现窗户没关紧,也许是风声,她过去锁上才去。 招租广告发出来才三天,二楼及一楼就租出去了。 租金要多二十个巴仙,好等房客还价,可是他们一口答应,可见拣了便宜,这样一来,卓羚只需付极便宜象征式房租,她有点不好意思。 刘遇英先来看房子,他可以先挑。 那年轻人有点踌躇:“卓小姐,你说二楼好还是一楼好。” “一楼厨房大,你喜欢烹饪吗?” 他搔搔头:“我最喜欢煮上几味。” 卓羚笑:“那就不容错过了,哪里去找那样大的厨房。” “可是二楼的古董浴缸有四只脚,多可爱。” 卓羚故作正经:“吃饭还是洗澡,看你的了。” 不料他的表情真的有点痛苦。 卓羚笑不可仰。 “我想带女朋友来看看。” “你自己决定不就得了,事事问她将来成为老婆奴。” 刘遇英觉得二房东小姐善解人意,十分投机,便速战速决:“我选大厨房。” 卓羚说:“谁这么有福气,拥有一个擅烹饪的好男人。” 刘遇英脸上发亮:“不敢当不敢当。” “请问刘先生你干哪一行?” “我在航空公司任职,出差时间甚多,一个星期倒有三天在空中飞来飞去,所以得劳驾你帮我看着门户信箱。” “没有问题,原应守望相助。” “卓小姐,你在什么地方工作?”房客亦有知情权。 呵,事情开始复杂,卓羚尽量简洁,“我是一个设计员。” 果然,人家的好奇心来了,“设计什么,计算机程序、服装、抑或广告?” “书本封面。” “本市有这样的行业?”刘遇英意外,“不是把风景图片挪来加几个字就行了吗。” 卓羚笑:“出版业也开始认真了。” “那多好,原来是位艺术家,那么,你同我的女朋友一定谈得来。” 卓羚笑问:“她也会绘画?” 七十二行业,噫,人人都得有工作维持生计。 刘遇英十分骄傲,“她是个模特儿。” “一定长得美。” 刘遇英立刻答:“你讲得一点不错。” “尽快介绍我认识。” 小刘笑,“请你帮我照顾她。” 呵,卓羚想,已经同居了。 在那个时候,同居刚刚开始流行,大胆的年轻情侣觉得是可行的生活方式,社会假装开放,可是仍然戴着某种颜色眼镜。 刘遇英说:“待我有积蓄置房子,马上结婚。” 卓羚但笑不语,收下租金及按金支票。 刘遇英卖相甚佳,但感觉上资质略钝,衣着时髦豪华,但收入有限,这类人要置业,谈何容易。 当下她说:“你随时可以搬进来。” 第二天一早,卓羚起来工作。 她把客饭厅改成工作间,宽大如乒乓球般的书桌,加一套大沙发,设备齐全,相当舒服。 累了,她冲一大杯黑咖啡喝。 抬起头想,一个绘图员,一个模特儿,她的男朋友是机舱服务生,噫,不知二楼的租客做什么职业。 门铃一响,呵,他来了。 卓羚去打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高挑苗条年轻女子,略瘦,但秀发如云,大眼睛、尖下巴,异常漂亮,使卓羚眼前一亮。 直觉使她立刻说:“你是小刘的女朋友。” 那女郎笑了,眼角略见细纹,十分有韵味,“不,我叫余心一,朋友介绍我来租房子。” “谁,谁介绍你?” “港报的记者钟惠颜。” “呵,是,请问余小姐是否惠颜的同事?” “不,我在隔壁华南中学教英文。” 卓羚笑了:“那岂非听到上课铃才出发上学未迟?” “就是呀,所以惠颜说我该住这里。” “请坐,喝杯茶,你一个人住吗?” “是,一个人。” 都搬出来了,倒应直接自娘家搬入夫家显得沉闷苍白当中也需要有若干经历。 “我带你下去看地方。” 门一打开,余心一立刻走到露台,略胖的卓羚看着她修长的背影不禁自惭形秽,长腿、纤腰,真正漂亮,人又随和,卓羚希望她会把二楼租下。 这时,余心一转过头来笑:“我决定做你房客。” 卓羚松一口气。 “请问一楼住什么人?” “一对年轻无孩子夫妇。”总不能说是两个同居男女。 “整幢房子没有孩子?” 卓羚也觉得遗憾,“是,也没有宠物。” “我有一只玳瑁猫,你不介意吧。” “绝不。” “太好了,我下星期可以搬进来。” 余心一坐下来写支票,忽然之间抬起头,有点不置信,可是终于问:“卓羚,你可听见笑声?” 这次卓羚没听见。 她犹豫片刻,若无其事地说:“怕是隔壁学校传过来的声响吧。” “不,就贴近墙边。” 卓羚不再出声。余心一放下钢笔,走到墙壁面前,把耳朵贴上去。 “墙外是什么地方?” “街道。” “奇怪,银铃般笑声似透墙传来,这所老房子以前住过什么人?” 卓羚据实答:“我不知道,我也是刚搬来。” 余心一回到原来的地方,签妥支票交给卓羚。 卓羚忽然问:“你有顾忌吗?” 余心一一怔。 卓羚说:“不知什么人住过的老房子。” 余心一笑了,“这世界已经亿万年,这块土地数千年前不知作什么用途,哪里怕得了那么多。”说得好极了。 余心一比刘遇英还早搬来,非常简单的家具,许多参考书,立刻有学生来探访她,有几个留下来补习,整幢缆车径老房子顿时有了生气。 刘遇英问房东:“二楼是什么人?” “教师。” 他放心了,他经常出差,不希望有人带坏他的未婚妻。 第二天,他带了她来介绍给卓羚认识,“我女友林色媚。”卓羚又一次意外。 名字的确漂亮,但外形却比较普通,做模特儿是嫌太过矮小了。 谈了几句,才发觉林色媚是手部模特儿,专为首饰、护肤品做广告。 她平时戴着手套,脱下保护罩,果然是一双纤纤玉手,手指尖。卓羚连忙笑着把自己的方形掌藏起来。 刘遇英笑:“色媚明日要为钢琴公司拍特写。”可见生意不差。 都会明显一年比一年富庶,容易找到工作,创业也不难,只要肯出力,大把机会,欣欣向荣的气氛影响得人人向上。 这时卓羚手中抱着玳瑁猫,林色媚问:“是你的宠物?” “不,是余老师的猫。” 林色媚想象那是一个老姑婆,养猫自娱,也许,每日还用银器喝英式下午茶,但是,人一定非常正经,不失为一个好邻居。 因为作息时间不同,一时尚未碰头。他俩要不睡得很晚,要不一早出门,作息不定时,与教书先生不一样。 卓羚却非常自律,每天早上八时之前一定起床,做自由工作的人其实最不自由,必须看紧自己,最忌交件时间飘忽,答应人家什么时候做妥,不可食言。 那天上午,她打好草稿,用喷嘴唧上颜色,正在忙,有人敲门,一定是陌生人,不知老房子的门铃在什么地方,她脱下口鼻罩去开门。 “惠颜,什么风吹你来。” 钟惠颜一进来便四处巡视,一日是记者,终生是记者,好奇得不得了。 卓羚说:“你的朋友住二楼。” 惠颜老实不客气打开冰箱,自己动手做了冰淇淋梳打,一边喝一边称道:“地方宽敞,风凉水冷,非常有味道,连带住客的气质也优雅起来。” 卓羚双臂抱在胸前看着她笑,这个记者不会无故来探普通朋友。果然,钟惠颜问:“余心一卖相如何?” “美人。” 极少女子有那样的细腰。 “她是我上司的女朋友。” “怪不得你那么热心帮她找房子。” “上司是有妇之夫。” 听到这里,卓羚不禁轻轻警告友人:“别到处宣扬此事,否则,有杀身之祸。” 惠颜微笑:“你说得好。” 卓羚补一句:“成年人自选生活方式,与人无尤。” “这幢三层楼老房子很有趣,颇有点历史。” 卓羚恳求:“名记者,说我听听。” “屋主是谁你可知道?” “我只与经纪联络,他没有透露。” “你听过车安真这名字没有?” “当然,车安真是鼎鼎大名的华裔建筑师,难道她是业主?” “正是。” “哗。”卓羚意外到极点。 惠颜得意洋洋,“没想到她。” “凭她的能力,为什么不把老房子改建?” “你懂什么,这是她童年故居,她喜欢维持老样子,前几年政府部门拆除门口那盏煤气街灯,她曾亲自去信反对。” 卓羚啧啧称奇,“你什么都知道。” “车氏东西两地穿梭,但始终以本市作大本营,不久将赴大陆协助发展,她是我的偶像。” “车安真幼时住这里?” “就是这三楼,这老房子风水不错。” 卓羚拍手笑,“但愿沾染若干灵气。” “一楼住什么人,你又可知道?” “什么,还有故事?” “是我大老板港报主人简仲骞。” 卓羚睁大双眼,“你给我走出去!” “千真万确,名著江南奇侠就在这间屋子里写成。” “啊,今日的报业巨子,昔日租住旧屋。” “可不是。”惠颜也感慨,“今日住香岛道一号大宅。” 卓羚说:“这件事,你更加要佯装不知。” “简先生不是那样的人。” “人情世故,不可不明,他不在乎,你要当心,别把老板的出身当故事讲。” “是是是,多谢指教。” 不过卓羚也忍不住说:“都会多传奇。” “不知多少人白手发迹,也不知多少身分矜贵的人倒了下来。” “大记将来退休了可以为都会着书立论。” “一定一定。”二人大笑。 “那么,”卓羚忽然想起,“二楼住过什么人?” 惠颜耸耸肩,“不知道。” 卓羚不出声,二楼没住过名人?她略为失望。 随即听见惠颜说:“都说卓羚没什么不妥,就是一个钱字看得太重。” 卓羚冷笑一声,“赚钱讲天时地利人和,都会蒸蒸日上,百业腾达,才养得活你同我,不趁时势好多赚一点,将来要吃苦。” 惠颜嘲笑:“亏你也是文艺工作者,竟然做起包租婆来,锱铢必计,羞也不羞。” 卓羚却不动气,她笑咪咪回答:“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将来诗人做了看更,才子转行带街,你就知道有积蓄才有尊严。” 这时,惠颜看了看问,“我要回报馆了,有事再联络。” 卓羚知道惠颜听不进去,不加勉强,没吃过苦,那里懂得经济实惠。 她送人客出门。 卓羚慢慢完成喷画。 她记得很清楚,幼时家贫,去探访亲戚,遭到白眼,亲戚家两个佣人无礼地坐在客厅看电视,大模肆样,看她们俩母女,眼睛斜斜一瞄,招呼茶水均无。 这不是佣人的错,全由主人示意。 小小的卓羚永志在心,发誓一定要争气,不是做给别人看,而是改善自己生活,以后不必捱类似面色。 门外有人问:“卓羚在家吗?” 是余心一低沉曼妙的声音,卓羚连忙打开门。 余老师长鬈发披肩,神情慵懒,“有点不舒服,想喝咖啡,却忘记买。” 卓羚说:“整罐拿去好了。” “改天还你。” “不急不急,可要看医生?” “睡一觉就好。” 可是,她没有离去的意思。 卓羚会意,“请进来聊聊天。” 余心一轻轻走进来,人漂亮,做什么都好看。 卓羚赞道:“余老师是美人。” “嗄,”她吓一跳,“不不,千万别那样说。” 卓羚斟杯热鸡汤给她。 “你也常常煮汤,我时时闻到香气。” “香气来自一楼,那里才住着个好厨子。” “真羞愧,我总是不会做菜。” “鸡汤与海鲜都易做,我教你,炖鸡蛋、炒豆芽,都简单好吃。” 余心一也说:“从这里步行到西区,有一家包店,其中一款菠萝包,热的时候,夹一片牛油,我可以吃半打。” 卓羚哈哈大笑起来。 余心一羡慕地说:“卓羚你真豁达开朗,是个快乐人。” 卓羚却说:“我从不在人前流泪。” 这话已经讲得很明白,谁都有不开心的时候。 余心一低声说,“那样也已经不容易。” “你有什么心事?” “你不会耐烦听。” 卓羚笑:“我正有时间。” “那么,请到二楼来。” 也难怪她,卓羚的客厅根本是工作室,人客不易松弛。 “慢着,等我准备点食物。”她把昨日买的巧克力蛋糕捧下楼去。 走进二楼,卓羚叫好,客厅当中斜放着两张巨型白色沙发,像个人字,其余留白,任由小猫游荡。 卓羚说:“哗,这般简约别致。” “是,我家徒四壁,说走就走。” “走往何处?”明知故问。 一边把蛋糕切开一大块,往嘴里塞,“唔”,整张脸都几乎埋进奶油里。 “你不怕胖?” 卓羚答:“总比动辄说走的好,一个人肚子饱饱,景观不同,饿着肚子,凡事悲观。” “不,卓羚,我有实际烦恼。” “可否说来听听?” 她低下头,半晌才问:“你觉得都会中女性地位如何?” 卓羚笑了,这不过是开场白,她想说的,自然不是这种题目,不过,不失是一个话题。 “不算低了。”卓羚据实答:“不但华裔妇女从未享有过这样崇高地位,以国际标准衡量,亦算罕见。” “但是—” 卓羚知道她想说什么。 “不过,一些妇女仍然坐困黑牢呀。”卓羚无奈摊开手臂,“一个人若不愿自力更生,很难抬得起头来。” 余心一见她慷慨激昂,不禁笑了。 夹杂在笑声之中的,是一声轻轻叹息。 卓羚跳起来,“你听见没有?” 余心一反问:“什么?” 卓羚站起来去抚摸雪白的墙壁,“我听到墙壁叹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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