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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姓林,叫林展翘,我独居,没有丈夫,是个独身女人。 自我介绍就这么多。 至于我的名字,我不大明白“展翘”是什么意思,恐怕是父母想要我做大展鸿图者中的翘楚,如果开珠宝店,倒是个现成的铺名:展翘公司隆重开幕……不过我成年以后很少用到中国名字,我有个英文名字叫JOY,快乐,林快乐。 我倒并不是不快乐,我的职业很好,在一家“名校”教中五会考班的英国文学与语文,我自己在大学修的也是这两科,一级优等生,跑回来教老本行,轻而易举。晚上改卷子,同一个题目的作文看四十到八十篇,觉得人生并没有真谛,做人就是混饭吃。 我的生活很沉闷,星期日看MuppetShow,大笑一场,不想呆在家中的时候,找张佑森上街。呵对,张佑森这个人。我应该如何介绍张佑森这个人? 他是在读中四的时候认得的,开舞会,他清我跳舞,跳完之后念念不忘,约我去看电影,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十五年前到现在,他没进步过,当时倒是出色的小男孩,个子高,面目顶清秀,功课也好,常帮我做代数。可是小时了了,长大就不长进,整个人没一处像样的地方,连说话都不伶俐。 每次出去与他吃饭总是由我叫菜,他慢,又钝,又迟疑,连伙计都等得不耐烦,并不是个好伴侣,但我们是朋友。我很少把烦恼告诉他,我想他不会明白,不过我们在周末偶然也去看一部电影,不说什么话,只是坐在那里看戏,看完说再见回家。 我不明白张佑森的内心世界,也从不企图明白他。中学毕业以后他到浸会书院去念过几年书,我在伦敦大学,玩遍欧洲。 回来以后见面,难免说起枫丹白露。日内瓦湖,他瞠目以视,我问:“你去过哪里?”他答:“澳门。” 我很厌烦他,一年不见他面。 后来又主动约他看戏,因为大家熟得紧,不必挂面具。 穿条粗布裤,一件球衣,光着脸,大家又回到十五岁的时候,无拘无束。 张佑森似乎永远有空档,我约他他总有空,但是他极少主动建议上什么地方。他是那种面粉团。要他长点短点是不成问题。 隔很久我才知道他在政府机构做事,薪水居然也有四千多元。我心想:四千多请这么一个人,真是糟蹋纳税人金钱,太令人不服气。 这便是张佑森。有时我也希望他是个理科高材生,麻省理工学院太空物理科博士,那么我们可以谈恋爱,甚至谈婚事。不过他很快乐,这就够了,头脑简单的人永远是满足的。 我跟赵兰心说:“真是卑鄙,这么看不起一个人,又跟他约会。”不是不惭愧的。 赵兰心,我的同事,是个聪敏的小姑娘。“但是他对你好,而且他从来没叫你流过半滴泪。”她说。 我笑出来,“这是真的。” “还不够吗?”赵兰心问。 我问:“这样便够做一世夫妻?” “保证是一世。”赵兰心笑。 “或者我会嫁他。女人到了时间便得结一次婚,心理上女人有结婚的倾向狂,像候鸟在冬季南飞。遗传因子发作,便渴望结婚……真的。”我说。 “你不相信婚姻?”赵兰心问。 “并不。我不相信。但这么多女人都迷信,想来是不会错的,你看学校里这么多女教师……只有你与我是独身,”我大笑,“我们很快会被打入狐狸精类。” 她伏在桌子上大笑。 兰心是那种个子娇小,男人会喜欢的女人。教员室常因她的笑声添增欢乐。这时候凌奕凯走进教员室。 凌奕凯放下书问:“什么这样好笑?” 我看他一眼,不出声。兰心对他很有意思,因此我很少与奕凯说话。兰心这种年纪,说她懂事,她又不是十分想得开,免得伤同事间和气,我很晓得应该在什么时候停止。 尤其是奕凯这种小伙子,最好有七个女朋友,每日一个,周而复始,而且都自备零用,随时请他吃饭。是,他便是那种人,有一次我。兰心与他出去吃中饭,帐单上拿上来才三十七元五角,他打着哈哈不肯付帐,我木着一张脸假装看不到,结果兰心乖乖的付掉,之后还并不气。兰心在别的事上十分精刮,应付男人也颇有一两手,遇到凌奕凯却又傻呆了,真没法子。 这当下奕凯过来问我:“今学期教什么?” “仍是莎士比亚与汤默斯哈代。”我说。 “我知道少不了狄更斯。狄更斯是年年有的。”不知道为什么,我老不能忘记那三十六元五角。一个年纪轻轻的男人,衣装煌然的与两个女人出去吃午饭,三十七元五角的帐都不肯付。这年头谁又杀过人放过火,我很看他不起,认为这样的人就是坏人。 所以那日问我家的电话号码,我干脆的说:“我家中没装电话。” “呵,老姑婆爱静?”他自以为幽默的说。 “是。”我简单地回答。 是又怎么样呢,再做十年老姑婆也轮不到他担心。 相形起来,我明白为什么张佑森不讨厌,张佑森就是那么样的一个人,他也不故作风趣,也不装作聪明,更不懂得欺瞒,他就是老老实实的一个蠢人。 “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在教书?”他故意讨好我。“因为我要付房租。”我冷冷的说。 兰心在那边笑起来,“有时候你的口气真像老姑婆。” “是,我的确是老姑婆,真奇怪,”我说,“为什么做老姑婆有人取笑,离婚妇人反而争取到全世界的同情?你想想,天地还有正气没有?” “所以非结一次婚不可。”兰心说。 凌奕凯说:“哦,原来还有这种理论,” 我住了嘴,我害怕男人在女人说话的时候搭嘴,我打开《咆吼山庄》拟测验题目。 凌奕凯凑近问我:“下星期去看电影好不好?有几部好片子。” “都看过了。”我说。 “那么出去吃饭。”凌奕凯说。 “没空。”我说。 “不想见我?”他问。 “我怕忖帐。”我看到他眼睛里去。 他忽然被我刺到最痛的地方,整个人一震,然后涨红了脸了,说不出话来。 我取出书本走出教务室。 上完那节课在走廊遇见兰心,她抱怨我:“你也太小器了。” 我冷冷看她一眼,得罪她的心上人了。 “是我让奕凯叫你去看电影的,你老在家呆着不好。” 我不想与兰心吵嘴。她怎么晓得我没地方可去?我有约会还得像她那样大锣大鼓的宣传不行。她也太关心我了,好像我不识相似的——她与男朋友是提携我去看一部电影,我居然情愿在家坐也不识抬举。 “谢谢你,我有事。”我淡淡的说,“不想上街。” 她笑笑,“唉你这个人。”走开了。 我不是不喜欢教书,孩子们顶可爱,只是同事的素质……一个个是模子里印出来的,想的一样,做的一样,喜爱又类似,追求的也就是那些东西。在他们之间我简直要溺毙,而且一举一动像个怪物。 如果不是为孩子们……我的学生是可爱的。还有教书的假期多,暑假躺在沙滩上的时候——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我叹口气。 想要长期伴侣便得侍候丈夫的眼睛鼻子,做独身女人干什么都没个照顾,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孩子们喜欢我。 男女学校的学生早懂事,十六七岁的少男少女正在渡过他们一生人当中最美丽的时刻。这一代的女孩子比我们一群处处胜一筹:身材,面貌、智能。她们发育得堂堂正正,父母养育她们是责任。我们成长的过程偷偷摸摸,寄人篱下,当年父母养我们是恩惠。 我真羡慕他们,他们受父母的训,不必聆听:“当初我养你一场……”这种话。他们懂得回答:“我从没要求被生下来过。” 他们理直气壮,所以眼睛特别明亮,嘴唇特别红,皮肤特别油润。天之骄子。 像我们班上的何掌珠,十六岁零九个月,修文科,一件蓝布校服在她身上都显得性感,蓝色旗袍的领角有时松了点,长长黑发梳条粗辫子,幸亏班上的男生都年轻,否则都一一心跳而死。何掌珠身上有点婴儿肥未消,倒不是属于略胖的那种,但不知为什么,手腕与小腿都滚圆,连胸脯都是圆的,见过她才知道什么是青春。 问她是否打算到外国升学,她答道:“苦都苦煞了,香港大学可以啦,然后暑假到欧美去旅行。” 她爹是个建筑师。她在十五岁时候便到过欧洲,问她印象如何,不过耸耸肩,不置可否,凡事太容易了,没什么味道。 值得一提的是何掌珠功课很好,英文作文词文并茂,有些句子非常幽默,偶尔利用名作家句子讽刺一番,常看得我笑出来。教足她三年,看着她进步,心中也有愉快。 有时候我也与她及其他的女孩子闲聊,名为师生联络感情,实则是向老师撒娇,她们早已懂得这一套。 ——“蜜丝林是我们老师中最漂亮的。”拍马屁。 (不知为什么,英文书院中的女教师都被称为“蜜丝”。) “蜜丝赵也漂亮。” “不过穿得小家子气。” 我说:“别在我面前批评别的老师。” “背着你可以批评吗?”一阵嬉笑。 等她们看到世界,她们便知道做人是怎么一回事。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惭愧,哦,我是妒忌了,怎么可以有如此恶毒的想法。 “蜜丝林,你在什么地方买衣服?”何掌珠问道。 “街边档口。”我答。 “恋爱时应该怎么做?” “享受。” 又是笑。女学生子永远只会咭咭笑,她们活在游乐场中,没有一件事不是新鲜的,在她们眼中,一切事物都鲜明彩艳,爱恶分明。 “蜜丝林,为什么你没有男朋友?”河掌珠特别顽皮。 “谁说的?谁说我没有男朋友?”我微笑。 “都这么说。” 都这么说。 我明白了。 周末张佑森约好十一点来我家,结果十点十分就到。我问:“你有没有时间观念?我才起床。”很烦。 张佑森做事永远得一个“错”字。 我递给他一叠报纸杂志,“你慢慢读吧,我要梳洗。” 他也不出声,坐在那里看起报纸来。 一会儿我烧着的水开了,水壶像婴儿般呜咽,他又走到厨房去。我到厨房去阻住他,“佑森,你在别人家中。坐在客厅中央,别乱跑好不好?这里不是你付的房租,你规矩点,守礼貌行不行?” 他仍然回到客厅坐下,不声不响。 张佑森是这么一个人,早是个笑话,那时运动会。他的中学离我们中学近,跑完步体育老师允许他用我们的淋浴问,结果他每次带着肥皂毛巾来——笑死女生,真笨得不像个人。而结果我跟他耗上了。全校公认最聪明的女生跟他泡,他福气不是没有的。 每次约会,一切事宜都由我安排,像今天,我说:“我们先去吃中饭,然后买票,买好票我到超级市场去购物,你如果没有兴趣,便到图书馆去坐一下。” 买完票回来的时候,他把路边建地下铁路的泥浆也踩回来,一进门踏在那条天津地毯上。 我说:“佑森,请帮个忙,你贵脚抬一抬,我地毯刚洗过,不是给你抹鞋底的。” 他“哦”的一声,把双脚移过一边。 “佑森,”我叹口气,“你这个人是怎么活了三十年的?” 他仍然不出声。 我与他对坐着,他没话说,我也不说话,次次都要我说话娱乐他,我累。 我笑说:“佑森,谁嫁了你倒好,大家大眼对小眼,扭开电视便看到白头偕老。” 他讪讪地看着双手。 “最近工作怎么样?”我努力制造话题。 “很忙。”两个字。 “忙成怎么样?” “很多女孩子都告假去旅行,所有工作堆在我头上。” “你也该出去走走,增加见闻,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他好脾气地笑,“我没钱。” “你赚得跟我差不多,我得付房租,你跟家人住。” “你比我多赚百分之五十。”他倒是没有自卑感,“我在分期付款供一层房子。” “呵,”我笑,“打算娶老婆了。多大的房子?一个月供多少?” “一个月两千多。”他忸怩的说,“分五年,四百多尺的房子,是政府居者有其屋计划那种房子。” “可是,你收入已经超过申请资格了。”我惊异。 他说:“我……瞒了一些事实。” 典型的香港人。我叹口气,你说他傻,他可不傻,他在世俗上的事比谁都会打算盘。地毯要是他买的,他就不舍得踏上去,一定。 “四百多尺……”我说,“比我这里还小一半,我的天,香港的公寓越来越小,怎么放家具?一房一厅?像我这里这样。” “你这里是三房一厅拆通的,怎么同?”他说,“也只有你一个人住这么大地方不怕。” 我说:“四百尺有窒息感,” “两个人住也够了。”他说。 我不想与他争执。他总有他的道理,他自己有一套。 “你父亲呢?将来令尊也与你住?”我问。 “是。”他答。 “如果你太太不喜欢,怎么办?”我问。 “不会不喜欢。”他说。 我不响,只是笑笑。听上去很美满……小夫妻俩住四百尺房子,有个老人家看大门,公寓粘一粘墙纸便是新房,像张佑森这样的人,也许对某些女人来说是求之不得的好丈夫,我嘲讽的想。 我们去看电影,两点半那场,因是儿童影片,观众拖大带小到三点钟才坐定,到四点钟又开始上洗手间。熙来攘往,吵得不亦乐乎。 我问佑森,“你闷不闷?” “不闷,我怎么会闷?” 我很闷。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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