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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去。” “不用,”正印叹口气,“多年来都是你为两老服务,今日可轮到我了,养兵千日,用在一朝。” “也好,你去邀功,我在家做后备,有什么事立刻找我。” 正印出去不到十分种,客人就来了。 宁波去开门,表情有些尴尬,叫人带了那么名贵的古董来,主人却一个不在。 “罗先生,请进,便饭已准备好,不介意请用一点。” 罗锡为微微笑,“宁波,你不认得我了?” 宁波一怔,他为何口出此言? “这屋子我来过一次,玄关之外是客厅,左边是书房,右边是长窗,卧室在楼上可是?” 宁波仍然糊里糊涂地看着他。 罗锡为摇摇头,“我如何再认得你?左眼角下有一颗痣。” 宁波张大了嘴,她似想起来了。 许久许久之前,一个小朋友,曾在某十星期六来陪了她一个下午…… 宁波侧着头,罗锡为,但有这么一个人,正印约他来见面,可是正印不在家,情况和今天完全一样。 宁波疑惑地问:“那是多少年前的事?” 罗锡为也笑,“不知年之前。” 电光石火间宁波想起来,“罗锡为,明辉小学,坐在我后一排,移民美国——” “一点不错。” “罗锡为,别来无恙乎?”又立刻恶人先告状,“又说会写信给我!” 罗锡为骇笑,这女孩终于将她无比机灵发扬光大用在正途并且已经丰收,可是聪明人爱着先机的缺点却始终不改,“我没写信给你?”他反问。 “好好好,”宁波挥挥手,“我没回信,可是你也没持续多久,你该不停尝试呀!” “我父母稍后离婚,心情受到影响,故并无再度执笔。”罗锡为有点唏嘘。 “今天,正印又不在。” 罗锡为坦白说:“我根本只是来看你。” “没想到仍然在这屋里相见,”宁波笑,“当中,四分一世纪过去了。” “一定发生过许多事吧?” 宁波邀请他到饭桌坐下,亲自为他斟酒,又过一会儿才慢慢回答:“事情过去之后,都不值一说,因为精力时间又得用来应付眼前的危机。” 电话铃骤响,宁波心中惦念阿姨,立刻去听。 果然是正印,“我们没事了,现在回家来。” “阿姨一向小心,怎么会撞车?” 那边正印压低声音,“那个人要和她分手,她喝多了一点。” 宁波吃一惊,“那么久了,终于还是要分开。” “是,”正印也很无奈,“有第三者,那寡妇相当年轻,并且愿意带他移民旧金山。” 呵那样一个都还有争呢,宁波非常震惊。 “回来再谈。” 宁波转过身来,发觉罗锡为已经准备告辞。 宁波没有挽留他,“对不起,今天真不是时候。” “没关系,我们改天再约。” 宁波送罗锡为出门,看着他把车子驶走。 她一直站在门口,直到正印母女回来。 阿姨浑身有点颤抖,宁波连忙用一张披肩裹住她,并且喂她喝了两口白兰地,扶她进寝室去。 跟着身后是她们熟悉的唐律师。 唐律师说:“没问题,让她多休息,明早我再来。”她也轻轻叹口气。 只要是女性,都会忍不住为这样的事叹息吧? 阿姨看着女儿与外甥,忽然轻轻说:“你俩长得这么大了。” 醉眼看人,老是弄不清楚过去现时未来。 正印不语,宁波笑着敷衍,“可不是。” “我也不至于笨得以为他会是一辈子的事,可是,到真的发生了,仍然难过。” 宁波握住阿姨的手。 阿姨垂下头,“真累,就这样睡下去,一眠不起就好了。” 宁波微笑,“这叫寿终正寝,是华人一贯向往的一种境界。” “很难得的一件事吧?” 宁波答:“谁不怕卧病数载方能辞世。” 正印忍不住,“你们在讲什么,我都听不懂,妈,别理宁波,你好好睡一觉。” “你总是不了解妈妈。” 正印啼笑皆非,“我还没说你不了解我呢!” “阿姨,明天我们再谈,这几天我与正印都搬回来陪你。” 这时方女士忽然笑了,挥挥手,“不必替我难过,这几年我跳过舞,听过音乐,开心过。” 她熄了灯。 正印与宁波退到偏厅坐下,宁波自斟自饮。 “阿姨说得对,当年开心过就好。” “替她查查帐目,看那个人卷走了多少。” 宁波但笑不语,把酒杯放在脸颊边摩挲。 “我说错了吗?” 宁波感喟,“金钱其实没有什么大用处,除出衣食住行,世上能够买得到的东西多数只是次货,阿姨又不笨,心中早已有数,这次投资并不算完全失败,对方的确付出时间精力来交换。” 正印忿忿地说:“我母亲还赔上十年光阴。” “那人也是呀!他也已经年老色衰了呀!这想必是他最后一宗生意,他是立定心思跟那寡妇去从良了。” “但愿六个月后那个女人甩掉他!” “会的,一定会,不过可能不是六个月,也许是三年或是四年。” 正印心里好像舒服了一点,“宁波,你真看得开。” 宁波诧异,“能不看开吗?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以我的出身,挣扎至今日衣食不忧,应当感恩了吧?” “可是,生活中还应有更高的要求吧?” “所以陪你疯呀!你说看到什么好货,我一定出来帮眼。” “对,”正印想起来,“那位罗君呢?” “回去了,这上下哪有工夫应酬他?” “宁波,到你五十六岁时,你还会不会追求异性?” 宁波很坦白,“会,干嘛要退缩。” “要是他比你小十年呢?” 宁波笑,“我从来不会让这种小节阻挠我办正经事。” 这时身后有一把声音说:“你们还没睡?” 是方景美女士,她已经没事人似的,正印与宁波放下心来。 表姐妹俩却辗转反侧,各人在小床上看着天花板到天亮。 早上又被方女士奚落:“怎么一回事?失恋?看上去比我还憔悴。” 宁波与正印用手托着头,面面相觑,苦笑。 下午,宁波去探望母亲,说起阿姨和那个人已经分手的事。 “那人到底叫什么名字?” 宁波侧着头,“阿姨肯定介绍过,我却没留意,一直以为他三两个月就会失踪,何必费神去记名字?早知有十年那么长时间,记住了也好称呼。” “现在又不用了。” “可不是。” “景美说,他对她很细心。” 宁波承认,“我从未见过姨丈那么体贴过。” “那么说来,景美也算值得。” “咦,妈,听口气你并不反对。” “她的事我凭什么有意见,每个日子都靠她肉身逐分逐秒,一步一步挨过,冷暖自知,谁有资格批评她?” 从娘家出来,宁波马上拨电话给罗锡为,“昨晚一顿饭没吃好,今天我补请。” 罗锡为意外,“我正想找你,没料到你会主动。” 宁波叹口气,“来日无多了,非紧张一点不可。”是受了刺激后的反应吧? “时间地点任你选择。” 她把他请到家里,做了烤牛肉与姜茸布甸款待。 罗锡为笑,“如此厚待,无以为报。” “老朋友了,不客气。” 渐渐对着旧时小友把往事全勾出来复述一遍,一点顾忌都没有,讲到委屈之处,眼都红了,他像她失散多年的惟一亲人,在他而前,她不怕失礼。 然后她问他:“这么些年来,你仍独身?” 罗锡为想了想:“十三岁那年,爱上一个西班牙裔女同学,棕色大眼睛,白皮肤,高挑身段差点私奔,后来蹉跎下来,晃眼至今。” “想起来恍若隔世?” “就是这种感觉!” 宁波笑了。 “一生中恋爱过两次,也不算坏了。” 宁波知道其中一次指的是她,连忙答道:“不敢当不敢当。” 罗锡为笑笑,“不用客气,该次恋爱的感觉,到今天仍然十分鲜明,错不了。” 宁波唯唯诺诺,“蒙阁下不弃……” “真庆幸你长大成为一个成功乐观健康的人。” 何出此言?宁波愣住,她应该有病态吗? “至今你仍与邵正印往来,可见你宽宏大量,不记旧恶,同学都看不过眼她欺侮你,功课忘了带,便问你要了去顶包,罚抄,你代写,真替你不值。” 不是他提起,宁波统统忘了,“是吗?”她诧异地说,“有那样的事吗?” “我们都知道你住在她家中,很委屈。” “不,不是这样的,邵家对我很好。” 罗锡为笑了,“最要紧是当事人不介意。” 江宁波说:“我都忘了。” “有一次下雨,我看见你帮邵正印打伞,为了遮她你半边身湿透,自那日起,我们都不喜欢邵正印。” 宁波真的一点印象也没有,“不是有车子来接吗?” “下大雨交通挤塞需要等候。” 宁波像是说别人的事似地,“原来如此。” “宁波我真欣赏你的性格,你从来不与人争。” 宁波微微笑,是她的何必争,不是她的争不到,不如省下力气干正经事。 她看着罗锡为,“与你聊天真是乐事。” “那你会不会因此与我结婚?” 宁波大感意外,都对她那么认真,都想与她正式结婚,她该如何报答这个知遇之恩? 当下她笑笑,“一般的程序都是先友后婚。” 罗锡为也笑,“你我八九岁时已经是好朋友了。” “我并不擅长结婚。” “你可以考虑,我不介意等,”他又退疑,“别叫我等太久。” “我江宁波从来不耽搁任何人。”这是真的。 罗锡为走后,她收拾厨房,把厨房碗碟洗出来,忽然想起打伞那一幕来。 她也以为自己忘记了,但其实没有,它埋藏在脑海某一明暗角落,掀出来重映,形象清晰鲜明,宛如昨日。 正印忘了带伞,但是不要紧,宁波一定有,问宁波要好了,“宁波宁波,这边来,”皱起眉头呼喝她,同学们厌恶地看着邵正印,正印就是这点笨,懵然不觉,她哪里懂看人脸色。 宁波连忙迎上去,雨很大,正印把伞往自己头上拉,书包交给宁波拿,宁波一手护着两只书包,一手打伞,在街上站了半小时车子才来,手臂都酸了,一边校服裙子滴水。 回到家中,连忙换下衣服拿到洗衣房去熨干,老佣人阿欢待她不错,“二小姐我来”,“不,我自己会”,为着阿欢的善意,她退休的时候,宁波送她一套金饰。 这样的童年,江宁波介意吗?她想都没想到可以介意,这是她的命运。 现在,她住的公寓,连厨房都可以看到海景,还有什么遗憾呢? 之后,每天早上七时过,罗锡为都拨电话来问她:“宁波,考虑清楚没有?” 她喜欢那种温馨的感觉,故此拖着他,“正在郑重推敲,快了。” 然后,消息传开了,连孙经武都问她:“宁波,如果你考虑再婚,我会给你方便,让我们速速办手续离婚。” “咦,一点都不妒忌?” “不是不难过,而是不至于恢心到要破坏你的幸福。” “对于你的大方,我深深感激。” 孙经武酸溜溜地问:“那人,各方面都十分理想的吧?” 宁波想了一想,“现在我找的是一个伴侣,和他在一起很舒服,他是我小学同学,我的事,他全知道,真自在。” “你打算与他白头偕老?” “那倒没有,可能还有变化,谁知道,还没在一起就有非得厮守一辈子的压力,太痛苦了。” “老好江宁波。” “你再用这个老字,不要怪我叫你好看。” 孙经武说:“律师会寄文件给你。” “谢谢,君子成人之美。” 阿姨知道这事,问宁波:“你妈见过罗锡为没有?” 宁波微笑,母亲生活简单,她不想多打扰她,“我怕她弄不清楚谁是谁。” “不会的,她擅长记名字,一班学生四十个名字她都记得。” 宁波仍然微笑,“这倒好,把女婿编成一班,画个座位表,保证错不了。” 阿姨忽然沉默,过一会儿才说:“宁波,我说话造次了,你别多心。” 宁波讶异地说:“阿姨何出此言?我怎么会多心?我们是一家人。” 阿姨更不言语。 片刻宁波离去,方女士扬声,“你好出来了。” 自书房缓步走出的是她前夫邵氏。 “你为什么躲着宁波?” “我怕她犀利的目光。” “别说是你,连我都有点不自在,今时不同往日,宁波和我们没有纠葛,她就算欠我们什么,也已十倍偿还。” 邵氏困惑地说:“我记得我们待她一如亲生。” 方女士叹口气,“怎么会?正印有错,我大力责打,对宁波,我总是客客气气。” “那只有好呀!” “不,对孩子来说,那是一种分别。” “可是宁波那么乖巧,何用责罚?” “小孩总是小孩,也有闹事的时候,我老是假装看不见,因非亲生,不知如何管教,不谈这个了,你来找我有什么重要的事?” “我清求复合。” 方女士愣然,像是听到世上最好笑的事一样,“不可能,”她断然拒绝,“我不会多此一举,今时今日,你有的,我都有,甚或比你更多,我没有的,你又不能给我,我为什么要与你复合?” 邵氏咳嗽一声,“看在旧时情谊——” “旧时?”方女士好不诧异,“你还记得旧时?我却忘了。” 邵氏知道无望,只得讪讪离去。 方景美吁出一口气坐下来。 她当然不知道正印合闹上宁波家去。 这个时候,正印正指着宁波说:“是我先看见罗锡为的,”她铁青着脸,“你把他交出来。” 宁波把双臂抱在胸前,“正印,我不知你在说些什么,请你重新整理思绪。” “你抢我的人!” “胡说八道。” “自小你妒忌我,你一直阴森森,在我身边觊觎我拥有的一切,你以为我不知道?一直以来,你故意突出你的纯良来反映我的不羁,你故意描黑我,自小至今你暗暗和我过不去!” 宁波吃惊地瞪着她,“这一切都是为着罗锡为?” “不!是为着多年来我胸中一口鸟气。” “你受气,你有何气可受?”宁波的声音尖起来,“自幼你是公主,我是婢女,在人檐下过,焉得不低头,你别黑白讲!” 邵正印冷笑连连,“你什么不和我争?连发型都模仿我,打扮得与我一模一样,鱼目混珠。” 宁波震惊,“啊,你心里一直如此想?” “你把罗锡为交出来,万事俱休,否则别怪我对你无礼。” “你什么时候对我有札?” “我视你如姐妹。” “幸亏你没有亲姐妹。” “好,三十多年后总算口露真言,如今羽翼已成,可以与我平起平坐了。” 宁波不相信双耳,“这一切,都是为了罗锡为?” “是又怎么样?” “他只不过是个古董掮客。” “那又为什么霸占着他?” “他喜欢的是我。” “你当然如此说,你是次货,我是正印,自小学三年级起都是我先看见他。” “那正印,我不想再与你说下去,太有损人格了。” “江宁波,你现在有人格了。”邵正印不住颔首,“不再是那个瘪兮兮到我家来求乞的灰姑娘了。” 江宁波忽然很疲倦,为免讲得更多更错,“邵正印,请你走。”她不得不逐客。 正印厉声道:“我与你绝交。” 宁波声不由主,“谢谢你释放我。” 她用力关上门。 这是真的。 多年来她与这个性情完全不相近的表妹做朋友,不过是因为情不可却。 这下好了,自由了,仰人鼻息的岁月终于过去。 欠人一钱,还人一斤,还欠一石,利滚利,一辈子偿不了,此刻邵正印自动提出绝交,再好没有。 负完气,又深深悲哀。 江宁波这个人,无论做什么都诚心诚意全力以赴,到了今日,连她自己都弄不清对邵正印是真心还是假意。 幼时初见正印,只觉得她嘈吵,不住地讲话,实在无事,把人的名字也叫十来遍,又喜欢支使人,父母与佣人被她搞得团团转,片刻都需要全屋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每做好一样功课,需父母鼓掌,宁波就从没见过那样的人,自然处处避开她。 可是正印又特别喜欢找宁波玩,几个月后,宁波发现邵正印有一点优点,呃,或者说,是缺点,那就是反应比较钝,当着面讽刺她也浑然不觉,她只是蛮,不算厉害。 可是当母亲问起,宁波只是说:“好,很好,每个人对我很好,我觉得很好。” 能不好吗?江宁波根本无处可去。 寄人篱下,日子不好也得过,不如赞不绝口,歌功颂德,大家高高兴兴。 日后,把这种自幼训练成的工夫用一两成在客户身上,客户已觉得舒服熨帖,明年再来。 日久生情,邵家也就成为宁波的亲人,与父母反而疏远,真没想到就连她都相信邵正印确是江宁波亲姐妹之际,正印却跑来拆穿这件事。 真残忍。 她坐在露台上发呆。 如今想不结婚也不行了,她已失去所有亲人,惟一依靠便是罗锡为。 江宁波真为罗锡为和邵正印绝了交。 阿姨不相信。 宁波无奈,“他是导火线,我与正印交恶,是因为我一生都妒忌她。” 阿姨诧异,“奇怪,她也说一样的话,你俩口气如出一辙。” 宁波哑然失笑,“她妒忌我?” “是,你的人缘,你的功课,你的事业……样样都比她好。” 宁波挥着手,“那是因为我加倍努力,故成绩斐然,她要那些来干什么?父母统统已为她准备妥当,白痴都能过得很好。” “她就是那么说,她说她像白痴。” 宁波温柔地说:“她才不是,她不知多聪明,资质胜我十倍,稍微用功,便艺冠全场,她只是慵懒,净挂住恋爱,无心向学,饶是如此,也还在银行步步高升。” “看来你们双方并无恶意,何不言和?” 宁波感喟,“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大家年纪也大了,心事重,烦恼多,不可能像青少年时期那样诚心诚意做朋友。” “不觉得可惜?” 宁波答:“我自幼连家都没有,亦无惋惜,凡事随缘,不必遗恨。” 阿姨唏嘘:“连我来说项都不管用,宁波,你的心的确刚强。” 宁波欠欠身,是,她铁石心肠,否则怎么会自幼实事求是,从不淌眼抹泪。 “别让那罗锡为知道你们姐妹俩的事,他会骄傲。” 可是,她们母女不晓得,罗锡为根本极之讨厌邵正印。 ——四十岁时一 孙经武进场的时候,江宁波不禁喝一声彩,此君越来越成熟潇洒漂亮,难怪座上女士们都悄悄把目光放在他身上。 他对前妻显然亦有同感,“宁波,你永远像一朵花。” 宁波笑答:“是是是,塑胶花,不然怎么经得起风霜。” 孙经武忽然问:“还在结婚吗?” “这算什么问题?” “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 宁波温和地笑,“是,我与罗锡为仍是夫妻。” 孙经武困惑地说:“为什么我与你的婚姻才持续两年,而你和他却可以维持六年?” “你倒是把日子数得很清楚。” “因为嫉妒的力量最强,无所不能。” 宁波微笑。 “说呀!”孙经武催她。 宁波答:“因为我与他有说不完的话。” 孙经武嗤之以鼻,“说话,我也会,我陪你聊好了。” 宁波笑,“可是我当初嫁你,没把你当聊天对象。” “你当我什么?” 江宁波不肯作答。 孙经武悻悻地说:“我知道,当年你只不过想得到我的身体。” 宁波按住他的手,“再说下去,孙教授你就要名誉扫地了。” 并非过虑,邻座几位时髦女士正竖长耳朵偷听他们的对白。 可是孙经武不理,他气忿地说:“后来,你对我肉体厌倦,便抛弃了我。” 宁波把他的手放在脸颊上,“你真懂得讨一个中年女子欢喜,谢谢。” 孙经武这才放低声音,“为你,宁波,我什么都愿意,我爱你。” 宁波也笑了,“奇怪,我俩是怎么离的婚?” “我不知道,我爱你一点也不褪色。” 宁波忽然说:“喔唷,我的丈夫来了。” 孙经武一怔。 宁波见恶作剧得逞,大笑起来。 不不不,罗锡为并没有出现,罗锡为在纽约总公司公干。 “让我们到别处去,这里太多一双双亮晶晶眼睛盯着我们。” 他们选了一个更坏的地方,他们到宁波的家去。 孙经武一看,“装修过了。” 因为实在已经是中年人了,宁波把屋子改修成一只乳白带粉红色的油漆,看上去十分漂亮,藉之振作情绪。 “他现在也住在这里吗?” 他当然指罗锡为。 “不,”宁波答,“我住在他家,他不住在我家。” “听说他极之会做生意,佣金赚得麦克麦克。” “不比当年的你差啦!” “没有孩子?” “自顾不暇啦!” “对于童年往事,看得出你仍然耿耿于怀。” 宁波笑,“孙经武你懂得什么,我与你相处不过两年光景。” “做你的子女会很幸福,做父母和做其它工作一样,其实不过需要尽责,再多溺爱也比不上承担责任。” “你呢?你做了父亲没有?” “看情形吧!看谁对我真心。” 宁波笑不可抑。 “我与你阿姨及正印见过面。” “正印如何?”是真的关怀。 “艳光四射,不能逼视,听说一个姓童的地产商正拼死命追求她。” “童润章。” “正是此人,可是你阿姨顶不欢喜他,嫌他老,说女婿年纪不能比丈母娘更大。” 宁波忽然觉得寂寞,自己姐妹的事竟要由人转述。 “听说正印和你已经没有来往?” 宁波颔首,这不是秘密,所有亲友都知道此事。 孙经武摇摇头,“女性的友谊,大抵不过如此。” 宁波立刻更正,“你应该说,整个人类的友谊都很脆弱,根本靠不住。” 孙经武微笑,“仍然维护姐妹啊!” “这是事实,人与人之间总会生隙嫌。” “多可惜,你俩曾经形影不离。” 这是真的,下床第一件事是找正印,把昨夜所做的梦告诉她。直到目前,有什么略为奇突的事发生,她总是想,唏,正印会怎么想,正印一定有别致的意见。 “是因为邵氏制衣终于属于你?” 宁波脸色大变,“孙经武,连你都用这种口气,我非常失望,邵氏制衣合法出售,我与三位合伙人合法收购,是天公地道天经地义的一项商业行动,我与阿姨姨丈并没有误会,你不得含血喷人。” 孙经武不语。 “总有人会无中生有,无事生非,凭你我交情,应当站起来为我辟谣:‘不,江宁波不是这样的人。’不,你不但不为我讲一句公道话,还帮着愉快地散播谣言,你居心何在?” “我并没有与第二个人提过此事。” “姨丈年纪大,想退休,正印根本从头到尾没有承继祖业之意,囡囡修的又是建筑系,于是出售制衣厂股份,你别说得好像我阴谋并吞他人财产似的。” 孙经武举手投降,“我并无此意。” “又是我多心?”宁波冷笑,“我只占百分之十五股,乃是受薪董事,打理旧部,安排他们争取合理酬劳退休、转职或留任,纯因感情缘故,办完此事,我一定抛出股份,撒手不理。” 孙经武看着她,“同时赚它一票。” 宁波看着他,“一买一卖,当然有利润,这是投资之道,否则,款子放银行里,利息再低,也还有四五厘进帐,何必劳心劳力冒这种风险。” 孙经武说:“我只是个教书先生,此刻我对赚钱已无兴趣。” 江宁波忽然笑了,过一刻,她转变语气,“看我,多无聊,竟为自己辨护那么久,并做不到四十而不惑。” “由此可知你多在乎此事。” 宁波摊摊手,“我根本不应跟你抬杠。” 孙经武看看腕表,“我要走了,保不定尊夫回家敲门,届时我可尴尬。” 宁波没有再笑,她送他出门,“再见。” 孙经武忽然温柔地说:“我现在总算明白你为何可以与他长相厮守。” 宁波总算露出一丝笑意,“何故?” “因为他完全不了解你,他看不到你凌厉无情的一面,可是他爱你,你在他眼中,永远是坐在前一排的少女同学。” 宁波此时已经心平气和,“也许你是对的。” “保重。”宁波关上门。 她叹口气,对或错,已经没有关系。 她记得入主邵氏制衣厂第一日,感觉奇异。多年之前,她自学堂出来,到姨丈处做见习生,写字台在他房外一个角落,暗无天日,白天都得开灯工作,姨丈有个坏习惯,有事只在房内大叫一声,所有员工便放下手头工夫赴进去应召。 下午,他兴致来了,大点名,叫完这个叫那个,伙计个个不能专心工作,气得苦笑摇头。 是这样熬上来的呀,江宁波。 她无法不真心待他,因为他是她的恩人。 就算这次收购,仍由她充当中间人,尽量卖得好价,现在,他可以安然移民外国住其中型公寓。 那一日,她坐在姨丈的房间里,一眼看见墙角的夹万,不由得嗤一声笑出来。 老式生意人最喜事事一把抓,夹万放屋里,锁匙系在裤头,便以为万无一失。 宁波又叹了一口气。 她没有踌躇志满?没有没有,有无感慨万千?有有有。 真幸运,宁波想,她居然能把握到每一次机会,否则,一个自幼流离浪荡,寄人篱下的弱女,怎么会有今日。 “二小姐,”人事部主管恭敬的问她,“房间可需要装修?” “不用,就维持原状好了,把苏成坤与周伯才两位请来开会。” “是,二小姐。” 那天黄昏回到家里,江宁波若无其事同丈夫说:“我终于学会做上海的黄鱼参羹了,你试试。” 罗锡为笑,“你又要去上班了吧,以后可不容易吃到你亲手做的饭菜了。” 孙经武说得对,在罗锡为眼中,江宁波毫无缺点,而且从头到尾,罗锡为讨厌邵正印,他一点也不觉得邵同江是一对姐妹花,在罗锡为面前,江宁波没有身分危机。 江宁波现在是邵氏制衣的主人了。 股东建议更名,宁波只是说:“正在构思新厂名”,可是半年过去了,一个建议都没有。 宁波的母亲说:“为避嫌疑,你应该去买别的厂。” “不熟不做。” “可是——” “妈,你别理江湖事,现在你逍逍遥遥,吃多点睡多一点,随心所欲,多好。” “你爸——” “他很好,他转了运了,社会富庶,也比以前老练,懂得欣赏他那样的人,如今,他的不识时务已变为难得的清高,市政府最近请他去主持讲座题目叫《中文报业沧桑史》。” “那他一定擅长。” “天生我才,必有所用。” 说这句话的时候,江宁波不是没有豪气的。 三十年过去了。 时间过得那么快,她甚至没有余暇去检讨后侮某件事,已经有新的决策等着她颔首或是摇头。 现在,她有她的社交圈子,活动范围,她又有家庭有伴侣,不愁寂寞。 ------------------ 文学视界扫描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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