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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涟漪今年廿七岁,有一个孩子。说得明确一点,她是个寡妇。 廿七岁还很年轻,但是从涟漪的心情来看,她仿佛已经有好几十岁了,她不问世事,凡事总是淡然处之,最多笑一下算数,衣着颜色极素,不是灰便是白,像是代表了她的心境。 幸亏她在教书,而且官立学校薪水相当丰富,养她自己与儿子是绰绰有余的。涟漪的心事很少有人看得出来,她并没有额外显露出她的悲伤,自然也极少展露笑容,在同事来讲,她成了一个谜。 也许是因为她长得好看,所以引人注意,好看的女人不管藏在那儿,老是有人注意得到,涟漪也不是例外。她的皮肤很白,眼睛漂亮,脸型好,要不是那么瘦削,可以算是美女了,大家猜想她小时候,定是个极明媚的少女。 涟漪除了上学放学,不从事任何活动,她的家住得很近,走几步就到了,但是从来不请同事到她家去坐,她的儿子长成怎么样,也没人晓得。 涟漪当然不是故作神秘,但是她实实在在成了个神秘人物。 同事之中有一个廿七八岁的青年,叫做简大全的,对她特别有好感,常借故问暖喧寒的,搞得涟漪很不好意思,但他既然尚未有明确表示,涟漪也不便训他一顿,叫他死了这条心。 周涟漪根本不想再结婚了。 简大全倒是越来越殷勤,中午甚至要陪涟漪回去吃饭,涟漪为了不想多费唇舌,最后一堂课往往不回教师室,一溜了之。 简大全本来是有一个女朋友的,年纪稍轻一点,只是皮肤又粗又黑,脾气也暴躁,在同一间学校任教,看到这种情形,心裹不快乐,时常闲言闲语,暂时也不管是不是为人师表了。 涟漪对这些一概不理,况且她对简大全一点特别感情都没有。 这一天涟漪正在教员室里改作业本子,简大全本来是有课的,他兼教体育,回教员室来取一点东西,瞧见涟漪坐在那儿,不禁大喜过望。 “周小姐。”他说。 涟漪淡淡的看他一眼,“什么事?"她问。 简大全涨红了脸,有点说不出口,“你一个人在这儿改簿子?“他问得极没意思。 涟漪说:“不,陈小姐也在那边。"陈小姐正是简大全的那位女朋友。 简大全显得非常尴尬,他降低了声音问涟漪,“周小姐,你,你今天放学让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涟漪答:“路很近,我一个人可以走得回去。” 简大全极其恳切的说:“让我与你走一程吧,好不好?” 涟漪让他看表,“三十五分钟一堂课,现在已过了一半,你再不去,学生就要造反了。” 简大全没有办法,只好拿起毛巾,临走前他说:“一会儿再讲。” 那个陈小姐脸黑如漆,呶起着嘴,非常气,又发作不起来,使劲用一支笔在纸上画。 涟漪叹了一口气,轻得只有她自己听见。 待下课,她一早收拾好东西,便离开学校。 没想到才走到一半,简大拿竟在后面追了过来,“周小姐!”他奔得上气不接下气。 涟漪顿时有点不高兴,她没有止步,只是看了他一眼,简大全连运动装也没换过,满身是汗,脸上带着焦急的表情,涟漪有点不忍,他显得是这样诚恳。 “你不是等我一等?”他傻气地涨纸看睑,“怎么一个人就跑了?” 涟漪很客气的说:“我见放了学,就收拾好走了,我记不起那么答应过。” 简大全颓然说:“是,你是没有答应过。” 涟漪再看他一眼,便说:“那我走了。” “慢着,涟漪,现在答应我好不好?”简大全又说。 “答应什么?”她问,皱着眉头,她并不喜欢简大全叫她的名字。 “让我陪你走回去。”简大全看着她。 “这条路并不是我的啊。” “这……”简大全也不管了,他一直跟在涟漪身后走。 涟漪住得很近,那是一间旧房子,“我到了。” “不请我进去坐坐吗?”简大全强笑的问。 “我要改簿子,简先生,我想你一定也会很忙,再见。” 涟漪根本不多说,用锁匙开了门,很快的掩上了,将简大全关在外面。 简大全在门外呆着,脸上一阵子红一阵子白,只好走了。 涟漪回到屋子里,老佣人阿伍出来问:“怎么了,外头有人吗?” “没什么,一个同事。”她走到自己房间去,脱下了鞋子。 “男的,还是女的?”阿伍小心的问,看着涟漪的睑,一面递上了杯热茶。 “男的,而且很讨厌。”涟漪苦笑着。 “怎么了?”阿伍笑着。 “没有什么。”涟漪问:“儿子呢?” “睡午觉。”阿伍答:“才睡了没多久。” 涟漪捧着热茶杯,微笑起来,“他是越来越顽皮了。” 阿伍说:“有时候真像他父亲,今早不肯喝牛奶,一鼓嘴,眼睛一溜的样子,就像透了。” 涟漪叹口气,“不肯喝牛奶,根本也是像父亲。” “他说牛奶有怪味道,不知道怪在哪儿。”阿伍说。 “不要讲了。”涟漪喝一口茶。 “太太,我弄饭去了。” “不急吧?” “早一点预备也好。” “那你去好了。”涟漪放下了杯子。 她将案头上的簿子移过来,拿起笔,便开始改簿子,一直到阿伍叫她吃饭。 她的日子便是这样过的。她只希望就此平静的过了一生,便算了。简大全令她觉得有点麻烦,她觉得心理上受着很严重的威胁。她不想对简大全多讲,但是不作明确表示,又无法令他知难而退。涟漪烦恼了。 “妈妈。”涟漪一回头,看见阿伍抱着她儿子进来。 涟漪笑,“这么大还要人抱,快点放他下来。” 阿伍把他放下了,一边说:“才三岁,也不算是很大。” “够大了。”涟漪说:“君儿,过来。” 君儿走到她面前,涟漪叫他张嘴,“你今天刷了牙没有?有没有听伍婆的话?” 君儿点着头,“有。” 阿伍说:“太太,吃饭了。” 涟漪尽量不使自己纵坏儿子,又尽力使君儿的生活正常,但是屋子里的寂寞感觉,连那只小狗也觉察到了。 君儿很文静,名字与性格很相像,涟漪将大部份精神放在他身上,小部份放在学校里,活得很宁静,如果、永远可以这样,她也心满意足了。 吃完饭,君儿与阿伍看电视,她回了房。涟漪喜欢茶,暖着双手,有种很好的安全感。 她想到了许多年以后的事,当君儿长大了,娶妻生子。她想她是会寂寞了。君儿将会有他自己的生活,她无意介入,凭她的节蓄,她可以生活得很好9 涟漪不想像其他寡妇那样,把儿子当命根子,紧抓不放。事实上即使是生命,她也觉得没有值得抓住的地方。 涟漪发觉自己想得太多,也许她根本不会活得那么久,看到儿子娶妻生子。 她又叹了一口气,坐在椅子上,不知怎地,竟然觉得有点累,睡又太早,不睡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书她是看得腻透了。 想了半天,她决定还是休息。 第二天清早,涟漪便起来了。回到学校,才进教师室,便有好几道目光朝她射来。涟漪心里知道,一定是陈小姐将事情大加渲染,告知众同事了。 简大全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有点懊恼的样子。他虽然不是面目可憎的那种人,但是涟漪讨厌他,因为这个人添增给她不必要的麻烦。 她照常地坐下,拿出笔记本子,不到一会上课铃响了,便到课室去。她始终未与简大全交谈过一句话,一眼也不看他。一个星期很平安过去了,没有什么事。同事好像渐渐不再注意这件事了。 但是一天涟漪正想替君儿换衣服出外到公园走走,简大全居然登门造访了。 阿伍去开门,回来的时候,一脸诧异,“太太,有客找你。” “找我?谁?”涟漪不以为意。 “他说姓简。” 涟漪马上锁上了眉头,“人呢?” “在门外。”阿伍答。 她嘘出一口气,“说我不在吧。” 阿伍应了一声,将门从新拉开了一条缝,告诉简大全,“太太不在。” 这样答覆,一定不会是真的,简大全像冰水浇头,但又死心不息,“请你转告周小姐,我是诚意来访的。” 阿伍是涟漪夫家跟过来的,听见“小姐”两字先觉刺耳,“我们这里只有潘太太,没有什么小姐。”她狠狠的把门关上了。 涟漪出来问:“怎么样?” “那个人是谁?真可恶!十足十像个登徒子!” “登徒子倒未必,讨厌却实在讨厌。”涟漪笑了起来。 “真是你同事吗?太太。”阿伍问。 “是。” “他想怎么样?”阿伍瞪起了双眼。 “谁晓得?” “太太,对这种人,你可要小心……” “我知道了。”涟漪抬起头来,“去看看君儿的衣服穿好了没有,一会儿阳光不见了,散步也是没味道。” “是是。”阿伍去了,一会儿便把君儿抱了出来。 涟漪披上外套,拖着君儿的手,到公园去了。 一路上缓缓走去,涟漪觉得心旷神怡,正在享受阳光间,冷不防简大全奔了过来。 “涟漪!”他叫道。 涟漪本来愉快的心情,被他这一叫,消失无踪,她冷冷的看着简大全。 简大全笑着,“我刚才去看你,老佣人说你出去了,原来你真的在外边。我一时没离开,在附近兜圈子,果然碰见了你!”他搓着两只手,神情很满足。 “呵。”涟漪答了一声,奇怪自己怎么老避不开这个人。 “你与孩子出来散步吧?”简大全蹲下端详君儿,“第一次见你的孩子,很好看。” 涟漪看着君儿,孩子有点好奇,但是露出了笑容。 “你叫什么名字?”简大全问他。 孩子笑,没有答他。 简大全已经很满足了,“笑起来很漂亮,这孩子真好看。”他再三的说着。 涟漪没去理他。 “你们往哪儿去?要不要坐下来喝一杯茶?”他问。 涟漪停下步来,“简先生,”她忍不住了,“你这样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简大全掏出手绢擦汗,“我不过是要,是要请你们喝茶。” “我们不想喝。”涟漪不客气的说:“我们今天是要出去到公园坐一会儿,请你不要打扰我们。” “那么,我陪你们到公园去。” “不必了,简先生,你请便。”涟漪有赶他走的意思。 简大全显得有点委屈,“为什么对我这么讨厌?”他问。 涟漪有点啼笑皆非,心头很气,但是不得不告诉他,“简先生,我没有讨厌任何一个同事。” “是不是我,自作多情?”简大全哭丧着脸问。 涟漪不耐烦了,“百份之一百是。简先生,你要是再这样下去,我只好要求校长替我转校。” 简大全脸色灰白,“你对我,难道一点好感也没有?” “一点也没有——简先生,我想我已经太浪费时间了,再见。” 涟漪一把抱起君儿,随手拦了一部街车,便跳上去走了,又留下简大全一个人怔怔的站着。 阿伍开门的时候,问:“太太,怎么这样快就回来了?” 君儿也有点不高兴,他喜欢到外边多走走,被母亲一手抱了回来,心裹不快活,一个人跑回房间去了。 涟漪说:“碰到了那个姓简的。” “他怎么了?”阿伍吃一惊。 “没有怎么样。”涟漪说:“给我一杯茶。” 阿伍替她倒了茶来,“太太,要不要吃点心?” “不用了,你去照顾君儿吧。” 涟漪过了一个安静的星期天。她觉得对简大全所讲的话,有点过火,但当时又气又急,不得不那样讲。 星期一,有点出乎意料之外,涟漪一到教师室,简大全就与她打招呼,笑容很好,他倒没生气。 她才坐下,简大全就低声的对她说:“周小姐,你有空吧?我想解释一下。” 涟漪本想不睬他,但是简大全忽然又称她为“周小姐”了,于是她说:“不用解释了。” 简大全说:“要的。”他苦笑,“不然你会以为我是登徒子,做人家师表的,可不很好听吧。”他嘲笑自己。 涟漪看了他一眼,同事好几年,倒觉简大全这份幽默感。 “周小姐,不瞒你说,我们同事,已经有三、四年了。我一向……很敬佩你。从敬佩转为爱慕,故此有些行为,显得过份了……请你原谅。我希望我们以后还可以做同事,做朋友。” 简大全说得是那么诚恳,一双眼睛流露出他的真感情,涟漪马上原谅了他。 “简先生,你要明白,我这一生,不愿意再起什么波澜了。我们依旧可以做朋友。”她说。 简大全的浓眉动了一动,“谢谢你。”他感激的道。 “不是我多事,简先生,我觉得陈小姐倒是你的好对象。”涟漪提示他。 “啊!”简大全搔着头皮,“是吗?” 涟漪不出声了,她微笑着。 “星期日我想了一整天,我的举止太轻浮了,没想到你这样便原谅了我,真使我喜出望外。” “不要这样讲。”涟漪说:“过去的算了。” 简大全优促的看她一眼,然后叹了一口气,夹着书到课室去了。 涟漪着着他的背影,对他印象完全改观。觉得简大全不过是冲动一点,傻气一点,人倒不是坏人。 经过这么一说,涟漪的心完全放下来了,反而对他和气了起来。 放了学,涟漪正在收拾课本,那个陈小姐过来,涟漪还以为她也是走来道歉的,谁知道她向涟漪白了一眼,咕哝了两句很难听的话走了。 涟漪很生气,但是想这种误会迟早都会冰释的,于是也不与她计较什么。 走到校门,简大全也在,看到涟漪,脸忽然之间涨红了,正欲借故避开,涟漪不想他太难堪,于是叫住了他。 “简先生,一块走吧。”她说得很诚恳。 简大全看着她,“你不会取笑我吧?” “怎么会呢?”涟漪反问。 “谢谢你。”简大全再三地道。 “为什么要谢我?”涟漪问着,想了起来,“啊,对了,如果你肯为我做一件事,我倒是要谢你的。” “什么事?”简大全显得很热心,他巴不得是可以为涟漪服务的。 谁知道涟漪却说:“简先生,陈小姐对我有一点误会,希望你向她解释一下,我就很感激了。” 简大全又偷偷的看了她一眼,有点懊恼,“我会向她说的,她这个人!” “年轻人总是这样的。”涟漪轻说:“感情冲动。” “你并不算老啊!”简大全抗议地说。 涟漪但笑不语。“我到家了。”她按铃。 阿伍出来开门,看见简大全,朝他瞪了两眼,个大全说声再见,便走了。 阿伍问:“又是他……今天有没有麻烦?” “没有。”涟漪说:“他向我道歉了。” “那样还算知书识礼。”阿伍点着头。 “君儿呢?” “他真是有趣,与隔壁的那位老太玩了起来,引得那个太太抱着他不肯放手,结果到他们家玩去了。” “去了多久?”涟漪不放心。 “才一会儿。”阿伍说:“我看君儿顶高兴的,便让他玩一会儿吧。那家人很可靠——” “我不是说他们不可靠。” 涟漪笑了起来,“隔壁是姓沈的对不对?做邻居起码有五六年了,怎么会不相信他们呢?” 阿伍说:“就是呀,大家都没来往就是了。” “就是他们老夫妻俩?”涟漪问:“以前不是还有个孩子吗?” “唉,今天沈老太对我讲,有那个儿子跟没有一样,往外国一跑,就不肯回来,在外头花天酒地的,信都不多来一封。” “结了婚没有?”涟漪问。 “没有!次老太想孙子都快想得疯了。”阿伍笑了起来,一脸的皱纹。 涟漪怔怔的,希望君儿大了,不会是那个样子。 阿伍看看她,想开口,但是终于又忍住了。 涟漪又说:“沈老太总有五十多岁了,儿子才十多廿岁,两代有距离,自然谈不拢来了。” 阿伍问她:“太太,我跟你倒茶去?” “好,浓一点吧。”涟漪说。 涟漪抽出本小说,看了起来。没一会儿阿伍拿来了茶跟点心。 她问:“太太,要不要去把君儿叫回来?” 涟漪翻过一页书,抬头说,“不必了,他们会把孩子送回来的。” 阿伍微笑点点头,弄菜去了。 屋子很大,阿伍的拖鞋在木板地上发出的声音,带来了回音。 她才到厨房,涟漪便听见门铃响了。于是涟漪只好为阿伍去开们。果然是沈老太把君儿送回来了。 沈老太其实并不怎么太老,精神奕奕,头发漆黑,看上去不过是一个中年妇人而已。 “还你的儿子,”她满脸笑容,“潘太太,你儿子实在太乖了。” “过奖了,”涟漪抱过儿子,“你请进来坐一会儿吧。” 沈老太随后跟进来,“你们只有两母子住呀?”她问。 涟漪点点头,发觉君儿笑得很高兴。 “婆婆让我吃雪糕。”他告诉母亲。 沈老太忙说:“只有一点,不会吃坏的,请放心!” “没有关系,你坐呀。”涟漪招呼她。 阿伍这时候倒来了茶,把君儿带走了。 “唉,”沈老太喝一口茶,“我们那边也只有两老,每天面对面,一句话也没有。” 涟漪微笑,她没想到沈老太有这么健谈。 “儿子又不争气,让学校轰了出来,说转到另一家去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叫他回来呢,也不肯!气死人。”沈老太一见人便发牢骚。 “他在哪儿?”涟漪笑问。 “在美国加州。听说那个地方希僻士最多,唉呀,要是他做了那个,我可就惨了。”沈老太苦笑道。 涟漪被她引得笑起来。“他有多大了?” “廿一岁了。”沈老太说:“还是这么不争气,我听人家说,希僻士除了戴花晒太阳,什么都不干,他不去追求女孩子,我哪儿会有孙子抱?” 涟漪拍拍沈老太的手,“你放心,廿一岁不过是孩子而已,现在男孩子结婚比较迟了。” 沈老太沮丧地说:“都是像他爹,那个死老头子,三十六岁才跟我结婚的!”说着她又笑起来,“算了,听天由命也罢。” 涟漪看着这位既风趣又爽气的老太太,不禁有点呆呆的,做人应该学她那样,涟漪想。 “你那个孩子,既秀气,又聪明,真可爱!”沈老太那副样子,像要把君儿吞下去了。 涟漪毕竟是个母亲,凡是母亲,总爱听人家赞美她的孩子。 “你们到我那边去吃饭吧,别弄菜了。”她又说。 涟漪抬起头来,“不要客气了,沈老太,阿伍已经在弄饭了呢。” “这样呀?”她有点失望。 涟漪微笑,“下次再打扰好了。” 沈老太也笑,“也好,那我先过去了。” 涟漪陪她到门口:“不送你,沈老太。” “你回去好了,我改天再来。”她笑着说。 涟漪也笑说:“再见。”她关上了门。 阿伍出奇的说:“这位老太,也真奇怪。”她收去了茶杯。 “年纪大了,总是这样,有什么办法?” “太太,”阿伍放下了茶杯,“有一句话我想说很久了,只是没有胆子。” 涟漪正在踏进房间,听阿伍这么讲,连忙转头,“什么话?”她看着这个老佣人。 阿伍有点不好意思,终于她吞吞吐吐的说:“太太,你的……年纪还轻,真的打算这样……算了?”她看着涟漪的脸色。 涟漪的心一紧,但随即装出轻描淡写的表情来,“阿伍,我还当你要讲什么,原来是这个。”她停了一停,“我就是打算这样了。” “太太,我跟了潘家哽咽卅多年,现在服侍你,别怪我多嘴。”阿伍有点懊恼,竟提出这种问题来。 “不会的,你去弄菜吧,我肚子有点饿了。”涟漪强笑着吩咐她。 涟漪看着阿伍走了,忽然觉得非常疲倦,她跌坐在椅子里,呆了半天,阿伍问的话反覆在她心里重述着:就打算这样了?就打算这样了? 涟漪一直逃避着这一个问题,但心中决定暗暗打了主意,准备一生都这样算数了,为了她自己,为了君儿,她觉得这才是最好的方法。 涟漪想着想着,眼泪自眼角流了下来。她自己也不觉得,直到发觉耳珠濡湿,才知道刚才哭了。 涟漪用手绢擦干了眼泪,叹一口气,感到头有点重,而且又有点冷,连忙抓过一件外套披上,往床上躺着。 没一会,阿伍站在门外问:“太太?” “唔?”涟漪一惊起来。 “饭菜好了。”阿伍说。 “你们吃吧,我不饿。”涟漪低低的说。 阿伍适才明明听见她说饿了,现在又说不饿,知道是她心境不好,更加懊悔出言不当。 “太太,出来吃两口吧。”阿伍轻道:“饿一餐不好。” “我头有点痛。”涟漪说:“不想吃了,你与君儿吃吧。” “我与你去拿两片药片来。”阿伍问:“要不要开灯?太太?” “不用了,你去吧,我躺一会儿就好的。”涟漪说。 阿伍默默的退出去了。 第二天清晨,涟漪想爬起床来,谁知才一抬头,便已经天旋地转,加上昨夜未睡好,有点虚弱,差点没摔下睡床来。涟漪连忙定了定神。 “阿伍!”她提高声音叫。 阿伍慌忙的走进来,“太太,什么事?”她一见涟漪脸青唇白,一手抓着床头,一手撑着身子,不禁吓呆了。 “阿伍,扶我一扶。”涟漪说。 “太太,你怎么了?我去叫医生!”阿伍连忙托着她。 “不用,我一定是昨天冷了一冷。”涟漪喘一口气。 “那也得看医生。”阿伍放下了一大半的心。 “君儿呢?”涟漪问。 “还没起床呢,你别挂着他了!我会照顾他的。”阿伍问:“去请个医生来吧?” “也好。” 阿伍将涟漪扶好,将枕头填得高一点,“太太,你等着,我去打电话。” “阿伍,”涟漪的声音也虚弱起来,“去告诉学校一声吧,随便通知哪个教师都可以,请他们替我代一下课。” 阿伍一叠声的应着,去了。 涟漪托着头,叹了口气,她觉得头昏昏沉沉的,眼皮不住的跌下来。 没一会儿阿伍便回来了,捧来了热水毛巾、热茶。 “两个电话都打过了。医生说马上来,叫我让你喝杯冷水,我想冷水不好,还是喝热茶吧,”她担心的说:“你觉得怎样?太太?” 涟漪摇摇头,“好像发烧了。” “唉。”阿伍给她毛巾,“学校里说没问题,听电话的人姓简——不知道是不是那个姓简的——他问得很详细,我说不是什么大毛病,不过是着了寒……” 涟漪点着头,喝了两口热茶。 “太太,你还是把身体养好一点吧,看你是那么的瘦削,风一吹就会倒的样子。”阿伍实在有点为涟漪担忧,一张脸显得更老了。 “阿伍,你别担心,每个人都会伤风头痛的,医生来给我打一针,便没事了,别吓着君儿。” “唉。”阿伍看她一眼,“你多喝两口茶!有事马上叫我,我去春春君儿醒了没有。” “你去好了。”涟漪摆一摆手。 她一个人呆呆的看着天花板,没隔多久,她听见门铃响,阿伍把医生引了进来。 医生是中年人,面目很慈祥,涟漪看见他,心神安定了不少。医生说她是受了风寒,打了一针,说明如果明日不好,当再来一次。 他留下药走了。 阿伍为了要让涟漪休息,故此带了君儿出去散步了。 涟漪一旦空下来,躺在床上,只觉得寂寞慢慢的侵了上来,平日忙着上课下课,改簿子考试,倒还一日一日熬得过去,如今病了一天,孤零零的躺着,不禁百感交集,真的伤心起来了。 涟漪心灰意冷,如果不是为了小儿子,她倒巴不得就此一病不起,死了算数。 如此想着,涟漪不觉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睡醒正是中饭时候,阿伍替她端来了一碗白粥,一碟子黄肉松。 “吃点吧。”阿伍恳切的说:“太太,当药一样好了。” 涟漪于是支撑起来,拨了几口。 “有好一点没有?”阿伍问她,一面递上药水。 涟漪喝下了药水。“哪儿就好得这么快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没听过?” 阿伍瞪她一眼,“你这就算是病了?不过是点头重脚轻而已。”她是不想涟漪担忧。 涟漪知道她的意思,于是微笑说:“根本就是这样,是你在紧张罢了。” 阿伍的心头一松,也笑了起来。 “君儿呢?”涟漪又想了起来。 “你老挂着君儿,被沈老太接去玩了。”阿伍说。 涟漪皱皱眉头,“常到人家那儿去,不怕人讨厌?” “太太,你可别这么想,他们是真的喜欢君儿。” “唔。”涟漪应了一声。 “太太,你最好再睡一觉。”阿伍叮嘱道。 “晓得了。”涟漪嘴里应着,手中却拿起了一本书。 “太太,别用力看书了。”阿伍又补了一句。 涟漪虽然嫌阿伍多事,但是这些年来,也只有阿伍一个人照顾她,关心她,除她之外,再也没第二个人了。涟漪一直没把她当作下人。 涟漪就这么的过了一天,等傍晚时,她的热度反而又高了起来,晚上阿伍只好在床边陪她。 沈老太把君儿送了回来,见到涟漪倒在床上,不禁呆了。她是又爽快又热心的人,看到这种情形,自然义不容辞,她说要留下照顾涟漪。 “阿伍,你们太太病了,怎么不告诉我?” 阿伍涨红了脸,“我……”她看涟漪。 涟漪说:“小事,何必到处宣扬?” “邻居,过来瞧瞧也是应该的”沈老太笑道。 “不敢当。”她说。 “你别起来,我一会就走的,”沈老太一只手已经按在涟漪额角上,“有点热。”她点点头。 涟漪看着她,感动起来,觉得她像母亲,一颗眼泪竟忍不住,暗暗的落了下来。 “明天还是得看医生,”沈老太摇头,“阿伍,你好好的看看你太太,我明天煮粥拿过来,大家都吃点粥吧,你也别弄还弄那的了,看看你太太是正经。” 涟漪听着她说了一大篇,心中倒有点开朗了。 “我走啦,你们也休息吧。”沈老太笑眯眯的站起来。 “谢谢你。”涟漪有气没力的说。 沈老太高高兴兴的走了。 果然不出她所料,涟漪第二天还是起不了床,只好着阿伍再打电话到学校去请假。 幸亏有沈老太过来陪着,否则涟漪也太寂寞了。涟漪渐渐觉得她真是个可爱的人物,她对人是这么的爽直,但是却从不探别人的私隐。 沈老太越谈越多,慢慢的就讲到她儿子、丈夫身上去了。 “老头子真是心硬,又固执,儿子去了这么久,竟也不写封信去追回他。”她一睑的不满意。 涟漪静静的听着。 “我那个儿子呢,又不爱写信,写了十封给他,不见得会回我一封,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既然平安,也就不用写信了。”涟漪说。 “可是总得有个讯息呀!” “男孩子多数是这样的。” “早知道,不如生女儿算了。”沈老太说。 涟漪微笑看。 “我煮的粥怎么样?”她问。 “很好,大概明天可以上课了。”涟漪说。 “何必呢?多休息一天,索性养好了再回去,学校又没规定老师不准生病!” “可是这总也是失责。”涟漪答道。 正在这时候,阿伍进来了,“太太,外边有人找你。” “谁呀?”沈老太代问了。 阿伍看着涟漪,“是上次那个姓简的。” 涟漪一怔,刚想回绝,但是沈老太问了。 “那是谁?” 涟漪说:“一个同事。” “叫他进来吧。”沈老太以为是女的,故此自作主张。 涟漪想阻止,但是又碍着沈老太,终于说:“阿伍,你去开门。” 阿伍看看涟漪,去了。 没一会,简大全便站在门口了。涟漪满以为他只会在客厅坐一下,没想到他会闯进房来,顿时皱起了眉头,一脸的不高兴。 阿伍也觉得他有点过份,“简先生,请你到客厅来用茶。” 简大全好像没听见似的,他一手抱着一大包水果,另一只手还有花,更趋前一步。 “涟漪,我见你一天半没来上课,心急了起来,你病势如何?不要紧吧?” 涟漪讨厌他无礼,冷冷的看着他。 简大全一眼看到沈老太,才觉得自己是过份了,只好尴尴尬尬的站着。 沈老太一看到是个男人,倒也有三分诧异,颇后悔自己鲁莽,没征得主人同意便将他请了进来,于是搭讪的说:“我去看看君儿怎么了?”便走出了房间。 涟漪看见沈老太出房去,更加恼怒,怕引起沈老太猜测,于是低声向简大全喝道:“你来做什么?” “我,我来看你。”简大全手足无措的说。 “谁要你看?”涟漪躺在床上,又动不了,又气又急。 “我们是同事,”简大全用手帕擦汗,“大家都关心你,把我推举出来探望你一下,顺便带点水果来。” 涟漪一听这个话,又发作不起来,于是侧着头,不睬简大全。 简大全站了一会,见没有一个人理他,自觉没趣,又对涟漪的脾性怪癖起了点反感。 于是他说:“我此次来,并无其他意思,请你不要误会。朋友之间,探访一下也属平常,既然你不欢迎,我走了。你好好的养两天吧。” 涟漪抬起头,他已经走了,涟漪听见阿伍为他开门关门的声音,心中有点懊恼自己多心,一急之下,头更加昏了。 沈老太走了进来,“对不起,”她道歉,“我没征得你同意,便把客人叫进来了,你不会怪我吧?” 涟漪看沈老太一眼,说:“我觉得更不舒服了。” “那我也不吵你了。”沈老太知道涟漪对刚才的事不愉快,于是也告辞了。 涟漪这一躺,却足足躺了一个星期,沈老太每天替她送粥来,简大全人虽然不到,却也托生果店送时果给她。涟漪益发觉得自己过份孤僻,看样子朋友都对她极好,只是被她的冷淡冲开了罢了。 涟漪特别感激的是沈老太。沈老太好似对她特别了解,像母亲一样的迁就着她,倒也没像开头那样来得频了,但是偶然来坐的时候,还是带来不少笑声。涟漪反而希望她常来,不来也挂住她。 病好以后,涟漪显得更瘦削了,一只手腕伸出去,细得看不见有肉,完全是一个病美人的样子,再加上咳嗽未愈,简直一阵风便吹得起。简大全看到涟漪这个样子,怒气全消,更加关心她,也不敢对她有一步越礼。简大全的女朋友,却越来越对涟漪起反感,恨不得咬她一口的样子。 涟漪的精神有点支持不住,茶喝得更浓了。她心情倒是好了很多,没想到一场病令她结交了沈老太这个朋友。 涟漪又想,如果简大全不是男人,倒也已经成了莫逆了,她自觉简大全对她一片诚意,有点对不起他,想尽量维持朋友的关系。 涟漪又觉得自己的脾气有改一改的必要,她对同事也亲善了不少。简大全没有骗她,大家确是为她的病担心了一阵子,她毕竟是寡妇,孤零零的一个人。 个大全不放先开口,只是关心的看着她。 涟漪放下笔,摊开手说:“我好了。”她微笑看。 “瘦了很多。”简大全告诉她。 “没有关系,只是谢谢你们关心。”涟漪说。 “应该的。”简大全说。 涟漪低下了头,继续改簿子。 “那位老太太,是你母亲?” 涟漪摇头,“邻居。” “你父母呢?”简大全忍不住问。 涟漪不出声,眼睛看着簿子,像个答不出老师问题的小女孩。简大全识趣地静默了。 他的那个女朋友却不服气,看见两个人好像谈得很开心,便借故走过来,站在他们面前看书。 涟漪向简大全一笑,简大全的脸全红了。 他侧过了头,走开了。 涟漪低头继续改她的簿子。 日子过得极快,涟漪的小转变人人可以看得到,她笑得比较多了一点,也讲得多了一点。 在这一个月当中,她让简大全二次送她回家,与同事们集体吃过一次晚饭。 沈老太与她更熟稔了,一有空便到她那儿坐,乘机打毛线,织了好几件小衣裳给君儿。她谈话的对象是阿伍多过涟漪。 一日她请教涟漪,说她想把儿子叫回来,不知道好不好,看样子有点担忧。 涟漪一时拿不定主意,于是她笑:“你那个孩子,究竟有多大了?我也不清楚。” “廿一岁了。” “那也不算太小了。”涟漪说:“已经成年了。” “就是这样才麻烦。”沈老太说。 涟漪失笑:“孩子大了才好,怎么反要说这种话。” “哼!小的时候当然巴不得他大,好省点辛苦,大了以后,什么都有自己的一套,话又不同那么讲法了。” 涟漪说:“上一辈也不好太自私。” “唉,也不是自私,我这么多年没看见儿子,总想见他一面吧?”沈老太反问。 “自然是。”涟漪说:“不过他还在念书,叫了他回来,学业怎么办?” “读书?他才没念书呢,听说跟几个孩子一道租了间公寓,花天酒地的,大概马上要吸毒了。” 涟漪问:“吸毒?他既然没写信,你怎么知道得那么详细?” “我有个亲戚在那边开餐厅的,什么都告诉我了。”沈老太道。 “那个亲戚是谁?”涟漪问。 “我的表姊。” 涟漪笑道:“那怕是老人家看不惯年轻人,也许他根本没有过份,住公寓,也很平常。沈老太,强逼他回来,他不一定开心的。” “你不赞成我叫他回来?”沈老太问。 “你打算把他叫回来吗?”涟漪反问。 “嗳。”沈老太说:“好不好?” 涟漪沉吟了一下,“沈老太,儿子是你的,最好你作决定。” “如果你是我呢?”沈老太问。 “做母亲的当然自私点,儿子在自己身边,也有个倚靠。”涟漪苦笑道。 “这就对了,”沈老太叹道:“我去拍电报,把他叫回来。” “他不回来呢?”涟漪问。 “我可以装生病。”沈老太眨了眨眼,笑了起来。 涟漪问:“那个办法不太古老了一点吗?而且利用儿子孝顺,装鬼计,也似乎有点不太对。” “只有这个办法,”沈老太摊摊手,“我再也没第二个了。” 涟漪笑笑,“把他叫回来也好,让他收心养性一年二年,再出去未迟。” 沈老太又满意又感激的笑笑,“涟漪,你真好。” 涟漪却答:“不要客气。” “我去了。”沈老太站起来告辞。 涟漪送了她出去。 替沈老太出了主意后,涟漪又有点后悔,待这个孩子回来以后,如果他与母亲不和,闹得不开心,沈老太也许会埋怨也说不定,她倒变得多事了。 简大全见涟漪对他好了一点,胆子也大了起来,他在一次放工请涟漪喝下午茶,涟漪也答应了。同去的还有两个同事,她是预先知道的,涟漪绝不会单独与简大全见面。 他们选的是一家酒楼夜总会,茶喝到五六点钟的时候,灯忽然黑了。 涟漪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灯掣坏了?” 简大全说:“不,是转茶舞了,茶舞时间,灯是比较暗的,可以跳舞。” 刚巧那两个同事年纪轻,听见有茶舞,便索性不走了,任由茶资涨价,而且跑到舞池去扭起来。 涟漪见音乐热闹,倒也有一、二分喜欢,便微笑着看他们跳。这一对虽然在学生面前板脸作严肃状,私底下却还是非常活泼,跳得非常起劲,而且花式奇多,一连两只音乐没回来。 简大全却怕得罪涟漪,忙问:“怕不怕吵耳?要不要先走?” 涟漪说:“不用了,等他们一道走好了。”她是怕简大全送她先走,会引起人误会。还好她觉得热闹,并不闷。 简大全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于是便陪着她。 “涟漪——对不起,我又叫了你名字。”简大全歉意的说,这名字他在暗中叫过实在太多次了,总是没办法改口。 涟漪不出声,假装没听见。 简大全叹了一口气,涟漪也装着不知道。 那一对年轻人倒也识趣,终于回来了。没多久,便由简大全结了账,把涟漪送了回家。 一路上他老是想说些什么,又不好意思开口,涟漪渐渐又起了警惕之心。 涟漪心想着像简大全这种人倒真难应付,倘若他是个坏人,远远避开,倒也算了。他又不坏,使人欠下了情意,不好过份冷淡地,他却又乘机而入了。 涟漪也曾经提醒他,叫他去追求那个女孩子,不要老缠着她,然而简大全又不听。涟漪觉得还是不理他为上。 她这样的决定了,倒也安心了不少。 沈老太过了三天,又来告诉涟漪,说电报已经发了。 涟漪觉得那个孩子未必会回来,她到那天才晓得他叫沈平。 事情往往是出乎人意料之外的,过了没多久,沈老太欢天喜地的说她儿子真是要回来了。 涟漪倒也为她高兴,那孩子也还算孝顺,她心中想着,要君儿大了肯这样子,已经算不错了。 沈老太将飞机票汇了过去,没到一个星期便把儿子接回来了,从发电报到他人到,还不到半个月。 据沈老太说:那孩子一回到家,看见父母亲都好端端地,一点事都没有,晓得是弄诡计骗他,不禁大怒,把自己关在门内,连饭也不肯吃。 等到气过了,他又专门往外边跑,幸亏沈老太心安理得,觉得儿子在身边,随他怎么,也比在外边强。 沈老太问涟漪:“有一件事想烦你,不知道可不可以?” “什么事?”涟漪问。 “我那个儿子,中文实在太差了,反正闲着没事,我想你抽空替他补习。”沈老太提了出来。 “这……”涟漪沉吟了一会儿。 “怎么样?” 涟漪笑道:“他又不是孩子了,叫我怎么教呢?我教的只是小学课本,不知道可不可以教他。” “小学?”沈老太哼了一声,“他的中文程度,大概只有幼稚园,小学已经太好了!” 涟漪不好意思了,“他也不肯让我教吧?”她问。 “肯的,这孩子,我的话他倒肯听。” “这样……几时开始?”涟漪算是答应了。 沈老太太喜道,“我明天把他带过来见你——你们还没见过面呢!你放学是四点钟,我们五点钟来吧,你到我家里来吃顿饭,你尽说来,还没来过。就这样一言为定了?” 涟漪笑着点头。 “谢谢你了。”沈老太显得有点开心。 “不要客气。”涟漪是因为沈老太关心她,故此也为对方效一点力。沈老太走了以后,涟漪为沈平挑出几本中学的中文课本,选了几篇比较浅易的古文。 第二天她放了学,洗过澡,看见钟到五点近了,便换过一件衣服在客厅上等。 沈老太很准时,刚好时间便按门铃了。 涟漪出去开门,她的“沈老太”三字还没出口,便呆住了。 门外站着个年轻人,头发差点长在肩膀上了,蓄着小胡髭,身上一件鲜红色的樽领毛衫, 下面却只有一条短裤,脚上拖着双皮拖鞋。 涟漪目瞪口呆的瞪看他,“你,你找谁?” 那个人也一呆,“我找潘太太,你是谁?” “我就是潘太太。”涟漪怕了起来,“阿伍!阿伍!” “噢,你就是潘太太?”他恍然大悟,“我叫沈平,是我妈叫我来的。” 涟漪指着他,“你是……沈平?” 这时候阿伍赶出来了,“太太,什么事?” “没什么没什么。”涟漪吐了一口气,将门开得大了一点,“请进来。” 沈平慢吞吞的进来,四周打量一下,便自己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了。 阿伍看着他那付样子,也吓呆了。 她拉着涟漪问:“这,这便是沈老太的儿子?” 涟漪点点头。“快去倒茶。” 阿伍拍拍胸口,自己定了一下惊,到厨房去了。 涟漪坐在沈平对面,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她做梦也没料到沈老太会有个这样的儿子,由此可知她的忧虑倒不是无中生有的。 沈平也看看涟漪。涟漪穿一套米色薄羊毛衫与呢裙,虽然素一点,却显得清丽脱俗。 沈平说:“潘太太,我没料到你会这么年轻。” 涟漪听了这话,连忙咳嗽一声,“我老啦。”她客气着。 “真的,”沈平有点起劲,“我还以为你是老太婆呢,想着这一回可糟了,让个老太婆教中文,不会岂不是要吃藤鞭?”他自己先笑了起来。 涟漪也笑笑。“你母亲跟你讲过上课时间没有?” 沈平说:“对了,潘太太,我就是想说:像我这种人,学什么都学不进去的,妈也真多余,不如你跟她讲一声,不补习也算了。” 涟漪看看他,“你真的对中文一点兴趣也没有?” 沈平耸耸肩,装出一种为难的表情来。 “那你对沈老太去说,我是无所谓的。”涟漪爽快的说。 沈平搔搔头皮,“这,我一不听她的,她就哭,怎么办呢?要我上这个中文课,我又实在吃不消。” “你自己想一想吧。”涟漪说:“别人可不能替你拿主意。” 沈平唉声叹气。 “怎么样?”涟漪催他,心中却有点好笑,沈平明明还是个大孩子,却拼命扮得怪里怪腔的。 “还有什么办法呢?”他摊摊手,“只好学了。” 涟漪马上定下规矩,说道:“你要不就放弃,假如要学,就得好好的学,回家得做功课、背书、作文。行不行?” “那不是变了小学生了吗?”沈平瞪起了眼睛,看着涟漪。 涟漪才瞥他一眼,发觉这孩子却有一双极漂亮的眼睛,睫毛浓浓长长的,像女孩子。 “你母亲说你的中文像幼稚园生。”涟漪毫无表情的说。 “真厉害!”沈平摇摇头。 阿伍这时端来了两杯茶,冲得很考究。 沈平一看,就不起劲“有可口可乐吗?我情愿喝汽水。” 涟漪看他一眼。 “这太苦了。”沈平几近恳求地说。 “可乐,”涟漪对阿伍说。 “谢谢你。”沈平低声的道。 “打开书,第三十五页。”涟漪告诉他。 “今天马上就开始?”沈平惊问:“今天刚开学,总得轻松一阵子,明天才正式,可以不可以?” 涟漪问他:“为基么?推多一天是好一天?” “唉。”沈平又叹口气。 涟漪真是既好气又好笑。 沈平无可奈何,翻到第三十五页,一瞧那篇古文,短虽然短,几乎一字也不懂,瞪大了眼,像看天书。 他嚷了起来,“我连读都不会读,叫我背?也太没良心了!”他看着涟漪。 涟漪冷冷的盯看他。“我会教你的。” “相信我,”沈平扬扬手,“我是教不会的。你去教牛,牛会了我还没会。” “你一直没念过中文?”涟漪皱着眉头问。 “没有,”沈平坦白的说。 “你中学是不是在这里念的?”涟漪问。 “是。” “那怎么会不读中文呢?” “我选的是英文与法文。”沈平说。 “有这种学校?”涟漪问。 “有,怎么没有?”沈平接过了阿伍拿来的汽水。 “你在那边读什么科?” “美术。”沈平答。 “美术?”涟漪反问:“你母亲从来没跟我提过这个。” “美术有什么不好呢?”沈平着着她。 “可是中国人总得把中文念好。”涟漪告诉他。 “不学又有什么关系呢?是为了怕丢面子?你们就是最死要面子!儿子头发长一点,是丢面子;丈夫钱赚得少!也是丢面子!晓得个屁!” “你说谁晓得个屁?”涟漪扬起一条眉。 “对不起。”沈平道歉,“我不是说你,你很可爱。” 涟漪啼笑皆非,简直拿他没办法,不过她晓得沈平是个聪明的孩子。 “你难道不惭愧?廿一岁了,普通的中文也看不懂!”她说。 “咦?”沈平奇道:“那有什么好惭愧的?我中文虽然不好,但是我英文法文都第一流。 我到法国餐厅去吃饭,讲起法文来,侍者还问我是否在法国出生的呢!我美术年年得奖,也对得起自己。惭愧的该是母亲,居然装病把我哄了来!” 涟漪被他那一番大道理弄呆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对不起,”沈平又道歉,“我不该对你发脾气,我应该对母亲摊牌才对,不过她年纪大了,我又不好意思。” “算了。”涟漪摇摇头。她反而有点喜欢沈平,像他这样坦白的人,也总算少有。 “你很好。”沈平说:“我喜欢你的样子,你一定是个好教师,我给你教过,也许就不会这么糟糕了。” 涟漪笑了起来,“我现在就预备教你了。” “我见过你儿子,很有趣。但是他长得不像你,大概是像你丈夫吧?”沈平问得极自然。 涟漪并不介意,“是的。” “他很喜欢我,我让他骑在我肩膀上,叫他拉住我的头发,告诉他那样就不会摔下来了。”沈平作一个手势,“他很听话。” 涟漪没想到君儿会玩得那么疯,忙皱眉说:“你对他当心点。” “得了。”沈平笑道:“对对,第三十五页。不是说马上得上课吗?”他反而提醒涟漪。 “嗯?”涟漪说:“你自己好好的看一遍吧,把不认得的生字画个记号,我教你读。” 沈平耸耸肩,“我一个字也念不出来,你读一遍给我听吧,我尽量注便是了。” 涟漪摇摇头,正想读给他听,门铃又响了。 阿伍去开门,又看了沈平一眼。来的是沈老太。 沈老太才进门,便看见沈平乖乖的坐着做功课,心中一乐,脚步也快了。 “怎么样?他还听话吧?”沈老太问。涟漪听她问得好笑,也不知道该怎么答。 沈平的脸色也显得很尴尬。 沈老太并没有常常记得儿子已经成年了,还把他当小孩子那么的提着。 “你请坐,”涟漪让座,“慢慢谈。” “原本我是要与平儿一道来的,可惜临时没空,得陪老头子去看医生,故此让他独自来了。” “沈老先生是什么病?”涟漪问。 “风湿。”沈老太看儿子一眼,“老是医不好。平儿以为我骗他回来,其实我们两老虽然大毛病没有,小毛病也不少,整个身子都不中用,像机器生了锈一样,唉。” 沈平低下了头,有点不好意思。 “至于这学中文,也是老头子想出来的,结果平儿又推在我身上,对我恶感得不得了,真是冤枉,老头子什么都赖我!” 沈平开口了,“妈,你别平儿平儿的叫我好不好?像女孩子名字似的!” 沈老太向涟漪摊摊手,“你瞧是不是?做人真难。” 涟漪笑了起来。 “我们过去吃饭吧。老头子在等呢,肚子也饿了。”沈老太拉住了涟漪。 “不好吧,君儿也要吃饭,阿伍反正要煮,不要客气了。” “我们昨天讲好的,”沈老太怪她,“怎么到今天又赖?” 涟漪见推不掉,便向阿伍吩咐了几句,跟老太太沉平过去了。 沈先生也对她很客气,涟漪发觉他人很文雅,年纪大了点,但精神并不差,就不知怎的会生了一个这么的怪儿子,与父母都不相像。 沈平在外边话极多,讲得像只鸟,一回家又沉默得可怕,一声不出,闷坐在角落里。 涟漪在沈家耽了好一会儿,也谈了很多,才回家去。 到了家她发觉自己很累,结果睡得非常香甜,涟漪得到解决失眠的方法了。 第二天沈平来得准时,涟漪奖励地向他笑了一笑。 她把课文读给他听了,沈平学着念了一遍,读得相当好,他虽然还是不感兴趣,但是学得很快。 涟漪实在有点喜欢他,也不逼得他那么厉害。 读了好几遍,沈平忽然问她,“潘太太,你对于长头发的看法怎么样?” 涟漪一怔,“怎么忽然会问起这个来了?” “你不是老看着我的头吗?”沈平反问。 “不看你的头,你叫我看哪儿?看天花板?”涟漪笑。 “你大概一定不喜欢长头发。”沈平说。 “何以见得?” “你们都不喜欢长头发。” “我倒觉得无所谓,你不怕让别人笑,就把头发再留长点也不妨。”涟漪说:“快背生字吧。” 沈平放下了笔,“你把自己当老式人呢,还是新派人?” “我不懂你的意思。”涟漪说。要是换了沈平是简大全,她早就不搭嘴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是有兴趣跟沈平聊了下去。 “以你的年纪来讲,应该是新派,同情年轻的一代,怎么你的思想却如此古旧?” “我的思想怎么旧了?”涟漪有点吃惊。她一直觉得君儿长大了也许会跟沈平一样怪,故此企图了解沈平,以防万一。 “你想的跟我母亲想的一模一样”沈平说:“不用讲了。” “有那种事?” “当然,唉,你们老是不接受新事物,守在一所屋子里,最好永远抱着儿子。” 涟漪一怔,沈平这番话倒是讲得不错。 “我现在就是觉得烦,也不知道他们下一个步骤是什么,也许会逼我娶妻生子,也许会逼我到洋行去找一份工作,这两样都是我不喜欢的!”沈平用手托着头。 “也许你显示得乖一点呢?他们也就不会逼你了。” 沈平抬起头来,“我怎么不乘了?你倒说说看。” “这……”涟漪也说不上来,沈平明明是一个相当乖的孩子。 “反正问题是他们看不惯我们,我们就成了牺牲品。” “你可以把头发稍微剪得短点。”涟漪说:“衣服穿得整齐点,等他们看着满意了,就会放你走了。” “我才不要等他们放呢!” 沈平指指自己的鼻子,“我今年廿一岁了,要走随时可以走,我留在此地是为了尊重他们,他们却洋洋自得,以为控制了我!” “他们是你父母。” “哼!”沈平燃起了一根烟。 涟漪说:“我们还是读书吧。” “读什么鬼书!”沈平笑起来,“这简直是开我的玩笑!” “你不念了?” “不念了!”沈平说:“希望你别怪我,你想想,廿多岁的男人还来补习功课,我也实在太迁就他们了,以后得改一改才好,不然他们必定得寸进尺,说不定会办起盲婚来了。” 涟漪笑,“你这个孩子!” 沈平也笑,“我是孩子?”他的手一指,“君儿还差不多,来,君儿!” 君儿看见他冲出来,沈平一只手就把他抱高了,君儿开心的笑看。 涟漪说:“你妈是交了学费的,这怎么可以?” “把学费还给她,我现在抱君儿到公园去,我们也该去散散心了!”他自己开了门,竟自去了。 阿伍跟出来,“这个人,也不知道像什么,阿飞又不像阿飞,坏人又不像坏人,沈老太可惨了。” “算了,”涟漪说:“阿伍,你自己没孩子,不会晓得的。” “也幸亏我没孩子。”阿伍瞪瞪眼。 涟漪笑笑,不出声。 “太太,你身体是好得多了吧?” “好了,晚上也睡得比较好。” “当心点。生了病可也真辛苦。”阿伍说。 “知道了,”涟漪看阿伍一眼。 “那个姓简的呢?太太,他还有没有来?” “没啦。”涟漪又看她一眼。 “那就好了,”阿伍很满意,“我去煮饭了。” 涟漪看看她的背影,很清楚阿伍心中想的是什么。 第二天去上课,简大全忽然对她说:“我看见你的弟弟了。” “弟弟?”涟漪有点莫名其妙,“我可没有什么弟弟。” “可是我明明看见君儿与一个男孩子在一起。” “啊,那是隔壁邻居,”涟漪恍然大悟,“不是弟弟,他母亲叫我替他补习国文的。” 简大全脸色阴沉下来,他看了涟漪一眼,不出声,便夹着几本书走了。 涟漪满以为沈平晚上是不会来的了,经过昨天的一谈,涟漪也了解到他的苦处,不便相逼。 却不知道沈平还是来了。 涟漪觉得意外。 “咦,你又来了?”她微笑,“我去拿课本。” “不必了。”沈平爽脆的说。 “怎么?”涟漪住了脚。 “我不是来上课的。”沈平笑“我来让你看我的头发。”他摸了摸后颈。 涟漪这才注意到,原来沈平已经把长发剪去了不少,虽然还是长一点,但是也比较像一个男人。 涟漪忍不住笑起来,“恭喜你,改头换面了。” 沈平有熟见腆,“好吗?我觉得很尴尬。” “尴尬?!再短更好。”涟漪称赞,“你看!我可以看见你的眼睛了,下次得洗洗耳朵,有点脏。” 沈平居然脸红了起来,“我下次一定洗。” “给你妈看过了没有?”涟漪问。 “看过了,”沈平笑,“她很高兴。” “看,你做这么一点小事,她都这么高兴。”涟漪说。 “我始终觉得头发长没什么不好。”沈平耸肩。 “头发长脏,我就不喜欢。”涟漪说。 “是,我看你的也剪得很短。”沈平看看她。 涟漪也伸手摸自己的后颈,呆了一呆,她没想到与沈平谈这种小题目也可以讲半天,不禁哑然失笑了。 “你耳朵上那颗珠子也很好看。”沈平看看。 “那是耳环,”涟漪顾左右而言他“怎么,你是真的决定不跟我学中文了?” “别勉强我。”沈平看着她。 “我不会勉强你的。”涟漪也看着地,叹了口气。 “你不高兴了?”沈平跳起来。 “不是,我在想,假如我君儿大了像你,可怎么办好?”涟漪透露了心事。 “像我有什么不好?”沈平有点生气,“我又没杀人放火。你要个怎么样的儿子?心理变态,娘娘腔的?你们叫我剪头发,我还不是剪了?” 涟漪一点也没生气,“你那胡髭,最好也给刮了,你那么小,留着它干什么?” “说得寸进尺,便是得寸进尺!”沈平摊摊手。 “你想充大人,对不对?”涟漪问他。 “谁需要充?我根本是大人!廿一岁有资格选举了。” “我真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涟漪摇摇头“看来我真的老了。” 沈平说:“你才是一天到晚在充老的。不要说人了。” 涟漪喝一口茶,笑了笑。 “你有几岁呢?廿五?廿六?好多人大学尚未毕业,恋爱也没谈。”沈平看着她,低声的说。 “我……不同。”涟漪轻说。 “你少了一只耳朵?什么地方不同?”沈平问。 涟漪微愠的道:“沈平!” 沈平站起来“不跟你讲了,免得得罪人,君儿呢?我带他晒晒太阳去,免得在这古老屋子里闷坏了!”他咕噜着。 “你要当心他。”涟漪关照说。 “得了!”沈平不耐烦,“他又不是你的玻璃玩具!” 涟漪怔住了,沈平没有一句话不开罪她的,但是又讲得有道理,他自己需要医治改变,却又处处指导涟漪去吸新的空气。 涟漪看着他把君儿抱起,坐在肩膀上,去了。君儿每次看见沈平,都开心得什么似的,涟漪根本阻止不了,她忽然感觉到君儿是长大了,内心透出的空虚,使她呆在椅子旁。阿伍叫醒她,“太太,你怎么了?” “没什么。”她看阿伍,“茶冷了,再泡过吧。”阿伍接过了茶杯,告诉她:“太太,你记得厨房天井的杜鹃花吗?两年没开,满以为它死了,又不舍得,浇点肥料,竟然又开了,还有一半是白的,活得比新的时候选好看。” “啊。”涟漪也有点诧异。 “君儿看见,全摘了扔在地上了。”阿伍笑道。 “这孩子,”涟漪皱上了眉头,“居然也越来越顽皮了。” “顽皮点好,”阿伍看涟漪一眼,“这还得多谢沈老太他们。” “等变了无法无天,你负责去。”涟漪笑着说。 “不是我说,太太,你也轻松得多了,这样讲讲笑笑,病也生少点。” 涟漪想了一阵“是吗?” “怎么不是?”阿伍转回厨房去了。 涟漪问自己:真的变了吗?自从丈夫去后,她再没买过一件新衣服,没有买过一样化妆品;笑也少笑,现在真的稍有生气了吗? 一连好几天,沈平都拒绝读课文,但是他因为没地方去,照旧到潘家来坐着。 涟漪说:“沈平,这样子不行,变了我们两个人联同作弊骗你母亲了,你跟她坦白一下吧。” “你放心好了,我们是心照不宣,反正我来这里,她也放心。”沈平笑道。 “这样可不是办法,她不打算让你继续读大学吗?”涟漪关注的问。 “她不想放我出去。”沈平答。 “你觉得怎么样?闷?”涟漪问。 “当然。”沈平苦笑,“我有什么法子不闷?” “你就这样搁起来了?”涟漪问。 沈平道:“别说得那么难听,我自己也在设法。” “设法?你跟你母亲一句话也不讲,还说在设法?” “假如你肯借钱给我,我就可以偷偷的买一张飞机票回去了。” “别胡说,我怎么会借钱给你?”涟漪看着他。 “我以为你是比较同情我的。”沈平叹口气。 “你在那边有没有女朋友?”涟漪问。 沈平微笑,他悠闲地靠在沙发上。“有,当然有。” “这是你要回去的道理。” 涟漪觉得他坦诚得可爱,“看样子你是很喜欢这个女孩子的了?” “嗯。”沈平说:“她很漂亮。”他的神情是极其满足的。 “多大?” “跟我差不多年纪,二月十二日生。”沈平说。 涟漪忽然有点羡慕这个女孩子。 “还很年轻呢,是中国人吧?”她问。 “跟我们是同乡。”沈平说:“母亲不知道,我也不打算告诉她。” “你应该告诉她,让她高兴一下子。”涟漪说。 “她才不会高兴呢。一会儿又嫌这个嫌那个,”沈平脸色不好看了,“总之无论我做什么,她都不会满意。” “你怎么把你母亲说成一个那么难堪的人呢?照我的看法,她倒是合情合理的。” “她又不是你的母亲,你怎么会晓得?”沈平反问。 “别忘了我也是一个母亲,我应该知道母亲的看法。” “哼!”沈平不出声。 “照你的心意,你想怎么样?” “我根本是不想回来的。既然回来了,住一段时期也无所谓,总不能把我软禁吧?”沈平问。 “讲得对。”涟漪沉吟:“我去负责劝服你母亲。” 沈平不相信,“真的?你肯那么做?” 涟漪无可奈何,“我总不见得骗你吧?,骗你也不见得有好处。”她笑。 “我听说妈把我叫回来这件事,你也有份出主意,现在你负责把她说服,也是应该。” 涟漪见他说中了真相,未免有点尴尬。 “我可不怪你-你别误会。”沈平认真的说:“我也不怪母亲,真的,我只是觉得自己不幸,夹在老一辈当中,永远不得超生。” 涟漪劝他,“何必讲得这么绝望呢?你才廿一岁。男孩子廿一岁什么也不僮,好的日子在后头。迁就一下父母也不为过,他们的年纪毕竟大了。” 沈平叹一口气,“年纪大年纪大,这一顶帽子真厉害,压了下来,做儿子的简直动都没资格动。” 涟漪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如果早知道沈平是这样性格的一个孩子,就不会赞成沈老太去把他叫回来。但是不论她是否参加意见,沈老太都已经决定把儿子留在身边的了。 “你不高兴了,”沈平有点慌,“是不是?我把你得罪了吗?”他问。 “没有。”涟漪勉强的一笑,“为什么这样问?” “我怕让你有感触。”沈平说。 “不会,你随便说什么好了。”涟漪说。 “你不是很讨厌我吧?”沈平问。 涟漪一怔,她觉得这句话有点熟,想了一想,原来简大全也曾问过。 “不,”她答:“我谁也不讨厌。” “你看你,又把茶杯握在手中了。假如我是心理学家,就可以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沈平微笑,“你在想什么?”他向涟漪走近一步,注视着她。 涟漪也问自己,是的,在想什么? 她开口,“我在想,要是日子可以倒转,便好了。” “是吗?你觉得那样好吗?”沈平问:“告诉我,假如时光可以倒转!你会不会再嫁给你丈夫?” 涟漪的心一跳,问题在她脑海里转了千百次,然后她毅然的道:“是,我还是会嫁他。” “为什么?” “因为我爱他。虽然才短短几年,我觉得很开心,很满足,很……”涟漪的声音低了下去,眼前渐渐模糊了。 沈平注视看她微微透红的脸颊,看了好一会儿,他说:“你是个很好的女人。” 涟漪尽量使自己冷静下来,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勉强地笑着说:“我讲得太多了。” “请你再讲得多一点。”沈平恳求说:“我喜欢听。” 涟漪站起来,“你再跟母亲讲一声吧,说你对国文没兴趣,别在这儿浪费时间了。” 沈平问:“为什么你的声音又冷了起来?刚才不还是好好的吗?”他有点诧异,“你觉得这样假装有意思?” 涟漪看着地,一点办法都没有。这个不大不小的男孩子,要是再小几岁,当他是个学生也罢了,他偏偏又不太小。 涟漪说:“你不要乱说。回去吧。” 沈平耸耸肩,“好,打发我走了。” “有空来坐,回去对母亲讲老实话。” 沈平笑,“你少叮嘱我,你儿子只有三四岁,我已经廿一岁了。” 涟漪又被他引得笑了起来。 在沈平面前,涟漪装不出那种冷冰冰的神情来,她的年纪毕竟还没有老得像枯木那种程度,沈平的坦白诚恳又使她感动。 第二天这孩子又来了,买了一大篮水果,各式各样都有。 他嚷着进来,“庆祝庆祝!” 涟漪在改簿子,“什么事?”她探头出来,吓了一跳,“你的头发怎么了?” 沈平大笑,“全剪了,天气太热,有点臭,于是跑到理发店去,跟他们说:‘喏,剃光!’” “也不用剪得那么短,现在只剩半寸了。”涟漪出来。 “真难侍候,”他摇头“长又说长,短又说短。” “对不起,”涟漪说:“就是为了这个庆祝吗?” “当然不是!”沈平说:“我卖了一幅画。” “画?” “唉,你忘了我是学画的?是爸的朋友买的,赚了几百块钱,爸现在也不太看轻我了,那掴朋友真识货。”他伸手在自己膝盖上一拍。 “原来如此,所以庆祝。”涟漪点着头。 “这些水果送给你的。”沈平指指。 “谢谢你了,不妤意思。”涟漪微笑。 “我跟妈说了,她说我不学国文也算了,不过总得做点事,既然这些画有人要,我就再涂一点?” “你倒生财有道。”涟漪打趣地。 “你别看轻我!”沈平有点气。“几时我替你画一幅。” “不敢当不敢当。”涟漪双手乱摇。 “好,等我成了名,你后悔可来不及了!”沈平指着她道。 涟漪敛容道:“我当然是希望你出名的。” “君儿呢?”他问:“我带他出去吃饭。” “算了。这几天我也在打算让君儿去念幼稚园,多点孩子一起玩玩,也可以解解他的寂寞。” “有我在,他就不会寂寞。涟漪,有时候我希望你是我姊姊。”沈平说,“那样就好!” 涟漪诧异的问:“那样有什么好?我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 “我喜欢你。第一眼看见你就喜欢你,”他坦诚的说:“跟你在一起就不愁闷气了。你讲得不多,但是——” “沈平。”涟漪有点难堪。 “我没有其他的意思。我一个人回到这里来,只有你才尝试了解我,帮了我不少忙,听我诉苦,我很感激你,所以我今天晚上想请你们吃饭。” 涟漪听他讲得那么天真,不好马上拒绝,但是她也不想去,于是她问:“我们是谁?连阿伍也在内吗?” “当然,连爸妈也一块去,一天用光这笔钱更好。”他兴高采烈的说。 涟漪暗暗叫了一声惭愧,沈平真是一点机心都没有的。她有点脸红。 “怎么?赏个脸吧?”沈平问。 “你应该与父母同去才对,我要改簿子。”涟漪终于说。 “不会吧?这么巧?”沈平有点失望。 “卷子簿子都堆在那儿,你自己看吧。”涟漪并没说谎。 “这么多?”沈平随手翻翻,“你喜欢教书?” “教了十年,根本没考虑过喜不喜欢。” “看样子也很辛苦,为什么不放弃?”沈平问。 “教惯了也不见得吃力,反正薪水不错,也就算了。”涟漪告诉他。 沈平摇摇头,“这样便一生了。” 涟漪笑起来,“跟你讲话,真够笑的,照你讲,凡是教书先生都是白活了?只有做希僻士才是最快乐的?” “自然,我的看法便是那样。我不爱教书,便不教书,收入少点,便少吃点少穿点。”他毫不在乎的说。 涟漪有点吃惊,“如果人人像你这样,可不得了,世界上哪有随心所欲的事情?” “我没要随心所欲,我只要自己快快乐乐。假如你今天晚上情愿留在家中改卷子本子,谁也不敢勉强你,对不对?”他看着涟漪。 “你这个怪人。” “来,涟漪,我给你看一样东西。”沈平伸手人袋,掏出了皮夹。 他不知道从几时开始,直唤涟漪的名字了。 他翻开了皮夹,“看我的女朋友。” 涟漪探头一看,“咦,很漂亮哪,头发这么长。” “自然,难道我的女朋友便是丑八怪?”他将照片递了过去。 “长得很好,你应该告诉母亲。”涟漪说:“叫什么名字?” “伊莲。”沈平告诉她。 “伊莲。”涟漪念了一遍。 沈平跳起来,“跟你的名字差不多!好像是倒转了,像不像?” 涟漪点点头,微笑着将照片还给他。 “她父母也在此地。”沈平说。 “你有没有去看他们?”涟漪问。 “没有。”他答。 “为什么不去?” “他们不会喜欢我,正像爸妈不会喜欢伊莲一样。”沈平显得很固执。 “你假如娶了伊莲呢?难道也一生不见他们?古老人讲过一句话,叫做丑媳妇总要见公婆,你虽然是女婿,这样态度也不太对。” 沈平瞪大了眼睛,伸伸舌头,“好厉害,你口才好极了,怪不得是好教师!” “沈平,你这个样子不对,我是好好劝你,你怎么当玩笑?” 沈平说:“是是,是我不对。” 涟漪叹了一口气,“我发觉我自己不但讲得太多,而且特别爱管闲事。” “为什么这样讲?”沈平问。 “不是吗?”涟漪苦笑“你的女朋友,你的父母,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偏要多管。” “人与人之间互相关心,也是很平常钩事,你怎么可以说是多管闲事?”沈平替她更正。 涟漪看着他。 “而且我非常愿意接纳你的意见,你越讲得多越好。” 涟漪道:“多讲多错。” “我看你也真痛苦,活在半旧不新的世界里,处处自己扼死了自己,连讲几句话都得考虑个老半天。”沈平不满。 “是吗?我真是那个样子的吗?”涟漪有点吃惊。 “当然!”沈平问:“你自己不晓得?” “我……”涟漪迷茫了,她一呆,连忙冷静下来,“沈平,我答应过你去说服你母亲,在这件事未完成之前,你即使多来,也是无用。” 沈平点着头,“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今天也不勉强你去吃饭了,你在努力建一道墙,好将全世界的人隔开。你造得很成功!可借你的理智在不时的告诉你,这种墙造得辛苦,却又没什么用!” 涟漪的脸色转为苍白。“沈平,你说得太多了。我与你母亲是朋友,我是你阿姨的一辈。” 沈平目光如电,“你要我叫你潘阿姨吗?” 涟漪低下头,“你回去吧。” 沈平站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涟漪坐着,忽然又想喝热茶!才起身叫阿伍倒茶,发觉双手不住的颤抖,沈平令她实在太激动了,她有点怕这个男孩子。 门铃却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阿伍出来,见到涟漪脸色苍白,先是一惊,但也只好去开了门再讲。 “谁?”阿伍问:“找谁?” 门外的人一手推开阿伍,“周涟漪在不在?我找她!” “喂!你怎么可以这样子?”阿伍怔住了,连门也不关,便追了进来,想挡住那个人。 来人是一个中年妇女,声势汹汹,“周涟漪呢?”她喝问着。 涟漪抬起头来,“我便是,你是谁?” “我姓简,我是简大全的母亲!”她答。 阿伍道:“你来干什么?” “我来找她!”她一只手往涟漪指去。 阿伍气坏了,“你来找人?这副样子干什么?我们太太有欠你钱吗?这里谁也不认得你!” “哼!”她恶狠狠的道:“别装蒜了!害得我儿子神魂颠倒的,还说不认识他?我倒要问问你!你居的是什么心?真的要害死他为止?” 涟漪被这个女人一骂,整个人呆了,心里想着这明明是自己的家,却被人冲上门来辱骂,一时百感交集!不禁挂下泪来。 简大全的母亲见涟漪不出声,益发得理不饶人,骂得更起劲。 “你这种害人精,就专门会挑年轻人来消遣,白白的害了我儿子,我这个儿子养了廿多年,难道看着他栽在你手裹不成?天天茶饭不思的叫着狐狸精的名字!” 阿伍气得双眼发白,正在这个时候,沈平忽然过来了。 “什么事?”他在门口问:“这么吵?” 阿伍见来了人,便大叫起来,“沈少爷,你过来,你看看这泼妇!无端白事的来指着太太骂。” 沈平马上进来,关上了们。 “电话在哪儿?”他问:“阿伍,去打九九九,去把警察叫来看看这疯子!” 阿伍一声应,便拿起了电话。 简大全的母亲看见要叫警察,马上怕了。“你们要怎么样?” “你要怎么样?”沈平厉声的问她。 “我,我要她放开我儿子!”她指着涟漪。 “她几时抓住你儿子了?你儿子在哪儿?”沈平一步步逼近她,“这是法治地方,你登门乱吵,妨及别人自由,你想坐牢?” 那妇人显然没有什么知识,见到沈平走过来,更加吃惊,连忙退后。 “你你你——别过来!” “你给我滚蛋!”沈平拉开了们,“下次再来,当心你的老命!亏你有儿子!凭你这种人去教导儿子,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你……你是谁?”她退到门口。 “我是周涟漪的弟弟!”沈平指一指鼻子,“可以了吧?” “好,你!”妇人还想说什么。 沈平真的恼了,“你还不滚?你要不要我一拳送你出去?”他用力的拍上了门。 涟漪伏在椅背上,再也忍不住,眼泪不住的掉了下来。 阿伍在她旁边,“太太,太太!” “涟漪——”沈平迟疑了一下。 涟漪忽然扑在阿伍身上大哭起来。 “太太,别这样。想那个女人,也是误会而已。”阿伍手足无措,双眼润湿。“唉,如果先生在,也不会有这种事发生,太太,你真苦命。” 沈平恼了起来,“阿伍,你少说两句好不好?还嫌她哭得不够?这种人天天碰见,当她是条狗也算了,何必说那么多?” “对,沈少爷说得对,太太,你别难过了。” 涟漪渐渐的停了哭声,她软弱得像个婴儿。 “我扶你进房去休息。”阿伍说。 沈平又说了,“休息基么?她又没生病。为这种人生气,值得不值得?本来蛮好的,去躺在床上,反而弄得头晕脑胀,说不定真的养出病来了。” 阿伍又是一呆,“是,沈少爷。” “给太太去倒一杯茶,拿条毛巾,擦擦就好。”沈平皱着眉头吩咐道。 阿伍连忙去拿来了茶跟毛巾。 涟漪伏在椅子上。沈平把毛巾递过去。 “我最怕女人哭,哭什么呢?伤心的又哭不好,眼泪又不能将那个可恶女人浸死,快别哭了!” 阿伍起初也没了主意,她就会叫涟漪去躺着,见到沈平对涟漪粗声粗气,反而有重病靠重药的好处,也不出声了。心中倒是对这个头发忽长忽短的男孩子有点佩服。 “幸亏君儿在我们这边,也是我妈听见这边吵,叫我过来的,一看倒吓了我一跳!连门都没关,一个泼妇又叫又跳,像做戏似的,这根本是闹剧,该拿它做笑话讲方对,怎么反而哭起来了?” 阿伍答:“沈少爷,你不知道,那女人的儿子,来过这里几趟,原本是太太学校里的同事,太太不让他进来,他也不来了,不知怎么的,隔了几个月,忽然闹出这种事来,真是我这么一大把年纪还没见过呢。” “嘿,还是做教师的呢,我要是有儿子,可得小心选择学校了。”沈平笑了起来。 阿伍叹口气,“沈少爷,刚才你说是我们太太的弟弟,太太要是真有你这么一个弟弟,倒也好了。”她起初看不惯这个年轻人,经过这一次,对他起了莫名其妙的好感。 “那有什么稀奇?你们太太要是不反对,马上可以认我做兄弟!”沈平答,看着涟漪。 涟漪正在慢慢的喝茶,两眼有点肿,又有点余怒未消的样子,并不作答。 “太太,那个姓简的人这么可恶、你明天怎么应付他?”阿伍问。 涟漪不作声。她也正在想这个问题。事情很明显,简大全分明是在单恋她。弄得神魂颠倒,自作自受。只是他母亲不明事理,还当涟漪在作弄他,故此演出了这一幕大闹剧。 她实在是不能再回去上班,该怎么办呢? 简大全虽然处处对她透露出心事,但经过涟漪暗示以后,他已经答应不再作轨外之想,怎么忽然之间又会搅成这样呢? 他也是个读书的人,做出这种事来,不怕传出去笑坏人?涟漪不明白。 如果第二天不去上课,一定更显得自己心虚!去上课,又没这个胆子对着简大全,万一他举止言语之间有点不规矩,那时如何是好? 沈平又问她:“怎样?你还去不去上课?” “不去怎么可以?”涟漪低声的道:“我要求转一间学校便是了。” “那要好几个月呢。”沈平问:“你不怕?” “怕也只好是这样,难道不去教书?”涟漪说。 沈平有点紧张,“你的位置近不近他的?能不能装成看他不见的样子?” 涟漪一怔,“他就坐我对面。” “糟糕!”沈平站起来。 阿伍说:“大白天的,想他也不敢怎么样。” “我陪你上学放学。”沈平说。 “都不用了,”涟漪有点疲倦的感觉。“我自己可以了。” 沈平看了她几眼,“那我走了。” 阿伍对沈平现在非常有好感,“沈少爷,有空请过来坐。” 沈平笑,“只要你们不讨厌。”他去了。 涟漪第二天到了课室,不动声色。 简大全脸色发青,神情惊徨,盯着涟漪看。 涟漪当他根本不存在。 简大全吞吞吐吐,满头大汗,想解释又说不出,涟漪觉得他实在太讨厌了。做男人连一点气概都没有。也不能拿得起放得下,像一条黄鳝似的乱缠,一连三天涟漪都不去睬他,任他在那儿紧张。 简大全几天没有睡,精神颓丧,这些涟漪都看在眼内。她同时也向校长呈上了转校的要求,理由是凭空想出来的,捏造得很充份。 简大全实在忍不住了。他趁涟漪在改簿子的时候轻声问:“你……不怪我吧?” 涟漪装着听不见。 “涟漪,你原谅我母亲,她没读过什么书。” 涟漪不想再听下去,索性搬起课本,到图书室去改簿子去了。 以后涟漪尽量避免坐那张位子,免得让简大全罗苏,这样闪闪缩缩,当然是很麻烦,幸亏转校的事情,进行得出乎意料之外的快,校长答应在一个月内,把涟漪转过去。 涟漪终于松了一口气,但是她也没什么特别高兴的地方。第一那边是个新环境,能不能习惯一切还是问题;第二,新校离住家有颇长的车程,上学放学不方便了很多,这都是简大全引起来的。 涟漪的器量并不比一般女人宽,她对简大全成见更深,连正眼都不想看他一眼了。 偏偏简大全又不知道从哪儿得来的消息,隐约知道涟漪要转校了。 他问:“我听说你要转校,是不是真的?” 涟漪照旧给他个不理不睬,收拾起东西便走了。 那天晚上,涟漪与沈老太谈话,想把沈平的事提出来,好劝服沈老太放儿子回去念书。 “他在那边还有女朋友呢。”涟漪说,“你晓不晓得?” “我知道一点。”沈老太答。 “知道一点?”涟漪有些意外,“他没与你提起,你怎么会晓得?” “我看见他写信了。”沈老太说。 “你不问他?” “有什么好问的?他要是在那边结了婚,更不用回来了。” “你不喜欢他结婚?”涟漪问。 “怎么会呢。我不想他跟外国女人结婚。”沈老太说。 “那女孩不是外国人,父母都在这里,你们或许可以见见面,谈谈。”涟漪说。 “啊?真的?我不晓得。”沈老太说:“假如他肯在这儿结婚,我态度当然不同。那个女孩要是肯回来,外国人脾气重点也无所谓。” 涟漪有点高兴,“你在这方面倒是很开通。” “我可以让步,但只到此为止。” 涟漪问:“沈平还差一年毕业,能不能先让他回去念完这一年呢?” “不可以!”沈老太坚决的说:“他这一去,等我死也不会再来的了。” “假使他可以保证一定回来呢?”涟漪问。 “保证?我不相信他。”沈老太很固执。 “老太,你连自己的儿子也不相信,实在太难了。”涟漪有点不满的意思。“他在这里又没发展,爱人还在那边,学业未成,实在是很苦闷的。” 沈老太不出声,沉默着。 “他一定会回来的。你放心好了。即使沈平不走,又没有好处,他连话都不与你讲一句。我答应沈平要劝服你,沈老太,你算是给我面子吧。”涟漪温和地说。 沈老太握住了涟漪的手,“唉,我年纪也大了,弄糊涂了,我去把沈平叫过来,看看他怎么说吧。” “对了,他一定肯答应的。”涟漪说。 沈老太的双眼有点润湿,“没想到我们母子讲话,却要你在当中传来传去的,假如我多几个孩子,也不会希罕他到这种地步。” “现在事情马上可以解决了,别难过。”涟漪安慰她。 沈老太去了没多久,沈平便笑着过来了。 “什么事?”他问:“可是有麻烦?” “没有什么,”涟漪说:“你不是要我向你母亲提出要求,准你回去的吗?” “啊?”沈平有点犹疑,“她当然是不答应?”他看看涟漪。 涟漪以为说出来,沈平一定会很高兴,没料他一点也不起劲。 “不,她差不多答应了,只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沈平问。 “希望一年之后,你毕了业,无论结婚做事,都回老家来,她想见你。”涟漪问:“你这一点总可以做到吧?一年后就把尹莲也带来好了,反正她的父母也在这儿。” 沈平并没有特别兴奋的样子,他只是”啊“了一声。 “怎么?”涟漪暗暗奇怪,“你是怕你母亲反悔?她不会的,你趁早答应了她,马上可以买飞机票回去。” 沈平低着头,想了一会儿,然后提起头来看着涟漪。 他刚想开口,门铃便响了。 阿伍刚将门拉开了一条缝,马上用力的关了起来。 “太太!” “什么事?是谁?”涟漪被吓了一跳。 “是那个姓简的女人,这一会她的儿子也来了。”阿伍有点吃惊。 涟漪的脸渐渐有点苍白,“说我不在。” “对,这一会可没那么容易放他们进来了。”阿伍将门上的铁练挂好,又拉开门,说:“太太不在,你们快走吧。” 外边的两个人恳求了起来。 “上一次是我冲撞了,真对不起,今天我们是道歉来的。” “哼!”阿伍说:“谁要你们道歉?快走。” “你让我们进来吧,真的有话要跟你们太太说。” 阿伍看着涟漪。 沈平说:“放他们进来好了,谅他们也不敢怎么样。” 涟漪也不出声。 阿伍开了门,放了简大全母子进来,她也不去倒茶,就站在涟漪身边。简大全的母亲低着头,很紧张的样子,简大全则跟在后面,频频擦汗。 “请坐。”沈平说。 他们两人坐下了。“谢谢,不用客气。” “有什么事吗?”沈平问他们。 简大全看他母亲一眼,这个中年妇人开口了,神情有点难堪。 “周小姐,上次我来闹了一场,得罪了你,真太对不起了,希望你别见怪。” 涟漪听着,不说什么。 “我知道说是容易,话要收回来就难了。这也是听了别人谣传之故,以为是周小姐的错,今天来请罪,周小姐也未必肯原谅我们呢。”那妇人低着头。 涟漪有点心软,她轻声说:“算了。” 简大全的母亲嘘出了口气,看了儿子一眼。 “都是大全的那个女朋友,来告诉我说大全与一个寡妇,对不起,她说你与大全好得很厉害,于是我留意一下大全的神情,是有一点不对劲,有时候静静的在簿子上面写你的名字,于是心急了起来,才──” 涟漪的面色越来越难看。她问:“现在弄清楚了吗?如果没有什么事情,两位请便吧。” “周小姐──”简大全的母亲还想说些什么。 “先夫姓潘。”涟漪说。 “潘太太,我儿子说他对你非常有好感,但决不敢勉强你。这一次不是你缠他,而是他缠着你了。”她有点尴尬,“这误会闹得真大。” 沈平说:“是的。”他跑去开了大门。 简大全问涟漪,“你不再怪我母亲了吧?我有一事请求,请你不要转校。”他低下了头。 涟漪缓缓的摇头,“我是决定的了。” 简大全神情颓丧,“这一回你也许、永远不会原谅我了。” 涟漪坦白的说:“我想我们根本不会有再见面的机会了。” 简大全的脸色苍白,“我明白了。”他看着沈平。 涟漪很老实的说:“简先生,我觉得你那位女朋友很属意于你,你何必拒人太甚?至于我早已心如止水,我这样对你讲,也视你为朋友了。” 简大全的母亲一听便高兴了起来,她点着头,“潘太太,我真是错怪你了,这完全是大全想歪了头,唉,我真不该赖在你身上。” 简大全低着头,“是,你说得对,是我不应该。还是由我转校吧,你离学校近,来往方便,转了校多烦,我没有关系。” 涟漪松了一口气,“如此当然更加好,不过──” “你放心,我已经决定了,我明天会向校长提出来的。” “谢谢你。”涟漪说。 “不要这样说,”简大全惨然的道:“我看着你,徒然也只有痛苦而已。” 涟漪见他这样说,便站起来,“简先生,你连我底细背景什么都不晓得,便这样讲,实在是不应该。你回去吧。” 简大全死命盯着沈平。 他母亲说:“这是潘太太的兄弟吧?”她也向沈平看。 沈平满不在乎,但是涟漪却不好意思了,简大全是晓得沈平不是她弟弟的。 沈平问,“完了没有?讲完了吧?”他的手还拉着门呢。 简大全站起来,“我告辞了。” “不送。”涟漪说。 简大全再看了涟漪两眼,便与他的母亲离去了。 沈平耸耸肩,“那个姓简的人,倒总算还有点一人情味。” 阿伍见没有什么事,又回厨房去了。 涟漪不响,她默默的在想心事。 “且看看他讲过的话是否算数吧。”沈平笑着说。 简大全倒是讲过算数的,他也申请了转校。 简大全那个女朋友,也急急的要跟着他跑。把校长弄得糊里糊涂,不明白为什么校里忽然有这么多的教师要离开。 涟漪在这个时候撤销原意,简大全不到两个月,便给调走了。她从此上课,终于不再提心吊胆,精神愉快不少。 日间生活倒也不寂寞,有沈平过来说说笑笑的。 涟漪又替君儿物色了一间幼稚园,让孩子到那边去耽几个钟头,阿伍的工作也轻了一点。 使涟漪奇怪的是,沈平渐渐安静了下来,他再也不吵着要回老本营去了。他不提出要求,沈老太自然由他去,只有更加高兴。 沈平变得很快,他变得可以和容易亲近,脾气性情虽然还怪一点,但在他的纯真下,并不觉得讨厌。 自从他自认是涟漪的弟弟之后,涟漪也就把他当弟弟看待。 沈平是很高兴的。他什么都对涟漪谈,好像涟漪是他生平第一知己。 涟漪比较以前乐观,笑容也露得多了点,她自觉这个变是不错的。 沈老太提及沈平,快乐了很多,她说:“虽然外国人脾气还着实重,但是这孩子对我好多了,老头子也很开心。” 涟漪也替她很高兴。 沈老太看了她一会儿,问道:“涟漪,你真的不打算再谈恋爱了吗?” 涟漪微笑着,摇摇头,她早知道沈老太会问这个问题,以她与沈家的交清来讲,问问也属平常,并不算唐突。 “像我这种年纪,这种遭遇的,提这个也多余。”涟漪轻声说。 “每个人都有权利生活,每人也有权利谈恋爱。只要你快乐点,别再那么幽怨,我也就放心了。”沈老太说。 “难得你这么关心我。”涟漪感激的说。 “我要是福气好,应该有你这么大的女儿了。”沈老太看着她。 涟漪笑了一笑,“我现在过得很好,我怕烦恼,朋友太多也是烦恼的一种。” “以前追求你的男朋友一定不少吧?”沈老太笑问:“像你这样漂亮的女孩少有呢。君儿倒不像你,由此可知潘先生必然也是极俊俏的。” “是。”涟漪答了个字。“真可惜,”沈老太摇着头!“年纪轻轻的…你也不要怪我,我知道这是你头一件伤心事,既然忘不了,索性提一提,让你的心宽一点也好。” “是的。”涟漪又说。 “你假如遇到适当的人,不妨再考虑。” 涟漪还是微微的笑。 “沈平看样子,很喜欢那个女孩,将来大概也是会娶她的。”沈老太说。 “嗯。”涟漪说:“那小女孩长得很好,沈平是有眼光的。” “希望是这样。现在这种日子,做父母的必须想开一点,你说是不是?” “当然。我想我除了尽力照顾君儿外,只能希望他长进一点,除此以外,也不能要求过份。” “一个女人要负起这么深重的责任,不容易呢。”沈老太讲得很含蓄。 涟漪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但是她假装不懂,“我将尽力而为。” “你要节蓄一点才行,他的教育费总得预备。”沈老太非常佩服涟漪。 沈老太见涟漪不出声,便不再提了。 她又问:“你有没有发觉平儿好似不想回那边去?” “哦。我是有点觉察了,不知道为什么。”涟漪说。 “这孩子,实在太怪。”沈老太说。 “随他去吧。”涟漪道。 不到三个星期,涟漪接到了一张请帖,红得耀眼地放在桌子上。涟漪觉得奇怪,她并不认得谁要最近结婚的。 打开请帖一看,那原来是简大全要娶他那个女朋友了。涟漪不禁笑了起来,这个人倒是转机得快,这么快就做新郎了,但是也替他高兴。 请帖上还写看阖府统请,涟漪当然不会去那种场合,于是把阿伍叫了出去,吩咐她去买张礼券,送了过去算数。 简大全这一笔账,总算不了了之,涟漪至今才真的心平气和了。 这件事过后,涟漪体重增加了好几磅,简大全本来可以是一个很好的朋友,但是死缠之下,涟漪不能接受他,只好连朋友也不做。他的结婚,无异是保证了涟漪以后都不会有这种麻烦了,涟漪能不高兴? 她自然未曾料到,这种事情会一而再的发生在她身上。 在这段时闲中,沈平又卖了几幅画,他也不管买主是谁了,反正有钱赚,再艺术的艺术家也得吃饭。 沈平为了要装得德高望重一点,居然留起须来。 君儿有一、二次几乎不认得他了!涟漪则觉得好笑。 沈平告诉涟漪说他很担心,“要是他们把我的画挂在厕所里,怎么办?” “不会吧?”涟漪皱眉头。 “怎么不会?那些人全是俗不可耐的,越是俗的人越爱在家中挂两幅三不像的油画!” “你这不是说自己的画系三不像吗?”涟漪问。 “唉,在他们眼中,大概也无甚分别。” “也不一定,有不少懂画的人在。”涟漪安慰他。 “懂画的人全买画册,绝不会看我的画一眼。”沈平说。 “别这么悲观。”她笑。 “现在我也徇众要求,买主多数爱风景、水果,挂一幅苹果在客厅中,便自开心得要死。”沈平摇摇头,“而且苹果必须写实的,一个个圆滚滚,亮晶,画死我了!” “现在你知道了?赚钱并不容易呢,所以用你爸的钱的时候,要小心点。” “知道了。”沈平苦笑,“你老是工作不忘教训。” 涟漪笑起来。 “要是你愿意的话,我希望可以画你,或是君儿。” 涟漪笑了,“我们俩有什么好画的?” “总比苹果好画一点,真的,我会有这种机会吗?” 涟漪说:“要是你可以骗君儿坐在那儿不动,我自然不会介意你画他,我是不想出这种风头了。” “这怎么能算是出风头呢?拍照留念可算是出风头吗?我画好的画会送给你,又不是拿出去卖!你放心好了。”沈平急得不得了。 “我从来没给人画过,不习惯。”涟漪笑道:“你去画君儿吧。”她拒绝了沈平。 沈平很失望,“是对我的作品没信心?”他问。 “不会,你别误会。”涟漪摇摇手。“我没有那种意思。” “我不勉强你。”沈平说:“你不喜欢就算了。” “这才对了。”涟漪笑道:“我会不自然的,况且我也不是好的模特儿,听说画家多数爱画老年人与少女,我两者都不是,没有什么性格。你该替伊莲画一幅,或是替老友画,你母亲会很高兴。” 沈平微笑,“你讲得不很对,画家是什么都画的。” “那更好了。你没有画过伊莲吗?”涟漪问。 “画过一点,都是不很严肃的东西。”沈平说:“我后悔,老是没办法好好的画一点画,可惜得很,也许我根本不应该学这一门的。” “怎么忽然自怨自艾起来了?不要这样,你不是老夫子,每天都可以从头开始。” “最近心里面很烦,有点六神无主似的。” 涟漪笑问:“是挂住女朋友了?” “不,我只是坐立不安,我一点也没想到伊莲!非常对不起她,我甚至连回信都不想写。”沈平声音低了下去。 涟漪纳罕起来,“为什么?” “我不知道!”沈平用手捧着头,“我实在太心烦意乱了。” “我没发觉,你到我这里来总是高高兴兴的,有讲有笑,”涟漪说:“你这种便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了!” 沈平苦笑,“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我到你这里来,就舒服了。”他看着涟漪。 涟漪还没察觉。“那当然,在家里,男孩子是特别觉得闷的。除了作画,你还可以做些运动,甚至是打网球,保龄球,都好,对不对?” 沈平一怔,继而微笑,“是的。” “像你这种年轻人,尤其是男孩子,根本不应有什么烦恼咧。”涟漪又补了一句。 “说给你听你也不会相信。”沈平忽然生气了,“我回去躺一会儿!有事叫我一声。” 涟漪觉得有点怪,他的心思一直很坦率,现在好像个女孩子,多愁善感,莫名其妙的发脾气。 涟漪春看他走了,便摇摇头,把功课理了一理。 自从简大全走了以后,他的位置一直空着,那边学校原来有几个空缺,故此也没有替换的人来,涟漪一个人几乎是占两张座位的。 教师没转来,学生倒来了一个,那是个小女孩,大概六七岁的样子,却被安排在三年级,涟漪教的那一班,孩子又瘦又小,读的班级又高,显然很吃力,功课也比同班同学差了一点。 涟漪要教三班学生一百多个孩子,能记住名字,已经是不错了,如果不是因为那个新学生长得特别清秀,她是不会注意到的。 那个小孩又特别的乖,别的学生蹦蹦跳跳,大吵大闹,她却老是静静的,只爱用手托着聪,两只眼睛大是大了,可惜有点无神,这种神情根本不是一个才几岁孩子所应有的,涟漪不禁对她特别注视起来。 涟漪觉得君儿也是很静的孩子,因为有沈平哄他玩,才顽皮了起来,孩子是应该顽皮的。 一日涟漪在教课室里喝茶,那个小女孩棒了一叠簿子进来,耐心的等着她。 涟漪连忙走过去,接过簿子,“班长呢?”她问:“为什么不来?”交簿子一向是班长的事。 “我替她的。”那孩子静静的说:“我最后交本子。” “你叫潘彦玲?”涟漪问。 “是,老师。”她恭恭敬敬的答。 “我也姓潘。”涟漪说:“跟你一样啦。” “你不是周老师吗?”小孩问。 “是,可是我儿子姓潘,我丈夫姓潘。”涟漪说:“我是潘太太。” 小女孩的眼睛闪出有兴趣的光,“那我妈妈,也是潘太太?” 涟漪笑,“当然,你很聪明,你妈一定很开心。” 小女孩忽然紧闭起嘴唇,不出声了。 “你可以回去了,马上要上课的。” 她朝涟漪看了一眼,鞠一个躬,便走了。 涟漪纳罕的问:“这学生是插班生,谁介绍她进来的呢?” “是她家长要求从别的官校转来的。”一个同事告诉涟漪,“说是搬家了,离家近一点。” “这样的。”涟漪点一点头。 涟漪做班主任,也负责收学费,这个叫潘彦玲的学生,一连拖了好几天,都没交。涟漪觉得奇怪,五块钱的学费,照说是没有理由付不出来的。 她问她:“是忘了问妈妈拿吗?” 小女孩答:“不是。”她低下了头。 涟漪说:“假如家中付不起,可以申请免费,你懂吗?” 她又点头,头老是不肯抬起来。 “这样吧,我暂时替你付着,你回去与你妈妈商量一下。” 她点点头,“知道了,老师。” “回座位去吧。”涟漪告诉她。 潘彦玲的母亲始终没来,她也没将那五块钱交还给涟漪。涟漪心中觉得奇怪。 她跟阿伍讲起了这个女孩子。 “我教了十年的书,也没碰到过这样的小学生。说老师应该了解学生,那也不是我们的事,小学生才几岁大!有什么可以了解的?但是这个孩子,分明心事很大,她看见我甚至是怕的。” 阿伍边干活边问:“怕你问她拿回学费?” “阿伍,会不会是她母亲把学费给她,她又花掉了呢?” “谁晓得,太太,你理这个干什么呢?一百二十多个学生,每个人都要你操心思,岂不是头发也要白了?”阿伍有点不耐烦。 “那个小女孩长得很好,不会乱用学费的。”涟漪捧着茶杯,“我生君儿的时候,也一直希望是个女孩子,女的一直比男的可爱。” 阿伍看她一眼,“这话说得真怪,当然是男的好!男的传宗接代,女的有什么用?” “那个女孩子也姓潘。” “姓潘的人多着呢,潘也算大姓,你要关照姓潘的,怕要学孟尝君了。”阿伍不以为然。 “你倒晓得孟尝君!”涟漪微笑了。“可惜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好太太,这些年来,总算到现在你有了点笑容,身上也胖了点,我叫你少理些事,多保重自己,也不算过份吧?” “怎么把大道里搬出来了?我真的想问问那个小女孩,看她家里有些什么麻烦。我这么多的学生,个个天真活泼,只有她一个人是例外。” “你一定要管我也没办法。”阿伍想起来,“对了,沈家少爷今天来过,坐了一会走了,说是接君儿放学,现在都在沈冢呢。” “君儿也喜欢到那边去,自己家里反而不受耽。” “君儿发热闹,哪里热闹便往哪跑,也不懂是人家自己的。”阿伍分析道。 “对。”涟漪点点头“现在他可不愁寂寞了,上午到幼稚园去,下午钻沈家,点心吃得饱饱的,就是不想吃饭。” “沈家少爷还回不回去读书?”阿伍问。 “不晓得,他现在不是顶高兴的吗?” “也不见得,”阿伍说:“在这儿唉声叹气的,怪得要命。他脾性虽然是特别点,但是人很好。”阿伍笑了。 “嗳,他很坦诚,完全大孩子一样。”涟漪说:“唉声叹气的,大概是想念他女朋友了。” “还有女朋友哪。”阿伍笑道:“沈老太不肯放他走?也不是呀,自从你劝过她以后,她口气也松了。沈少爷可以走的,但是他又不走,莫名其妙,真是个怪人。” “这一点我也弄不明白,对他与他女朋友都没好处。”涟漪放下茶杯,“替我冲一冲。” “知道了。”阿伍应着。 “我在房中看书。”涟漪回了房。 第二天涟漪见到了潘彦玲,发觉她有点无精打采的,伏在小书桌上。问了她几个问题,又答不出来,同学都在一旁取笑她,她涨红着脸,虽然没哭,也看得出她是难受的。 下了课涟漪便把她叫了出来,“你不舒服?”她问。 小女孩摇了摇头,涟漪用手在她额上一碰,便知道她有点发烧。 于是她以老师的身份说:“你回家休息吧,自己能走回去吗?你妈妈晓不晓得你生病?” “我不回去。”小女孩有点急,“我没有生病。” “你有热度,发烧了。”涟漪耐心的道:“生病要看医生,躺在床上,乖孩子都是那样的,要听妈妈的话,回家去吧。” “我没有生病。”她忽然哭了起来,“家里没人,我不要回去,我情愿在学校里。” “没有人?”涟漪奇问:“妈妈呢?” “我没有妈妈。”孩子大哭起来,“我没有妈妈!” 整个教员室的老师都朝她们看来,涟漪连忙将她拥在怀里,她发觉孩子的衬衫已经很脏了,而且太小。 她降低声音问:“妈妈呢?” “她不要我了。”她呜咽着。 “胡说,妈妈怎么会不要你?她──去世了?” “没有,她没有死。”她眼睛睁得大大的。 “那么爸爸呢?”涟漪开始发觉事情很复杂。 “爸爸也不在家。”还是弄不清楚。 “这样吧,周老师送你回家,好不好?”涟漪问她,“带你去看医生,不用怕。” “我不去。”她还在摇头。 “学生要听老师话,你是很乖的。”涟漪替她擦了眼泪。 小女孩不再出声了。 “家里叫你什么?小玲?”涟漪问。 “不,叫我小彦。”她答。 “小彦。”涟漪说:“我送你回去吧。”她拉起她的小手。 她在注册簿子上找到了小彦的地址,就在后面的一条街上,那条街不很干净,赤脚的孩子很多。 涟漪去过那里几次,多数是为了顺便带点菜回家。她叫了一部车子,很快的把小彦送到了那条街,问她住哪一幢房子,小彦一指,是一层很密的大厦,电梯既脏又挤,等了半天才进得去。 涟漪投了门铃,一个二房东模样的女人来开门,看了看她,又看看小彦,一声不响的放了她们进去。 她摇摇头,“可怜的孩子!你是哪一位?一定是老师吧?以前也有过老师把她送回来。” “是吗?她病了。”涟漪指指小彦,“所以我才送她回来。” “小彦,”房东太太低头向孩子道,“你怎么不肯回家?这孩子!”她摇摇头。 “她家人在吗?”涟漪问:“要有人照顾她才行,她实在太小了。” 小彦听着,自己却奔进房间去了。 房东太太说,“我姓董。这孩子不爱人家关心她!像个大人一样,自尊心重得不得了,生病也不告诉人知道。” “她父母呢?”涟漪问。 “母亲?、”董太说,“跟人家跑了,多没脸。父亲欠我四个月租,五百块。要是换了别的房东,早就叫他们搬了,我倒没这个意思,我不等钱用,他又太可怜。” “小孩子当然可怜。”涟漪没想到其中有这样故事,有点呆呆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小彦?不!可怜的是她父亲,潘先生。”房东太太说。 涟漪说:“我进去看看孩子怎么了,应该替她看看医生。” “小彦不用看医生,给她吃一顿饱的就行了。” “你应该叫她吃饭,”涟漪带责备的眼色看牢董太,“我想她吃不了多少。” 董太苦笑。“好人难做,我会小器几顿饭吗?他不肯放女儿出来吃饭,我有什么办法?上次的那个老师,也是给他骂走的,他说他不要人可怜,唉!” “有这种事?”涟漪问。 “我骗你作什么?”房东太太诉苦道:“碰见这种房客,也算我倒霉了,既然不要人家可怜,就该交房租吧?房租也不交。” 房东太太续说:“自己不吃饭可以,小孩总得吃吧?难道真要两个人一起饿死?” “谁晓得?我也是一只眼睛开一只眼睛闭的。”她说着走开了,“对不起,我不能陪你了,我那锅饭香了。” 涟漪走进那间小房间,并不觉得它特别脏,但是有一股霉湿的味道,非常难闻,她的学生正坐在床上看牢她。 “小彦,我与你去吃一顿饭。”她拉起小彦的手。 “不,我不去。” “你再不听话,”涟漪说:“学校就决不收你做学生的了。” 她对付这样的孩子,只好采取恐吓的办法,小彦一听,便乖乖的站了起来。 结果小彦吃了一碗粥,半碗饭,吃完以后,涟漪又买了两个橙给她,也都吃下去了。涟漪看看她,不知道该怎么样才好。 每天带她出来吃一顿饭?一顿也是不够的,孩子每天应该吃三餮。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劝服她的家长。她说没有母亲,房东太太又告诉说她母亲跟人跑了,这样看来,似乎只有对她父亲劝解一下,希望这个怪男人会转变性格。 涟漪自己也深觉奇怪,怎么近年来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这种莫名其妙的事。她不想多管闲事,但是也不能看这学生饿坏。 “吃饱了吗?”涟漪问。 小彦满足的笑了笑,脸上泛起疲倦的神色。 “早点回家休息吧,明天记得上课。” 她点了点头。 “要不要我送你回去?”涟漪又问她。 小彦惊慌的摇摇头,“不用,周老师,我自己能回去的。” “我家就住在前面那层灰房子,地下。你有什么事过来好了,知道不?”涟漪叮嘱她。 她与小彦走出餐厅,小彦向她鞠了一个躬。 “好吧,你去吧。”涟漪对她说。 小彦飞奔而走了。 涟漪回到家中,时间已经不早了。她是从来没有放了学不回家的,故此阿伍着实担心了一阵子。 “太太,你到哪里去了,饭菜都冷啦!”阿伍说。 “陪一个孩子去吃饭。”涟漪将经过情形讲了一番。 “有这样的事?”阿伍瞪大了眼。“我活了这么一把年纪,还没听过。” “这种女人,”涟漪叹息,“也太狠心,像我们……唉。” 阿伍喃喃的道:“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太太,”她忽然之间声音又大了起来“别讲了,赶快吃饭吧。” 涟漪摇摇头,“我吃不下。” “看你,三顿不吃,一会儿又头痛发烧的了。”阿伍非常起劲地在教训她。 “阿伍,别说了,我心里有点不舒服。”涟漪挥挥手。 “是不是?叫你别多管闲事!”阿伍说,“管管又管出事来了。” “怎么可以这样讲呢?”涟漪反问:“你看到那样的小孩子,难道不同情她?” “太太,算了,你最要紧的是自己的身体,以后你那种人家也少去。你听见那个房东太太说的了?那个男人专门骂人的。” “阿伍,你真的是既幼稚、又势利。”涟漪动气了,“我从来不知道你是那样的一个人。” “随便你怎么想,反正我是为你好,于心无愧。” 门铃响了起来,涟漪也不多讲了。 来人是沈平,小胡髭更长了,显得怪里怪腔的,涟漪瞪他一眼。 他马上怪叫起来,“怎么搞的?我一来就没好脸色给我看,我做错了什么?” “沈平,你声音真大。”涟漪说:“我要真有你这么一个弟弟,头都要痛起来了。” 他坐下,“别老这么说,这样会伤我自尊心的。” “你来了多久?”涟漪问他:“半年?” “没有,四个半月。问这个干什么?”沈平反问。 “你还想不想回去?”涟漪问他,“这样耽下去,并没有什么好处。” “你要赶我走?”沈平凝视她,“为什么你心肠那么硬?” 涟漪一怔,“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千方百计的要逃回去,现在机会来了,又按着不动,是什么意思?” “老实告诉你,”沈平把心一横,“我不要回去了。” 涟漪倒抽了一口冷气,“你讲什么?我没听错吧?” “我不想走了。”沈平清清楚楚的再说一遍。 “为什么?”涟漪问。 “因为我在这里比较快乐。”沈平答。 “瞎说!”涟漪道:“为了你不肯留下来,老太费了多大的心血,你真的不知道?” “我没有乱讲,那个时间我还没有发现你。”沈平说。 “你说什么?”涟漪问他。 “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发现你,现在我觉得你可以给予我快乐,我不走了。”沈平温和的答。 涟漪看着地,他像是小学生,忘了带课本,等着给老师骂的样子。 “你是什么意思?”涟漪呆呆的问。 “我喜欢你,涟漪,我为你留下了。”他平淡的说。 涟漪冷笑,“你疯了。” “我没有疯。”沈平答:“你知道我没有疯。涟漪,我不会再回去的了,除非你跟我一齐去。” 涟漪问他,“你真是好笑,竟会在这种时候开起玩笑来。” “为什么呢!涟漪,每当有人说爱你的时候,你便以开玩笑来推塘!逃避现实。” 涟漪瞪着他,不相信他是沈平。 “如果你对我没兴趣,说你不爱我,爽爽快快的,别对我像那个简大全,姓简的是个大傻瓜,我不是,说一句你的真心话!我难道没令你比以前快乐?” “你在胡扯什么!”涟漪站起来。 “你坐下来。”沈平涨红着脸,“我最生气便是你这种自以为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我哪一句是胡扯?你倒说说看!”他盯着涟漪。涟漪被他那种样子吓坏了。 “你…想怎么样?”涟漪问。 沈平松了他的手,“没怎么样,”他又恢复了自己,依然是吊儿郎当的,“我心里话说完了,非常轻松,随便你怎么想。” 涟漪苦笑,“请你们不要投石子了。” “投石子?” “你难道不明白?我这口井,是死并,干得没有一滴水,整箩的石子投下去,都不会起一个泡,有一圈涟漪的,知道不知道?” “我不相信,”沈平摇头,“说什么都不相信,我觉得你不是一口井,你是一池水,整池的柔水,轻风吹过都会引起皱纹。” 涟漪低下了头,“沈平,让我们做朋友吧!别拿这种话来烦我,我只有你们一家朋友。” “但是事实是这样。”沈平站起来,“如果你以为我在开玩笑,如果你以为我不痛苦,那你就错了。” 涟漪说:“沈平,你只是个孩子,如果我不喜欢你的,现在早就开了门请你走了,我讲尽了好话,你都不听,可别怪我了。” 涟漪心中波动,难以开口,她再也没料到沈平会向她示爱的,这也解释了沈平行动古怪的起因。他每天来到潘冢,便是要接近涟漪,他待君儿亲密,大概也是爱屋及乌,留上怪里怪气的须,可能是要把自己装得老气一点。 涟漪越想越好笑,她对沈平一点也不生气,因为这事来得大突然,太莫名其妙,而且沈平毕竟还是大孩子,一时感情无法寄托,傻里傻气做了错事也是有的。 这样一想,涟漪渐渐定下了心神,沈平是个聪明的孩子,冲动是年轻人的缺点,他是值得原谅的,不比简大全,来得可怕。 沈平看着她,她也看着沈平。 涟漪很镇静的说:“沈平,你还是快回去吧,差一年的功课要去完成,还有你的女朋友伊莲,你忘了?” “伊莲,伊莲只是个孩子!”沈平说。 “你也是个孩子,只有孩子与孩子在一起,才不会有隔膜。”涟漪说。 “不要在我们之间划一条线,”沈平不乐,“爱情当中是没有界限的。” 涟漪越来越镇定,她已经有了应付沈平的办法。 “你想要怎么样?”涟漪问:“假使我答应你?假使!” 沈平笑了,他趋上前来,“假使你答应我,我们可以结婚。” 涟漪笑起来,“结婚?我是一个寡妇,还有一个儿子──” “我很喜欢君儿,”沈平沉下了脸,“我们可以在一起生活,这不是问题。涟漪,请你别笑,请你相信我,你这个假设是有可能的。” “你将如何赡养我们?”涟漪问。 “这没有什么困难。你只不过比我大五六年而已。我可以找一份职业,画画,洗碟子,什么都可以,你不是追求享受的那种女人。人是不会饿死的,绝对不会。”沈平讲得很坚决。 “你想得太轻松了。”涟漪叹息。 “不,我没有轻松,或许你还会说:我爸妈会反对!是不是?但是我们可以不必理他们,你可以跟我走,对,跟我走!”他显得非常兴奋。 “不理他们?也不理其他人怎么讲?” “当然。做人能活多少年中.自然是爱做什么便做什么,处处迁就别人,还是不活的好,你总听过祖父孙子骑驴进城的故事吧?听别人的话,实在听不了那么多的。”沈平挥动着双手。 涟漪一呆,作不了声。 “涟漪,”沈平低声的说,“跟我走吧,我在那边有一间木屋,很漂亮的木屋,我还有一辆红色的福士威根车子,假期我们开那辆红色车到附近的郊外去野赛。我会对你很好,真的,涟漪。” 涟漪听得微笑起来,红色的小车子,绿色的草地,这个见异思迁的男孩子。 “你大概对每个女孩子都那样讲吧?”她笑问。 沈乎跳起来,看着她半晌,然后低下了头,“算了,你根本没有诚意,还拿我开玩笑。” “你忘记伊莲了?如果你有一个红车子,伊莲大概是坐得最多的,你不能这样负心吧?”她问。 沈平瞪着她,有点语塞。 “沈平,假如我只有十七岁,十八岁,我也许可以有机会坐你福士威根,但是沈平,我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我所爱的人现时已经不在了。” 涟漪自持着说下去:“我待你一向如小弟,如果你认为值得的,便让我们维持这个关系,如果你觉得无所谓,那也就算了。” 沈平呆呆的说:“你真厉害!涟漪,人家说人非草木,你却像块铁一样。” “沈平,别这么说啦,你想想,你母亲对我多好,我有她照顾,生活也舒适平安一点,你不想破坏我们的友谊吧?简大全的母亲怎么样对我,你不是没有见过,别让我再尝这种滋味了。”她苦笑着。 “你难道,一点也不爱我?”沈平哭丧着睑说。 “你这孩子,我已经是对你很好的了,可是好也要有个程度,我对你的程度,是止于姊弟之间,明白吗?” 沈平点着头,“明白了。”他的声音很惨淡。他停了一停,然后说,“你的丈夫,他一定是个了不起的男人。” “他没有什么了不起,我爱他就此而已。”涟漪坦白的说。 “你将来还会不会再爱人?”沈平问。 “我想不会了。”涟漪摇头,“我想不会。” “假如你打算再结婚,嫁给我好不好?” 涟漪笑了出来,“沈平,我没有开学校,也不收候补生,你怎么会讲出这种话来?将来过了十年八年,你会后悔对我讲过这种傻话。” “我在你眼中,除了孩子气,傻,幼稚,难道便一无是处?”沈平的脸有点白。 “沈平,不要再与我斤斤计较了。”涟漪劝解他,“回家好好的想一想,把事情弄清楚一点,别让老太知道,然后乖乖的回那边去,好不?” “你叫我不要计较,为什么你的要求却那么多?我没有什么道理要听你的话,我要留下来可以,要走也可以!总之不是因为你命令那样,我便要做。”沈平气愤的说。 “当然,”涟漪心平气和,“我不过是好意而已,你不肯听,我也没有什么办法。” “我再耽下去也没意思,我没想到你是那么绝情的一个人,我以后也不会上你家的门来了!”沈平站起来,像个孩子那样的呜咽着,夺门而去。 “沈平!”涟漪叫他!但是他不听。涟漪颓然的坐下,叹了口气。 阿伍出来了,她当然是什么都听见的,她说:“沈少爷怎么了?发起神经病来了,这会子倒奇怪,像全世界的女人都没了,失了踪似的,都来烦我们太太!” “算了,阿伍,他只是个孩子。”涟漪说:“千万不要把这件事在他母亲面前提起来。过几个星期他就会没事的了。” “这个孩子,真是有点疯疯颠颠的,沈老太要是知道他居然敢做出这个没廉耻的事情来,气也气死了,我早就说,沈家好端端地,怎么会养了这么一个儿子。由此可知,去外国嘛,是去不得的,将来君儿可不准往外边乱跑!”阿伍唠唠叨叨的在讲。 她以前对沈平的几分好感,现在又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涟漪对沈平的这次示爰,起先是颇为震惊,后来便不以为意了。沈平的性格她很清楚,经过几个月来的接触,她发觉沈平急需要爱人,也希望自己能被人爱,再加涟漪待他好,便引起了这种错觉,感激涟漪之余,以为是爱上了她,甚至准备作种种牺牲来得到她。 涟漪一点也不怪他,但是沈平却觉得涟漪不但嘲弄了他,还伤害了他。他要躲在家里养伤,便不肯出来见她。 涟漪想再好好的与他谈一谈,可惜时间又大多数被这个叫潘彦玲的学生占据掉了。 涟漪细细的留意看这个孩子,发觉她有时候与其他的孩子没什么两样,有时候却是心事重重的。 涟漪有点可怜这孩子.可怜不是很受欢迎的名词。涟漪本身也不要人家可怜,况且小彦是很聪明的孩子,涟漪必须要把这种感觉藏得好一点。 一日小彦忽然交来了学费,她将五块钱交给涟漪,随即返回座位去、神情很得意,头也抬得高了。 涟漪没料到五块钱可以带来这么多的自尊心!由此可知小彦真是个特别的孩子。不知道她父亲有没有交了租,否则的话,小彦应该是更开心的。 在小息时涟漪将那张收条给小彦看。 小彦很起劲,她对涟漪说:“爸爸讲不要欠人家钱,周老师,所以他把学费给我,叫我去交。” “啊,”涟漪问:“那日我与你去吃饭,有没有告诉父亲?” 小彦睁大了眼睛,“没有,我不会告诉爸爸的,他会生气,他常常生气。” 涟漪有点左感,“他难道没问你肚子饿不饿?” “有。我说不饿。爸爸带了面包给我,后来我在早上吃掉了。”她说:“昨天爸爸也带我去吃饭,有很多好菜。” 涟漪听小彦讲得好像当吃饭是件大事,心中不忍之至。 “后来爸爸还给了一个月的房租。” “嗯。他找到事做了吗?”涟漪问。 “不知道。”小彦摇摇头。 “那董太是很高兴的了?”涟漪又问。 “董太不是好人,”小彦说:“她最爱讲我们的坏话。” “谁这样告诉你的?”涟漪微微吃一惊,“董大很关心你呢,你可不应该仇视她。” “爸说的。”小彦理所当然的说:“爸爸讲一有钱交清房租,我们就搬家,不受她气。” “小彦,相信周老师,董太是个好女人,她很喜欢你,她待你也很好──” “哼,我才不要她可怜,爸爸说我们不要任何人的可怜。” “你喜欢你爸爸?”涟漪冲口而出,因为她没有见过如此口口声声提着父亲的孩子。 小彦睁着眼睛,竟不知道该如河答好。 涟漪连忙再装出一副教师的神情,“很好,马上要打铃了,你回去坐吧。” “周老师。”小彦叫她。 “什么事?” “你对我好,我知道。”她说:“而且你没有讲爸爸的坏话。”她似乎很感激。 涟漪笑道:“我又没见过你爸爸,怎么可以讲他坏话呢?” 小彦一想,又开心了一层,欢天喜地的回去上课了。 涟漪猜测这个父亲大概终于找到职业了,第一次拿来薪水,便解决了一些欠债,涟漪也替小彦高兴,希望她以后可以过比较正常的日子了。 人是会改变的,她父亲不得意了这许多日子,心理多少有点本正常,想法也偏激,加上自卑感,连带小女儿也受了这种影响,如果好好的过一阵,这父女俩是会恢复常态的。 涟漪觉得有点快慰,现在使她挂念的,只是沈平了。 沈平一直没有来。 沈老太倒来了,她对于儿子有点莫名其妙,不知道他要怎么样。 “我随便如何依他,他都不满意,这样下去,我真是命也短了,唉,早知有今日,何必当初!把他叫回来做什么?我满以为母子之间说什么都该有点亲情,谁知他却视我为陌路人,世界真的变了,抑或是我们老了?不能再适应这个世界了?” 涟漪是知道原委的,但是她又不愿把真相说出来,只能哑口无言的陪着沈老太。 “涟漪,他一向与你很讲得拢来,只好再托你一次了。你就当他是弟弟好了,让他在暑假后回去,也许大了几岁,他会改一下变也说不定。” “是的,我劝他好了。”涟漪有点内疚,她深觉自己应该在开始的时候,便与沈平保持个距离,那便不会与他过份熟络,也更加不会弄到今天的地步了。 “他一天到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饭也爱吃不吃的,头发又长了,像野人,画也不画了,我怎么敢与他讲话?” “他真的那样?”涟漪怔怔的。 “骗你作甚?老头子快给这个宝贝儿子气疯了。” “那我去叫他吧。”涟漪只好那么说。 “谢谢你。” “别谢我。”涟漪说:“老太,你先回去再说,我一会儿就来。阿伍──” 阿伍出来,“太太,做什么?” “包点春卷吧。” “春卷?”阿伍瞪着眼,“大热天谁吃那种东西?” “沈平,我要过去劝劝他,记得好像他喜欢吃春卷。” “太太,一时哪能弄得出来?”阿伍摊摊手。 “算了,阿伍。”涟漪有点顿,“不弄也算了。” “沈老太走了吗?”阿伍说,“可千万别让她知道沈少爷的事,年纪大的人承受不起。” 涟漪换了一套衣裳,那种蓝色她很少穿,因为颜色太嫩,穿上有点不合身的感觉,但是不知怎的,她觉得适合这一次,故此换上了。 她走到隔壁,沈老太向沈平的房指指,并不出声。 涟犄敲了敲房门,里面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再敲了几下,眼睛看着沈老太,沈老太做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转到书房去了。 她对涟漪说:“一切交给你了。” 涟漪苦笑一下,作为答覆。 她再敲门,把声音弄得很大。 “沈平,你在里面吗?”她提高了声音,“沈平,我可以进来吗?”她等着反应。 房间里面一阵响,然后静止了一会,随后她听见沈平开口了,声音有点沙哑。 “门没有锁,一推就开的,进来好了。”他说。 涟漪轻轻一推,门果然是开着的,事情好像并不太严重。 “沈平?”她叫他一声。 沈平躺在床上,吊着一支香烟,头发老长,光着上身。 “什么事?”他反问。 涟漪笑了一笑,在椅子上坐下,“来看看你。” 沈平看她一眼,“为什么?”他完全采取不合作的态度。 “看看朋友很应该,何必要理由?只要你有空,或是不讨厌我,都可以接受我拜访,对不对?” 沈平照样躺着,不说什么。 “你大概有点恨我吧?”涟漪问他。 沈平又看她一眼。 涟漪忽然想起了他那辆红色的小车子来了,她不禁呆了一会儿。 “你这一次来是什么意思?”沈平问她。 涟漪站起来,她微笑着拿起一件T恤,递给沈平。 “穿上它,我们好好的谈一谈。”涟漪说。 “谈什么?”沈平伸手接过了衣裳,却没有穿上。 涟漪有点为难,“谈你的事。” “告诉我,我有没有希望?”沈平看着她。 “没有。” 沈平一听便将衣裳摔出去,撞在墙壁上,跌在涟漪的脚下。 “那你来作什么?”他喝问。 “来看你。”涟漪道。 “我不要你看!”他气虎虎的答:“你回去算了。” “沈平,你心平气和一点,慢慢的听我讲。” “我不要听。”他又偏着头,故意不看涟漪。 “你下不了台,所以才继续发我的脾气,对不对?其实在这几天内,你早就已经想通了!”涟漪问他。 沈平一呆,双手叠在胸前。“我后悔自己冲动,早知道你这样无情无义的,也不会自讨没趣。” 涟漪微笑,“你的示威行动可以完结了,我正式向你道歉。沈平,请你原谅我不可能接受你的那份感情。” “事在人为,”沈平叹一口气,“你不想接受而已。” “你几时回去?”涟漪问。 “快了,留在此地,再也没意思。我耽在此地这么久,是为了你,你总该明白吧?”沈平说。 涟漪微笑,不答他。 “我来到你家,心中以为你是个老太太,门开处出来的却是你,你使我震惊。涟漪,很少女人会有你这种味道。” “你几岁?竞懂得监赏女人了?”涟漪微笑。 “我并不太小。”他苦笑,“伊莲应该感激你。她与你之间没有比较。但是她是人,暖的有感情的,你却是一块冰,我要溶化你,却连自己也差点结了冰。” “回到伊莲那里去吧。”涟漪说:“别生我气。” “你是很难得的女人,我是不会忘记你的。”沈平拾起了地下的毛巾衫,穿上了。 “你该洗洗脸,打扮一下。”涟漪说。 “是吗?反正我就要走了,”他说:“这几个月来我真的举止像小男孩,你说头发长不好,我就去剪头发;你说要怎么样,我便照做,多幼稚,伊莲要是知道,难免气个半死。她求我替她画个素描,求到今天还没成功,我实在不是那种鞠躬尽瘁的男人,不知道怎么样,在你面前,就庸俗起来了。” 涟漪故意避开他的目光。“听见你提伊莲,我很高兴,几时你们再回来,介绍让我认识。” “那个时候,你会不会变呢?”沈平问:“依然是老样子?与君儿在一起,两母子相依为命?” 涟漪答:“当然只好两母子相依为命,不然怎么办?” “当心君儿,不要让他太冷清,多注意他一点,不要学我的母亲。”沈平说。 “你的母亲,是个很好的母亲。”涟漪告诉他。 “她不了解我,母亲应该了解子女。她把我当怪物对待,这几个月来,她并不知道我过的是怎么样的日子。” “她年纪大了,没想到你会那么疯。” “算了,涟漪,我不想与你吵架。”沈平说。 涟漪说:“你真的好像是大了一点。” 沈平笑,“我必须要将头发留得更长,否则那边的人可要把我当怪物了。所谓怪,根本没有标准,对不对?” 涟漪说:“你毕竟是个聪明的孩子,沈平,我很替你高兴。”她拍拍他的肩膀。 “你放心,我不像那个姓简的,我不会缠你的。替我告诉母亲,我马上要动身了,越快越好,毕了业自然会再回来。”他忽然想起来,“对了,叫她别再乱发电报,你也少替她再出主意!” 涟漪不好意思的笑笑,说:“好,我替你传达。” 沈平的声音忽然又低了下来,“涟漪,你是个很好的女人,我喜欢你,一直会喜欢你。” “谢谢。”涟漪只好那么讲。 “你请打道回府吧。”沈平说。 “赶我走?”涟漪笑问:“好,我就走吧。你好好的,别再惹你母亲担心。” 沈平挥挥手,“知道了。” 涟漪出来,沈平随即掩上了门,好像对涟漪并无太大的留恋。 “这孩子。”涟漪喃喃的道。 “怎么样?”沈老太探头低声的问。 涟漪一笑,“没什么了。他答应短期内回去,叫你放心,毕了业一定回来。” “哦,那也不过是一年而已。”沈老太高兴得不得了,“这一次好了。” “沈平还叫你别打电报了。” “哼!讽刺我!”沈老太又轻松了起来,话也多了,“我倒要问问他是什么意思。” “只怕你见到儿子,什么都讲不出来。”涟漪含笑道。 “是呀,我也不明白,也许是我对他太小心翼翼了,仿佛声音大点他就会被我震碎似的,唉。” 涟漪说:“做母亲的都是这个样子。” “涟漪,我有话要跟你说,希望你别见怪。”她很沉着的样子。 涟漪奇怪;“什么话?尽管讲好了。” “沈平这孩子,”沈老太看着她,“爱上你了吧?” 涟漪吓一跳,不知道该怎么答。 “你不用否认,我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对你是极倾心的,”沈老太笑了一笑,“可惜你拒绝了他。” 涟漪忙问:“你早就看出来了么?” “自从他不肯学好中文,还照样往你家里跑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了。”沈老太说。 “我却还是最近才晓得的,不是他亲口承认,我也不信,他是聪明的孩子,再也料不到会放这种傻事。” “你的确是可爱的,”沈老太笑,“我也喜欢你。” “你不生气?你不怕?”涟漪也笑。 沈老太说:“怕什么?我最怕沈平没主意,不自决定事情,半天吊着才糟糕呢,他要是有所选择,我决不会反对。”沈老太看看涟漪。 涟漪吃一惊,“你这样开通?沈平可误会你了!我满以为你会气得跳脚的,沈老太。” “为什么?因为你是寡妇?因为你有儿子?我才不会呢,在我眼中,人只分好跟坏,其他一概不必理。” 涟漪有点感动,“沈老太,你倒另有一套看法。” “是吗?我倒觉得我的看法很正常,并没有什么不好。我每天在说,做父母的要看开点。沈平老说我不了解他,其实是他不了解我才真!” 涟漪听得呆了,想着所有做母亲的确要向沈老太看齐才行。 “我要他回来,是因为我想看他,怕他在外头闯祸!自私是自私了,但并不过份,现在,我只好再进一步的迁就地了。”沈老太摇摇头。 涟漪怔了一会儿,才说:“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知道呢。” “我不出声就是了,涟漪,他什么都瞒不过我的。我很感激你,你帮了我一个大忙。”她握住了涟漪的手。 涟漪静静的一笑,“你放心,他现在没事了。”她说:“沈老太,我也该回去了。” 沈老太送涟漪出门,涟漪回到家里,耽在藤椅上唏嘘了一会。 涟漪感触很多,又是一个晚上失眠。 她不想想得太多,但是却无法使自己平静下来。 涟漪决定要抽多一点时间出来,放在君儿身上。这样将来无论君儿感激与否,涟漪都算尽了责任。 涟漪照样上学放学,她满以为潘彦玲这孩子算是无事了,哪知不到三个星期,那个小女孩一面脸青肿的返了学校。 涟漪一见,顿时一呆!也顾不得是在上课,马上趋向前去问:“你怎么了,那边脸是怎么回事?” 小彦呆呆的,不作声,涟漪不便当看那么多同学逼问她,于是只好等放学。 小彦被她问了几问,忽然哭了。 “你是撞肿的?”她问:“不小心跌了一跤?” 小彦摇摇头。 “怎么会这样?你不要怕,讲给我听!是让人打的?”涟漪问。 小彦不出声,只是哭。 “谁敢打你?”涟漪又动气了,“打孩子打成那个样子,是可以到警局去告的!你不可怕,讲给我听。” 小彦说什么都不肯讲,“我要回去了,周老师。” “我陪你回家。”涟漪道,顺手拿起了小彦的书包。同事们看见涟漪又管闲事,不知道是替她担心好,还是帮着她一块忙。 涟漪跟着小彦来到她家里,那个房东董太正在厨房里,合声出来,看见涟漪,吓了一跳。 她将涟漪扯过一旁,“老师,你又来了?小彦的爸在房里埋,你最好别进去,在外边等着,坐一会吧。” “董太太,”涟漪说:“孩子脸上的瘀痕你看到没有?” “怎么没看见?我又不是瞎子,是给他爸打的!” “什么?”涟漪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爸打的?难道他不是人?打亲生女儿?她才六七岁呢!” “可不是!我决定叫他们搬家,我再也看不下去了,眼不见为净!这种父母,真的气死人!”董太比涟漪更气。 “小彦出来了!”涟漪说。她忽然明白这孩子不肯说出谁打她的原因了。 “老师,爸说谢谢你送我回来,他有点不舒服,不见你了。” 涟漪说:“去跟你爸爸说,我一定要见他一见。” “唉呀!”董太惊道:“不可不可,这个人什么都做得出来,老师,你还是回去吧!” 小彦瞪了董太一眼,神情非常怨恨,然后一声不响的回房去了。 涟漪觉得董太虽然人不错,但是未免口太快,也顾不到会引起小彦的反感,难怪孩子会不喜欢她。 涟漪想小彦的怪父亲大概是不会出来见她的了。他一定是个粗俗不堪的汉子,很可能妻子便是给他虐待走的。 她正在担心,门开处,出来了一个男人,涟漪一看见他,便呆住了。这男人约莫卅多岁,头发胡髭都没经打理,衣衫陈旧,但是却高高瘦瘦,一双眼睛清秀得不得了,虽然此刻有点无神,但是依然看得出与小彦十分相似。 涟漪满以为他是屠夫形的一个男人二见之下,完全出乎意料之外,于是呆住在客厅中,她在这一分钟里忽然想起沈平,沈平第一次见她,必然也有这个感觉。 这种感觉是相当奇妙的,涟漪紧紧的看牢地,涟漪在他的身型中看到了丈夫的影子。 “周老师?”他的声音是苦涩的,“有什么事?” 就在这时候,涟漪转变了主意,她原本想来大发雷霆,教训这个父亲一顿二见他的人,发觉他彻头彻尾的是个悲剧人物,根本骂不出口。 于是她答:“没什么,我送小彦回来而已。” 那个男人也有点意外,他也没倩到涟漪会说得这么轻松。 “在下姓潘,潘彦明。”他说。 涟漪忽然想到他妻子名字中,必然有一个“玲”字,合在一起,成了小彦的名字。 “还有什么指教?”他问得很麻木。 “潘先生,请问你吃了饭没有?”她问。 “什么意思?”他问。 “假如方便的话,我想请两位吃一顿便饭。”涟漪说。 他一想,马上答:“我吃过了,你带小彦去吧。” 小彦说:“爸爸──” “小彦,进来换衣服!”他喝止了女儿,又对涟漪道:“对不起,请你等一等。”说完两父女一齐进房去了。 涟漪很清楚地知道,他们两个都没有吃过饭。 董太在一旁咕哝,“喝醉酒生事,打小孩子。” 涟漪忽然想起来,“董太,他交了房租没有?” “交了一个月,还是欠呀!”董太一摊手。 “那他不是找到工作了吗?为什么今天又没饭吃?”涟漪问。 “谁晓得,那笔钱也是借来的。” “小彦的母亲呢?难道一次也没回来看过女儿?”涟漪想问几百个问题。 “没有,他们在这里住了很久,我都没见过她母亲。” “那你怎么知道她是跟别人跑了?”涟漪问。 “这……”董太想:“是他喝醉的时候自己嚷出来的。” 涟漪叹了一口气,不再问了。 没过一会儿小彦出来了,脸上虽然还是肿肿的,但是也带着笑容,她换过了一条花裙子,显得有点活泼。 “周老师,我们可以去了,爸说谢谢你。”她自然而然的拉起涟漪的手。 涟漪对房门看了看,向董太道别后便与小彦出去了。 “小彦,这一次,你到我家去吃饭怎么样?”她笑问。 小彦点点头,“周老师,你可别听董太的话,爸对我很好的。” “是的,我知道。”涟漪说,她摸了摸她的头发。 “爸不小心,将手碰到我脸上的。”小彦又补充,“也许我不应该哭,爸爸最不爱听见哭声。” 涟漪微笑着听,她的冢与小彦那里不过是一巷之隔,走路一会儿便到了。阿伍开门,看见小彦,也料到七八分,知道这孩子是涟漪所讲的那个,故此并不说什么。 小彦却轻轻问:“她是谁?” “帮我看家的,好不好?”涟漪问。 “她很好,她也不爱讲话,我可喜欢不讲话的人,”小彦笑,“所以爸跟我最怕董太。” “董太说她有点怕你们呢!”涟漪笑,“好了,我们别谈这个了,阿伍,开饭吧!” 这时候君儿抱着一只红皮球奔出来,一看到有人,便趁机躲在阿伍身后,一双眼睛睁得老大,瞪看小彦。 “这是谁?”小彦又问。 “我儿子。”涟漪笑答。 小彦的眼睛停在那只红的皮球上。阿伍在嚷了,“君儿,快让开,我要到厨房去。别拉着我!” 结果君儿与阿伍唏哩哗啦的一齐走进厨房去,那只球遗下在客厅里。小彦去拾了它,抱在胸前。 “你喜欢它?”涟漪问,她尽可能把小彦当作大人看待。 “我记得我很小的时候,也有一只这样的皮球。”小彦看着涟漪。“红色的。” “现在呢?”涟漪问。“忘记了。”小彦若有所失似的说,将球又好好的放在地下。 涟漪只笑了笑,也不追问她。 “周老师,你真好,你不讨厌我爸爸。”小彦说。 涟漪又想起那个人的声音身型,那种无神的眼光。 “他很好,为什么要讨厌他?”涟漪故意那么说。 小彦懊恼的说:“上次爸差点有事做了,爸说的,后来那个人欺侮爸,爸又不做了。” 涟漪心中想大概那次交了学费,便是因为找到事情了,可是为什么才做了一个月呢? “那个人是谁?他怎么欺侮人?”涟漪问。 “他说爸做得不好,爸便回家了。” “你爸爸做什么的?小彦。” “他?弹琴。”小彦说:“教人家弹琴;人家唱歌,他也陪着弹的。” “那叫伴奏了。”涟漪问:“怎么你家没有琴呢?” “卖给人家了。”小彦嘴里说得很快。 恰巧阿伍又摆了饭菜,她便招呼小彦去吃。 小彦看着君儿,觉得非常有趣。 “他真胖,他不吃饭吗?”小彦说。 涟漪笑起来,“他早吃过了,他小,不一齐吃饭的。” “会讲话吗?”小彦问。 “怎么不会?还会唱歌,写字,他已经在念幼稚园了。”涟漪答:“他也不怎么胖,不过是你太瘦,小彦。” 小彦招呼着君儿,“来,弟弟,到这边来玩。” 阿伍听见小彦叫君儿弟弟,也觉得很新鲜,于是看着涟漪笑了一笑。 涟漪为了小彦的高兴,心中轻松了不少,孩子是不应该有忧虑的,小彦在这几个钟头里应该高兴一点。 小彦与涟漪正在吃饭,阿伍说有敲门声,她去开了门,回头对涟漪说:“是沈少爷。” 沈平进来了,他穿得很整齐,头发梳得光滑的,涟漪向他笑了。沈平坐下来,没讲什么话。小彦好奇的看着地,屋子里有好几个人,都不出声。 沈平先叫君儿,然后抱起他,他低着头,“我已经订好飞机票了。” “恭喜你。”涟漪说:“希望在不久的将来可以再见。” “我送你一样礼物,在我走了以后,你可以同我妈拿。” “现在就给我不行吗?”涟漪问。 “迟一点去好一点。”沈平说。 “这几天怎么不见你来?” “我在预备那件礼物。”沈平答:“你大概是会喜欢的。” “几时动身?”涟漪关心的问。 “后天,你不必来送了,大热天,太阳猛烈。” “你真的不要我送?”涟漪问:“大概是有道理的。” “我去见过伊莲的爸妈,他们会送我的。” 涟漪奇道:“难道他们去了,我就不能去?我不明白。” “涟漪,”沈平想说什么,但是又住了嘴。 “大概你不想我去,或是不想伊莲的父母见我?”涟漪微笑,“那不重要,我不去便是了。” “涟漪,我怕我会哭出来。”沈平告诉她。 涟漪点点头说:“祝你回去幸福。” 沈平低声道:“这一段日子,我忘不了。”他站起来道,“我去了。” “再见。”涟漪的声音有点不自然!她心里难过的程度并不下于沈平,“希望你会写信给我。” “再见。”沈平让阿伍替他开门,走了。 君儿在问阿伍沈哥哥还会不会再来之类的问题。 小彦好奇心一点不大,她看了看涟漪,并不问,她是个懂世故的孩子。 涟漪的表情大概有点凄惨!阿伍走过来安慰她。 “沈少爷总算去邪归正了,太太,你的功劳真大呢。”她笑着道:“沈老太一定很高兴的。” “是的。”涟漪抬头答了一句。 “周老师,”小彦说:“我吃完饭了。” “好,你要不要洗手?洗完手可以吃点水果。”涟漪说。 阿伍把她带进洗手间去,又给她两个苹果。 “周老师,我出来许久了,我想回家。”小彦说。 涟漪看看钟,快八点了,“你回家早点睡。”她叮嘱着,忽然似闻到了那间小房的霉气。 “自己会走吗?”阿伍倒也关心她。 “会,当然会。”小彦笑:“再见周老师,”她又鞠个躬,“谢谢,再见弟弟。”她向君儿摇摇手。 “你喜欢来只管来。”涟漪说:“不要客气。” 小彦笑着走了。 “这孩子,也怪有趣的。”阿伍说。 “她有个神经质的父亲,常打她的。”涟漪说。 “睑旁的那块青,就是打出来的吗?”阿伍问道:“太可怜了,打坏了怎么办?” “那是他的女儿,别人也无法干涉,奇怪的是,孩子还处处帮着父亲,一点不准人说他坏。” “真是怪事,孩子的母亲呢?真的与别人跑了?” “也不知道,谁也没亲眼见到,也许不是真的。”涟漪说。 “我也是这样想,这么狠心的女人,究竟不多,孩子是自己的。” “这孩子这么可怜,她要是有什么事,我可得照顾她。”涟漪说。 “你见过她的父亲吗?”阿伍问。 “见过了,很斯文,并不如想像中的那个样子,但是也憔悴得很,听他女儿说,他是个乐师,弹琴的。” “洋琴鬼?”阿伍马上联想起。 “别乱讲,”涟漪笑起来,“什么鬼不鬼的?” 这君儿听着说完,紧张起来,在阿伍身后咭咭的笑。 涟漪看了看君儿,“你越来越顽皮了!”她说:“快去睡!” “太太,你也早点休息吧。”阿伍抱起君儿走了。 涟漪是关心小彦的,她对小彦的父亲,也并不厌憎,反而非常同情他。她觉得错处并不在他,大概是在小彦的母亲身上,但是她又没见过那女人,更不能下决断。 总之小彦是牺牲品,是毫无疑问的了。 小彦这些年来,大概是没有一天过得舒服的,这孩子志气强,生命力也强,虽然瘦一点,精神却还过得去,这种生活的环境,对精神上的影响最大,小彦将来会有变成思想上不健康的危险。 涟漪喜欢她,决定要设法帮她,而最积极的办法,便是使小彦的家庭恢复正常,这真是谈何容易! 她旁敲侧击的向小彦打听她的母亲,小彦却一字不提,涟漪并不怪她,也许在小彦末懂事之前,她父母便已经分手了。 涟漪无法获知事实真相,想帮也无从帮起。 但是小彦乐意上她家去,涟漪也乐意招待她。小彦既乖又静,连阿伍都欢迎她。 涟漪有时候送她回家,有时候不送,碰见她父亲的时间并不多。 一日涟漪陪小彦回家,她顺便带些日用品回家,在小彦的家门口,见到一个女人。 那女人闪闪缩缩的,小彦一见她便说,“快,周老师,不要给她看见我们,我们快回家!” “给谁看见?”涟漪问:“那个女人?” 小彦已经把她拖进屋子去了,那个女人却更快,一个箭步冲到小彦身旁,一把抱住她。 小彦尖叫起来,那女人看涟漪一眼,一言不发,走开了,来得早,去得也快,涟漪倒被惊呆了。 她一看小彦,倒不觉得孩子有惊恐的地方,不由得心中称奇。 “那是谁?小彦?”涟漪追问。 小彦很坚决的摇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对周老师请老实话,假如她不认识你,怎么会跟你说话?怎么会抱你?” 小彦迟疑了一下,“爸爸叫我不要睬她。” “她是谁?”涟漪又问。 “爸没有说过。”小彦推开门进屋子去了。 涟漪神色不定,董太看见了,问道:“什么事?” “一个女人,忽然抱住小彦。”涟漪奇怪的说:“是谁?” 董太叹口气,“周老师,我劝你少管这一家的闲事,他们是这样子的。” “听你的口气,好像知道那个女人是谁!” “是不是长得很清秀,衣看也不错的?”董太问。 “是。正是她。”涟漪兴奋的说道。 “我也不知道!反正道女人老在附近出现,我买菜的时候常见到她,躲躲避避的,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见是一个女人,也不放心上,不然也报了警了。” “出现有多久了?” “也不过是几个星期一次,行踪很怪,似乎是为小彦而来的,是谁呢?我也问过自己,大概足小彦的亲人。” “以前你可没对我说过。” 董太笑道:“你没问起”我说不了那么多。” “小彦的父亲怎么样?”她问。 “这几天还好,又交了租给我啦。”董太说。 “那是又找到事了。这证明他相当积极,”涟漪说:“但为什么都做不长呢?” “那种睥气!”董太哼了一声。 “你也真好心,”涟漪微笑,“一直收留着他们。” “不然有什么办法?”董太摊摊手。 “那个女人,你说是小彦的亲人?”她问。 “自然,否则巴巴的来看她一眼,有什么好处?小彦又不见得喜欢她!这孩子城府很深,她明明是知道她是谁,又不承认。” “是的,”涟漪说:“小彦不肯讲,我也不会叫她讲。” “惯了也算了。”董太说:“你喝杯茶吧,周老师。” “不敢当。” “说我好心,你才真是好心呢,周老师,这么关心学生。”董太问:“周老师结了婚没有?” 涟漪道:“我丈夫已经过身了。” 董太太一睑愕然,然后怜惜的说:“对不起。” “没关系。”涟漪低声说。 “我们是同病相磷呢,”董太说:“恕我讲得难听点。” “啊。” “所以我对小彦有一份感情,可惜小孩子又不明白。” “你没有孩子?”涟漪问。 “没有,”她苦笑,“只有这一层楼跟一点存款。” “我有一个儿子。” “周老师。”小彦出来了,“我洗澡了,你不走吗?” “我坐一会儿,与董太太谈一会儿。” 小彦敌意的看董大一眼。 “大概是那个女人走了。”董太轻声说:“小彦在窗口看她走的,每次都是。” “我在想,那个女人,会不会是小彦的母亲?”涟漪做了一个猜想,她觉得很有可能。 董太大吃一惊,“不会吧?” “你想想看,”涟漪提醒她,“她们俩长得像不像?” “嗳,给你一讲──我以前怎么没发觉?” 涟漪不响,她也在想。 “既然是小彦的母亲,为什么不进门来?”董太自言自语的问。 “她一定是小彦的母亲,只有一个母亲才会做出这种痴心事来,她一定有苦衷!” “小彦知道那是母亲,也不应该如此呀!” “她年纪小,而且完全站在父亲这一边,”涟漪分析,“也是有的,不能怪她。” “会不会小彦的父亲不准她见女儿?”董太问。 “有可能。” “可怜可怜,唉,究竟夫妻有了什么误会呢?难为了孩子,俗语说一夜夫妻百日恩,有什么是看不开的呢?”董太有感触,话也多。 涟漪正坐着发呆。 “其实小彦的父亲,也不能算是坏人,唉!" 就在这个时候,涟漪听见开门的声音,进来的正是小彦的父亲。 涟漪有点尴尬,不料他反而很大方。 他对涟漪打了个招呼,说:“你好。” “好。”涟漪回他一声。 “是送小彦回来吗?谢谢你。”他笑了一下,那种笑是疲乏的。 他穿着一件长袖衬衫,袖子是卷着的,人再瘦没有了,他颈上凸着喉结,背也有点弓,但是精神比那天好许多。 “周老师要是有空,我想请周老师出去喝一杯茶,表示谢意。” “没有什么好谢的,不过潘先生既然请,我没有不答应的道理。”涟漪想藉此探听消息。 一旁的董太倒有点吃惊,但是她知道不该管闲事,便借故走开了。 “小彦呢?”他问,声音极轻。 涟漪看倩形,知道他是极爱这个女儿的,打她也是喝醉了不得意,可能醒后比谁都后悔。 “在这儿,爸。”小彦奔出来,“我洗了澡。” “有没有洗浴缸?”他问。 “有。”小彦很快的答。 涟漪觉得他真的怪,会问女儿这种问题,当然这是好的,但他起码应该收拾了房间才讲。 “我们请周老师喝茶,小彦。”他告诉女儿道。 “好呀!”小彦笑,“周老师去不去?” “去。”涟漪笑,她从没看见小彦有这样高兴过。 “我们一块去吧!”小彦拍着小手掌。 涟漪看了她父亲一眼,“潘先生请。” 涟漪便跟着他们,感觉倒是很特别,她没料到会有这样好的一个机会,使她可以进一步的了解到他们一家。 可惜的是,他们父女俩很少开口说话,气氛倒是一直很融洽的。 小彦告诉她父亲关于涟漪家中的一些‘趣’事,涟漪本身听着,也觉得好笑,一些本来极平凡的事,在孩子眼中,顿时变得不同了。 小彦说到君儿的时候,她父亲本来是静默的,忽然开口了。 “君儿的父亲有没有讨厌你?”他问女儿。 “君儿的父亲?”小彦一怔,“我没看见过君儿的父亲。君儿的妈妈便是周老师,我没看见他爸爸。” 于是他保持沉默了,也不再问,涟漪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故此并不说什么。 从这次短短的接触来讲,涟漪发觉他是一个骄傲、自尊心强烈、偏激的人,而且从来不先开口讲话,这是他怪癖的又一证明。 但是涟漪知道他对自己并没有恶感。 他们喝茶的时候,其实应该吃饭了,涟漪猜想也许他是不够钱。 涟漪试探地问:“听小彦说:潘先生是教琴的吧?” “嗯,”对方只应了一声。 涟漪笑一笑说:“现在教琴的人多,弹得好的,却没几个。我儿子要不是太小,倒想让潘先生教一教。” “会讲话吗?”他反问:“会讲话便可以学琴了,年龄问题不重要。” “小彦呢?为什么不学?”涟漪问,小彦也抬起了头。 “是呀,爸爸,为什么不教我?”她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 他不作答,过了一会儿说:“哼,学琴,除非是作陪衬品。否则也只有穷一辈子。” 涟漪摇摇头,“这个年头,谁也富不了,照这样说,教书自然也好不了,先夫是学画的,更是没出息。” 他一怔,“你──?” “我丈夫去世有几年了。”涟漪答。 “啊!” “这种话,说太多对孩子有不良影响。”涟漪怕说得太多会引起他烦恼,于是便提出要走。 小彦有点不舍得。 “时间也不早了,家里还有人等我呢。”涟漪解释。 小彦的脸色顿时沉沉的,她父亲也把这情形看在眼里。孩子总得有个女人照顾,不管是母亲阿姨姊姊!看到年长的女人使他们有安全感。 涟漪益发觉得他是一个可怜的人,怪倒是一点也不怪。 涟漪回到家中,见到沈老太在等她。 在这种心情下见沈老太是心安理得的,沈平有了着落,她也算对得起沈老太了。 沈老太待她坐下来便说:“沈平明天走了,你知道吗?” “他曾经告诉过我马上要走的,确实的时间不知道。” “看样子这孩子对你还很怀念呢。”沈老太说。 “不会的,孩子还是孩子,隔一个时期便没事了。”涟漪温和地说。 “是吗?”沈老太笑了一笑,“我这个儿子,给你的麻烦太多了。” “算不了什么。过了几年,沈平结了婚,有了孩子,你便是祖母了。”涟漪告诉她。 沈老太喃喃的道:“祖母……祖母。”她渐渐露出了笑容:“唉,君儿叫我一声婆婆,我尚且开心得这样,倘若真是我孙子,我可要给乐坏了,即使是一年见一次,也好。” 涟漪笑了起来。 “对了,”沈老太说:“沈平有一样礼物送给你。” “他也跟我说起过。” “很神秘呢,他也没有说是什么,不过看样子,大概是一张画。”沈老太说:“四尺高,二尺多宽,扁扁的一张,不知画是什么?” “啊,是书倒也好,”涟漪说:“沈平的画不错。” “不错?哼!”沈老太笑了。 “怎么,不是听说有好些人在买他的画吗?” “哎呀,那些都是假的呀,买画的都是老头子的朋友,钱是老头子出的呀!” “什么?”涟漪笑,“原来是沈老伯玩的主意呀?” “当然,鬼才要沈平的画呢!连我做母亲的都不敢领教。” “沈平大概不知道吧?”涟漪笑。 “他当然不知道,他知道就好了,他还以为自己了不起呢,居然有人欣赏他的画!” 涟漪想起沈平庆祝他的画有人买的情形,更加好笑。 “涟漪,”沈老太说:“我忽然发觉的,你脸色好多了。” 阿伍抢着说:“太太还胖了呢。” “大概是你小菜弄得更好了。”沈老太笑道。 阿伍也笑,“沈老太,你真会开玩笑。” “阿平去了以后,我们两老又寂寞了,你可要常放君儿过来,陪我们玩玩啊!”沈老太说。 涟漪一轻松,笑语如珠,“那我该把君儿出租,来让老太太们开心!得来的钱,足够开销了!” 沈老太一听,笑得绝倒,她说:“涟漪,你也真是,明明会讲这样好的笑话,为什么不多讲?” “多讲就不稀奇了。”涟漪说。 沈老太拍拍涟漪的手臂,“好,你这样子好!我当初见你,你只不过是皮包骨头的病人现在有这样的成绩,当真不容易。” “你帮了不少忙,沈老太。”涟漪笑道。 “别这样讲,我什么也没做过。”沈老太说:“你帮了我才是真的,我们俩也别互相标榜了。” 涟漪又被引得笑起来。 “沈平这孩子,你要不要再见他?” “不用了,我想他没有意思要再见我,他连飞机也不要我送,我总得尊重他的意思。” “那么你明天下午来抬画吧。”沈老太笑道。 “好的,替我祝他快乐。”涟漪说。 “知道了,那我也该告辞啦!” “沈老太,你别老挂着少爷。”阿伍也这么说。 “知道,我告辞了。”沈老太站起来,她走了。第二天涟漪把那份神秘礼物抬了来,果然是张画,标题是“涟漪”,但是涟漪本身也看不出是什么东西,但见颜色很美,图案也顺眼就是了。 涟漪猜这大概便是沈平替她画的人像了,虽然看不出是什么,涟漪倒觉得比较好,至少她可以挂起这幅画,又不怕好奇的人来问三问四。 涟漪将画挂在近走廊的地方,家里面生色了不少,说生色实在是真的,涟漪家中都是些褪了色的老家愀,忽然之间来了这么一幅巨大的油彩画,像在姑娘胸前配了一朵大红花。 沈平去了。第三天涟漪接到他的明信卡,在途上寄的,涟漪觉得他态度很大方。 明信卡上没有什么,但是涟漪很高兴。之后没隔多久,她又收到一封信。 涟漪知道沈平不久便可以恢复正常了。 在这几天当中,小彦来过一次,涟漪得知了一个消息。 小彦说:“周老师,那一天吃完东西,回家的时候,爸爸问我是不是爱学琴。” “你怎么说?”涟漪问。 “我说我的确很喜欢。”小彦答得像大人。 “答得很对,你爸爸怎么说?”涟漪问她。 “爸说如果有钱买琴,他想教我,可惜琴太贵了。” “可以租来用,也可以到琴行去学,你爸没提过吗?” “他说要想办法。”小彦笑着说:“谢谢你,周老师。” “干么谢我了?”涟漪笑问。 “因为你提过学琴,爸就肯教我了。” 涟漪觉得她太像大人,有点难以应付。 “你爸爸现在的工作,还算好吧?” “嗯。”小彦又不愿意多说了。 给了别人,也许会对这样的孩子表示失望,不耐烦,满腔真诚的关怀居然换来她的唔唔嗯嗯支吾之辞,实在是不化算的。 但是涟漪的看法不同,她知道这种孤僻的性格,小彦有许多地方,可以说是同她一样的。 果然,小彦在那么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句以后,心中也有点过不去,于是又补了几句。 “爸爸说老板都是一样的,什么马不吃草?”小彦问:“他说老板没有好的。” 涟漪笑了起来,“可是除非自己做老板,不然每个人都得受老板气。” “周老师,你的老板是谁呢?我可没见过你的老板。” “校长也可以算是我们老板。”涟漪说。 “校长并不凶呀!”小彦道。 “嗯。”涟漪笑了一笑。 “我喜欢你笑的样子,周老师。”小彦诅。 “真的?”涟漪有意无意的说:“人笑起来都会很好看,那日在你家门口碰见的女人,她笑起来,一定更好看。” 小彦很机灵,马上看了涟漪一眼,不出声。 涟漪也不问她。 隔了一会儿,小彦问她:“周老师,那个女人,你看清楚了她的样子没有?” “看清楚了,她吓了我一跳呢。” “你……说她是不是很凶,很可怕?”小彦怀疑地问。 “并不见得比周老师凶。”涟漪说。 “是的。她老是哭,她不过想看看我。可是为什么爸老叫我不要睬她呢?爸并且不许她进来。” “她是可怜的。”涟漪的声音低了下去,“要是不让我见自己的女儿,才难过呢。” 小彦吃惊地看着她,“周老师,你有女儿吗?” 涟漪笑了,小彦毕竟还是小孩子,听不懂她话中的譬喻。 “没有,我没有女儿。”她答。 “那么那个女人是看女儿的了?”小彦低下头,“她是我妈妈?” 涟漪吃惊了,她觉得小彦的敏感,聪明,都远远的超过了她年龄,这并不是太好的现象。 “你难道不知道?”涟漪反问。 “爸从来不说的。” “小彦,照我看,她的确是你的母亲。你父亲不让她见你!大概有他的理由,但是不论什么理由,都不足以将母亲与女儿分开──你爸这样做是不对的。”小彦听得呆呆的,忽然之间,她的眼睛红了。 “周老师,我也常常想,为什么大家都有妈妈,有好好的家,我就没有。你说为甚变会这样?” 涟漪说:“你别难过,小彦,当然你爸爸也不是故意的,你也别哭。” “爸是很喜欢我的。大家都以为他对我不好,其实……”小彦哭了起来。 “我明白,我很明白你。”涟漪将她拥在怀里,“你别伤心。”她安慰着这个孩子。 当天涟漪把小彦送走了后,又为她伤心了一阵子,她不知道小彦会不会把这些告诉她父亲。 涟漪反而希望潘彦明来找她,即使是叫她不要再管闲事,也是好的。 不出涟漪所料,潘彦明果然来找她了。 那是一个黄昏,涟漪没料到他会在这种时候来,有点意外,她开了门。 潘彦明有礼而且温和的说:“周老师,要是你有空的话,我希望可以进来跟你谈一谈。” 涟漪有点紧张,“请进来,小彦呢?” “她没有来,在家做功课。”他说。 “一个人在冢,没问题吧?”涟漪问。 “她并不是娇生惯养的孩子。”他答。 涟漪请他坐,他也坐下了。 “周老师,怨我这样称呼你──” “不用客气,这样的称呼很好,不少家长就是这么叫我的,当然有点不好意思,不过听听也惯了。”涟漪微笑着。 “你向小彦提及过她母亲的事,对不对?”他忽然之间问。 “是的。”涟漪直认。 “你是不是对每个学生都那么的关心,还是对小彦特别有兴趣?” 涟漪听出他语气中带点讽剌。 “看来你对我们的事知道得相当多,消息大半是由董太供给的,对不对?”他问。 “潘先生,小彦是我的学生,教师总得对学生负一点责任,我希望自己没有过份,假如有令你为难的地方,请你原谅。”涟漪说得很温和。 “我与小彦的母亲早已离异,并且协定她从此不得过问小彦的一切事情,这一点我想你是不知道的。我与小彦的生活虽然不怎么好,但是也过得去,将这一点说明了,我想周老师大概可以放心了吧。” “我并没有不放心。”涟漪轻快地道:“我只是觉得,要使孩子过正常的生活,必须有正常的家庭,像我这样,孩子失去父亲!是无法挽回的,像你们这样,却是人为的,何不为了孩子着想,而各退一步呢?” 潘彦明笑了一笑,“这是我们的私事。周老师,老实讲一声,你不以为我是想这样的吧?这一切,也是环境造成的呢!” 涟漪点头,“是的,难道真无办法补救了吗?” “周老师,我不是怪物,自然感激你这一番好意,须知离婚这一则,不是我提出来的,而是由小彦的母亲提出来的,你关心小彦,我很高兴,但是我极之希望你以后不要再在孩子面前提到她的母亲,使我为难。” 涟漪考虑了一会儿,“是的,也许我是过份了。我答应你,小彦在我这儿,我会尽量使她活泼起来,并且不提你不想她知道的事。” 看见涟漪这么爽快,潘彦明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他微微点头,便说:“谢谢你。” 涟漪微笑,“我们可以谈些较愉快的事了吧?” “希望下次有这样的机会。”他有礼貌的说。 “潘先生要走了吗?”涟漪问。 “小彦并不知道我来过这里,请不要告诉她,她比一般的孩子懂得多。”他说。 “这我早就知道了。”涟漪答道。 “那我走了。周老师,谢谢你。”他又说。 “不用谢,有空与小彦一起来坐。”涟漪送了他出去。 他一共坐了十几分钟。 当时屋子里只有涟漪一个人,阿伍与君儿出去了。 涟漪在他走了以后,吁出一口气。 她现在至少知道小彦父母是离了婚的,并且不出董太所料,是小彦的母亲先抛弃了她父亲。 这对夫妻是怎样维持不下去的呢? 小彦的母亲又有没有另外嫁人呢? 涟漪心中在思疑着。 她笞应潘彦明以后不再对他女儿提到她的母亲,涟漪做到了这一点。 小彦继沈平以后,成了涟漪的常客。 一日她听见阿伍在问她:“小彦,明明是女孩子,叫你小玲不是更好吗?” 小彦答:“不知道,爸说‘玲’字不好听,所以叫我小彦。” 涟漪听着,她觉得潘彦明有点滑稽,为了婚姻的不愉快,竟然连妻子的名字也恨上了。 阿伍又问:“玲又有什么不好听呢?不少女孩子都叫这个名字的。”她摇摇头。 涟漪不想她再问下去,于是叫道:“阿伍,麻烦你替我倒杯茶。”她要支开阿伍。 阿伍到厨房去了。小彦看涟漪一眼,合上功课本子。她对涟漪说:“许多同学羡慕我呢。说我可以在周老师家做功课。 “那有什么好羡慕的?”涟漪在笑。 “她们说有不懂的地方可以马上问老师,她们又问我,周老师人好不好,家里漂不漂亮?” “你怎么答?”涟漪觉得很有趣。 “我说周老师对我很好,我又常在她家里吃饭,她家里我很喜欢,我也不怕她。”小彦一口气地说着。 涟漪笑了起来。 “同学们现在都对我很好,又向我借功课本子看,她们以前是不很理我的,现在不同了,也许是因为周老师的关系。” 涟漪有点意外,这样说起来,连孩子们都是极势利的了,她也没想到。自己在学生的心中,竟会占了这么大的地位,所以她有一小段时间的沉默。 “我说错了吗?”小彦问。 “没有,你说得很好。”涟漪恢复了笑容。 “同学还说,她们能不能也来周老师家呢。”小彦问。 “我想我大了,也许也会做老师,”小彦想了一想,“做老师多开心。” “做老师是不错的,”涟漪说:“你有耐心吗?” 小彦肯定地答:“会的,我一定会有的。” 涟漪笑了。 小彦说:“爸爸说他会来接我。他每天弹完琴以后便到这里来接我回去的。” “他现在上夜班,早上做什么呢?”涟漪问。 小彦说:“他睡觉,有的时候实不知做什么,”她笑了,露出缺了几只的门牙,“爸爸说是歌曲。” “那不是很好吗?” “爸爸最近好像开心了不少。”小彦说:“他也很少喝酒了,他还替我洗校服呢。”小彦讲得有点得意。 涟漪听着,觉得有点残忍!她以为男人总该做男人的事情,洗衣服无异是不应该的。潘彦明是很识相的,他现时生活算是比较正常了,每日与小彦吃过饭后,再让女儿到涟漪处来,小彦不常在涟漪家搭饭吃。 等他休了班,才把小彦带回去,他并没有告诉涟漪他工作的地方,涟漪猜他大概是在一家小夜总会里弹琴,不然晚上不会那么夜。 幸亏小彦读的是下午班,夜间迟一点也无所谓。涟漪知道潘彦明精神上是痛苦的,几年来他一直忘不了妻子,假使忘得了,双方没有感情,也不会痛苦。 每天夜里,他总是等在门口接小彦回去,一声不响的。 小彦因为家里无人,也乐意到涟漪家里来。 小彦告诉涟漪,“爸爸待我很好的,为了转校,让我不用走那么多路上学去,他花了不少心思呢。” “是的,我看得出。”涟漪笑。 小彦一听有人说她父亲好,便开心得不得了,“爸爸有事情做的时候便好。” 涟漪奇怪他为何老是要转工作,这也许与他的脾气有关。 潘彦明不到一会儿,便来接女儿了。 涟漪力邀他进来坐一会儿,他今天是比较早了一会儿。 “你那边生意还好吗?”她问。 “不错,老板是赚钱的。”他看涟漪一眼,“至于我们,还不是老样子。” 涟漪笑一笑,“谁不是这样呢?” “看来你是知道我在哪里工作的了。”他说。 “猜到一点。”涟漪答。 “你还猜到什么?”潘彦明问得有点冷冷的。 涟漪并不介意,她说:“我不能未卜光知,猜到的东西极少。”她丝毫没生气。 “你想知道什么呢?”潘彦明显得有点无奈。 “你太敏感了,”涟漪不客气地道:“潘先生,我何尝质问你来着?我什么也不想知道。” 潘彦明呆了一会儿,脸上的表情是落寞的。“是的,你讲得很对,对不起。” “我并没有怎么样,你不必道歉。”涟漪说。 “你──看到小彦的……母亲在附近出现没有?”他忽然问。 “没有。”涟漪摇头,“我只见过她一次。” “你以后……再也没对小彦提起过她?” “没有。你看来对我没有信任。”涟漪微微不悦。 “她很漂亮,是不是?”他忽然之间说道,双眼中闪着奇异的亮光。 涟漪突然听到这样的话,自然既意外又惊异,她以为他喝了一点酒,但是又不象。 “小彦并不太像她。多可惜,也太幸运。她只有──一张脸。”潘彦明象在自言自语。 “你了解她冯?看情形你并不。”涟漪告诉他,“你有偏见,而且太不原谅人。” 潘彦明想说话,但是被涟漪阻止了。 “当然我只见过她一次,也不了解你们的情形,但是你不该阻止她见小彦。” “我早告诉过你,这是我们之间的协定。她当时离我们而去,可有理我们的死活?”他声音冷得像冰。 “她离开你们。可是自愿的?” “自然,她是千金小姐,嫁了我这样的一个穷小子,捱不下去,便回家去了,她可有替我着想过?可有替孩子着想过?” 涟漪语塞了。 “现在有一段时候过去了,她闲着没事做,又想起小彦来了,居然派人来要求领回小彦。小彦是我的孩子,她姓潘,我不会让任何人碰她!” “是的,”涟漪叹口气,“也许你是对的,不过为孩子起见,我希望你可以给她正常的生活。” “我从来未曾接受过别人的意见,”他忽然笑了一笑,“现在我正在照你咱意思做,唯一的理由是:那会对小彦好得多。”他说。 “你应该早就知道了。”涟漪看他。 他不出声,恢复了沉默。不一会儿,他便带小彦走了。 “明天见。”他说:“周老师。” 涟漪笑了一笑,“再见。” 她发觉潘彦明笑起来,并不比其他人难看。这可怜的人,谁叫他去娶一个千金小姐做妻子?照他这么说法,错是完全错在他的妻子。也难怪他恨她。 潘彦明没有对她表示敌意,使她很高兴。看情形却使这对夫妻没有机会重修旧好,小彦的生活总算可以过得比较正常了。 获知潘家的秘密后,涟漪是更加同情小彦了。活在这种环境里的孩子,心理怎度可能会得正常? 涟漪是以额外欢迎她来到游戏玩乐,这种情形连续了一段时期,潘彦明的话也多了起来,渐渐涟漪是更了解他了。 潘彦明的妻子并没有与他正式离开,至今尚是分居状态,这一个千金小姐,据潘彦明说,是一时冲动,存着玩弄的心才嫁给他的!故此他现在也要报复,说怎的也要隔开小彦与她。 涟漪不以为然,她心中想,假如这个女的存心玩弄,断然不会委身下嫁,现在她又得到了什么?涟漪觉得其中一定另有文章!绝对不会这么简单。 潘彦明对妻子的态度是厌恨的,但又有点念念不忘。 涟漪猜他大概还是爱着她的。 “当初谁也猜不到她会那么做!”潘彦明苦笑,“大家都在奇怪:怎么搅的?这穷小子,居然赢得了她的心,现在好了,看到我的下场了。” “你不应该那么恨她。”涟漪说了一句。 “女人始终是帮着女人的,不是吗?”他愤愤的。 “夜总会里的工作还好吗?”涟漪顾左右而言他。 “老样子。”他又维持了沉默。 他似乎只在责骂妻子的时候,才有兴致讲话。 小彦在涟漪家就久了,却渐渐的有点怀念母亲。 她趁父亲走开时候,便静静的问一句:“周老师”你说那是我妈妈,要是我再看见她,又怎么办?” 涟漪皱皱眉头,“你要对她有礼貌点,叫她一声妈妈。” “我从来没叫过她,她一直都不跟我们在一起。” “胡说,那个时候你年纪小,三年多了,你当然不记得她。”涟漪说。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小彦讲得像个大人。 涟漪跟她说:“别担心,我有一种感觉,你就快可以过正常的生活了,有爸爸有妈妈的家庭。” “是吗?”小彦看着她,“周老师,我现在已经很满意了,爸爸对我这样好。” “是的,可是有了妈妈,不更好吗?” “妈不会再睬我们的了,她家里有钱,我们这样穷,她不会要我们的。” “不要这样讲,小彦。” 涟漪答应过潘彦明不提小彦母亲的事,故此尽量避免伤这个孩子的心。 过了没多少天,傍晚放了学,涟漪正在教君儿做功课的时候,小彦又来了。 她站在涟漪面前很久,也不出声,也不玩耍,只是背着书包,看牢涟漪。 “咦,你怎么了?”涟漪问她:“不高兴?” “周老师,我碰见了妈妈。”她说,垂着眼睛。 “在哪儿碰见的?”涟漪问:“在家们口?” “就在这里门口。”小彦说:“她好像是站着等我的。” “啊。你跟她说了话没有?”涟漪问。 “我听你的话,叫了她一声!她就哭了。”小彦答。 “她哭了?她现在走了吧?”涟漪说:“你也不要难过了,详细的把情形告诉我。” “不,”小彦抬起头,“她没有走,她还在门口等我。” “什么?”涟漪诧异了。 “她说她要见我一会儿,她知道爸还没有回家。”小彦眼睛红红的,“你说我该怎么样?”她问。 “你还讨厌她吗?”涟漪问她。 “她,我不讨厌她了。”小彦说:“她哭得很厉害。” “那么,让我们把她请进来好不好?”她又问。 小彦点点头。 涟漪连忙打开了门,看到了那个女人,小彦的母亲,正站在一旁等着,一脸茫然又焦急的神色。 “潘太太吗?请进来坐。”她招呼着她。 小彦也跟着叫:“妈,周老师请你进来。” 她看了看涟漪,然后转身吩咐了前面的汽车司机几句话,便急步走上来。 “潘太太,请进来。”涟漪让她进屋子里去。 她一坐下,使哭了。 涟漪打量着她,她还很年轻,绝对不会超过廿五岁,身上穿浅灰色的套装,没有施什么脂粉,但是显得很美。这样算来,她嫁给潘彦明的时候,可能还只有十几岁呢。 “妈,这是我的周老师。”小彦说:“你别哭,好不好?” 她勉强的用手绢擦干了眼泪。“周老师,谢谢你。” “谢我干什么?小彦是你的女儿。” “不是你,我、永远见不到小彦,小彦,他们现在叫你小彦吗?”她红肿着双眼,挤出一个笑容,“以前妈叫你小玲的。” “我叫小彦,周老师也叫我小彦。”小彦说。 “那好!你喜欢,我也叫你小彦好了。”她迁就着女儿,“这些年来,你还好吗?” 小彦的脸上露出不满的神色,涟漪连忙开口。 “你放心,潘太太,她很好。” “别叫我潘太太,我原本姓唐。”她忽忙的说。 “应该叫你唐小姐吗?”涟漪问。 “不不,唉,我也不知道怎么样才好。” 涟漪笑了一笑,“小彦,你去做功课吧,到君儿的房间去。” 小彦看看她母亲,拿起书包便走了。 “小彦很听你的话。”她看女儿的背影。 “我是她老师。”涟漪笑着说:“你们可以在我这儿留一会儿,照我所知,潘先生在十一点前,大概是不会到的。” “周老师,我们的事,大概你很清楚了吧?” “并不,只是晓得一点。” “我认得潘的时候,只有十八岁,他是我的补习老师,间中也教我的琴。我们的故事,大概可以写成一篇小说。经过一年,我们彼此相爱了,家中反对我嫁给他,我们于是私奔,当年便生了小彦。但是……”她又哭了起来。 “但是怎么样?”涟漪问。 “我实在熬不下去了,我开始想到家里的豪华生活,我又生了病。” “你当初也应该考虑到这一点吧?”涟漪说。 “你想想,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知道些什么呢?我根本还没有资格签名结婚。病后母亲来偷偷看过我,又想把小彦接回去养,结果全给他赶走了。这样断断续续过了一年多,我的病始终没有好……他的工作又不持久,要是这样下去,我实在是会死的,于是找着了妈,我妈便把我送进医院,潘说我要是回唐家,他便与我断绝关系,我伤心之下,能做什么呢?” 涟漪听着,没料到两方面的故事会全不一样。 “潘说得出做得到,他果然不给我见小彦,甚至不让小彦知道有我这个母亲,他把我恨到这个地步!”她哭得极之伤心。 涟漪叹了一口气。 “我做错了什么呢?我若是爱富弃贫的,当初就不会嫁给他,我是牺牲了不少的,但是我不计较,我现在得到了什么?每天夜里想到小彦,我便难以入睡。”她看着涟漪,“你总可以明白我的心意吧?” 涟漪说:“这种事……外人很难帮忙,但是为了孩子,你们应当互相让步。” “我是愿意让步的,事情已经拖了几年,孩子都这么大了,但是潘坚持要把我抛弃,我又有什么办法?”她仰起头,神色憔悴不堪。 “潘太太,我都不知道怎么说才好!照潘先生说,可是你遗弃了他与小彦呢!” 她听了呆住很久,然后又哭起来,“天,竟会有这种事,他竟会这样说!” “潘太太,你别哭了,这样苦哭,对事情无补,对身体又没益,不如开朗点,反正你可以在我这里见到小彦。” 这时阿伍出来,看到有人在哭,便拉了拉涟漪,低声说道:“怎么搅的?太太。天天有人在我们家里发牢骚,哭闹,没完啦?” 涟漪给阿伍一个眼色,阿伍才不出声了。 涟漪转头看潘太太,她还在抽抽咽咽的。 “要不要把小彦去叫出来?让她看看你。” “不用了,”她说:“今天我这样见了她,已经很满足,以后我希望可以到你这里看看她。” “你尽管来好了,这一段时间是安全的,要是你不愿意见到潘先生的话。”涟漪说。 潘太太看她一眼,“我走了,谢谢你。” “要不要告诉小彦?”涟漪问。 “不用了,我先走一步,请你不要告诉她父亲。” 她走了没多久,小彦便奔出来。“我妈妈走了?” “她走了,不过她会来看你的。”涟漪安慰她,“高兴吗?现在可看到你妈妈了。” “她为什么走了呢?不等爸爸来?”小彦问。 “她不想见你爸。好了,别问这么多了。” 涟漪笑,“你还想怎么样?应该快活了!” “我想最好爸爸跟她在一起。”小彦坦白的说。 涟漪笑,“好了,将来一定可以的,不过现在最好不要告诉你爸爸,好不好?” 小彦点头,“我知道。”她抱住了涟漪,“周老师,你真好。” 当夜潘彦明把女儿领走了,并不知道发生了基么,他愿得很振作,很开心,变了不少,小彦也比往时活泼。 潘彦明以后也不知道他妻子差不多每天夜一暴都与女儿在一起,涟漪的家成了他们的大本营,来来往往的人络绎不绝,都是为了他们。 值得开心的是一家三口都开朗了起来,涟漪也是同情他们,故此为他们烦着这些事情。 潘太太根本比涟漪小,涟漪与她也合得来,她偶然也带小彦出去看戏吃饭。小彦偶然说漏了嘴,她父亲也只当是涟漪做的事。 她与涟漪的话也渐渐多起来了。 “潘这个人,真是怪!”她低声的说:“照小彦讲,他最近已经变了不少,可是依然那么恨我,我们之间的误会,看来是至死不能解决的了。” “不会的。”涟漪说:“你何必一直悲观呢?” “我看样子,潘很听你的话。”她忽然说道。 涟漪一怔,看着她。 她也像是知道失言,有点懊悔的样子。 涟漪心中也有几分明白了,“潘太太,我关心小彦,是基于同情心,没有其他的意思,你不必怀疑我。” 她听了当场满脸通红,头低看半日抬不起来,“我太不对了,这……真是。” 涟漪一笑,“没有关系,讲明了大家好。” 一方面潘彦明也有点怀疑。 他对涟漪说:“我看小彦近来似乎有点心事,又不讲给我听,是什么呢?她大部份时间都与你在一起,我想你大概是会晓得的。” 涟漪笑笑,也是不出声。 这样一直瞒着潘彦明,瞒是尽力瞒,但是事情还是拆穿了。 照旧,潘彦明每日来的时间应该是晚上,那一天他早到了,而且事前也未有通知涟漪,他抱着一包面包点心,阿伍替他开门,吓了一呆,支吾着不肯让他进来。 小彦却先看见了,叫了一声“爸爸”,冲出去抱看他。 潘彦明笑嘻嘻的迎进来,一眼看见妻子坐在沙发上,不禁呆住了,他吃惊得很厉害,以至脸色也变了。 涟漪僵在当中,不知道该怎么办,幸亏她有一点急智,于是走向前去。 她装作若无其事的说:“小彦,你看是谁来了?” 小彦激动的说:“爸,妈妈来看我了。” 两夫妻的表情是呆的,涟漪希望他们不会忽然之闲吵起来,她担心地看牢他们,手中拉着小彦。 但是两个只是彼此凝视了一会儿,一言不发。 潘彦明叹了一口气,潘太太则坐在椅上不动。 潘彦明看了涟漪一眼,眼色中感情很复杂。几个人呆了很久,最后还是潘彦明开口了。 “小彦,我们回去吧。” “妈妈呢?”小彦问:“为什么你不与她讲话?” “你见她有多久了?”潘彦明问:“你这样挂着她?” “她是我妈,她对我好,她并不可恶。” “是周老师告诉你的?”他问女儿。 “没有,周老师什么也没有说,是我自己觉得的。”小彦哭,“她是对我好。”潘彦明不理,抱起小彦,“我们走吧。”他也没向谁打招呼,便自己开门走了。 潘太太看着涟漪,低下头,“我实在没办法了,看样子小彦再也不会到这里来了。” “对不起。”涟漪说,心中想着也訏潘彦明会把女儿转校,更是有点难过。 潘太太走了以后,阿伍便说:“太太,以后再也别多管闲事了,君儿需要人照顾呢。” “是的。”涟漪说:“不过照这样看来,世上不幸的人,似乎不止我一个。”她一笑。 “那当然。”阿伍喃喃的说:“那当然。可是人还得做下去,不但要做,而且得活得快快活活,像我这样,一只脚已经在棺材里了,既无子又无女,不也很好?”她也笑。 涟漪道:“别这样说了,阿伍。只是这件事没着落,我心中不舒服。” “算了,太太,人家的事,哪儿帮得了那么多?” “也只好这样说了。”涟漪答。 小彦果然是一连串好几个星期没来她家,起初潘太太打过电话来问,后来也不知道怎的没了音讯。 涟漪心中放不下,常想问小彦,但是又怕她难过。 一日小彦忽然又来了,背着书包,笑着。 “小彦!”涟漪喜出望外,“你怎么来了?” “是。”小彦跳进来,“爸让我来的!” “爸让你来?”涟漪吃惊的问:“真的?” “是的,爸每星期让我到妈妈家去三天,真的!”小彦睁大了眼睛,表示一点也不假。 “怎么会呢?”涟漪意外得不得了。 “那天爸回家,一夜没睡,他想了很久,然后说:周老师是很对的。之后他找到了妈,就让我去了。我不很喜欢外公他们,但是他们也很客气。”小彦滔滔不绝的说。 “你爸妈和好了?”涟漪惊喜的问。 “没有。他们还是不讲话,不过也没有吵架。” “照情形看,你不久便可以跟爸妈一齐住了?” “真的?周老师,你真好!”小彦说;“以后我可以常到这里来了。” “你还到这里来干什么?你不会有空的了!”涟漪笑道。 “不,我一定会来的。你让我见到了妈。是你劝服爸的吗?” “才不是呢,是你爸想通的。” “我不来,你会寂寞吗?” 涟漪给她问住了。会寂寞吗? 她想了一想答:“我不会的,我有君儿呢,他大了,可得用心照顾他。小彦,你替我放心,我不会寂寞的。”她微笑着。 ------------------ 文学视界 七心海棠、月儿等扫描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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