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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衣莲疑心了,“此话怎说?”
  “日后你自然会明白,衣莲,这会子我也累了,你请回吧。”子佳扬扬手。
  衣莲千恩万谢的开门离去。
  子佳和衣倒床上,长呼出一口气。
  电话铃响,子佳提起听简便说:“她已经走了。”
  “子佳?喂,子佳?”原来不是张天和。
  “对不起对不起,我弄错了,我是子佳。”
  “你干么,没头苍蝇似的,”是那位文化界朋友覆电,“我们娱乐版编辑说,王景霞嫁人后息影,生活十分富泰,最近静极思动,投资一问四海影业公司。”
  子佳没好气,“还说两天之内有答案,那个我早就知道。”
  朋友笑,“我的资料就那么多。”
  “用不着。”
  “人家生活很正常,全无纰漏。”
  子佳对这位姨娘印象不坏,很代她庆幸。
  “谢谢你。”
  “下次还想打探人家什么私隐,尽管通知我。”
  子佳受惯这位朋友的冷嘲热讽,己不觉痛痒,“好说好说。”
  那位朋友也觉得子佳白相得起,像个出来走的人,故此乐意结交。
  子佳放下电话。
  她很佩服王景霞女士可以在那样复杂的环境下与那样尴尬的处境中做得那么好。
  连一个不相干的闲人都赞她生活得毫无纰漏,旁人说什么不要紧,有时候是很发人深思的。
  要生活得漂亮,需要付出极大忍耐,一不抱怨,二不解释,绝对是个人才。
  有许多榜样值得学习。
  那天晚上,子佳不是睡不着,可是刚人睡即惊醒,如是者三两日之后,她疲乏不堪地起了床,天蒙蒙亮,她梳洗上班去。
  子佳喜欢早晨。
  她试过礼拜六一清早跑到人家精品店门口去站着,女店员不好意思,把玻璃门打开一条缝,“曾小姐,我们九点半才开门,”另一位探头出来,“是曾小姐吗?请进来。”放她进店,再把门锁上。
  早,没有人,机会多一点,好一点。
  她回到办公室,背着门,对着窗,看海景。
  有人推门迸她办公室,子佳不用看也知道那是老板不是下属,老板们从不敲门。
  她转过身来,果然是英国人阿瑟。
  他一脸讶异之气,“子佳,你居然未上工就辞工?”
  “是。”
  “为什么?”他摊开手。
  “你没有告诉我,这间公司幕后老板其实是张天和。”
  阿瑟睁大双眼,“你还需要我来告诉你?你是张天和的未婚妻,他怕两个人在同一公司办公会觉得尴尬,才调你来此,不是吗?”
  未婚妻!
  曾子佳气极而笑,“他大概打算明年择个良辰吉日向我求婚吧。”
  “呵。”阿瑟噤声。
  “我不得不走。”
  静默一会儿,阿瑟出声,“子佳,一切条件都讲好,一走了之岂非太过可惜。”
  子佳叹口气,“这是张天和给他未婚妻的条件,我无福消受。”
  阿瑟试探问:“子佳,能否将错就错?”
  子佳一愕,“不,我做不到。”
  “子佳,似这般优差,千载难逢。”
  子佳亦自嘲,“真可惜,是不是?”
  “不过,子佳,我佩服你的情操。”
  “我实在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我会替你写一个极好的推荐书。”
  “谢谢你。”其实这几年来她表现平平。
  案头有一份西报,子佳笑笑说:“如果没有什么事,我想开始看聘人广告。”
  阿瑟尚有疑问:“张天和的确同我说,他是你未婚夫,何故?”
  子佳只得说:“惟一的解释是他爱上了我。”
  阿瑟说:“我记得有一轮他爱了风帆,曾跟我学习,日日苦练。”
  “热度持续了多久?”
  “三个星期。”
  子佳觉得她的抉择完全正确。
  “子佳,我知道有一份工作很适合你。”
  子佳举起双手,“我自己会设法,我不想再与张氏有任何纠葛。”
  “子佳,你真有骨气。”
  这英国人对她赞不绝口,真令她讶异,大概是提防日后曾子佳回心转意,保不定回来做老板娘吧。
  “我在这里已经没有事了。”
  阿瑟与她握手,“祝你好运。”
  “我很需要运气,谢谢你。”
  “子佳,海阔天空,似你这般人才,何愁找不到好工作。”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到这个时候,子佳开始觉得阿瑟是真正欣赏她,她满脸微笑,送他出去。
  未婚妻!
  与车蓉蓉享受同等待遇,抑或更胜一筹,同王姨娘的福利一样,抑或人家年资略长,不能相提并论?
  曾子佳摇头晃脑,她有她的头巾气,这个时候她才觉得张家人事喂琐。
  子佳又得联络摩登荐人馆。
  幸亏这五光十色的都会是劳方天堂,不愁没有空缺,一旦解决了燃眉之急,日后容易翻身。
  三天之内必有消息。
  因为一早准备搬家,家里已堆满瓦通纸箱,子佳叹口气,可需要把杂物重新取出吗?
  有人轻轻按一下门铃。
  子佳抬起头,这会是谁?
  新同事还没联络上,旧同事又止忙,这上下有谁会来打扰她?
  门一打开。门外站着王景霞女士。
  子佳连忙招呼,“请进请迸。”
  一个人养尊处优是看得出的,只见王女士她穿一套珠灰色剪裁优美的西服,皮鞋手袋全是最新款式,衬得恰到好处,脸上化妆光致,耳珠上闪闪生光是一副镶钻的蛋白石耳环。
  穿与戴都十分考究,恰如其分,生活得好连闲人看着都觉舒服,忖些代价也诚属应分。
  子佳为她斟上香茗。
  王女士并没有立刻说出来意,只是一边微微笑一边呷茶。
  子佳见过差不多年纪的家庭主妇,环境并无窘逼,却一早放弃妆扮,头发皮肤衣着言语姿势都日趋粗糙,但求舒适,保不定还取出一支香烟点上深深吸一口,像是没有明天的样子。
  半晌,子佳才说:“这茶不好,有色无味。”
  “不必太过考究,日常喝就很好。”
  子佳感喟道:“百物腾贵,生活质素一日比一日粗糙。”
  “你不算啦,子佳,再仔细变钻牛角尖,更无时间办正经事,正是光是研究什么花插什么水晶瓶子已够消耗一生。”
  子佳甚有共鸣,“真是,渐渐只买一只华德福圆缸,专插玫瑰拉倒。”
  “我也奇怪,怎么小圆缸插玫瑰会比只瓶子好看。”
  子佳笑,“因为水彩画中所有玫瑰花都插在圆缸中。”
  “嗳,果然是。”
  “但是,你这次来,不是与我谈这些的吧。”
  王姨娘笑了,“不,的确不是,但我能与你说一人。”
  “那是因为你见多识广,品味奇佳。”
  王姨娘笑吟吟,“子佳我还以为那是你。”
  “蓉蓉好吗?”
  “刚亮相,已经收到许多影迷信。”
  “那多好。”
  “日夜班连着拍,赶复活节档期,据导演说,演技还生硬,不过扮相一流,还有,专业精神甚佳,化好妆一等三五个小时亦无怨言。”
  子佳点点头。
  “从前灿跳跳的一个女孩子,现在精神奕奕,子佳,这都是你的功劳。”
  “这全是她自己争气。”
  “你启发了她也是事实,不过,子佳你自己呢?”
  “我?”子佳不打算讲俏皮话了,“我继续浪荡江湖。”
  “天和说你与他闹僵了。”
  “他如果打算追求我,最先通知的人应该是我。”
  王姨娘又说,“你这个人,到了今天还计较这种细节,你管他耍什么把戏,问题是,你愿不愿意呢?”
  “不,我不愿意。”
  “子佳,别争一时意气。”
  “我气足一日早已气完,不,我的头脑清醒。”
  “我这个说客再讲下去亦徒劳无功?”
  子佳温和他说,“我们谈别的吧。”
  姨娘纳罕,“你为何不喜欢天和?”
  子佳笑不可抑,“相信我,张天和并非城内最可爱最能干的男子。”
  王景霞半晌才说:“真羡慕你们选择良多。”
  “倒不见得那么多姿多彩,不幸他实在不是我这杯茶。”
  “不幸?”
  “当然,如果是,明日起就不必搏杀矣,借一借力,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明知如此,为什么还要强头倔脑孤身上路?”
  “我自知不是驯服的宠物。”
  王景霞一怔,隔一会子,才缓缓说:“这分明是在形容我。”
  子佳连忙说:“你千万不要多心,我相信你有你的苦衷,每人个案不一样,早十多二十年,女性社会远逊今日,也没有什么理想差使。”
  “时代是真的进步了。”
  “是呀,”子佳笑,“越是文明,女性地位越高,落后地区最践踏妇孺,还有,最蹩脚的男人才轻蔑女性,有修养学问的男子往往尊重女性。”
  “你看你多豁达自在。”
  子佳笑,“我的自信心一向澎湃汹涌,充塞宇宙,一直为亲友讥笑。”
  “这份自信影响了蓉蓉,也感染了我。”
  子佳说:“来,我们去喝下午茶。”
  “子佳,天和并非存心愚弄你。”
  “我知道,他一生人从来没有在任何时间存过什么心。”
  玉景霞啼笑皆非,可是仔细一想,又觉得子佳说得再正确没有。
  “子佳,我有一个好去处,我们去探班,看拍戏。”
  子佳摇摇头,“还是制片身分,你但去无妨,我是外人,不甚方便,拍戏其实是天下最严谨工作之一,探班这件事一会骚扰导演心绪,二会影响演员情绪,试想想,一班生人硬是到我办公室来看我处理文件,那多尴尬,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工景霞有顿悟,“噫,有大太团叫我带她们进片场,那该不该答应?”
  子佳笑,“我不知道。”
  王景霞说:“多谢指教,多谢指教。”
  “天真与天爱呢?”
  “到旧金山见他们父亲去了。”
  “他们真是可爱出众。”
  王景霞唏嘘,“能不懂事吗,他俩一早知道身为母亲的保山,有什么差池,大家一起垮。”
  隐隐道出背后辛酸,子佳不想触及人家私事,故顾左右而言他:“天和托你做和事佬?”
  “子佳,我叫他负荆请罪可好?”
  “不不不,”子佳摆手,“我一万年都不想再见他。”深深叹口气,“他给我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你是指找工作吧?”
  子佳收敛了笑容点点头,当然为这个担心,职位多的是,像样的就比较少,她又不想往低处走,再有自信,也难免患得患失。
  “真可怜,原来你们有你们的苦处。”
  子佳喝一口茶,“逍遥潇洒背后,亦有阴影。”
  “有眼泪没有?”
  子佳答:“眼泪与女性有不可分解的关系。当然免不了落泪,我们都有哭的时候。”
  王景霞低下头,“说得真好。”
  子佳忍不住问:“你快乐吗?”
  她微笑,“我不在乎快乐,我追求的只是安定的生活,我不快乐也是很应该的,因我渴望的并非快乐。”
  子佳恻然,“生活真有那么逼人?”
  王景霞仍然在微笑,“嗯,童年自一个亲戚家被赶至另一个亲戚家,在娱乐圈载沉载浮,直到张凤山给我这座南湾的住宅,我并非想扬眉吐气,我只想安居乐业。”
  “坏的一切都过去了。”子佳安慰她。
  王景霞握住子佳的手,“我也是这么想。”
  “谢谢你来看我。”
  “天和想见你。”
  “等我有话说的时候,自然会找他。”
  “子佳,打铁要趁热。”那意思是,一冷下来,他恐怕会忘记曾子佳是什么人。
  她是真为子佳好。
  子佳说:“我明白。”
  客人一走,子佳忍不住累得跌坐在沙发里。
  她把脸埋在垫子堆中,十分烦恼,又要穿上最好的套装与鞋子去见新老板了。
  怪不得有那么多职业女性到了时候情愿做掌柜开设一爿公关公司,管它有无生意,至少是老板身份,不必再笑脸迎人去上工。
  接着几天,子佳一间一间公司跑。
  有几家规模奇小,设备奇差,高级职员连房间都欠奉,有一家主管是位太太,一开口就问:“你不介意有一个女性上司吧,”子佳均觉非栖身之所。
  终于找到一间美资公司,人事部说:“曾小姐,我们这个职位薪酬福利均佳,你的条件十分适合,但是需长驻上海。”
  子佳狠一狠心,“多久?”
  “两年一个合同,宿舍在淮海路,设备非常完善,另有保姆司机,曾小姐,你是上海人,擅沪语国语,再好不过。”
  “几时出发?”
  “今天下午就要人,上手在上海结识一位瑞士商人,要嫁到苏黎世去,老板说,他至怕女职员谈恋爱结婚生子,一个个离职做归家娘,害他又一次再一次登报聘人。”
  子佳不语。
  “曾小姐,我们希望你长期服务。”
  “我可以马上签合同。”
  “曾小姐,五湖公司在内地亦有发展,他们没想到你是个人才?”
  “所以呀,”子佳接着说,“怀才不遇,焉得不走。”
  “这倒是真的。”怪同情的口气。
  索性闯一闯,幸亏己无亲人,无牵无挂。
  合同细节还令子佳满意,她决定跑到此地为止。
  回到家,脱下高跟鞋,揉一揉足趾,坐下来,叹口气,几时轮到它们也可以穿西装去见工。
  门铃一声,衣莲捧着鲜花糖果来探望她。
  子佳用手指着她,“不准提张天和三个字。”
  衣莲赔笑,“不是说不再生气了吗?”
  “太不争气了,你们以张天和为太阳,圈着他团团转,抗拒不了他那万有引力,最好还把其他人等也带进轨道跟住一起运行,真没出息。”
  衣莲讪讪地,隔一会儿问:“这批箱子都去上海呀?”
  真厉害,连曾子佳都才是刚决定,张天和已经知道了。
  “上海呢,”衣莲咳嗽一声,“不是不好住,可是对一个单身女性来说,真是怪闷的,独身汉就比较适合。”
  子佳讶异,“这像是在说台北。”
  衣莲叹口气,“全世界都一样啦。”
  “依你说,怎么办?”
  “留下来慢慢找适合的差使,心情欠佳,勿做任何重要决定,你说对不对?”
  “衣莲,所有公司迟早都走这条路线,现在不流行派驻欧美矣。”
  “可是你此刻心情不好——”
  “胡说,为何硬派我受到创伤,你是张家帮中坚分子,与你瞎缠真是浪费时间。”
  半晌衣莲说:“上海此刻气温已达摄氏三十八度。”
  哄撮无效,开始恐吓。
  子佳答:“有空调。”
  衣莲耸耸肩,“我才不会去。”
  “你要服侍小嘉宝,想去也没得去,酸葡萄,故说不要去。”
  “曾小姐,如果有异性对我像张某人对付你,我就会很感动。”
  “呵,男人放你于迷宫,叫你摸来摸去,兜兜转转,他在一旁笑嘻嘻看你堕人五里雾中,你就很感动?”
  “所以,观点与角度不同。”
  “衣莲,吃完这块蛋糕,你好走了,多点时间陪女儿,她才是你终身伴侣,老了你要靠她指路。”
  “你喜欢孩子?”
  子佳点头,“给我一个好的环境,我会生四个女儿。”
  “你身在福中不知福,白白错过机会。”
  子佳服帖了,张天和麾下说客如云,个个鼓其三寸不烂之舌,前来打动曾子仆脆弱之心。
  “够啦够啦。”子佳几乎把衣莲推出门外。
  她决定把小公寓留着,一个人总得有个存身之地,放假可以回未住上几天,自己的窝胜过朋友的家。
  子佳向衣莲惜家务助理,每两个星期一次来抹抹灰尘,噫,她可以上路了。
  张天和终于在她出门前一天前来按铃。
  子佳连日操心,已经十分疲累,实在没有力气表示她的不满,只在门口问:“有什么事,有什么话?”
  张天和尚来不及回答,对面邻居的门忽然打开,一位老先生冷冷他说:“我明天就搬出这幢大厦,耻以为伍,随得你怎么胡搞!”
  子佳愕然,刚想答辩,那老先生已经嘭一声关上门。
  子佳气结。
  张天和笑,“我是你,我就把公寓租给三个十来二十岁的女孩子。”
  “你没听说他也明天搬?”
  “你怎会被邻居误会为不良女性?”
  “被人误会毋需理由。”子佳万分感慨。
  “我恐怕在走廊讲话会进一步妨碍那位老先生。”
  “请进来坐。”
  张天和松口气。
  子佳开一支啤酒给他,两人对着瓶口对喝豪爽,一如老友。
  张天和看看四周,“你真要走了?”
  子佳语气温和,“我恐怕是。”
  “到了内地,有事不妨找金星的;日同事。”
  “我晓得。”
  张天和摊摊手,“现在,我只好一个人赴天理的订婚礼了。”
  子佳会心微笑,“你不会的,张天和,二十四小时内你一定可以找到适合的伴侣。”
  张天和啼笑皆非,“曾子佳你对我估计太高了。”
  子佳只是笑。
  半晌张天和问:“子佳,为什么不喜欢我?”
  “我不敢高攀。”子佳十分谦逊。
  “我愿意改过一些陋习。”
  “千万不要,你很好,不要为任何人改变什么,免得日后觉得委屈,尽管我行我索可也。”
  张天和有点沮丧,“我俩没有缘分。”
  笼统地可以这样说,两个人的背景、外型、性格、志向其实全部不重要,关键在于有无在一起的缘分。
  “有见蓉蓉吗?”
  “我们一早已经分开,有事她找衣莲,大家仍是朋友。”
  “这点大方我很欣赏。”子佳说的是真话。
  张天和站到窗前,看到楼下去,“我留恋这幢小公寓,因这里我曾与你无所不谈,你不贪图我什么,你也从不故意讨好我,我与你平起平坐,在那个时候我开始想,噫,何苦把车蓉蓉变成曾子佳呢,原来我喜欢的就是曾子佳。”
  子佳却一点没有浪漫情怀,她看了看腕表,只想早些休息,奇怪,不爱他就是不爱他,少女时期,子佳试过与男伴聊到天亮,有讲不完的话,对张天和,始终似老朋友,心不跳,脸不红,完全没有“哎呀时钟假使可以从此停止就好”的感觉。
  张天和转过头来,“感情不是可以培养吗?”
  “是可以,”子佳的声音更温柔,“但你又何必那样委屈呢。”
  张天和说:“你一直都是对的,子佳,祝你顺凤。”
  “张天和,找到新女友带出来给我看看。”
  “你的口气开始像我母亲。”
  “我会把这话视作一种恭维。”
  她送他出门。
  子佳朝对门叫:“看到没有?并没有在此过夜!”
  张天和扬扬手走了。
  那夜子佳睡得很好,天亮,闹钟把她叫醒,她起床梳洗,精神如常,像是世道已惯的样子。
  行李都准备好了,门铃响,以为是司机,却是衣莲。
  “你来干什么?”
  “我来送行。”
  “不必了。”子佳感动。
  “你把我当朋友就不必说不必。”
  衣莲身后跟着司机,吩咐他把几只大箱子先抬下去,然后她为子佳打点早餐,替她把水电煤气掣关掉。
  两人说说笑笑,把离愁减至最低。
  “张天和情绪沮丧,他同我说:‘子佳情愿自我放逐也不肯与我相处,我真有那么可怕吗?’”
  子佳笑答:“过两天他会好的。”
  “是,届时我又得应付那班轻桃女。”
  子佳看着衣莲,“你们好似对张天和嚣张的滥交视若无睹,为什么?因为他略有财势,抑或他是男性?”
  衣莲怔柱,半晌结结巴巴说:“他未婚,情有可原。”
  “尺度太宽限啦,换了是个女同胞,你会给予同等的容忍力吗?恐怕离过一次婚人格已值得怀疑了吧。”
  衣莲辩白:“不,我不会那样想。”
  子佳笑,“可是你确实觉得张天和有许多优点。”
  “他作为老板,的确尚算大方公正。”
  “作为男伴呢?”
  衣莲回答不出。
  “此人不知贞节为何物,对不起,偏偏这正是我十分重视的一种情操,是以张天和客观条件再好,也不合我意。”
  衣莲唯唯诺诺。
  “你以为这种人婚后会改变思想行为?做梦啦,在他心目中,女性地位永远似填他空档的一只只棋子,这种职位,简直不入流,我情愿流放到戈壁去找生活。”
  衣莲骇笑,替子佳挽起手提行李。
  子佳仰一仰头,“走吧。”
  原来衣莲叫来两辆车,一辆九座位专用来放行李,此人办事一向细心周到。
  到了飞机场,办妥手续,有时间喝一杯咖啡,二人正向茶室走去,忽闻一阵扰攘之声,只听得有人说:“看电影明星,有明星出外景。”
  子佳笑,“看,做明星风头多劲。”
  她俩在咖啡桌上坐了十五分钟。
  衣莲密密叮嘱:“子佳,目光别净放在公事上,四处浏览,看看有什么好的对象。”
  “真的,你说得对。”
  “这两年不必添妆了,把钱省下来,无节蓄无自尊,你应当懂得这道理。”
  “衣莲,这番话我很爱听,谢谢你。”
  “时间到了,祝你事事顺利,有空给我打电话。”
  子佳与衣莲紧紧拥抱。
  她独自走上飞机,坐好,忽然觉得孤苦无比,趁无人看见,悄悄落下泪来。
  正在此际,忽然有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子佳。”
  子佳吃一惊,印干脸颊抬起头来,不禁喜出望外,“蓉蓉!”
  “嘿,子佳,我一早已在外边柜位处看见你,没命价朝你挥手兼挤眉弄眼,你只是视若无睹。”
  原来众人要看的明星是车蓉蓉。
  “你坐哪里?”
  “我做了手脚,坐你身边可好?”
  “好得不得了。”
  蓉蓉坐下来,摘掉头上鸭舌帽,只见她穿牛仔裤,大衬衫。球鞋,一脸素净,恢复年轻女子该有原貌。
  “你出外景?”
  “是,到上海外滩去取一个镜头,来去匆匆。”
  “拍戏生涯原如此。”
  “唉子佳,苦得要死,身为新人,进得片场,位位都是爷叔大哥,肚子饿,全体吃便当,累到极点,只能乞丐那样打地铺眠一眠,一点尊严也无,已试过五天没洗澡,还不晓得有没有机会走红,为什么呢,嘎,到底为什么?”
  子佳微笑。
  可是车蓉蓉笑容满脸,信心十足。
  但忽然叹口气,“有时真想念张宅那个大泳池。”
  子佳一怔。
  是,那个泳池,长方形,四周围铺着红砖,一旁的草地上种满紫藤,夏季,在这种时候,一串串花重重叠叠挂下,清香扑鼻,游倦了,上来躺藤椅子上,由仆人递上一杯冰冻香槟,缓缓啜一口,耳畔响起轻音乐……
  车蓉蓉又问:“你说,子佳,为什么呢?”
  真的,为什么呢?
  “真笨,有福不享,自我作贱,是不是,子佳?”
  是,真是,说得一点不错。
  她与车蓉蓉合共长叹一声。
  “咦,子佳,你到上海去干什么?”
  “公子”
  “多久?”
  “两年,蓉蓉,这是我的新工作。”
  车蓉蓉张大嘴,十分吃惊,大眼睛中露出同情的神色。
  子佳连忙补充:“假期非常多,来来回回,十分方便,我打算趁长周末回来做头发之类。”
  过一会儿蓉蓉轻轻问:“为什么呢?”
  这个问题曾子佳至少已经问过自己一千次。
  她终于回答:“这是我同你选择的路。”
  “迂回艰苦,会有合理的报酬吗?”蓉蓉问。
  “我相信会。”
  车蓉蓉握住曾子佳的手,闭上眼睛休息。
  子佳看着她年轻饱满有充分自信的面孔。
  子佳微笑。
  经过此事,车蓉蓉不是以前的车蓉蓉,曾子佳也已非原先的曾子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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