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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太太一坐到牌桌上,臀部像黏着了似的,休想在十个八个小时之内离得开。 这是亲友都知道的事实。 每天必搓麻将,像人家上班那样,下午二时至六时,八时至十二时。 除非丈夫有应酬要跟着出去,否则牌桌是最佳休憩地。 牌搭子全是她娘家亲戚,两个表姐一个表姨,风雨不改,派车夫车子去接了来打,一个礼拜见七次面。 被年轻俏皮的亲眷如表妹素明见到了,只是骇笑说“惨过结婚”。 一切在牌桌上渡过。 佣人问买什么菜,她在牌桌上转过头去回答,孩子带回成绩报告表,她在牌桌上签署。 有一阵子沉迷炒卖股票,兼在牌桌上听经纪电话以及与牌搭子谈论股市上落,手一边赌,嘴还在讲赌。 坐惯牌桌的女士们,身段无可避免,最终会变成一只梨子那样,因为全然缺乏运动,上围退化,下围越坐越是发达。 洪太太自不幸免。 洪太太在嫁人之前,其实颇为瘦削,可是这个月胖几安士,明日又把几安士,节储起来,就甚为壮观,她未致于成为庞然巨物,可是足以妨碍她穿名贵衣饰穿得漂亮。 于是渐渐也不甚打扮。 这是一个夏日下午,二匹半冷气机宁静地操作,洪府四位女士如常搓起牌来。 有什么比细小的塑胶牌互碰而发出的声音更加清脆呢,清风明月、鸟语花香,与这四位女士有何相干呢。 有人按铃。 洪太太权威地皱了皱眉头,“什么人?速速打发他走。” 佣人去开门,半晌前来通报,“是洪先生的妹妹。” 老式佣人至势利不过,她自洪太太手中取薪水,如果是洪太太的妹妹,则客气地称二小姐,是洪先生那边的亲戚,则乱叫一通,省事省力。 洪太太并未离开牌桌,那是不可能的事,这是她的家,她是她家的主人,她爱怎么样便怎么样,何用讲礼貌修养这等无聊的事。 一边搓牌一边闲闲地问:“什么事?” “没说。” “叫她进来吧。” 洪杏芝片刻便进麻将房来。 洪太太腊一瞄小姑,笑一笑,“什么风吹来,请坐。” 她目光凌厉,一眼看到小姑的表情,像是有话要说,槽,莫非又是一个开口求借的夫家亲戚。 “怎么会有空?”先得拿话压住她,好叫她开不了口,使她没趣,知难而退。 这时,牌搭子们笑说:“不介绍给我们认识?” 洪太太答:“唏,人家是女强人,怎么会看得起我们这种货色,哈哈哈哈哈。” 洪杏芝只得笑笑,“我去看看囡囡。” “她在房内做功课。” 一会儿佣人盛了蛋糕上来。 “谁买的?”洪太太诧异。 佣人答:“客人。” “呵,”洪太太笑,“这回叫她蚀本了,”随即同娘家亲戚道:“不能略松,不然他们会顺着杆子上来,一定要无时不刻地冷落他们,叫他们不贪肆。” 牌搭子天天在此开饭,输了还拿车钱走,赢了则袋袋平安,自然唯唯诺诺,管它公理何在。 洪杏芝没听到也知道大嫂在说些什么。 多年的亲戚了,大嫂对夫家上下人等一点归属感都没有,尽管人称她洪太太,尽管孩子们都姓洪,可是她管她自成一国。 洪杏芝看了看侄女的功课,聊几句,便到麻将房向大嫂告辞。 洪太太眼皮都不抬,“有空再来。” 洪杏芝走了以后,牌搭子问:“她有事吗?” “管她呢。” 洪杏芝的未婚夫翁敬和在门口等她。 见了杏芝,迎上来,“你说了没有?” 杏芝摇摇头。 翁敬和搔搔头,“不是已经决定同她说吗?” “没有用,她自信心太强,盘踞那个家,像山寨王似,她以为我上门去问她借钱。” “对你很冷淡?” “不重要,告诉她也没用,她会以为我故意打击她。” 翁敬和说:“那就算了,你已尽力。” “是,她若把我拉到一旁,问我有什么事找她,我一定和盘托出,可是她眼与手没离开过牌。” “没关系,”翁敬和挺幽默,“吉人天相。” “其实,何劳我多嘴,她那三个牌搭子全知道那事。” “那为什么不说?” “事不关己,己不劳心。” “知君之禄,忠君之事呀。” “那里还有这种忠臣!” “他们可是她娘家的人。” “大嫂的气焰神功不大认人。” “来,让我们去看电影。” 洪杏芝并非上门去借赊,洪杏芝想去警告洪太太,她丈夫洪保之在外头已与一欢场女子同居。 倘若洪太太离开过牌桌,她一定也会听到这个消息。 但是她没有。 她即使离开洪宅外出,也不过是到朋友家应战。 洪杏芝说:“不去理她了,这是她那些太太们的典型下场,都会中每天上千成万的类似个案正在发生中。” 翁敬和不出声。 他有他的烦恼,那里有时间去管别人。 杏芝与他在一起足有三年,他一直想搬出来住,却没有能力,薪水虽然不错,但父母一直向他要家用。 这样下去,他顾得了那头家,一定顾不了自己那头家。 家人视杏若为假想敌。 他们不喜欢她其实一点理由也没有,他们不喜欢翁敬和任何女友,长子一旦结婚,想必失去经济支持,为个人利益他们敌视杏芝。 杏芝一次苦笑道:“我男友是好儿子,我兄弟是好丈夫。” 这两句话也就把她的环境描述得十分清楚了。 翁敬和的母亲年纪并不大,但是心态与年龄并无关系,她摆明车马不欢迎洪杏芝进门。 过两日,翁敬和在办公室里接到母亲患急症进医院的消息,因为医院离洪杏芝的写字楼才十分钟车程,他着她先去照顾。 可是翁母却借病装疯,一见洪杏芝便叫嚷:“我要见的是敬和,不是你!你凭什么代表敬和?” 是那次,洪杏芝决定与翁敬和分手。 她一声不响回到公司继续办事至下午六时。 然后与同事周碧荷去吃饭聊天。 “那翁某有无向你致歉?” “他已忙得晕头转向,算了,不了了之。” “有些男生日理万机,气定神闲。” 杏芝承认,“他不是一个能干的人。” “那你就不必太牵挂他了。” 否芝感喟,“说得也是。” 碧荷笑笑,“而且你看着好了,翁家会有报应,将来,翁敬和势必要娶一个厉害精刮到极点的女子,把翁母治得死翘翘。” 杏芝嗤一声笑出来。 “不信我周半仙?走着瞧好了。” “有那么灵?” “物极必反,翁敬和不可能一生一世不结婚,当不予计较的女子统统知难而退,自然只剩下巴辣的纠缠到底的女子,这是简单的推理。” “那么,”杏芝举杯,“恭喜翁敬和早日自火焰跳入油锅中。” 碧荷大笑起来。 “你同我放心,恶人自有恶人磨。” 杏芝肯定她见了将来的翁太太,会向之三鞠躬,以示感恩。 “碧荷,你既聪明又漂亮,是我们这等蠢人的明灯。” 碧荷沉默,半晌讪笑,“我聪明?” “当然。” “聪明女在廿一岁之前已经赚够一亿随时退休读书去了。” 杏芝不语,她知道碧荷的事。 碧荷口中的聪明女,指她妹妹玉荷。 玉荷是女演员,不知怎地,也没拍过几部戏,就已经红起来,有个非常富有的男朋友,什么都愿意奉献给她,一下子把父母往山顶挪,吃得好住得好,现在共拥有三辆名车。 忽然说累,要去读书,不再工作,男朋友团团转,又忙着人替她找学校…… 碧荷说:“她一直是家中公主。” 杏芝惆怅,“人是有命运的,何况她长得那么漂亮可爱。” “不美当然不行。” 杏芝笑不可仰,“请你打开报章杂志研究一下那些夫人们的尊容。” 碧荷嗤一声笑出来。 可是这个时候,她们口中得天独厚的小公主却正在闹情绪。 豪华宽大的客厅,一尘不染白色的装修与家具,女主人板着脸,在地毯上踱步。 片刻,她忍不住,拨”个电话,“叫杨先生来见我。” 那边秘书耐心地回答:“杨先生在纽约开会。” 周玉荷忽然这样说:“限他一小时后在我家出现,不然我招待秘闻周刊记者。” 用力摔下电话。 她年轻好胜、冲动,她看著名贵镶钻的手表,准备六十分钟一过便拨电话给报馆。 可是电话铃响了。 玉荷当然知道这是谁。 她取起听筒,冷笑一声。 那边开口,“我真的在纽约,怎么赶得回来?” “我多给你廿四小时。” “有什么事,在电话说也一样。” 玉荷不由得心酸,现在他已不愿见她。 但她是个聪明女,知道事情结局必然是这样,便冷冷说:“分手亦不用避而不 见。” “你有什么条件说吧。” “一亿。” “此刻你住的房子用的车子马上替你付清款项,外加一千,不要就随你。” “你答应过三千。” “一千五。” “两千,不能再少,我要生活。” 姓杨的实在不愿多讲,“你不能提到我的名字,否则我总有办法对付你。” “什么时候付款?” “区律师会同你联络,放心,我从不欠女人钱。” 像乞丐那样打发了周玉荷。 玉荷刚想站起来,又接了一通电话,是她母亲打来的,唷嘀咕咕,尴尬地笑笑向她要钱,“弟弟想买跑车、妹妹欲到欧洲旅行、你父亲想移民到温哥华,你请杨先生替我们打点一下。” 玉荷不作声。 半晌她才说:“我想想。” 挂了电话,她也不悲秋,一迳联络区律师。 她俩在办公室见。─ 门一关,玉荷开门见山,“我要卖房子。” 区律师点头,“明智之举。” “然后到外头去跑一趟。” “我可以替你办手续。” “你的费用──” “我会向杨先生算,他不会介意,不过你知道他脾气,这件事千万别在人前人后透露片言只字。” “我明白。” “再见,周小姐。” 玉荷忽然转过头来,看着区律师,“你为阿杨服务多年,像我这种女人,见太多了吧。” 区律师不语,只静静看着周玉荷。 玉荷离去。 在停车场,她被三条大汉截住,其中一个对她说:“记住,切勿恐吓勒索杨先生。” 三个人轮流给了她十来个巴掌,把她推倒在地。 周玉荷受袭后想爬起来,可是满脸血,终于不支,趴倒在地。 由一途人把她扶起二小姐,我替你叫救护车。” “不,”她咬紧牙关,“送我到私家医院。” 那年轻人略为犹疑,居然照办。 玉荷的伤势并无大碍,止血、敷药,留院观察。 那个年轻人留下了卡片,她拨电话向他道谢。 他叫李尚杰,是一间中型贸易公司的主持人。 他来探访她,叫她“周小姐”。 原来他一早知道她是谁。 她大方地招呼他,“那日摔一跤重的,幸亏你扶我爬起来。” 李尚杰看着她,血污已经洗净,瘀肿消褪,仍然是个粉妆玉琢的美人儿,比银幕上还要好看,他心甘情愿听她差遗。 周玉荷也正想有个人跑腿办事,于是留他喝咖啡。 身边反正有点钱了,这次可不必太过计较人家的身家财产了吧。 说到搬家,那姓李的年轻人忽然问:“是要套现吗?” 王荷点点头,“搬到小一点的地方去。” 那年轻人不动声色,“卖给我好了,然后,我把公寓租给你,你仍住这里。 玉荷、心一动,想不到他有实力,于是笑笑问:“租金多少?” “一季收一块钱。” 玉荷松口气。 她又何尝愿意搬走,像她们这种人,场面小一点都会叫人看不起。 她凝视李尚杰,“那怎么好意思。” 李尚杰不加思索,“只要你喜欢。” 李尚杰回到公司,立刻调动资金。 他是家中独子,李老先生知道了问道:“一时间调那么多现款干什么?” 李尚杰微微笑,“买房子。” “买那么贵的房子?” “准备结婚。” 李老先生一怔,也笑了,老怀大慰。 机缘巧合,被李尚杰逮住了机会,那正是周玉荷的一个关口,她说得对,由他把她自地上扶起来,她感激他。 三个月后他们便宣布婚讯。 玉荷相貌与言语均十分玲珑,最重要是,在这个虚荣的都会里,人人崇尚名气,李家并不介意娶周玉荷那样的媳妇。 过去?谁没有过去。 小家碧玉,银行文员,一般都有过去。 他俩在温哥华旅行结婚。 碧荷特地去观礼,在白纱掩映下,玉荷的确是个最美丽的新娘子。 周玉荷这一段,暂时告一个段落了。 李尚杰有一个小表妹,热衷表演事业,盼望表嫂提携。 “听说很黑暗?” 玉荷笑笑,“什么地方都有光有暗,一切看自己。” “能介绍一个经理人给我吗?” “你问准父母没有?” “十八岁啦,他们不反对。” 玉荷当然有关系,即时帮表妹作中间人。 银星机构是间有规模的经理人公司,一谈即合。 那个叫林子贵的小女孩很快被摔为玉女歌星。 玉荷已退出江湖,每日到贸易公司帮忙打点生意,十分有成绩。 她同姐姐说:“碧荷,不如你亦过来帮手。” 碧荷连忙摆手,“你是他们媳妇,有你足够。” 玉荷知道姐姐挺有志气,遂作罢。 碧荷终于称赞妹妹,“你也真不容易,夫家族大人多,个个摆平,娘家弟妹又难搞,居然也能满足他们。” 玉荷笑,“我尽力而为了。” 一日,两姐妹去喝下午茶,冷不防有人同她们打招呼。 转过头去一看,是位中年妇女,身段发福,满面笑容,冲着玉荷说:“大明星,不记得我了?” 碧荷有心看妹妹怎么应付,好一个周玉荷,不慌不忙,笑吟吟地说:“考我来了,怎么断定我不记得?” 那位中年太太笑道:“你说,我是谁?” 玉荷问:“说得出又如何?” “请你吃茶。” 碧荷只觉无聊,谁稀罕这一顿茶,可是玉荷却好耐心,只听她笑道:“你是尚杰三表叔的堂姐,是我们的表姑妈,蜜月返来,你与珍姨、红婶、玲表姐一起来探访过我们,坐一会儿就组牌局去了,没留下来吃饭,你是洪太太,我说得对不对?” 那洪太太目瞪口呆,过半晌,绽出笑声,“难怪你公公婆婆那么疼你,这下子连我过了几天,玉荷果然上门打牌去。 其余两位牌搭子还未到,玉荷陪洪太太聊天。 看到洪太太手上戒指,忙赞好看。 “你那只也不小呀。” 玉荷笑笑,“我只得三卡拉,不大不小,平时戴。” “我的也不过五卡拉而已。” “你看洪先生对你多好。” 此言一出,洪太太静了下来。 过一会儿她说:“不怕你见笑,老洪外头有人。” 玉荷并不意外,只是呵地一声。 洪太太说下去,“不是头一次了,我同他吵过,分开了,很快又有第二个。”颓丧起来。 玉荷很会说话,“换来换去,没有感情,不怕的。” 洪太太声音里像是有一线生机,“你真是那么想?” 玉荷点点头。 “我该怎么办?” “搓搓牌,吃吃燕窝,外头的事,何用管太多,今日报上大字标题南北也门内战,我还是首次知道也门是个国家,在地球哪一个角落呢?谁理它。” “玉荷,我真爱听你说话。”洪太太落泪。 玉荷只是笑。 “现在这个很年轻,他都不大回家来了。” “唔。” “是个歌星,表演行业的人会做戏。” 玉荷不出声。 “我不是说你,”洪太太慌了,“你不要多心,玉荷,你是出污泥而不染的一朵莲花。” 玉荷忍住笑。 一时好奇问:“她叫什么名字?” 洪太太恨恨地说:“叫林子贵。” 玉荷怔住,完全不动声色,幸亏这时牌搭子陆续来了,大家一闹,洪太太又高兴起来。 那夜回到家,玉荷立刻拨电话。 “于贵,你倒是在家。” “玉表嫂找我,我敢不在吗?” “明天下午一起喝茶吧。” “遵命。” 第二天,见到了子贵,玉荷立刻就知道这女孩子找到了后台老板,只见她浑身上下都是名牌衣饰,娇矜无比。 玉荷是过来人,笑眯眯说:“记者问起,只说是母亲阿姨津贴的。” 子宾对表嫂十分尊重,“找我有事?” “你认识洪保之?” 子贵一愣,“只是普通朋友。”她低下头。 “这人是亲戚,你是我表妹,洪某太太是我表姑,一表三千里,可是终归有点牵连。” 子贵不语。 “是普通朋友最好不过,俗云,兔子不吃窝边草,你最聪明,应当明白。” “多谢玉表嫂提点。” 玉荷笑了,“我早知道你最乖巧不过。” 暗暗吁出一口气。 喝完茶,周玉荷走了。 那林子贵取出手提电话打给姐妹淘,“媚媚,出来,介绍一个人给你,谁?洪保之,”笑,“我的男朋友?谁说的,男朋友怎么会推荐给你,人很爽快,没有麻烦,手段阔绰,出来吧。” 挂了电话,一个人坐着等。 脸上露出寂寥的神色来。 都会中数十万个似她这般找生活的女孩子,凭一点青春天赋,换取她们渴望的物质。 天公地道呢。 她有点舍不得洪保之,听说他太太根本不理他,整天只坐在牌桌上。 这是真的。 那么多事情发生了,洪太太照样坐在牌桌上。 “听说又换了人了。” 玉荷有点欢喜,只是不动声色。 “此刻又换了个钟媚媚,是模特儿。” 玉荷问:“你怎么知道?” “信用卡公司把老洪申请的附属卡单子寄到这里,被我看到帐单。” “原来如此。” “一个月花好几十万。”洪太太喃喃说。 玉荷唯唯诺诺。 “玉荷,我教你一道板斧,若有亲戚不知好歹,非治他们不可,手不能松,心不能慈,不然他们会顺着杆子爬上来……” ------------------ 文学视界 月儿扫描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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