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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一两天,南孙约王永正下班晚饭,她渴望见他。
  永正语气一贯,但谈话内容有异,他推却她,“今天已经有约,但如果你想喝一杯,我可以陪你到七点半为止。”
  南孙看了看电话听筒,开什么玩笑,是不是线路有问题,传来这个怪讯息,王永正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竟拿她来填空挡,塞缝子。
  过半晌南孙才知道这是王永正还她颜色,如果她坚持要他出来,必须付出代价,假使客气地说改天,不知要改到几时。
  怎么回答呢?
  永正在那边等她,一时间电话寂然无声。
  怎么办,南孙喉咙干涩,认输吧,毕竟自幼他知道奇勒坚是一只狗,而小爱玛不是她的孩子。
  “永正,我们需要详谈。”
  “不,律师与他的委托人需要详谈,我与你不需要。”
  “你不明白。”
  “我很明白。”
  永正这次决定把一切通道封死。
  “你知道我爱你,……”
  “这我知道,但是你完全没有先后轻重之分,这是不够的。”
  “你要我今夜搬进来与你同居?”
  “我不同居。”
  “结婚?”
  “可以考虑。”
  太强人所难了。
  “你怕什么?南孙,你到底怕什么?”
  “见面我慢慢告诉你。”
  “在电话里说。”
  “我不懂得做主妇。”
  “不懂,还是不肯?”
  “你是否在约会别人?”
  “别顾左右而言他。”
  秘书进来,指着腕表,表示开会时间已到。
  南孙说:“我要去开会了,今夜4如何?”
  “我没有空,再者,我也不想喝酒了。”
  女秘书仍然焦急地催,南孙把办公室门一脚踢上。
  “王永正,你是个卑鄙的小人物。”
  “我是,蒋南孙,我是。”
  “永正,有许多技术上的细节有待解决……”
  “都可以稍后商量。”
  南孙觉得他也很紧张,成败在这一次谈话,南孙认为他昏了头,无理取闹,原本两人可以为维持这中可贵的友谊到老死,如果他真的爱她,应该将就,但是该死之处就是他爱自己更多。
  像王永正这样的男孩子,一放手就没有了,有许多事是不能回头的。
  秘书大无畏地敲门进来,“蒋小姐,老板等急了。”
  南孙转身,用背脊对牢秘书,“好,永正,我们结婚吧。”
  永正沉默良久良久,不知恁地,南孙不后悔,并且不可思议地听出静寂中有永正的满足和快乐。
  永正终于说:“六点钟我上来接你。”
  他到底约了谁?
  他说约了人,就是约了人,绝不会是假局。
  永正“嗒”一声挂断电话,凭南孙的脾气,永不发问,这件事将成为她终身之秘。
  走到会议室,大家都在等她一个人,老板诧异地问:“是个要紧的电话吗?”
  南孙见全部都是自己人,便说:“呃,有人向我求婚。”
  老板忍不住问:“你答应了吗?”
  “拒绝就不必花那么多时间了。”
  老板一听,带头鼓起掌来,然后半真半假地说:“本公司妇女婚假是三天半。”
  这会一开开到六点半。
  散会时秘书眉开眼笑地说:“他在房间里等了好久。”
  南孙推开办公室的门,看到永正。
  她又顺手关上门,没有什么表情。
  永正轻轻咳嗽一声,开口:“我小的时候,最爱留恋床第。”
  南孙抬起眼,他怎么在这种时候说起全不相干的事来,而且声音那么大大的温柔。
  永正说下去:“家母房中,有一张非常非常大的床,在幼儿眼中,简直大得无边无涯,像一只方舟,每逢假日早上,睁开眼第一件事,便是冲进妈妈房间,跳上床去,听音乐,打筋斗,吃饼干,看电视,妈妈拥抱着我,说许多许多笑话。”
  南孙静静聆听。
  “那是一张欢乐之床,然后,母亲罹病,过没多久,她去世,那张床自房中抬走,不知去向。”
  南孙动容,心中恻然。
  “当年我只得六岁,日夜啼哭,父亲来劝导我,他说:永正,你是一个大孩子了,不要再留恋过去那张大床,假使一定要,不如计划将来,设法买张新床。”
  南孙已明白永正想说什么。
  “愿意与否,我们都会长大,南孙,独独你特别恐惧成年人的新世界,为什么?”
  南孙苦苦地笑,他太了解她,她不可能再拒绝他。
  “让我们一起出去找张新的大床。”
  南孙看他一眼,“人们会以为我俩是色情狂。”
  永正笑说:“来。”
  南孙与他紧紧相拥,她以手臂用尽力气来环箍着他,把脸埋在他胸前,很久很久。
  筹备婚礼,其实同进行一项政治竞选运动一样吃力。
  两个很有智慧的人,说说就大动肝火,不欢而散,南孙无意迁就对方压抑自己,试想想,贝多芬与小提琴家贝基达华之间都发生过争执,贝多芬!
  南孙从来没认过自己是圣人,她甚至不自觉是个出色的人。
  他们在讨论的项目包括(一)几时向亲友特别是祖母与锁锁透露该项消息。(二)婚礼采用何种仪式,在何地举行。(三)婚后大本营所在地。
  南孙拼命主张在所有尘埃落定时才知会祖母,婚礼在外国举行,到街头拉个证人,签个字算数,同时,婚后实行与蒋老太太及小爱玛同住,她说她已习惯大家庭生活。
  永正甚觉困惑。
  他认为至少应该有酒会庆祝一下,而且最好立刻着手去找大单位房子搬家,事不宜迟。
  永正不反对同老太太一起,他知道南孙一直盼望祖母的爱,现在终于得到,她要好好享用,作为对童年的补偿,不让她与祖母住,她宁可不结婚。
  这里面还夹着一个担足心事的人,是南孙的老板,他不住旁敲侧击:南孙你不会连二接三地生养吧,你未婚夫是否大男人主义,你会不会考虑退休?
  南孙发觉她起了心理上的变化,下了班不再呆坐写字间钻研财经版大事,她会到百货公司遛哒,留意家具及日常用品。
  她一直以为会嫁给章安仁,但到了二十七岁,南孙也开始明白,人们希冀的事,从来不会发生,命运往往另有安排。
  售货员取出几种枕头套供她选择,南孙呆呆地却在想别的事。
  她看看腕表,时间到了。
  跑到锁锁家,女主人正与经济谈卖房子。
  锁锁有点气,用力深深吸烟,板着脸,精神差,化妆有点糊,不似以前,粉贴上脸上,油光水滑。
  经济是个后生小子,没有多大的诚意,但一双眼睛骨溜溜,有许多不应有想头。
  南孙觉得来得及时,她冷冷盯着经纪,使他不自在,这种小滑头当然知道什么样的女性可以调笑两句,什么样的不可以。
  他看着南孙干笑数声,像是请示:“这种时间卖房子,很难得到好价钱,都急着移民呢,越洋搬运公司从前一星期才做一单生意,现在一天做三单,忙得透不过气来,朱小姐,现有人要,早些低价脱手也好,一年上头利息不少。”
  南孙觉得这番话也说得不错,于是问:“尊意如何?”
  锁锁苦笑,“你没看见刚才那些买主的嘴脸,狠狠地还价,声明家具电器装修全部包括在内,就差没命令我跟过去做丫鬟。”
  那经纪忍不住笑。
  南孙觉得他不配听朱锁锁讲笑话,因而冷冰冰地同他说:“我们电话联络吧。”
  他倒也乖巧,拎起公事包告辞。
  南孙关上门,问锁锁:“怎么委托他?”
  锁锁按熄烟,大白天斟出酒来,“这一类中型住宅难道还敢交给仲量行。”
  “你别紧张。”
  “越急越见鬼。”
  “锁锁,老老实实告诉我,你近况如何。”
  锁锁反而说:“南孙,我昨天开了张支票。”
  南孙即时反问:“多少?”
  “三万块现金。”
  南孙心一沉,这等于回答了她的问题。
  “我们马上去银行走一趟。”
  锁锁放下杯子取外套。
  办完正经事,锁锁要与南孙分手。
  “我约了朋友谈生意。”
  南孙点点头。
  “幸亏小爱玛有你。”
  南孙伸手捏捏锁锁的臂膀,表示尽在不言中。
  锁锁抢到计程车,跳上去,向南孙挥挥手。
  南孙目送她。
  那样的小数目都轧不出来,可见是十分拮据了。
  好朋友有困难,她却与未婚夫风花雪月谈到什么地方度蜜月,南孙觉得自己不够意思。
  南孙心血来潮,坐立不安,要早些回家。
  进门小爱玛过来叫抱,南孙已练得力大无穷,一手就挽起孩子。
  电话铃响,南孙有第六感,是它了,是这个讯息。
  她抢过话筒。
  “南孙,”那边是锁锁含糊不清的声音,“快过来……通知医生。”
  南孙连忙说:“我马上来。”
  她拨电话到医生的住宅,叫他赶去。
  锁锁还能挣扎前来开门。
  据她自己的说法是喝了过多的酒,在浴室滑了一跤,下巴撞到浴缸边,流血不止。
  南孙伸手去扶她,双手簌簌地抖,只见锁锁一面孔鲜血,下颚有个洞,鲜红液体不住喷出。
  医生后脚赶到,一看便说要缝针,立刻急找整形科大夫。
  锁锁止了血,脸如死灰躺在沙发上。
  南孙注意到她眼角下有淤青,怀疑不是摔跤这么简单,眼见锁锁落得如此潦倒,心中激动。
  经过医治,锁锁留院观察。
  南孙没有走,坐在病榻旁陪伴。
  夜深,她瞌睡,听见锁锁说梦话,南孙睁开眼睛来,听得锁锁说的是:“面包,面包香……”
  南孙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着鱼肚白的天空,简直不相信十多年已经悄悄溜走。
  清晨,医治听讯赶来,手中拿着花束糖果,锁锁睁开眼睛,朝他们微笑,下巴扎着绷带,不方便开口说话。
  锁锁用手势示意叫他们去上班。
  从前,一两晚不睡是琐事,今日,南孙说不出的疲倦,于是同锁锁说,下午睡醒再来看她。
  永正开车送她回家,她和衣倒在床上,筋疲力尽入睡,梦中恍惚间回到少年时代,凭着一股真气,同各路人马周旋理论,斗不赢,一时情急,哭将起来,正在呜呜饮泣,只听得耳畔有人叫“南孙醒醒,南孙醒醒”,好辛苦挣扎着过来,发觉枕头一大片湿,面孔上泪痕斑斑,原来哭是真的。
  祖母担足心事,焦虑地在床畔看她。
  南孙心头一热,同老太太说:“我同永正结婚,好不好?”
  蒋老太太哎呀一声,“感谢主。”可见是完全赞同。
  下午南孙回公事兜个圈子,接着回医院,给锁锁带了好些小说过去。
  像过去一样,南孙什么都没问。
  三天后,锁锁拆掉绷带,看到下巴有个私自疤痕,南孙与她出院。
  锁锁唤小爱玛,孩子侧着头,不肯过去。
  爱玛琴已有二十个月大,会得用胖胖的手臂搭住蒋老太的肩膀,在老太太耳畔说许多悄悄话。
  幼儿心目中但觉这个艳妆女郎忽现忽灭,是以不认为她地位有什么重要。
  南孙解围,“爱玛,来。”
  爱玛乐意地拥抱南孙。
  锁锁苦笑,“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南孙也很满意,“是的,我什么都有了。”
  锁锁不出声,隔了很久很久,她说,“你们快了吧?”
  南孙有点不好意思,“你怎么知道。”
  “看得出来。”
  “可能要待明年。”
  锁锁说:“能够结婚也是好的,如今肯结婚的男人买少见少。”
  被锁锁这么一说,她倒有点感激永正的诚意。
  锁锁嘲弄地说;“看,你才开始,我已经完了。”
  “完?”
  南孙想到没想过这个字。
  朱锁锁会这么快完?再隔十年都言之过早。
  略受一点挫折而已,她需要的是三天充分的睡眠,一点点机缘巧合,马上东山再起。
  南孙并不真正替她担心。
  但却乘机劝她:“烟酒不要过分。”
  锁锁笑:“连你也来打击我。”
  “那是摧残身体的东西。”
  “口气有点像令堂。”
  这话没说完多久,她母亲陪丈夫来开一个学术会议,顺道探亲。
  母女两人本来苦哈哈同一阵线应付老太太,很有点话说,但是这一次南孙却没有机会与时间与母亲好好谈一谈。
  南孙觉得母亲避她,表面上和亲热,但一切不欲多说,老式妇女沾了洋气,发觉有那么多好处,努力学习,说话常带着英文单字,表示投入。
  太知道正在交运,太过珍惜新生活,十二分刻意经营,南孙觉得母亲好不辛苦。
  化妆衣着姿势都改过了,有次南孙不着意说到搓麻将,她很不自在,努力使眼色,像是什么不可见人的事,生怕玷污了她那位教授。
  南孙怅惘地觉得母亲太过乐在其中,略觉凄凉。
  教授人很老实,一生除了学术,不曾放眼看过世界,实验室是他第一号家,除此之外,对别的也没有兴趣,这样的人才,在外国小镇里,其实是很多的,年青女孩不屑一顾,这一位蹉跎下来,择偶条件退了几步,反而获得幸福。
  能够这样冷静地分析母亲及继父的关系,可见当他们是陌路人了。
  老太太对于称呼以前的媳妇有点困难,“她好吗?”她说。
  南孙答,“她太好了。”
  蒋老太纳罕地问:“那男人对她不错?”像是不置信,不知那糊涂的男人贪图她什么。
  南孙又觉得有义务帮母亲说话:“作为一概伴侣,她尽心也尽责。”
  祖母本来还要说些什么,南孙又道:“他们很幸福很开心,我想他俩也不会常常回来。”
  蒋老太便不再言语。
  逛完浅水湾,在太白坊上吃过海鲜,赤柱买了衣物,他们也就走了。
  衣着问南孙:“为什么不让我蒋她?”
  南孙才凄然发觉自己的心态同母亲一样,怕,怕对方知道她不名誉的一面,所以谨慎地维护那一点点幸福,不敢把真面目露出来。
  南孙自怜了一整夜。
  幸亏第二天工作忙得要死,下班与同事去吃日本菜,南孙觉得以及饿够,发起神经来,狂次一顿,不幸穿着松身衣服,多少都装得下。
  饭后分手,站在街上,南孙对世界的观念完全改变,捧着丰足的胃,有什么不能商量,不能原谅的呢,难怪他们说,饥饿的人是愤怒的人。
  回家扑倒在床上,就这样睡去。
  像打仗一样,婚期逼近,一样一样做起来,渐渐成真。
  先去看房子,永正建议牺牲交通时间,为老少二人着想,搬到郊外。
  租下房子,永正先搬过去,南孙替他打点细节,地下室改为游戏间爱玛第一次参观,高兴得不住跳跃,永正同南孙说:“如此可爱的孩子,十个也不嫌多。”
  向南的大房间给了老太太,冬日一室阳光,安乐椅上搭着锁锁以前买给她的古姿羊毛大披肩。
  南孙觉得生活总算待她不错,以后如何,以后再算。
  锁锁到新居来陪她吃茶,南孙带着她到处逛。
  锁锁笑道:“我真佩服你们的涵养功夫,居然没有人问我爱玛几时走。”
  南孙一怔。
  “这是你们蒋家的传统,好客。”
  南孙答:“因为自客人那里,我们获益良多。”
  “爱玛琴可否多留一阵子?”
  “锁锁,你怎么说这种话了,我们从来没想过她要走,昨天我们才同她去报名读幼儿园。”
  锁锁低着头。
  “你何必气馁,可能是一帆风顺,已成习惯,现在就觉得闷。”
  “南孙,我打算离开本市。”
  南孙一愕,“多久?”
  “一两年才回来接爱玛。”
  虽然一向不问问题,难说也忍不住:“哪里?”
  “柏斯。”
  南孙大吃一惊,“没听说过,在哪一洲?”
  “澳洲西岸的柏斯市。”
  中学的地理课本终于派上用场,南孙喃喃地说:“呀对,柏斯市。”
  “拿到居留权,我回来接爱玛。”
  “你打算移民?”
  “在本市已经没有机会了。”
  “你看你灰心到这种地步,背井离乡,什么都要落手落脚地做,你真考虑周详了?”
  锁锁指指头皮,“已经想得头发都白。”
  “要一两年?”
  “或许更久。”
  “生活方面,打点妥善?”
  “照顾自己,我还懂得。”
  “你真的觉得这里没有作为?”南孙如连珠炮般发问。
  锁锁只是赔笑。
  南孙埋怨:“每次都是这样,都不与人商量,自己决定了才通知我们一声。”
  锁锁连声抱歉。
  南孙心酸,一时没有言语。
  锁锁坐在安乐椅上,面孔朝着阳光,自小到大,她始终不肯穿肉色丝袜,总要弄些花样出来,今天她穿双银灰色袜子,闪闪生光,像人鱼身上的鳞。
  只听得她说:“假如真的不适应,转头就回来,否则的话,拿张护照也是好的,旅游都方便点。”
  南孙不出声,到永正书房取出大英百科全书,翻到柏斯,研究半晌同锁锁说:“平均一平方公里只有一个人,你真的肯定你能安顿下来?”
  “可以。”
  “我们随时欢迎你回来。”
  “你太小觑我了。”
  “什么时候动身?”
  “下个月。”
  “这么快。”
  “本来想观了礼才走,后来发觉你们根本不打算举行仪式,这样一来,时间方面无所谓。”
  “房子呢?”
  “终于买掉了。”
  南孙完全没有想过锁锁会移民,希望得知详情,可以安下心来。
  她们俩椅子谈到太阳落山,全是谢无关重要的事,因为大事全不由她们作主。
  南孙说:“莫爱玲离了婚,说起丈夫,咬牙切齿,他有女朋友,爱玲知道得很迟。”
  锁锁说:“永远不知更好,离婚不知多麻烦。”
  “慧中又升了级,现在也真是名大官了。”
  “在电视新闻上常见她出来讲话,朝气勃勃。”
  “几个同学都混得不错。”
  锁锁笑,“我不在内,你不逊色。”
  南孙不去睬她,“一日到银行提款,出纳员忽然叫我,嘿,相认之下,又是老同学。”
  “仍然做出纳?”
  南孙瞪她一眼,“有什么不好,量入为出,安定繁荣。”
  锁锁点点头,“果然不错,这是教训我来了。”
  锁锁只是不想走,挖空心思把同学逐个点名来讲。
  “林文进那小子呢?”
  这还真是南孙的初恋情人。
  在锁锁勉强,南孙没有什么忌讳,感慨地说:“娶了洋妞,落了籍,不知几快活。”
  “谁告诉你的?”
  “总有好事之徒,来不及地让你知道详情,好看你脸上表情。”
  锁锁不以为然,“从来没有人告诉我表哥近况,到现在我还欠区家一笔钱。”
  “我来告诉你。”
  “如何?”
  “无理你表哥爱谁,总比爱你幸福。”
  锁锁咀嚼这句话,最终说:“你总爱奚落我。”
  谈笑这么久,都不能驱走落寞。
  锁锁终于说:“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来,送我出去。”
  南孙喃喃说:“柏斯。”
  到市区天其实已经完全黑透,但是霓虹灯宝光闪闪不肯罢休,照亮半边不夜天。
  南孙示意锁锁看,“你敢保证不想念我们。”
  锁锁被她的婆妈激恼,“我总不能留在此处腐烂,每个人情况不一样。”
  南孙与她分手,回到家才知道永正等他良久,已经吃过饭,并且在沙发上盹着。
  蒋老太对南孙说:“永正真好。”
  南孙点点头,他一点架子都没有,这是事实,但嘴巴不服输,“我也绝不装腔作势。”想到一些人收入多一点,便嫌地下铁路车厢臭。
  她到厨房煎了鸡蛋做三文治吃。
  婚后就失去这种自由,南孙惆怅地想:在女佣人告假的日子,少不免要洗手做羹汤,她连牛肉炒菜心都不会,只懂炒蛋烩蛋蒸蛋。
  这样的黑慕,要待行过礼才给永正知道。
  “南孙。”永正起来了,进厨房找她。
  “麻烦给我做杯茶。”
  然后两人齐齐说;“我有话跟你说。”
  南孙说:“你先。”
  “不,你先。”
  这大概就是相敬如宾。
  永正说:“这件事有点复杂,还是你先讲。”
  “我也不知如何开口,不如你先说。”
  永正笑了,他踌躇半晌,“你真要从头开始,南孙,你记不记得我有个做医生的表亲?”
  南孙脑子一片空白,摇摇头。
  永正轻轻说她:“下了班,往往累得自己姓什么都忘记。”
  南孙怪叫:“你的亲戚奇多,生王熟李,一表三千里,谁记得。”
  “那天你也这么说。”
  这倒提醒南孙,“啊是,确有这么一个人,我记得他问你,锁锁是要锁住谁。”
  永正说:“对了,就是他。”
  “哎?”
  “朱锁锁,锁住了他,你知道吗?”
  “什么?”
  “这家伙,自澳洲来度假,一待四个月,就不回去了,今早特地来找我,把喜讯告诉我,原来就是那一夜,他认识了朱锁锁,现在就要结婚了。”
  南孙不待永正说完,已经把整件事融会贯通。
  原来如此。
  原来是为了这位小生。
  “锁锁嫁给他?”
  “她终于答应跟他到澳洲去结婚。”
  “柏斯市,是不是?”
  “正是,咦,你怎么知道?”
  南孙点点头,心中疑点一扫而空,也着实地放下心中一块大石。
  “我这位老表自幼移民,在彼邦修炼成才,人品不错。”
  “一定。”
  “对了,你要同我说什么?”
  “我?啊是同一件事,锁锁说她要移民。”
  “真值得高兴。”可见永正也替锁锁担心。
  南孙又帮着好友,“像锁锁这样的人才,要远嫁到那种地方去打理一头家,机会怕还是有的。”
  这话已经说得很婉转,南孙知道这不过是锁锁的一个退路,并不是什么心愿,是以适才谈了整个下午,都没有提到那位仁兄尊姓大名。
  永正当然不知道有这样的事,喜孜孜同南孙说:“姻缘这件事,全凭机会率,我根本不知道那晚你会吧锁锁带来,当然更不知道老表会爱上她,今天他来谢媒,我还莫名其妙。”
  南孙点点头,早一年即使遇上了,也没有用,锁锁才不会看他,这位表哥来得恰是时候,碰巧一连串的事,令朱锁锁筋疲力尽,但求有个地方可以避一避风雨,管它是巢是穴。
  就这样被他得了去。
  永正说下去:“譬如说我第一次遇见你,那一天,大丹狗忽然烦躁不安,只有我一个人在公寓,只得拉了它出来,当时我考虑:到佩德斯呢还是享汀顿呢,因为想买报纸,所以经过报摊,就在小径上与你相遇,机会有多少?一亿分之一,可能一兆,只要迟到三分钟,你可能已经走掉。”
  南孙不语,过一会儿她问:“难道不需要努力?”
  永正笑:“要,怎么不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取得你的电话。”
  “这些年来,我一直相信人力胜天,做得贼死。”
  “婚后要不要暂停?”
  南孙警惕,来了。
  总是这样的,他们都希望配偶留在家中提供酒店服务,假如女方一定要出去做事,累死是活该,没有人会感激,因全属于志愿。
  只听得永正又说:“又是鸡蛋三文治,够不够营养,不是咸牛肉就是这个,你还会不会别的?”
  南孙想:来了。
  “我有种感觉你厨艺认真马虎,告诉我,你还会做什么?”
  南孙答:“吃喝嫖赌。”
  锁锁只拿着一个小行李袋就上飞机。
  南孙带着爱玛去送她,问:“你的那一位呢?”
  锁锁答:“他先过去部署。”
  南孙点点头,同爱玛说:“跟妈妈说再见。”
  爱玛只是看着锁锁,不说话。
  母女出奇的相象,眉目如画。
  南孙问:“谢家从头到尾没有提到爱玛吗?”
  锁锁摇头,“谢家要多乱有多乱,老婆妾侍的孩子都赶在一间公寓雇两个女佣带,像托儿所。”
  南孙无言。
  “快做新娘子了,振作一点。”
  “你也是呀。”
  “我?”锁锁笑。
  南孙怕她又无故自嘲,故此没话找话说:“结婚也不过是另外一种生活方式,千头万绪,恶口不简单,少女中了童话的毒,总以为结婚是一个结局,等发觉是另一概开头时,难免叫苦连天。”
  锁锁喝一口咖啡,苦笑,“你看,好景不再,你我在咖啡室坐了超过三是分钟,都没有人上来搭讪。”
  南孙笑。
  就在这当儿,隔邻一位少妇忍不住把身子趋过来说:“这小女孩太太太可爱了,有三岁没有?”
  南孙回答:“三岁两个月。”
  “如果我有这样的女儿,短几年命又何妨。”
  南孙看着爱玛,“有时候也很顽皮的,是不是?”
  “叫什么名字?”
  南孙礼貌地敷衍少妇。
  锁锁拿出香烟,点起来,是的,吸引注意的不再是她。
  南孙看着表,“时间到了。”
  她目送锁锁进禁区。
  锁锁不可救药地穿着高跟鞋,窄裙子,一枝花似的,此志不渝。
  南孙仍然不替她担心,七四七飞机上几百个乘客,还怕没人搭讪,使朱锁锁精神得到安慰。
  小爱玛这个时候忽然问:“她还会回来吗?”
  南孙不知如何回答,恐怕连锁锁也不知就此打住,抑或假以时日,卷土重来。
  锁锁连长途电话费都省下了,数日后寄来一张明信片,只有潦草的两个字:平安。
  搬了新家之后一个月才举行婚礼,南孙自嘲人早已过户,不必轿子去抬。
  祖母问准了南孙,周末在家举行祷告会。
  南孙在公司一直忙到黄昏,还不忘买糕点回去,老太太喜欢栗子,爱玛喜欢巧克力,她自己次咖喱角,永正专挑苹果卷。
  驾驶着小小日本房车,路程足有四十分钟,到了家,永正的车还没回来,车房一边空着,南孙反而放心,她最怕他等她。
  拎着盒子进屋,祖母的教友正与她聊家务细事。
  南孙听得那位太太抱怨:“一年一个,全是女孩,连她们母亲,四个女人,叽叽喳喳,吵煞人。”
  蒋老太笑,“女儿有什么不好,孙姐妹,我老老实实同你说,儿子女儿是一样的,只要孝顺你就行。”
  南孙在门外打个突,简直不相信双耳。
  她真真真真没有料到有生之年,还能自祖母口中听到这样的公道话,一时手脚不能动弹,僵住在那里,鼻梁中央却一阵酸热。
  过了像是起码一世纪,南孙大气都不敢透一口,悄悄偷回楼下,走到厨房,用纸巾擤擤鼻子,泡一杯茶,坐下来喝。
  她看着女佣把糕点取需放玻璃盘子上,捧上楼去给老太太先选。
  趁永正还没有回来,蒋南孙痛痛快快哭起来。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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