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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过的都是刻板文章,没有睡眠调剂一下,怎么可以, 明天不晓得是一个什么天。 地结冰,没有雪。路很滑,我出去拿牛奶瓶子的时候,滑了一跤,连牛奶瓶子带毯子都波在地上。 我笑了。 牛奶瓶子滑出去很远,没有摔破,该是好兆头吧。 我爬起来,已有好心的路人为我拾了瓶子。我道谢。 阿玉看见了,就问:“没摔痛吧?” “没有,不过是什么地方多了块瘀青而已,没关系。” “你啊,真是无忧无虑。”她皱皱眉头。 在早晨,她的脸,即使蹙着眉头,也还是带着一种喜色,不晓她有没有留意。 我把毯子里紧一点,我说:“阿玉,你——” “你什么?好好的晨褛不穿,包张毯子到处走,真恐怖!”她顿足,“一会儿生了肺炎,谁来照顾你?” 我装个鬼脸,回屋子里换衣服,真冷,耳朵辣辣的发痛,这也有个好处,人马上就清醒了,而且工作速度奇快,在寒带住是有好处的,其实这里不过是温带罢了,然而我老喜欢夸张一点,说成寒带。毕竟这鬼地方比中国任何一省还要北一点呢。 换好衣服,我们出门。 阿玉说:“今天天气好,路滑,我们走路吧。怎么?” 我是没有意见的人,既然阿玉要欣赏风景,就不该扫她的兴。 我们慢慢的走路,手都躲在厚厚的手套下,一直在想:如果逃得了学,该是多么好的一天!还可以缩在棉被底下呢。对我来说,幸福的生活是冬天睡得很晚才起床。向身边的丈夫说:“早。”然后佣人已经把面包烤香了。 我重重的叹一口气。 “阿玉,”我说:“我们一定要嫁百万富翁,什么都不用做,整天穿个时装去逛伦敦,而且不要自己开车找地方停车,要有司机的,开一个宾利,或是劳斯莱斯,是不是?” 阿玉微笑说:“很是,我们实在太吃苦了。” 我点点头。 路这么滑,路这么远,一下子天就黑了,就算是我,也会有点感慨。可是很奇怪,原来预备把这些委曲都向家人朋友诉一诉的,可是去年回家,什么都忘了,就是忙着吃喝。 人是很奇怪的,竟会忘了诉苦呀。 到了学校,人走得热气腾腾的,大家在商量某一篇功课是不能拖了,一定得交出去。 阿玉静静的问我:“今年之后,又怎么样呢?” 我拍手,“又是暑假,咱们到莫斯科去!” “暑假你个头!”阿玉笑,“毕业了还有暑假?” 我顿时一呆,“唉哟!” “大概要找个工作做。”阿玉黯然地说:“不晓得外边的世界是怎样的。小时候看着爸爸上班下班,便觉得爸爸不过是个普通人,只懂得上班下班的,可是现在才晓得不简单。” 我看着她那种担心的样子,这阿玉,偏偏会“先天下之忧而忧”。看得我!我是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啊担心有什么用?等那一天来了才说吧。 她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拿枝笔在写东写西的,我真服了她,她怎么会混到我们这一系上来的?像她这样的人,活该在家缠缠花,看看金鱼,说不定盖个后花园,种点白海棠,由 可不真忘了他在等? 不过我说:“什么小子?我哪里收着这么多小子?又关你什么事?” 他也不敢说什么,在一角坐下了。 “你可别乱说话。”我生气地告诉他,“别以为我好性子,就侮辱我。” 他嚅嚅的动了一动,我不去睬他,等抄好了一整篇功课,才松出一口气,瞄他一眼。 他开口了,“好好,看你,分开两截做,就不会辛苦了,喂,你吃了饭没有啊!” 我一看表,唉哟,六点半了,饿得金星乱冒。 我说:“真是忘了吃了。” “别怕,我们到中国馆子里吃。“家杰安慰我说。 “我请你吧,家杰,你非让我请你这一次不可。老叫你出钱,那是不公平的。”我说。 “阿瓦,你少跟我来这一套,咱们还是中国作风,咱们中国人没钱不约会女孩子。”他说:“你又吃得了多少?” “不啦,让我给,老是你给——” “真正是!这些毛病都是跟阿玉住久了才会有的。”家杰说。 “你看,什么千奇百怪、无法解释的事,都给推到阿玉的头上去了。”我白他一眼。 我们由他开车,直往中国餐馆,叫了小菜,大吃一顿。顿时精神百倍。吃饱真是人生一大快事,在家的时候,因为永远有得吃,因为永远不必担心吃,吃仿佛是很贪婪罪恶的事,看到人家大碗饭,大热天也吃三两碗,就以藐视的眼光瞧着他们——像是做苦力的。到了外国,第一年还没有过完,就忽然恍然大悟:第一,做苦力也是很好的,早上上学,除了做工的苦力们,谁也没起床,咱们就专跟修路工人,搭砖头的工人打招呼,都是很好的人,看女孩子拿个大箱子,他们就会问:“可要帮忙,喂!”第二,要吃的时候,一定要吃饱,否则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所以我说过,只要肚子不饿,考试通过,便心满意足了其他的事,都是很等闲的。 肚子饱是一大快乐,第二大快乐很难,那便是找个如意郎君,我阿瓦是个很俗气的人,想的不过是些俗气的事,故此这如意郎君———— “你想什么?”家杰问我。 “在想如意郎君嘛。”我坦白说。 “我大概不算很如意吧?”他也很坦白的问。 “马马虎虎啦。”我说:“然而我也不过是个马马虎虎的人罢了。” “阿瓦,你是一个从来不动气,从来不发脾气的女孩子,是不是?”他问。 “才怪,我是没有发脾气的对象,而且没有那种交情,干么对奇奇怪怪的人发脾气?”我瞪他一眼。 “那你现在算不算对我发小脾气呢?算不算我们有特别的交情呢?” 我眼睛看天花板,我的妈,我以为我是够恶了,那晓得还有家杰。咱们的谈情方式似乎需要改良才行,至少应该新奇一点。 我忍不住笑了。 “该笑了。”家杰说。 他倒是面皮老厚的,也不红,也不尴尬。家杰有这个好处,所以跟他出来的女人很多,所以阿玉就说他是一个无聊的人。 我们一起开车回家,路还是很滑。到了家,已经八点多了。没有人在家。 阿玉哪里去了?我开门进去,发觉她放了学还没回来过呢,书包都没拿回来。一定又到中央图书馆去了,这人,少拿一、两分有什么关系呢?偏偏就是好胜。 我跟家杰说:“请坐。” 他已经老实不客气的坐下来了,忽然之间我想起那个叫龙的男孩子,他那种彬彬有礼,又带点畏羞的神情,连脱一件大衣都要人请的,难怪阿玉会走进来说,“你先看见他”这种话呢,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不过很明显的,他没对我说有兴趣,所以不如做顺水人情,让阿玉开心一下了。 我在房间把该理的东西都理一下,再出来的时候,发觉家杰开了一罐啤酒,在吃花生米,看电视节目。 阿玉尚未归来。 家杰是个典型的小家庭男人,将来结了婚,他大概会是个不错的丈夫,天天下了班,就看电视,有余钱就去吃中国馆子。这样的生活,也不错呀,生活是生活呢,要求那么高,还怎么活得下去? 阿玉终于回来了,哼着歌儿,家杰马上站起来,看见她挽着很多东西,便去帮忙。 “不,”阿玉说:“我会做菜,我们在家吃,明天星期三下午有空。” “你的功课都赶好了?”我追问一句。 阿玉迟疑了一刻,说:“没关系。”进厨房去了。 我看了家杰一眼。 家杰说:“嗳,没想到她会做菜呢。” “明天来吧。现在也该走了。”我说。 “真的,也不早了。”他说:“明天我赛完网球就来。” 我送他到门口,走了。 我回来跟阿玉说:“你要为谁大展身手啊,你比我聪明,知道做这种事是得不偿失的,出去吃一顿也是了,又煮又洗的,做老妈子乎?” 她笑笑,不出声。 越是聪明的人,越是这样。 “是做给龙吃是不是?那么我们也不必做陪客,碍手碍脚的,况且我也不忍心看你做得两手都是油,气呼呼的!” “你怎么了?”阿玉笑说:“忽然生气了。” “我生气了吗?没有呀!” “既然没生气,怎么这样的口气呢?凶霸霸的。” 我泄了气,重复的说:“你不该煮饭给任何人吃!阿玉,你不是那种人。” “还在气。你真是一个奇怪的人,阿瓦,多少好气的事,放着不气,偏偏来气这种事!” 我只好放弃,阿玉要煮,让她煮。煮,活该!天下每一个秀气的人都做了煮饭婆了,只差她一个,现在她也不甘寂寞,但愿那叫龙的小子吃完那一顿之后,添福添寿才好。 当夜无话,就此表过。 第二天是礼拜三,我与家杰一放学就回来帮她的忙,但见阿玉进进出出,弄得一身汗,不太顺利地做着小规模的家庭主妇。 我与家杰两个人玩大富翁。这大富翁真是很奇怪的游戏,味同嚼蜡,却可以一直拖下去,玩它三五个钟头。我一手抓着假钞票,一手拿着本教科书,很自得其乐地看着,看着。 家杰说:“几时你也做一顿饭给我吃?” “甭想了。我是不做饭的。”我说。 “将来总得做呀。” “不做。怎么都不做。”我瞪着眼说:“而且我将来的事,不用你来操心。” 他咕哝着不响了。 后来我就觉得这话说得重了一点,我与他有什么交情,什么关系呢?何苦跟他吵起嘴来,做人一点进步也没有,那怎么得了?我对陌生人总是很好的。 煮好了饭菜,已经是下午五点了,我与家杰改玩扑克牌。家杰输了很多钱,差不多有五六镑的样子。 我问阿玉:“那小子几点钟来啊?” 阿玉说:“还有两节课。” 我说:“我可饿了,不如让我先吃吧。” 阿玉也不响,只是微笑。 隔了一会儿,家杰说:“你是知道的,阿瓦,换了是我,我决不会要你等的。”。 我颇有点感动,但是忽然摸进一只爱司,就马上把牌一摊,叫道:“赢了!一对茄,一对爱司!” 家杰唉声叹气的把钞票拿了出来。 我们直等到六点半,饿了个发昏章第十一,又不好去取饼干充饥,硬是死顶着,那条龙总算施施然的来了,我真是没什么好气,阿玉倒是眉开眼笑的把他迎进来。 他还是老样子,一种探不到底的骄傲,被他那种畏羞的神情遮掩着,因为又带着无限的孩子气,很容易被人原谅的。 开了饭吃饭,我与家杰索性狼吞虎咽起来,阿玉的菜不怎么高明,这是可想而知的,但是居然吃得十分有味道,就证明的确是肚子饿了。 家杰问起龙念什么学校,才得了个结果,原来龙是美国来的交换学生,在这里不过留一年罢了。因久居英国,沾了英国人的习气,故此对美国总有点那个,尤其是一场越战下来,真是使旁人笑不出,怒不得。 我干脆的说:“留在英国算了,虽然都是洋人,到底还是英国人的好应付点,大家虚伪斗虚伪,跟美国人血淋淋赤裸裸的干,不如含蓄点。” 他不响。 这小子三拳头也打不出一句话来,真受不了。 家杰说:“吃饭嘛——莫谈国事。” 吃完饭以后,我老不愿意的洗了碗。 我是最懒的,开头还煮罐头汤,后来连罐头汤也不弄了光靠吃饼干渡日,后来就有家杰,带我到中国餐馆去走动走动。 几时洗过这么一大堆碗啊,简直得不偿失。 我哼哼唧唧的做完工,擦干了手,就往沙发上一倒。 龙与家杰在聊天。(男人与男人之间总可以聊个没完没了的,不管是什么,他们总是不愁寂寞。) 阿玉说:“你看你那副撒赖劲儿。” 我白她一眼。怎么见得呢?这么样的重色轻友,怎少见! 我觉得没什么味道,就转到房间去了,拿起一本新的时装杂志看。 家杰进来问:“怎么了?生气了?” “才没有呢。”我伸个懒腰,“吃太饱了。” “其实阿玉那朋友是不错的,”家杰说:“跟他说了几句话,他非常的真才实学,只是学止有点像女孩子。” 我微笑。家杰器量很大呢,男人好也就好在这里,少有小心眼的,好就是好,不好即不好。 于是我笑,“你看阿玉跟他,有没有一点希望呢?” “有有。”家杰说:“他们其实是十分配对的、只是我看阿玉对他非常倾心,而他呢,不过是很礼貌的样子。” “是吗?”我侧着头,“不见得吧,也许他出门之前,也是非常紧张的,只是我们没注意到而已,我们因与阿玉在一起,阿玉的一举一动比较清楚。” 家杰抓抓头,“我不知道,他们两个人都相当的深藏不露,喜怒不形于色,很难猜葫芦里卖什么药。” “谁像你啊,有什么事先哗啦哗啦的叫出来。”我看他一眼。 “咦,你说句老实话,你是喜欢我呢,还是喜欢他们。” 我说:“我喜欢爽快的人。” “好!”家杰笑了。 “喜欢就喜欢,不喜欢拉倒,什么事都得黑白分明才好,否则弄个半天,还做个莫名其妙的冤死鬼。”我道。 “是的。”家杰忽然严肃的说:“我喜欢你,阿瓦,你就是这点好,我最怕是吊男人胃口的女孩子,你不是吧,阿瓦?我看来看去,你并没有别的男朋友吧。”他又笑了。 “没有别的男朋友,并不表示你有希望。” “你不喜欢我?” “言之过早,咱们到底是中国人,再受多几十年的洋教育,也还是黄皮肤,中国女孩子找男朋友,是要有可能做丈夫的,不是单玩今天。所以咱们说‘男朋友’,不是指一个可以跳舞吃茶的男人,而是指一个可托终身的男人。你说,这样的条件对你来说,岂不是过苛吗?” 家杰不出声。 “大家年纪还轻,怎么可以想得那么远呢,不如考完了这几年的试再说,这样对你,对我都公平点。我是一个甘寂寞的人,可做的事多着呢,不愁对象问题。”我说。 家杰开口了,“阿瓦,这样子说,都不要男女朋友了?” “可以要呀,等大家毕了业再说。” “现在呢?”他着急的一问。 “拖一拖再说。” “你看他们都很亲热的,他们——” “他们根本不负责任。”我说:“家杰啊,我可没有要捉住你的意思,你回去想想,如果觉得没意思,你别来找我好了,我也无谓浪费你宝贵光阴。” “我可没那么说!” 我微笑,有种歉意的微笑。 “阿瓦,无论怎样,我是喜欢你的,我先走了,”他很不开心,“明天见。” 我并不留他,“明天见。”我说。 他就这么走了。 其实说了两车的话,不过是因为家杰并不十分合我的意,我跟他留了三分余地,好叫他本人知难而退,那里就有我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呢,都是藉口。但凡一个女孩子不喜欢一个男孩子,总得找一大堆藉口,一方面表示不是“狠心的人”,另一方面又给对方挽回了一点面子,何乐而不为呢? 我喜欢的男孩子不是家杰这样的,家杰有一点“拨一拨,动一动”之感,人是不错的,可惜没有什么情趣可言。当然我也不想要一个像龙这样的男朋友,龙像水晶玻璃似的,碰一下,可就碎了。 我想要一个比较折中点的男孩子,怎么个样子,很难具体的说,将来总会碰见的,那时候就知道了。 我想他是一定会出现的。 我是无所谓的,反正现在年纪还轻,再等几年不迟,等找不到了,再寻个家杰似的对象,大概还是可以的,女人,年纪轻就是本钱。 阿玉不懂这些滑头想法。 阿玉是一个老老实实、事事过份认真的女孩子。 我拉开门,听见她在说话:“……从小跟妈妈不大对,妈妈不喜欢我,我也不大喜欢我妈妈……不知道为什么,双方都尽了力,关系老搞不好,所以索性耽在外国,也省事。” 我听见龙问她:“怎么会呢?” 阿玉答:“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怀着我的时候,外婆病重,她赶到上海看外婆,外婆就去世了,她哀急攻心,没多久就生了我,我是早产的,她从此就不喜欢我。我是上海出生的呢,听上去很浪漫的样子。” 阿玉真是,怎么可以把这些事告诉一个陌生人呢,这是她的私人秘密啊。人各有志,也许她并不把龙当一个陌生人,但对我来说,要我剖腹掏心的对一个男孩子,那是不可能的,嘻嘻哈哈,说几个笑话,那倒无所渭。 我推门而出,问道:“谁会煮咖啡?” 阿玉吓一跳,可是马上堆下笑脸来,问:“没有,等着你呢,你去做?” “无所谓,”我笑,“你们不觉惭愧,就由我来做好了。” 龙仍然默默的坐着。他那种默然是愉快礼貌的,谁也不会去怪他。 我做了浓咖啡,又拿出一小瓶好白兰地。我说:“至少是磨砂玻璃瓶子的ASQD,三星会喝死人。” 阿玉笑了,“以前在宿舍住,也收着这么一小瓶酒,一天到底与舍监斗法,藏在床底下,藏在柜子里,嘿!” 龙忽然说:“简直一点自由也没有!” “根本就是。”我耸耸肩,“老一辈还装个德高望重的样子,其实后背如何,不得而知。像我们这舍监是老头子,一天到晚。走火入魔似的要去揭发男女间的道德行为,他老先生的女儿先受不了,跟一个挪威籍的后生跑掉了,气得他什么似的,大概就因为心里不开心吧,所以一直以找学生的不是为乐趣,结果咱们只好跑了出来租房子住。” 龙说:“英国人……就这样。” “年轻的一代蛮好,就是六十岁五十岁那一代还是看不开,一天到底想当年。”我停一停:“听说美国人比较开朗?” 他微笑,不置可否。 我不高兴的说:“你这人就这样,哄得别人把话都说了,自己却坐在那里稳如泰山。喝咖啡吧,别多说了。” 龙也不生气,微笑的喝咖啡。 阿玉说:“这咖啡泡得倒不错。” “不敢,不敢。”我没好气的说。 后来龙走了以后,阿玉就怪我声音太大太租。 我撑着腰说:“好奇怪!他又不是三岁的小妞,我声音大怎么样?还吓唬了他不成?几十年的老朋友,忽然就为了这么一个小子来轻视我,好不气人!我告诉你,这个人,这个人……”我想了半天,“心怀叵测!” 阿玉笑了,你看你,快去把成语熟读几篇才来骂人,这算什么呢?” “你以后少为这人得罪我。”我气鼓鼓的说。 她顾左右而言他:“家杰呢?” “走了!” “气呼呼的,为什么?吵嘴?”阿玉说。 轮到我笑了,“阿玉,你知道我是不跟任何人吵嘴的。” “啊,那么刚才那一轮机关枪算什么?撒娇?”她扬扬眉毛。 我气得摇头。阿玉永远是最厉害的。 结果我说:“我叫他走的,别误了他大好青春,我并不喜欢他。” “阿瓦,你一直跟不喜欢的人在一起。” “是呀,因为……因为——对了,我是一个无聊的人。大家做朋友无所谓,有什么进一步的要求,对不起。我不是一个老法人,可是一有个不关痛痒的人把手搭过来,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家杰把手搭过来了?” “没有没有,可是有那种企图。有那种企图已经很可怕了吧?老娘不干那种事。” “可是终久人家知道了,就会说你男朋友多,女孩子到处与男人出去,还是吃亏的。” “唉。阿玉,嘴巴长在人家脸上,我怎么办?要说什么,随他们说去,我自做爱做的事儿,逍遥自在,十分安心。人家说什么,我是不管的。” 阿玉埋怨道:“你不管,却有管呢,好好的男孩子想上门,都给这种流言吓走了。” 我苦笑,“阿玉,你偏不相信我的话,几句流言怎么吓得走好人呢?要走的人,不过是我个藉口罢了,将来自然有真的会来,你放心好了,不必替我愁。” “你到底喜欢哪一种男孩子呢,阿瓦?” 我想了不久,“不知道。”我说。 “你心里总有个样子吧?”阿玉问。 “没有,”我坦白的说:“阿玉,我是跟你差远了,你把多远的事都想好了,我却一点没打算,明天尚未有着落呢,不过我也不担心。那个人嘛……总而言之要真的对我好,如果是真的对我好,我自然也会对他好,至于长得怎么样,我可不理。” 阿玉低下了头,“这倒很动人。” “去你的。” “真的,阿瓦,不骗你,好动人啊。” “动什么人,这世界,那里去找这么一个人去,要对我好一辈子,我也对他好一辈子,‘执子之手,与于偕老’,比我一条龙还难呢。” 阿玉听见一个“龙”字,就笑了。 我也陪着她微微的笑。 我基本上是一个快乐的人,这种事情,不过在我心里一闪而过。 家杰,他是不错的。 不过今天一走,也不晓他是不是会再回来。女孩子哪个地方没有?一毛钱一打,中的西的,混血的……他大概是不会来的了,实在是相当可惜的呢。 也好,免得误了他的前途,正如那种章回体小说里小姐,以丝帕掩脸,很不愿意的对她的情郎说:“相公尊重前程。”然后扶着丫头,回家去了。 我当然没有爱上任何人,不然哭也哭死了,还会想到章回体小说里上去呢,不过那养着好几个丫环的生活,确是令别人羡慕的。咱们这一辈子,真是想都别想,这一代的生活,是没有想像、没有快乐的,自然也没有太多的悲哀,不过是活着,为吃一口饭而活着,像阿玉这么清秀的女孩子,在以前恐怕可以有一番作为吧?至少也做个名妓,然而今日,她不过是芸芸数千名大学生中的一名。我是一向不为自己可惜的,我是一个最普通的俗物,但是别的女孩子,或长得秀气,或长得美丽,或长得聪明,总是深为惋惜,真生错年代了。做了四页功课,觉得非常的高兴,非常的对得起自己,到了周末,烤起火来,益发不出去,只与阿玉说着笑。 我问她:“你记得皮货店的方老板?我拿那件蓝狐回去洗,他见了差点昏过去,直问:‘怎么会穿到这种地步的?’我说是雨淋的呀,他说:‘狐狸不怕水也不会糟蹋成这样!’我说湿了自然要放在火炉旁烤干的,你说我土不土?就这么结果了一件蓝狐,现在狐狸还顶贵的呢,不过看那老板,那表情之心痛,我也就不好意思笑,真是。不过我始终疑他的话,下次见了狐狸,可要问一问;“喂,狐狸,你怕不怕水?” 阿玉笑:“你这个嚼舌根的。” 我问:“龙来吗?周末呢,足足两天半。” “你把那篇报告细细的誉清一下吧。”她说:“还管闲事呢。” “不想做那个,我见了功课,如干斤闸似的,不是懒,实在烦了,你想想,一模一佯的功课,做了三年,三年啊!真腻了,也就佩服那些博士,像我们家这哥哥,念机械工程,香港工专是三年,跑到英国来做了七年,把什么街头都搜刮一空,结果我看他也不见得有什么大快活的地方,也许有时候,把那些文凭取出来,可以用一个蒸气熨斗熨一熨,又放回抽屉去,像某些人熨钞票那样。” 阿玉早已笑成一团,“你看你,益发什么都说出来了。” 我说的可是真心话。 阿玉问:“家杰来不来?” “看样子是不来了,我们不是吵了吗?早跟你说了。” 阿玉说:“我看他还是要来的,他还能上哪儿去找一个比你好的?我才不相信。” “哟!你叫我受宠若惊了,怎么见得他找不到更好的呢?” “你呀,你整个人就像开心果一样。”阿玉说:“有时候简直离了谱的,可见大家还是经不起你逗。” “我可没逗人做不道德行为。” “那自然。”阿玉自我一眼,“也快了。” “听听,这算是什么话?”我说。 “喂!门铃响了。” 我去开门,只见门口放着一大把菊花,都是大朵大朵的花蕾,卷在薄薄的糯米纸里,我呆了一呆,拣起了那札花,抬头看到一行脚印,那人走得好快,分明是家杰。 他搁下了花,走掉了,招呼也不打一声。 阿玉在一旁说:“你叫他一声,叫他喝杯咖啡。” 我不响,抱着花儿。 “叫呀,你不叫我可要叫了。”她摧我。 我还是不响,家杰令我太诧异了。 阿玉提高声叫:“家杰!” 家杰已经走远了,他没回头,只是提高了手,摆了一摆,算是答覆。 我们回到房子里,关上了门。 阿玉马上取过了花瓶,把花好好的插妥。 她说:“其实你是应该追上去的。他没有开车来,就是想你追上去。” 我瞪她一眼,“对,我鞋子也没穿,就踏着雪追上去,我疯了?等下得了肺炎,命也丢了,就为这几枝菊花?” “为他那份心意。他倒是受你陶冶,成了这么浪漫的人了。”阿玉笑着。 我说:“这种事,每个男人都做得出,你别太天真了,他的车就在街角等着,你以为他会冻死?你要往美处想,尽管想去,我可没那么天真,我觉得他们都是有所求而来,目的越得不到,就越心有不甘,非要证明他的能力不可——说穿了,一文不值。我还追上去呢,最好像拍电影那样,就雪地里拥抱,接吻,我又没发神经!” 阿玉说:“你这个人,也太煞风景了。” “阿玉,你做人,与现实完全脱离关系的,这是什么道理呢?你看人,就看一张皮,皮下的内脏血液,明明是存在的,你假装不知道,你当心像聊斋里的那个书生,别碰到了一张画皮才好!” 阿玉叹一口气,“何必去想那些血淋淋的东西!” “逃避现实!”我骂她。 “你呢?完全失去理想!”她也回骂。 这时候,那蓬菊花倒郁葱葱的发出一股草药香来了,味道极好的。我回头问:“你大概以为我是一个没存良心的人吧?” “倒也不是。”阿玉说:“你对很多人都很好,可是你对男孩子很坏,一点诚恳也没有,给人知道了,以为你水性得很。” 我悠悠的笑了,“男人,是不必对他们太好的,淡淡的便行,来者自来,去者自去,这一骂还算我看得起的,看不起的,眼角落头沾都不要沾。你不是说我人尽可夫吗?在某一个范围内,我是无所谓,未必像你说得那么糟,我可不像你——从一而终。” 阿玉的脸苍白起来。 我叹一口气。 她何尝不是觉得她那一套是落了伍的,只是她本性如此,没有法子。 龙来了。 龙穿得无懈可击,一双浅灰色的巴利靴子湿了一半。这人,明年暑假就要回美国的,现在已经一月份了。自然阿玉毕了业可以跟他去美国,只怕到七月,他们还是客客气气,一点进展也没有,那么龙不会主动开口要她去美国,阿玉也不会叫他为她留在英国,两个人不免要拆开的,想到将来,不过是这样。 龙笑眯眯站着,我替他接过大衣,这人就是这样,要别人问候的,可是别人又生不了他的气,因为他就像是一个秀美的孩子,闯了祸都要想法子原谅他的,不要说是这种小事情了。 “我想请你们出去吃一顿饭。”他说:“阿瓦有空吗?” 他还晓得我名字呢,受宠若惊,受宠若惊。 “不啦,”我说:“你们好了,我在家,家里也有吃的。” “要去一起去。”龙说。 阿玉笑道:“家里有什么吃的?你这位小姐,连罐头汤都懒做,大概是吃饼干,真不知她是怎么活着的。”龙也笑了。 我瞪起眼睛来说:“喂!别骂人好不好?我是存心给你们一个独自相处的机会,你们怎么不领我情?” “算了,去吧,算我是苦苦哀求你的,好不好?”阿玉说。 “好,就看在你苦苦哀求的份上。” 我很得意,算是为自己争了点光。 到了中国餐馆,我们才坐下,叫了几个菜,就看见了不应该看见的事!家杰拖着一个洋婆子进来了。 是我先看见的,然后阿玉与龙也看见了,他们都不知所措,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抑或装作若无其事。其实我一点也无所谓,我之所以尴尬,是因为我令到他们尴尬了,我轻轻叹口气。 我对阿玉说:“咱们点了三菜一汤,是不是呀?” 阿玉说:“是……是。” 家杰这时候也看见我们了,我向他点点头,他却惊恐得不得了,拖着那洋婆子不知道逃呢,还是钻地洞,我反而笑了,他只好远远的找个位子,与那洋女人坐下。 我们在外国的学生有个习惯,但凡外国女人一过二十岁,就统统归入“婆子”类,看上去的确也差不多了,倒不是咱们刻薄。 菜上来了,我吃得蛮多的,阿玉食不下咽。 ------------------ 文学视界扫描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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