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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振华铁青着脸教训我,他说他从不管职员私生活,只要他们把工作做好,家中三妻四妾再往外跑去追求女人是一件事,但如果我不把桌子上的功夫清理掉,他会开除我。
  我眼睛看出去是一片空白,以前日理万机的溥家敏此刻一筹莫展,黄振华的得意门生不但辜负了师傅,也辜负了他自己。
  然后他叫我坐下来,苦口婆心地说一个故事给我听,那故事的男主角,是一个叫周士辉的男人,女主角是黄玫瑰。
  “那人还活着,你要不要见他,欣赏他那落魄样?”
  我动了气,“黄振华,你根本不知道情为何物,你不知道你自己活得多么贫乏,你除了名片上的头衔,一无所有!”
  他怔住,缓缓地把头转过去,慢慢说:“那么去吧,去把你自己溺毙在感情里。”
  我说:“至少我有胆量去爱,你呢?诚然,你没有痛苦,但是你有没有快乐?黄振华,别告诉我成功地搬迁国际银行的电脑室会给你带来快乐。”
  黄振华的脸色变了。
  我低声说:“对不起……我出去工作,我会设法控制自己。”
  “那么一会儿与玫瑰吃饭,你最好别去。”
  我的心牵动地痛,“让我去,”我苦苦哀求,“这是最后一次。”
  黄振华则转了头,懒得理我。
  我坐在自己的桌子面前,麻木地工作着,周士辉与我不一样,他有家室,而我没有,想到这里,我安乐不少。我叫女秘书过来记录了好几封信,打开文件夹子,如火如荼地应付业务。
  中午时分,我不敢出声,黄振华走到我身边,冷冷道:“还坐着?该吃饭了。”
  我鼻子一酸,眼泪充满眼眶。
  黄振华轻轻说:“你兄弟俩没父没母,好不容易熬到今天,你要珍重,我们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感情并不是一切,你以为我不懂享受?你以为我不欣赏爱情?但在这个世界里,我们有固定的责任,你想想清楚。”
  我顿时哭了。
  这么大一个男人当众流泪,平时仰慕我的女秘书们看着我,目瞪口呆。黄振华摇头叹息。
  那天午饭,我坐在那里无精打采,不发一语,玫瑰如常的美丽,黄太太暗暗照顾我,陪我说话。
  玫瑰戴着一只孔雀毛耳环,配黑色的上衣与裙子,一个女人美丽到这种地步,就会吸引到陌生人的目光——我与一般陌生人又有什么不同呢?我伤神地想,只不过玫瑰记得我的名字而已。
  我尽量收敛自己的感情,黄振华赞许地将手搁在我肩膀上。
  午饭后回写字楼,我狠狠地工作了一个下午,下班时分人们都陆续走清,我自虐般地留在那里。
  咪咪来找我,她的语气充满感情,眼睛里全是关怀,爱怜地亲吻我唇边的短须。
  她说:“真是个乖孩子,工作这么卖力,胡须竟长得那么快。”
  我硬咽问:“你来找我做什么?”
  她明快地说:“看电影,我们去看张澈的新武侠片。”
  我则转头,“我不去。”
  “什么,赶功夫?”
  “是。”
  “黄振华苦苦逼你工作?”她柔声问。
  “是。”
  “那可恶的黄振华,但我原谅他,我先走一步,你走的时候打电话给我,我陪你吃茶。”
  我胡乱地点点头。
  她取过手袋走了。
  我工作直到深夜,走的时候并没有关照咪咪。我迟早要令她生气的,迟不如早。
  到家大哥还在练琴,琴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我和衣往床上一倒,倦极而睡。
  我克制自己足足五天,做完了黄宅的设计图,交到振华桌子上,不往黄宅去找玫瑰。
  我已没刮胡须多天,不眠不休,烟比大哥还抽得凶,整个人在短短五天内瘦了一个圈,眼内都是红丝,咬紧牙关跟玫瑰的影子打仗。
  咪咪来看过我,我冷淡她,将头靠墙上,闭着眼睛,对她不理不睬。咪咪以为我工作辛劳,遭遇难题,虽然不高兴,却并不埋怨,她实在是个懂事的好女孩子,水仙花似清秀的脸,皎洁的心灵,但我的心已飞向远处。
  黄振华轻轻与我说:“事情总会过去的,一下子就过去了,咪咪是大家公认的可人儿,你也应该满足。”
  我拿《红楼梦》的句子回他:“纵然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事情并不容易解决,前世我欠下玫瑰良多,只好这样解释,就在黄宅动工装修的那一日,她竟出现在我面前。
  我抬头看到她非常震惊,瞠目结舌,一时间分不出是幻觉还是真象。
  她却已抓住了我的手,摇两摇,轻声说:“家敏,你怎么整个人不见了?我想念你呢。”
  我本已脆弱的心灵如何经得起这样一击,顿时粉碎成一片片,我顺手轻轻握住她的手,决定死在她的绿罗裙下。说也奇怪,立志豁出去不顾,心境反而安静,我认了命了。
  “你怎么瘦了?”她问我。
  我随口答:“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瘦人憔悴。”
  她温柔地笑,“你这孩子。”
  我将她的手贴在脸上。“下了班我们出去吃饭吧。”她建议。
  我说:“八点钟我来接你。”
  玫瑰离开以后,黄太太来了。
  我低低地向她诉说一切。
  她眼睛并没有看着我,只细细声说:“你去吧,快乐一下也是好的,你是单身男人,她自己快将离婚,没有什么不合情理之处,我看你熬得快要死了。”
  “谢谢你。”我低声说。
  她叹口气,“我乐得做这个顺水人情,谁也不能力挽狂澜于既倒。”
  “我觉得快乐,”我坦白地说,“是那种回光返照式的快乐,我知道玫瑰不会爱我,她来找我,也不过是不介意有我这个伴而已。”
  “祝你幸运。”黄太太黯然。
  “黄太太,你快乐吗?”
  “我?”她抬起头,“我与振华都善于控制感情,我对恋爱的看法与常人略有出入,一般人认为恋爱是好的,我却觉得这是种瘟疫,倘若能够终身过着无爱无嗔的生活,那才是幸福,故此恋爱实属不幸。”
  我轻轻答:“那是因为一般人并不恋爱,到了时候他们结婚生子,毫无选择可言,遇到条件略高的对手,苦苦追求一轮,他们便自以为在恋爱。”
  黄太太黯然说:“那么一般人还是很快活的。”
  当天晚上,我的快活并不在一般人之下,我去理了发,刮清胡须,换上我最好的浅色西装,精神抖擞,去见黄玫瑰。
  玫瑰穿白色的低胸裙子,戴细细的钻石链子,脸上刻意化妆过,美艳不可形容,头发修短至肩膀长度,用一朵花别在耳朵后面,蜜色的皮肤柔软光洁,足上一双白色凉鞋,脚趾搽着浅玫瑰红。
  我沉醉在她美色中,她修长地走过来,我轻轻拥她在怀中,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快乐的人了。
  我整晚握着她纤细的手,与她共舞,我们并没有说很多话,毕竟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我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在享受一个快乐的晚上,我在恋爱。
  当晚有月色,我们在路上散步,走了很久。
  我怕她累,但她并没有出声,于是我们一直走,走向永恒,越走我的精神越好。
  然后我们在一家小店内喝酒,我的唇还没有碰到酒精,就已经先醉了。
  送玫瑰回去,她倚在门框,双手叠在胸前,无限娇美,眼下那颗痣仍然似一滴眼泪。
  她轻轻说道:“老房子装修好了,再请你进去坐,这里是哥哥的家。”
  “再见。”我依依不舍。
  “明天见。”
  “明天我来接你。”我说。
  第二天玫瑰并没有在家,黄振华陪她去接女儿,我扑了一个空。
  我只好回写字楼忙正经事,每隔一个钟头去查问一次,黄太太答应玫瑰一回来便马上通知我,叫我放心。我恳求黄太太替我说几句好话,让玫瑰准我见一见那个小女孩子。
  中午时分,黄太太告诉我,我们在家用午膳,我说马上赶到。黄振华接过电话,说只准我请一小时的假,出乎意料,他的声音很平静,并没有责备我。我顿时羞愧起来,我答应他的事没有做到,他已经放弃我了。我刚预备出门,咪咪来找我,约我与她午膳。我无选择,告诉她我没有空,我有重要的事要做。
  咪咪凝视我,一声不发,拾起手袋就走。
  我不忍,拉住她。
  咪咪并没有发怒,她低声说:“我再是个笨人,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想最好的方法是让我退出。”
  我竟不知如何回答。
  “我看你也够辛苦的,也经过苦苦挣扎,但此刻你已经决定放弃我,我不怪你,人们当然只做对他们本人有益的事。”
  我低下头,却不肯放她走。
  “我很爱你,家敏,但我决定随遇而安。如果你肯看看我,你会发觉,在这两个星期内,我确是为你消瘦,每个人都是另一个人的傻子。”
  我抬起头看她,发觉她真是瘦得厉害,这大半个月来,她容忍我直至毫无转圜的余地。
  “再见,家敏。”
  “咪咪——”
  “别担心,我总在这里等你的,我不会阻碍你。”她挣脱我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往黄家途中我心情郁塞,直到看见小玫瑰。
  是黄振华来替我开的门,他身边跟着一个小女孩子,约七八岁大。
  黄振华喜形于色,他弯腰对那小女孩说:“小玫瑰,叫溥叔叔。”
  小女孩子并没有叫我,她抬起头看我一会儿,然后抿住嘴笑一笑,躲到她舅舅身后去。
  我呆住了,这简直是玫瑰的缩影嘛,连眼角下的蓝痣都十足十的翻版一次。
  玫瑰跟着跑出来,她穿着一套黑色香云纱的唐装衫裤,脚上一双绣花拖鞋,见到我熟络地说:“家敏,见过我女儿没有?”
  我看到玫瑰,心头就绞紧。
  玫瑰她那身石塘咀红牌阿姑式的打扮看得我心神摇曳,她左腕上戴着两只纯金麻花镯子。我从未见过装扮得如此出神入化的女人,她的美姿可以无穷无尽地发挥至无限量。
  我坐在一角尽情地欣赏她。
  她走到我身边来,“家敏,你不高兴?怎么脸色这样坏?”
  我低着头,“是的,我跟一个朋友闹翻了。”
  “是女朋友?”
  我点点头。
  “是——为了我?”
  我又点点头,“她没有跟我吵,她很了解,转头就走。”
  玫瑰讶异,“多么瀟洒。”
  “是,”我的眼睛红了,“她是一个好女孩子,品格很特别,而且骄傲,不发一言拂袖而去是最大的骄傲。”
  玫瑰看我一眼,“我可做不到这一点,我这个人最暴戾,我遇到这种事,非得搅得两败俱伤不可。”
  “你不同,你做什么都会获得原谅。”
  “真的吗?”她笑一笑,神情忽然去到很遥远,“家敏,你容忍于我,对我好,不一定代表每个人都如此,你们都会以为我在感情方面是无往而不利的吗?事实上并非如此。”
  我刚想答,小玫瑰跑了过来,伏在她母亲的膝盖上抬头看我。
  我对她伸出手,她犹豫一刻,握住我一只食指。
  我苦涩问玫瑰:“早十年八年,你在什么地方呢?”
  她知道我指什么,因而微笑答:“忙着捣蛋、恋爱、读书闹事。”
  黄振华在一角大声说:“喂,过来吃莲子百合汤。”
  “大哥不那么生你气了,”玫瑰笑说,“他这个人,有鸳鸯情意结,但凡有男子与我比较谈得拢,他就认为人家在追求我,于是装就一副舅老爷的嘴脸来欺侮人家——真是有条脑筋出了毛病。”
  她说得这么诙谐,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玫瑰又说:“女朋友那里,解释一下就没问题了,别为我的缘故有什么误会,划不来。家敏,你看,我女儿都这么大了。”
  我握住小玫瑰的小手,贴在脸边,还未来得及说话,黄振华又嚷了起来——
  “喂,冰冻的百合汤搁热了就不好吃,你们在那里绵绵叠叠地说些什么呢?”他非常不耐烦。
  我悄声对玫瑰说:“我对你……是真的。”
  玫瑰怜惜地看住我,刚想说什么——
  黄太太把百合汤端到我们面前来,黄振华赌气领着小女孩到书房去看连环图画。
  黄太太问我:“家敏,你好吗?”
  玫瑰看我一眼,“他大为不妙,女朋友跑掉了。”说完也跟着进书房去。
  黄太太惋惜地说:“咪咪是城里罕见的好女孩子,我可不担心她会嫁不出去,我担心的是你,想你也知道,玫瑰不会爱上你。”
  我喝着甜的汤,苦在心中,百合特有甜带涩的香甜像我对玫瑰的爱。我淡淡地问:“她的择偶条件究竟是怎么样的?”
  “哪有什么准则?不外是一个遇字,”黄太太说,“玫瑰有真性情,不比我们。”
  “黄太太,”我抬起头,“依你看,我是否爱上了玫瑰?”
  黄太太叹口气,“那自然是,你这个症的征象再明显没有。”她笑,“头眩、身热、心跳、寝食不安、患得患失、心神恍惚——是不是?”
  我苦笑,“原来世界上真有爱情这件事。”
  黄太太点头,“是,一种瘟疫,足以致命,别忘记罗密欧与梁山伯。”
  我躺在黄家的沙发上,我不想做他们,他俩不外是一口浊气上涌,死了算数,格调实在不高。
  “我知道你想做谁,做庇亚翠丝的但丁是不是?”她笑。
  我衷心说:“黄太太,你真是个玲珑剔透的女人,黄先生福气恁地好。”
  “哦,他看中我不外是因为我比一般女郎略为精彩,”黄太太笑,“黄振华是不能忍受2+2:“4或者3+5:“8这一类女人的,而我呢,我是(9A+8A一2A)+5B ,他于是满意了。”
  “他自己是什么?”我笑问。
  “他认为他自己是微积分。”
  我心情再不好也禁不住哈哈大笑。他们一家人说话之活泼,真叫外人忍俊不禁。
  黄振华出来骂,“你这小子,不学无术,就见你逗我老婆玩笑,你小心我揍你。”
  我还是笑,一不小心推翻椅子,整个人元宝大翻身摔一个筋斗,痛得眼泪都流出来。
  笑中带泪,没比这更凄酸了,除了天边月,没人知。
  我始终提不起勇气约咪咪出来,想想又委屈了她,往来这么多年,无声无息一句对不起就把人家丢在脑后,连普通朋友都不做了。
  写信,撕掉一整本信纸都写不成,呕心沥血解释不了我心中的千言万语,呆呆地坐在书桌前。这封信是一定要写的,这是我唯一的交代。
  我再取一叠信纸出来,伏在桌子上,过半晌才写了半页纸。一直写到天亮,总算把信寄了出去。
  相信我,做这件事一点快乐都没有,非常痛苦,虽然由我主动抛弃她,我可称为胜利者。
  我一夜不睡,大哥起床的时候我在吃早餐。
  大哥看我一眼,“你最近睡得很差吧?”
  “简直没睡过。”我说。
  “为了黄玫瑰?”他微笑问。
  “是,为了她。”
  “这是一种痛苦的享受,”他坐下来。
  我递茶给他。
  我说:“我可不比你,控制得那么好,修炼有素。”
  他声音很平静,“这种事不临到自己是不知道的,也许有一天,遇见了那个人,我会摔得比你更重更痛。”
  “不可能。”我不置信,“大哥,你的血都要比我们冷三度。”
  他轻笑数声。
  “大哥,像你这样的人……”我惋惜,“你根本不应活在今天,你这样是行不通的。”
  他抬起头,眼睛看得老远去,用手支着后脑,他说:“有什么通不通,你早点结婚,生九个孩子,便就解决了难题。”
  “你呢?”
  “我?”他不说下去。
  大哥这人,不知有什么不对劲,整个人充满消极的味道,使我担心。我说:“为什么一定那般执著呢,女人只要爱你,肯与你生孩子就好。”
  我说:“大哥,你不能要求他们与你懂得一样多,神仙眷属是很难得一见的,你数得出璧人吗?”
  “有,眼前的黄振华先生夫人。”大哥燃起一支烟。
  “黄振华这斯,”我笑道,“他的运道真好。”
  “他们也是迟婚的。”大哥说,“老黄这个人,找了十多年,才遇见到他的理想。”
  “有时候感情是可以培养的。”我说。
  “我不需要那样的感情。”他说。
  “你爱梵哑铃一辈子,它又不会跟你结婚生子……真是,七万美金一只琴。”我说。
  大哥微笑,他一贯纵容与忍耐我对他的指责,他说:“那跟你买一辆摩根跑车有什么不同?”
  我强辩,“女孩子欣赏摩根跑车为多。”
  “我实在不在乎女人欣赏我。”大哥说。
  “呵,那么口硬,以违反自然为原则。”我说,“将来你终于娶了妻子,我就把这话重复给你听。”
  “那敢情好。”他站起来。
  “你又去练琴?好,你一直躲在家中,她会来找你的。”我又挖苦他。
  “说不定她摸错了门,”大哥挺幽默,“今天我就可以见到她了。”
  他进去换衣服。
  我取起公事包上班。
  黄振华见到我,自然而然地发起牢骚来。他说玫瑰的丈夫方协文无论如何不应允离婚,现在赶了来与玫瑰谈判,这人早晚要到的。
  我知道黄振华对这个妹夫的厌恶,故此采取中立。
  我现正追求玫瑰,以我的骄傲,不屑去踩低方某这个人来抬举自己,毫无必要。我知道自己的份量。
  当天我想约见玫瑰,但她告诉我实在抽不出空来,我只好作罢。
  驾车回家途中,我跟自己说:现在咪咪可收到了那封信?
  她的反应又如何呢?我永远不会知道,从此之后,我与咪咪是陌路人了。
  大哥比我早回家,他的烹饪手艺一向高明,做了一大锅喷香的罗宋汤,连女佣人都称赞。我一边吃一边叹息,像什么话呢,精通拉丁文的大律师,练琴之余,在厨房一展身手……活该娶不到老婆,太抢镜头了,普通一点的女人,哪敢往他身边站。
  这几年他并没有特别显老,却比往日更加清秀忧郁。
  他问我汤的味道。
  我嬉皮笑脸地说道:“汤不错,你几时学缝纫呢,我有几条牛仔裤要改一改。还有,快凉了,帮我打一件毛背心。”
  “你心情倒好,”大哥说,“今天咪咪找到我那里,直哭了一小时。”
  我放下汤,一阵阴霾遮上心头,“说些什么?”
  “没说什么,只是流泪,我最怕女孩子落泪,心都碎了。”他摇摇头,“这种事岂真的无可避免?”
  “她真的没有埋怨我?”她收到那封信了。
  “也没有祝福你,对不起,她没有故作大方,哭完站起来就走了,真是一个高贵的女孩子。”大哥惋惜地说,“如今连这样的女孩子也难得。”
  我不敢作声。
  “不过我相信你是想清楚了的,我不便管你的事。”大哥说。
  “大哥,”我感动地说,“这些年来,是你教我养我,你的命令我一定听从,假使你叫我立刻娶了咪咪,我也一定听。”
  “胡说!”他沉声道,“我为什么要令你不快乐?”
  我连忙赔笑说:“是,是,我不过说说而己。”
  他已经回书房去了。
  我叹一口气,觉得太难讨好这个大哥,他那孤僻的性子——
  就在这个时候,门铃声大作,像是一个淘气的孩子急急地站在门外讨糖果。女佣人去开了门,玫瑰站在门外。
  我“霍”地站起来,“玫瑰!”
  她气急败坏,“家敏,我刚自老房子回来,他们把我的书房拆掉了,我急得不得了,马上赶了来,我们不是说好的吗,什么都可以动,独独那间书房——”
  “不不,你放心,他们只是移一移那面墙,那书房是不动的,你千万放心。”我不知如何安慰她才好。
  “呵。”她像一个孩子似拍拍胸口,“吓坏我。”
  她的头发束成条马尾,一条窄脚牛仔裤,一件宽大白衬衫,脸上没有任何化妆,一额的汗,我心痛了,伸出食指替她划去汗。
  我低声说:“你说过什么,我都牢记在心,我怎么会忘记,你不放心其他的人,也该放心于我。”
  她温柔地笑,倚在门框。我注意到她脚上穿着双旧日本拖鞋,衬衫内没有胸罩,美丽的胸脯若隐若现,我忽然别转了头不敢再看,面红耳赤。
  我忽然想起十五六岁的时候,在圣诞舞会中与女同学学跳舞,第一次拥抱异性,感觉相仿,呵玫瑰玫瑰,我为你倾倒。
  她侧侧头,问我:“谁在弹琴?”有点诧异,“我从没听过如此感情丰富、冲动、紧张的乐章。”
  我答:“那是我大哥。”
  “他是音乐家?”
  “不,他是大律师,但是九岁开始练梵哑铃,他是个怪人。”我耸耸肩。
  “那乐章是什么?”
  “你没听过?那是梁祝小提琴协奏曲中之楼台会一节,祝英台向梁山伯申诉她已经许配马家了,乐章绷紧哀艳——虽然大哥说听音乐不能这样子理性——”
  乐章已经停了,我注意到玫瑰向我身后凝视,我转过头去,看见大哥站在书房门口。他什么时候打开了门?
  我咳嗽一声,介绍说:“这是我大哥家明,大哥,这是玫瑰,黄玫瑰——大哥,大哥?”
  大哥如梦初醒,轻轻说,“黄小姐,你好。”
  我忍不住笑出声,真俗套——黄“小姐”。
  但是玫瑰却说:“溥先生,你那琴声……太美丽了。”
  我笑道:“大哥,你遇到个知音人了。”
  大哥没有回答,他凝视玫瑰片刻,说声“宽恕我”,转头就回书房。我只好代他解释,“我这大哥生性孤寡,别去睬他,来,我送你回家吧。”
  “可是他长得不像你。”玫瑰说。
  “你也不像黄振华。”我微笑。
  “通常人们形容秀丽的女子为‘不食人间烟火’,今天见了你大哥,才知道男人也可以有这种容貌。”
  “他走火入魔。”我说。
  “他结了婚没有?”
  “从没结过婚。”
  “可有女朋友?”
  “没有女人配得起他。”
  “从没有同女人相处过?”
  我摇摇头,“没人会相信,从来没有,我怀疑他仍是处男。”忍不住又微笑。
  “这是不可能的事。”玫瑰睁大眼睛,“我们只不过是血肉之躯。”
  “我与他不一样,我这个大哥守身如玉,而我,我只是凡人,我喜欢一切美丽的东西,特别是美丽的女人。”我坦白地说,“美丽的女人永远令我心跳。”
  “他难道不觉得寂寞?”玫瑰问。
  “谁?大哥?他?有一个时期,为了让我读大学,他工作很辛劳,根本无法结识女朋友,后来事情搁下来,他致力于音乐……我猜他是寂寞的。但他这个人非常高贵,永不解释,亦不埋怨,他是我一生中最崇拜的人。为了我,他颇吃了一点苦,但我的生活却被他照顾得十全十美,为了我他没有结婚,现在我自立了,他却又失去机会,我猜他决不愿娶个十七八岁的无知少女为妻。”
  “但很多女孩子会喜欢他。”
  “她们哪里懂得欣赏他,”我说,“此刻香港的女孩子人生最终目的不过是坐一部司机接送的平治房车。”
  “这样的愿望倒也容易达到。”玫瑰微笑。
  “于是大哥也没有与女人相处,他是异常清心寡欲的一个人,你知道吗,每个星期天早上他练字——”
  “练什么体?”
  “瘦金体。”
  玫瑰沉默。
  我们趁着月色在浅水湾喝咖啡。
  我滔滔不绝对玫瑰诉说关于大哥的事。
  “——女人们又不高兴去钻研他的内心世界,她们只知道他有一份好职业——如此而已。他的好处不止印在卡片上的头衔,况且大律师根本不准在卡片上印头衔,卡片上只登姓名地址电话。”
  玫瑰叠起手,将下巴枕在手上。
  “渐渐他就不去找对象了,几次三番对我说,可遇不可求,可遇不可求。他为我牺牲了那么多,我又不能帮他,他越来越沉默。”
  玫瑰抬起眼,“那也不然,他并不沉默。”
  “为什么?”我诧异。
  “他的心事全在他琴声里。”玫瑰问,“你没听出来?”
  “什么?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一点,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你留意听一下就知道了。”
  我侧头想了一想,玫瑰是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子,心又细,呵呵,她听懂了大哥的琴声。
  过一会儿她说:“方协文明天到香港。”
  “不要怕他。”
  “谢谢你,家敏。”
  “我会支持你。”我说。
  方协文这个人,正如黄振华所形容的一样,是个绝望的人物。
  他肥胖,不修边幅、笨、迟钝,连普通的社交对白都说不通,夹在黄家一群玲珑剔透的人当中,根本没有他立足之处。他大概也很明白这一点,因此更加放弃,不住地用一条皱腻的手帕抹汗,身上穿美国人那种光滑的人造纤维料子的西装。
  方协文的西装领子还宽得很,胡乱缚条领带,足有四寸阔,一双皮鞋的头部已经踢旧,袜子的橡筋带松开来。
  香港一般的银行小职员都还打扮得比他入时、整洁,但他像所有在外国小镇住久了的华人一般,言语间还处处要透露他的优越感,一切都是美国好,美国人连煎一条鱼都好吃点,美国的月亮是起角的。
  但我并不耐烦与他争执,何必呢,他是一只住在井底的青蛙,只要他高兴,管我们什么事。
  我心中只是暗暗吃惊玫瑰竟会与这样的一个男人度过十年。
  方协文跟玫瑰母女根本扯不上关系,从头到尾。他是局外人。
  正如黄振华所说:“小玫瑰竟会有这么一个爹。”
  方坚持不肯与玫瑰离婚,他还想控制玫瑰,希望她跟他回去。
  玫瑰的神色很冷淡平静,有种事不关己的感觉。
  方:“我不离婚,你仍是我的妻子。”
  玫瑰:“没有可能。”
  方:“孩子是我的。”
  玫瑰:“整件事是没有可能的,我即使死在你跟前,也要离婚。”
  我可怜方协文。
  他还想说什么,黄振华已经阻止他:“方协文,一个人见好要收手,玫瑰已经付出给你,她一生光阴中最好的十年,请问你还有什么不心足?她跟你在一起根本是一个错误,你应当庆幸你有过与她共同生活的机会,适可而止。”
  黄振华说这番话的时候脸色铁青,黄太太在一边暗暗摇头。
  玫瑰站起来,“家敏,麻烦你与我出去兜兜风。”
  我陪她把车驶往石澳。
  在沙滩上坐了很久,她才抬起头来,以一种极端迷茫的声音说:“怎么我会跟这个人结了婚?怎么又会跟他共度这许多日子?”
  我并不知道答案。
  早餐桌子上,我跟大哥说起这件事。
  我说:“月老是很恶作剧的,专把两个不相干的人扯在一起。玫瑰这些年来,日子不晓得怎么过。”
  大哥喝着矿泉水问:“你现在算是她的男朋友了?”
  我苦笑,“我有这样的福气吗?”
  大哥不出声。
  “你认为她怎么样?”我问。
  “美丽。”
  我点点头,“令人心悸的美,三十岁了还这么美。”
  “三十岁是女人最美丽的时间。”大哥说。
  我接下去,“如一朵盛放的玫瑰,因为知道她马上要凋谢了,额外凄艳,我简直受不了这一击,她的皮肤略为松弛,轮廓却完美如初,疲倦的神态,仍然带点天真的语气——但愿我有资格看着她老。”
  大哥不出声。
  我完全受玫瑰迷惑,大哥知道。
  我说:“大哥,也许你会不耐烦照顾一个这样的女子,但——”
  大哥打断了我的话,他站起来出门上班去。
  我怔住在那里,或许他不赞成我与玫瑰来往,因他自己过着冰清玉洁的生活,对别人的感情纠纷并不表示同情。
  方协文被赶到旅社去住,黄振华气愤这个老实人给他无限的烦恼。
  黄太太觉得黄振华大势利。而我,我要向玫瑰求婚。
  黄振华说:“我倒情愿她嫁给你,可是她不会肯,她不会给她自己过好日子。”
  我微笑,我愿意等。
  下班。
  大哥不在家。问女佣人,佣人说他外出。
  外出?他有十年没外出了。
  跟谁?女佣人不知道。
  我一个人坐家中喝威士忌苏打。会不会是咪咪有话跟他说?多年来他当咪咪是妹妹一般。想到咪咪,我心中害怕,沉默良久。
  她现在怎么了?跟什么人相处?
  看完电视新闻,挨到吃晚饭,觉得无边的寂寞。
  离开咪咪是非常不智的,我们志趣相投,青梅竹马,一切都有了解默契。我相信她会是一个好妻子,我们俩轻易可以白头偕老,过着平静愉快的生活。
  平静。
  愉快。
  做人不应再有苛求,但是我竟会放弃咪咪去追求虚无缥缈的爱情,虽然没有身败名裂,却也焦头烂额,但现在我已经不能再迁就于玫瑰以下的女子。
  我忽然明白,遇见玫瑰乃是我毕生最大的不幸。
  大哥回家的时候,苍白的脸上带一抹红润,像是喝过酒来。
  我意外问:“跟朋友出去?是同事吗?”
  他柔软的头发有一绺搭在额角,他轻轻抚平,带点犹豫。
  “不想说拉倒,”我笑,“咱们兄弟最好对调,从此以后我在家喝酒,你去活动活动。”
  “我要睡了。”
  我深深叹口气。
  大哥是我所知道唯一称得上动人的男人,他有一种欲语还休的神情,形容不出的含蓄与忧郁。细心的女人看了,母性全部被激发出来,无可抗拒,但这个商业社会的人粗心大意,他的优点乏人发掘。
  黄家的老房子装修进行火速,我出去看过,已经办妥了家具,做得七七八八,维持着原来的神髓,再加翻新,看上去不知多舒服。书房却没有动,一面墙改过,近屋顶处,一排酸枝木通,增加不少气氛。
  我很满意。
  工人告诉我一星期后可以搬进去住。
  这一连串日子内的变化大过以往那十年,都是为了玫瑰的缘故。
  一连好几天,我想约玫瑰看新房子,都找不到她。
  我问黄太太她是否出门去了,她又不说。
  “她人在香港,但这一个星期,我们几乎没有看见过她。”
  “是否因为方协文给她麻烦,她避着他?”
  黄太太沉吟,“不会,她从不怕方协文。”
  “他不会怎么样吧?”
  “自然不会,你放心,她仍然回来睡,不过早出晚归而已。家敏,你少疑神疑鬼。”
  “请她与我联络一下。”我说,“黄振华叫我到夏威夷开会,我要去十天。”
  “好好地做事。”她劝我。
  直到上飞机的时候,玫瑰也没给我一个电话交代,我很失望,但我不能祈望一个美女行事与常人一般,故此寂寞地上了飞机。
  到了夏威夷我故意在香港时间清晨打电话找玫瑰。
  黄太太来接的电话,我将她在梦中惊醒,因此道歉。
  黄太太说:“玫瑰已搬回老房子去了。”语气间有点犹豫。
  我顿时多心起来,“你们有些什么瞒着我?”
  黄太太笑,“你这孩子。”
  “是不是咪咪嫁了人?”我问。
  “没理由,你叫她一刹间嫁谁去。”
  “我回来再跟你们算账。”我说。
  “多多享受夏威夷的风光。”
  “闷死人。”我说,“游泳与晒太阳最好分开两天做,否则一下子做完了没事做。”
  “别这样好不好?你早已被香港以及香港的女孩子宠坏。”
  “回来再见。”我又带一线希望,“老房子那边电话是否仍然旧号码?”
  “你算了罢,早上四点三十分扰人清梦,”黄太太说。
  回到香港那天,黄太太来接我飞机,她一贯清爽,一身白麻布西装。
  我愉快地张开手,“黄太,”我说,“真高兴见到你,如果玫瑰是玫瑰,那你是水仙了。”
  “你少肉麻。”
  “玫瑰呢,她可在家?”
  “我出来的时候她不在家——怎么样,公事进行得如何?”
  “别一副老板娘口吻。”我问,“今天晚上约玫瑰出来可好?”
  “家敏,今天晚上,你来我们家吃饭,我有话跟你说。”
  “什么话?顶多叫我另谋高就而己,你们夫妻俩,一向没安好心眼。”
  黄太太很沉默。她驾驶技术不好,老走之字路,但因速度不高,并不惊险。女人开车,就是这个样儿。
  黄太太忽然问:“你爱玫瑰有多少?”
  我反问:“你认为有多少?”
  “我只知道你已经为她放弃了咪咪。”
  “不只那样。”我抬起头,“我爱她多于我自己。”自觉声音非常悲凉。
  “她有否说过爱你?”黄太太小心的问。
  “没有。”
  “你是否会以她的快乐为重?”
  我转过头瞪着黄太太,忽然暴躁起来,“你想说什么尽管说,别在草丛里打来打去,玫瑰到底怎么样了?”
  她把车停在我家门前,“你先回去吧,洗个澡,到我这里来,我告诉你。”
  “好,我一小时后到。”我说。
  我提着行李上楼,取出锁匙开了门。
  约是下午三四点钟左右吧,屋内静寂一片,只有音乐声。我摇摇头,大哥这人,偶尔有时间在家,也必然要听音乐。
  我放下箱子,朝书房走去,书房门并没有关拢,哀怨的梵哑铃轻微地传出来,我看到大哥坐在安乐椅中——慢着。我的血凝住了。
  伏在他膝上的是谁?
  我如五雷轰顶!
  玫瑰,那是玫瑰!
  玫瑰微微扬着脸凝视着溥家明,博家明的手按在她的肩膀,完全沉醉在他们的世界里。
  我眼前渐渐一片黑,我明白了,为什么一直找不到玫瑰,为什么黄太太吞吞吐吐,我明白了,大哥与玫瑰在恋爱,就瞒着我一个人。
  我转头就走,行动出乎我自己意料的镇静,我到车房找到自己的车子,“呼”的一声开出去,直驶往黄家,我将车速加到极高,冲黄灯、偷弯路。
  我已经死了,现在控制我行动的不过是我的神经中枢,不是我的心,我的心已经死了。
  车子驶上黄家花园的草地停下来,我奔到大门前按铃。
  黄太太亲自来替我开门,她看到我的样子呆住了。
  “家敏——”
  我用手撑住门框,觉得晕眩,力气仿佛已在路上用尽,人像是要虚脱似的。
  我闭上眼睛,轻轻说:“我都明白了。”
  “家敏——”
  我再也忍不住,大声嚎叫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是溥家明?为什么偏偏是溥家明?”我用拳头大力捶打墙。
  黄太太用力拉住我的手,“家敏!家敏!”
  我号陶大哭起来,蹲在地下,用手捧着头,“为什么是溥家明?”我反反复复地叫,“为什么是溥家明?我巴不得马上死掉,我宁愿死掉。”
  黄太太抱着我,“家敏,你要往好处想,这两个人都是你一生最亲爱的人,你应该为他们高兴——”
  “不,——玫瑰是我的,是我先看到玫瑰,我恨他,我恨他!”
  黄太太大喝一声,“溥家明是你大哥,他对你恩重如山,你胆敢说出这种话来!”
  我已经死了。
  我不敢再抬起头来,这世界对我来说,已经毫无意义。
  我挣扎地站起来。
  “你要往哪儿去?家敏,你要往哪里去?”
  “我不知道,”我疲倦地说,“我想喝点酒,好好睡一觉。”
  “你在我们这里休息,我来照顾你。”
  “呵是,”我点点头,“我已经不能回自己的家了。”
  “你坐下来——”
  “我不应打扰你们。”
  “家敏,你别说这种话。”
  “我要走了。”
  “我不准你开车,你不能走,”她坚决地说,“我求你给我一点面子。”
  我诧异地问:“你怕我去死?”
  黄太太的眼睛露出恐惧。
  “我早已死了,”我说。
  黄太太忽然落下泪来,她哭道:“你们这些人一个个怎么都这样?叫我怎么办好呢。家敏,你可别吓唬我,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不能对不起我。”
  我叹口气,“我要睡一觉。”
  黄太太真是天下间最容忍最有母性的女子,她服侍我在客房睡下,给我喝开水。我懂得她在水中掺了安眠药。
  我很快睡熟了。
  醒来的时候是清晨二点。
  客房的空气调节得十分清新,静寂一片。
  我默默地起床,到浴间洗脸洗头洗身,刮了胡髭,走出客房。
  黄太太并没有睡,她迎上来。
  我说:“黄太太,累了你了。”
  她凝视我,“我与振华商量过,你现在就住在这里,天天与他一起上下班,我已差人把你的衣物搬了一部分过来。”
  “谢谢。”我说。
  “振华先睡了,他明天要开几个会。”
  我说:“我肚子饿了,想吃点东西。”
  “跟我到厨房来。”
  她让我吃三文治与啤酒。
  冰凉的啤酒使我清醒,我告诉自己:溥家敏,从今以后,你是一个死人,死人没有喜怒哀乐,故此你要好好地过日子。
  “家敏,你好过一点没有?”黄太太出现在我身后。
  我紧紧握住黄太太的手,将她的手贴在脸上。“你们待我真好。”
  黄振华的声音在我们身后传来,“溥家敏,你少对我老婆甜言蜜语的,我宰了你。”他先笑了起来。
  他们俩对我温言相待,我再也忍不下来,我说:“我……我心如刀割。”
  黄太太说:“家敏,家敏……”
  黄振华说:“爱她不一定要占有她,家敏,你应当明白。”
  我的眼泪汩汩而下。
  黄振华叹口气,“我要去睡了,更生,你好好开导他。”
  我说:“不不,黄太太,你去休息,我一个人坐在这里。”
  黄太太说:“别担心,我是天下第一个闲人,又不上班,也不理家务,这些事若果我不包揽上身,我还做些什么呢。”
  我说:“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我在书房里。”她站起来走开。
  我把头伏在饭桌上。
  黄太太真是一个知书识礼,温文有礼、体贴入微的女子。
  假如,咪咪也会有这样的成就,我还希祈些什么呢。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一百年后,我有没有遇见过玫瑰,又有什么分别。
  最主要是现在活得高兴。
  伏在桌上久了,我的脖子渐渐僵硬,但我没有移动身子。
  我不能与大哥争女人,我一生欠他太多,不能成全他就罢了,我不能与他争,而且要使他相信,我对玫瑰并无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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