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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我们的友谊。”我说着把盒子递过去。 百灵把盒子打开,又合拢,“值很多钱吗?” “是的,有急事可以卖掉。” 她看我一眼。 “我现在不会有什么急事,除死无大事。” “说话不可以这样。”我说。 “我们可以上床了吧?”她问,“我明天还要上班的。” “好好,你去吧。”我说,“我还要醒着一会儿。” “对了,明天你不必起来,你已经升级了。”她笑着挥动她的手,“你与我不再是一班马。” “别取笑我,”我说。 “我真羡慕你,从此以后,你不必理会别人对你的看法如何了,只要他喜欢就行。”百灵叹口气。 “但是讨他的欢心并不容易,他不好对付,他不是那种随和的男人,任你堆满了一屋垃圾也不动容,现在我对自己也没有多大的信心,不知道他会不会对我烦厌。我一定是恨极了工作,否则的话,不会马上辞工,现在想起来,真是心惊肉跳的。” “你其实很喜欢那份工作。”百灵说,“有时候太忙,有一段时间很闷。” “没有上下班的时间,常常做恶梦帐算不拢,没有睡好过,真是辛苦了,为了什么?” “为了两餐。”百灵说,“现在什么都过去了,是不是?现在你有钱,不必做事。” “是的,可以做我喜欢的事。”我承认。 “很好,我替你高兴,”她说着就把灯熄掉。 我做了一个梦,很久很久之前,当我还是年轻的时候,如何下了班他会带我出去吃饭,生活很满足很舒适,没有什么顾虑,那个时候,我还认为自己是美丽的,那时候,城市还不至那么繁忙,那时候朋友都紧紧在身边,吃喝玩乐,谈到半夜,第二天糊里糊涂笑着起床。 醒时百灵在洗手间听无线电,唱片骑师在说:“请各位听一首《怕羞》吧。” 我提高声音说:“那并不是‘怕羞’的意思,那是‘丢脸’的意思,是不是,百灵?” “是!”百灵关了水龙头,“今天厕所又没水。” 我笑,“我的天呀!” “你要到公司去看看吗?”百灵丢下毛巾,“还有事没完吧?” 我点点头,“好的,为人为到底,去看看有什么事做。” “我与你一起出门还是怎样?”她吃鸡蛋。 “你先走,我帮你收拾一下屋子。”我说。 “好的。”她取过外套,“今天很暖,像春天,那些过去的春天。” “春天总会再来的,”我笑着陕陕眼,“去吧。” 她出门了。 我把一切东西都堆在一起拿出来洗,忙得一身汗,那个钟点女工忽然来了。 我并没有见过这个女工,今日忽然在家碰到,有点意外,我看着她用锁匙开门进来,非常之吃惊。 她歉意地向我笑笑,她说:“对不起小姐,我婆婆死了,所以好些日子没来。” “那么你今天来,打算做下去?”我问。 “是的。”她答。 “不是辞工?” “不是,小姐。” “好,那么你做下去吧,我们已经累死了。”我说,“快!快!”我倒在沙发中。 她笑着拾起衣服。她是一个很体面的女人,身材也不见得特别臃肿,面目姣好,早十年八年说不定是个很风骚的女人,现在——现在每个人都老了,老了就完了。 她高声问:“小姐,今天没上班吗?” “等一会儿才去。”我说,“快走了。” “小姐,”她抹着手出来,“可不可以先付我的工资?你们欠我两百多块。” 我一怔,我以为都付清了,“是吗?”我问,“是几时的?”这是原则问题。 “自十二月开始就没付过。”钟点女佣赔着笑,说道。 “是吗?那个时候忙。”我抽出一张五百块,“不用找了,你慢慢算着办吧。”我说。 “是的,谢谢。”她又干活去了。 我换下衣服出门。 在楼下扬手叫了部计程车过海,并不还价,我很快到了公司,因为不来上班,而是来看看,所以很有种愉快。像考完了试,看到图书馆还有人在苦读,事不关己,因此非常开心。 我向玛丽打招呼,玛丽说:“周小姐,老板不在。” “什么地方去了?”我的口气像是他的小老婆般。 “大概是约人喝咖啡。”玛丽说。 我推门进去,玛丽抢着说:“白小姐是来替你的。” 我已经把门推开,里面一个女孩子抬起头来。 我杲住了,我没想到老板这么快便请到了人。我知道他迟早要请的,但不能这么快! 我震惊地看住这个女孩子。 她很大方地站起来,微笑到家,很礼貌地问:“请问我能够帮你吗?” 我呆呆地看着她,她很年轻,很美丽,穿一件白色衬衫,一条灰色格子的裙子,灰色的丝袜,鹅黄色的皮鞋,我觉得她是端庄的。得体的。最重要的是,她很年轻,我仿佛看到了十年前的我自己。 玛丽说:“白小姐,周小姐以前是副经理。” “请坐,周小姐。”她说。 她叫我坐,在我自己的地方,她叫我坐。 我看着我熟悉的写字台,铅笔筒,帐簿,我有种凄凉。要离开是容易的,要回来就璇了,不都是这样吗?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过了半晌,我抬起头来,我问:“工作……熟了吗?有什么问题没有?” 她明眸皓齿地笑道:“没有,一点也没有,一切都很清楚,玛丽会帮助我。” 我茫然若失,没有问题,我可以消失在这个地球上而不会有问题。 我站起来,“谢谢你,白小姐。” “别客气,有空来。”她站起来送客。 我道别,她关上门,我再向玛丽道别。 玛丽笑道:“周小姐,他们说你结婚了。” 我低下头,“可以这么说。”我笑一笑。 “到什么地方去渡蜜月?” 我说:“我们都去过了,而且,而且他也没有空。” “呀,多可惜,我还以为你们会去巴哈马,或是百慕达,或是峇里岛呢。”玛丽向往的说。 我笑笑,“玛丽,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找到一个人结婚已经不容易,还能相爱得一起到巴哈马去吗?有很多人的确相爱,但是又没有钱,找一个三甲之才,不是开玩笑吧,你或许有兴趣知道,林青霞也在找这么一个人呢!” 玛丽笑起来。 我觉得有点乏味,于是我向她道别。 她说:“大师傅问起你呢,你或者会去见见他?” 我点点头。 到了咖啡厅,我向大师傅眨眨眼。 “哦,你来了。”他说,“我以为你飞上枝头做凤凰去,不会回来看我们。” “你好吗?新来的妞好吗?” “很好,谢谢你,都很好,不客气,新来的妞办事比你落力得多,有点像你初来的时候。” “当然,”我笑说,“新毛厕也得有三日香呵。” “说得不错。”大师傅耸耸肩,“你最近如何?” 我叫一杯咖啡。 “现在你叫咖啡,要付钱的。”大师傅笑说。 “得了!”我说,“我知道的。” “他是谁?”大师傅好心的问,“他使你快乐吗?” “当然,不然为什么跟他?” “你们年轻的一辈好像忘了什么叫爱情呢。”大师傅说,“有些人结婚是为快乐,为爱情。” “是吗,两个人搂着去挤公路车?”我笑,“难怪公路车这么挤。” “势利的女人!” 我问:“然后在吃茶的当儿希望有别人付帐?在回家的时候希望有人搭他一程?” “算了!”大师傅问,“你要试试我的蛋糕吗?白小姐计划推广我们的蛋糕,吃三块送一块。” 我不做,自然有人来做,我走了他们并没有停顿一分钟,现在又计划逼人吃蛋糕了。 “我的比萨呢?”我问。 “不坏,的确不坏,过一阵子我们会卷土重来的。” “我要走了。”我说。 “有空来看我们,你从此以后会很有空了吧?” 我摇摇头苦笑,“我忙别的事,恐怕不能常来,而且你们也不需要我,是不是?” “我们非得找个替身不可。”大师傅说,“我们不能老等你回心转意呀!” “你很对,说得再对没有,放心,我明白!”我的声音提高许多。 我终于走了,在大堂又看见那位白小姐,她的头发漆黑发亮,她向我笑一笑,步伐轻快。 我也向她笑一笑。 从现在开始,我这个劳碌命做什么好? 我叫一部车子回家,车子停下来的时候,发觉停在旧居前。 我也不分辨,旧屋里已经什么都没有,我发觉这已经不是我的家。 我上楼,打算把锁匙交还给百灵。 小房子收拾好以后还很像样子,窗明几净。百灵还没有下班回来,我把锁匙掏出来。 电话铃响了。 是张汉彪,“你好,”我说,“百灵不在。” “为什么你老提着她的名字?”他笑问。 “你不是在约会她吗?”我问。 “没有。”他说,“我要回去了,跟你说一声。” “回老家?”我说,“为什么这样突然?” “我不是说过吗?如果没意思,我是要回去的。” “但是百灵——” “我没见百灵几百年了!”他笑着说,“你这个人真有点奇怪,为什么硬把两个不相干的人拉在一起。” “什么?”我说,“我不是故意要多管闲事,但是我有这种感觉,你们两个人是一直在一起的!” “谁说的?”张汉彪的声音怪异透了。 谁说的?我一怔,当然是我早已知道的,我是怎么知道的?我从来没看见他们的约会,那么自然是张汉彪说的,现在张汉彪否认,那么自然是百灵说的。 百灵为什么要告诉我,她与张汉彪在约会? 为什么? “丹薇,你怎么了?” “对不起,你几时走?”我问。 “过几天,”他说,“丹薇,谢谢你招呼我。” “对不起,我没有怎么样帮助你,抱歉。”我说。 “我知你忙。” “而且心情不好。”我说。 “得了,这次来我一点收获也没有,老婆没找到,工作也没找到,只好走。” “听着,有人在香港住了二十年还没娶到老婆,你怨什么?”我笑。 “我走了,代我向百灵说一声,我打电话来,她老不在。”他发怨言,“女孩子们到底有办法得多,爱在家不在家的。” “百灵常常不在家?”我问。 新闻,她说她常常在家。 “我不知道,反正电话永远没人接。” “这样好不好?你可要到我家来吃晚饭?我搬了一个新家呢,你可要看看?” “搬了家?你搬开独自住,不与百灵合租房子了?” “是的,趁你没走之前来一次怎么样?”我邀请他。 “你煮饭?我很怕帮手。”他笑嘻嘻,“我喜欢吃现成的。” “我有佣人。”我说,“当然现成的才敢请你。” “哦,居然用了佣人,了不起。”他吹一下口哨, “到底是女孩子们走得快。” “我来接你吧,好不好?”我笑,“现在我有空,可以招呼朋友,以前在要上班的时候,忙得连上厕所的时间也没有。” “好,你把地址告诉我。” 我说了地址。 他“嗯”一声,“好地区。” “当然,”我说,“人总要往上爬的。” “听了你们这种受过教育的女人都这么说,穷小子简直没前途,”他挂了电话。 受过教育的人杀人放火,罪加一等,这我是明白的,但是我急于要将我暴发的财富展示给不相干的人看看,因此非常兴奋。 张准时在大厦楼下等我,我下车便向他笑。 他说:“你看上去容光焕发呢。” “怎么,你失望了?”我笑,“凭什么我要永远像一具僵尸?” “嗯!我可没那么说过。” 他把手放在口袋中。 如果我只有十七八岁,如果我的要求跟现在不一样,我们在一起,可以很快乐,真的,张给我一种心平气和的感觉;我喜欢他。 但是过去我的时间太少,现在时间多了,他又要走,即使他不走,恐怕我也不能见他。现在供给我生活的人非常妒忌,非常疑心,非常没有安全感,他不可能准许我见别的男人。 “我住在十二楼。”我说,“你会喜欢这地方,我花了整整一个半月的时间,马不停蹄地装修,逼死很多装修店。” 张取笑我,“是不是搭一个架子,最高一格放扩音器,最低的地方放读者文摘,不高不低的地方放电机机?” “去死吧。”我笑说。 我用锁匙开门,让他先进去,我跟着他,关上门。 他只看一眼,转过头来,充满惊异,他再转头。 “你把墙壁都打掉了?”他问。 “并不见得,”我说,“厕所保持原来的样子。” 佣人出来泡了杯好茶。 “在我的家中,有生一日,所有上门的人,只要愿意喝茶,就可以喝到最好的茶!”我说,“我恨这种分等级吃茶的人!” “你恨得太多,是不是?”他笑我,说,“所以你花这么多钱来淹没你的恨意。” 我笑,“你要吃什么菜?” “随便什么。”他摇头,“我的天,这地方真是舒服。” “你真的认为是?”我十分得意。 “告诉我,这个瘟生是谁?” “一个男人。” “我并没有以为他会是一个女人。” “一个相当富有的男人。” “他在哪里?” “他并不是时常来的,我也有好几天没见到他了。” 张看着我,神情非常惋惜,“你是指——?” “是的,”我说,“你觉得滑稽?” “并没有。”他摇摇头,“每个人的要求不一样,如果你要那样而得到了那样,你就是幸福的。” “其实我希望能与他结婚。” “你不能够什么都有。”张说。 “那是很对的。”我点点头。 “所以你不再工作了。”他问,“在家里享福?” “是的,终于我可以做我所要做的事,无聊的,但是有意义的事,终于我可以叫所有的人滚到地狱去,他们都想在工作上有所表现,而我,我的目的在放弃工作。”我说。 “因此你们目觉高人一等?”张问。 “闭上嘴!”我笑着推他一把。 “你会快乐多久?”他问我。 “谁告诉你我很快乐?”我诧异地问,“我只告诉你,我有钱了,我可没说我快乐呵。” 张摇摇头,“我不懂得女人,真的不懂。” 我叹口气,“你不必懂得,你只要养得起她们就是了。” “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金钱挂帅的女人,你会后悔的。” “我不需要你来告诉我。”我笑着与他吵嘴。 “你会寂寞的。”他看看四周。 “胡说!”我笑,“你看流行小说看得大多了,有钱女人才不会寂寞,我可以去芬兰浴,做按摩,逛公司,喝下午茶,看画展,吃最好的晚餐,参观时装表演,到非洲去旅行,学四国语言,甚至到瑞士去上半年课,寂寞?你在说笑话!如果你以为一家八口一张床就否定了寂寞,你错了。” 张不服气,“也有富家太太自杀的。” “她不懂得生活。” “海明威也是自杀的,” “还有许多困苦的人。” “金钱的奴隶!”他诅咒我。 我笑了。笑到后来有点心虚。 我不过是想让他知道,我这样的选择是有道理的,而其实没有,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靠。 佣人把饭菜放好,我与张对吃。 “你回老家后打算于什么?”我问。 “找工作做,娶老婆,组织小家庭,生一些儿女,过正常的生活。” 他把“正常”两个字说得非常响亮。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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