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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有一个预感。 她一直说外孙女儿,亦即是我,会嫁给一个穿军服的年轻人为妻。 她说她亲眼看见的。 有二十年了,当时我才三两岁,母亲怀着弟弟,外婆暂来我家帮着指挥佣人,我一直黏在她身边,十分亲热,她也特别爱护我。 有一个下午,天气炎热,婆孙们玩累了,打中觉。 当时我们家住北角继园台的老房子,偏厅面积就有一百平方米,平时没有客人来,外婆作主,在该处放一张藤榻,下午把我放在那里睡一会儿。 母亲怀孕的期间,我情绪非常不安,俗称孩子这种表现为抢窝——知道弟妹要出世,怕失去宠爱及注意,于是时常无故哭闹。 但即使吵得最凶的时候,早要把我放在凉快的藤榻上,我也会静下来,含着眼泪睡熟。 母亲常说,那个夏季,是她一生中最难渡过的一段日子,结果还是难产。 书归正传,就是在其中一个下午,外婆说她做了一个梦。 梦见她的外孙女儿已经长大,并且结婚。 对方穿军服。 一觉醒来,怔了半晌,外婆就把梦境告诉我母亲。 母亲不以为意,笑道:“谁娶媚妹,真得要有涵养功夫忍受得了她那坏脾气才行。” 知女莫若母。 大家都没有在意。 后来家中添了弟弟,但父母还是离了婚。 外婆愿意带我,弟弟则归父亲。夫妻分手,子女像是财产一部份,划分清楚。 离婚后母亲嫁到外国去,不大与我们来往。 与弟弟自幼疏于接触,没有感情。 只与外婆相依为命。 童年生活过得很清静,一晃眼做了中学生。 好奇心比较强,开始追问幼时听说过的梦境。 外婆不大肯说,她怕别人说她落后,导致迷信。 在我不住追问之下,她才透露一二。 ----“一定是我老糊涂了,最好不要把这件事记心中,梦境怎么能算数。” “这种事,将来一定会知道是真是假。” 或是索性说“忘记了。” 中学毕业,开始有异性朋友,自然不肯放过外婆的梦。 她被我缠得走投无路,更加绝口不提。 所以这个梦,是个神秘的梦。 出去念了三年大学回来,人成熟人,也急着要找工作,哪里还有空去寻梦。 而外婆也垂垂老矣。 这个时候,她反而肯与我说起她的梦。 世事就这么奇怪,到这个时候,我又不愿意听她说故事了。 几乎肯定那只不过是老人的想像。 他们寂寞,健康衰退,生活无聊,喜欢捕风捉影,一点点小事也能引起涟漪,夸大其重要性。 我尽量抽空来陪伴她。 老人同小孩子有极其相似的地方:爱热闹、爱使小性子、爱吃甜的…… 有谁约我周末,如果不能到我们家来,就藉故推辞。 故此尚没有知心的男朋友。 男生一听说要陪外婆,吓个半死,知难而退。 我也不太着急,这一代年轻的男人都花,假日,吃中饭的是一帮人,看两点半的又是另外一群朋友,晚上再约新鲜面孔,午夜跳舞时又换伴侣。 十分不专一,当然,他们完全有权这么做,只是女孩子也有权选择比较认真的男伴。 我偏偏不甘心做芸芸众女中之一名。 外婆见到我逢周末坐家中看录映带,十分不忍。 “没有遇见穿军服的男生吗?” 我笑,“又不打仗,谁穿军服?难道要第三次大战了?千万别,我情愿嫁不出去。” 外婆呆呆想一会儿,“我明明看见的。” “那只是一个梦,来,外婆,来欣赏这套侦探片。” “我不要看,我要午睡。” “睡醒我们去吃上海馆子。” 她进房去了。 我斟了一杯威士忌加冰,喝一口,把头发札成一条马尾巴,继续看电视。 今夏真炎热,令人想起童年往事。 忍不住放下酒杯,打长途电话到英国找母亲。 继父来听电话,他很客气,说母亲身在北美探访我阿姨,把那边的电话告诉我。 我放下话筒,没有再继续千里寻母。 父亲呢,我拨号码找他。 继母说,他在跑马厅,今季最后一场跑马,他是不会放过的,早约好朋友坐包厢作最后搏杀。 那么弟弟呢? 坐船去了。 我连忙道歉,说声打扰,因为听见继母的牌搭子在催她。 她客气的叫我去玩。 我终于挂了电话. 瞧,各人有各人的节目,我的是陪外婆。 外婆在房中叫我,“媚妹,媚妹。” “什么事?”我赶进去。 “我又看见你们两个。” “谁,我们是谁?” “你与那位穿军服的男孩子。” 我微笑,“外婆担心我嫁不出去,日有所思,所以做这样的梦,我替你倒一杯热茶来。” 她犹自精神恍惚,坐在床沿。 我叹一口气,男女有别,多少六十出头的体面男士还四出找女朋友呢,外婆却老态毕露。 我也有预感,外婆大抵不会活到九十岁。 “我真的看见他,清清楚楚。” 我只得顺着她的意思,“嗯,长得还过得去吗?”我笑,“别像只猪头才好。” “英俊,剑眉星目。” “我放心了。”其实根本没放在心中。 “我描给你看,我记得军服的样子。” 我逗她笑,“你肯定不是司机的制服?” 外婆白我一眼,叹口气。 “我们先去吃饭。” “我疲倦,不想出去,你叫阿三做个面给我吃。” “外婆,出去活动活动也好。” 她用手托住头,陷入沉思中。 我只得吩咐女佣做鸡丝面。 晚上,父亲的电话来了,“妈没事吧。”他口中的妈,即是我的外婆,虽然离了婚,父亲对岳母仍然尊敬,多年不变。老式男人往往有他们的一套。 “没是没事,精神很差。” “找个医生看看。” “她不肯。” “叫你妈回来陪她。” “我试试。” “你呢,有没有好消息?” 我笑说:“压力真大,迟些再说吧。” “叫妈多多保重。” 我们道别。 这个女婿算是这样了。过一日再来电话,推荐位医生,约好傍晚到我们家来,替外婆检查身体。 外婆直唠叨,“我没事我没事。” 这也是年纪大的人最显著之特徽,老觉得残余的生命不值得珍惜,同时让后辈花钱叫医生上门来太过花费。 年轻人当然不会这样,因确实知道健康就是财富,一觉不舒服立即自行走入医务所。 医生还是来了。 十分年轻,一表人才,一进门,外婆就跳起来,瞪着人家看。 我招呼说:“殷医生请这边。” 外婆抽空档同我说:“我记得他,他与梦中人长得一模一样。” 我有点难过,外婆真是老糊涂了。 我低声说:“但是他没有穿军服。” “结婚时他会穿的。” 我摇摇头,“他们这个年纪的男人看上去都差不多,除非特别丑,否则都是英俊小生。” 医生转过头来。 “你别声张出来,怪难为情的。” 外婆点点头,但始终加一句:“是他。” 殷医生替外婆检查得很详细,抽取样本时,他不住赞她勇敢。我静静在一边学习,发觉我待外婆虽然周到,未免失之严厉,他就不同,对老人家如小朋友,有商有量。 一小时后我送他出去。” “请问殷医生同我继母如何称呼?” “我是她堂弟。” “怪不得,我是记得继母姓殷,麻烦你了。” “你外婆精神是有点萎靡,身体相信没有大碍,可能是日常生活太过清静平板。” “我会注意这一点。” “报告出来我通知你。” “谢谢。” 回房去看外婆,她已在一张白纸上描绘出一套制服,一定要我参考。 “他是个医生,最多穿件白袍,”我不会为你一张速写而去追求他。” “好好好。”她赌气了。 我笑。二十年前,我是小孩,她照顾我,二十年后,她是小孩,我看管她。 我把图画取起,“我慢慢研究。” 晚上没事做,把外婆的图画取出看,不禁莞尔,一则铅笔速写,画风朴真,可拨归新写实派,画上一男一女,男的穿着制服,女的穿婚纱,圆面孔,眉目依稀有点似我。 照她说,这是我未来的结婚照片。 我摇摇头,把图画放进抽屉中。 继母第二天就打电话到公司来问我:“怎么样?” “我认为外婆是寂寞的缘故,我想送她到北美洲去渡假,与两个女儿聚头。” 继母笑,“我不是指老人家的身体。” “啊?” “我指殷医生。” 我渐渐会过意来。 “虽然论起辈份来,他算是你一表三千里的舅舅,实则上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微笑。 “你在想什么,嫌我多事?” 不,我在想,怎么时光像是倒流了三十年,温馨得不似八十年代,家长竟替我介绍男伴。 或许因为我这个人略儿过时,所以他们自然而然做出这样的事来。 “我相信殷医生很会安排生活。” “他同你一样,下了班喝杯酒,就算是一天。” “我要陪外婆。” “她到外国去之后你又怎么样?” “外婆未必肯去。” “你阿姨不是在办手续?” 这是真的,证件都快出来了。 我只是笑。 继母说:“多出来走走嘛。” “是是是。” “明天来吃饭,你爹生日。” “好好好。” 无论多么独立、理智、神气,人们还是关心我的归宿问题,真叫人感慨。 最幽默的是外婆,替我拟了个梦中人。 在父亲家中见到殷君,我问:“请问阁下有无可能兼职辅警、军队补助人员,抑或铜乐队队长、飞行员?” 殷君摇摇头。 “有没有任何机会需要穿制服?” 他对于这样的问题感觉意外,“白袍算不算?” “不算。” “没有,我甚至不是童子军。” 我放下一颗心,不是他,态度顿时大方起来。 “你呢,你时常穿着制服?” “从来不。” 他诙谐的说:“那咱们扯成平手。” 谈吐不俗,性格成熟,又有一份高尚的职业,我不相信这位殷医生要劳驾别人来替他找对象。 我们的话题仍在制服上兜圈子。 他说:“护士需要穿制服,还有售货员、银行职员,太空人、水手、警察……许多人承认制服最神气。” 我说:“别忘了学生。” “是,一直穿到中学,极至整齐漂亮。” “还有军人。” “太平盛世不大见到军人,,沁”、大及 我说:“有时下班的地铁中,挤满了乘客,人人为口奔驰,有太多相同之处,没穿制服也似穿着制服。” “这倒是很新鲜的说法。”他扬扬眉毛。 继母斟出咖啡,“你们在说什么?” 我笑。 继母同兄弟说:“平时她很少说话,今晚算热闹。” 弟弟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姐姐内向。” 可是我非把这件事弄清楚不可。 我看看时间,“我要走了。” 殷医生说:“是住在外婆吧。” 我点点头。 像是有预感似的。无论如何,把老人与小孩毛下太久,总不放心。 顺理成章,由殷医生送我回去。 当夜外婆说胸口不舒服,把我唤醒。我一看,她面色转为青白,在一分钟内决定把她送到医院去。 心内暗暗咒骂老殷,是他保证外婆身体无恙的,检查报告没出来,人已经倒下来,这小子不如改姓容。 我一边拨了几个电话,其中一个把老殷唤醒。 办妥入院手续,天蒙蒙亮。 我站在长窗前,看着鸽灰色的苍穹渐渐转为鱼肚白,又一天了。 外婆需要住院。 她搂着我不放,我紧紧抱住她瘦削的身子,始终没有哭,多年来习惯了坚忍。 她问我:“是不是他?” 我开头不知道她所指何事。 “他有没有同你说起军服的事?” 我很镇静的答:“有,是他,外婆,你放心休息。” “是他?” “是。” “我一早就知道。”她满意了。 我轻轻把她放在床上。 “他会待你好。” “是。” “我一早就知道。”外婆嗔怪我,“你不相信。” 我把她的手放在脸畔。 “我放心了。” 她很快像个小孩般熟睡。 我把心中悲伤惊慌都化为脾气,发在老殷身上。 恶狠狠的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放心,只要有充份的休息便会复原。” “唯你是问!” “是是是,一定一定,老人家健康包我身上。” 没想到他涵养功夫这么好,我转怒为笑。 “你回去休息吧。” “不,她醒来会找我。” “你与老人家的感情很难得。” 在这个令人沮丧的清晨,我的意志力薄弱,不由得透露心声,“我自幼由外婆带大。” “她情况不错,你不必挂虑。” “她适合出门旅行吗?” “出院后应无问题。” “你真乐观。” “我们干科学的人说话是有事实根据的。” 我看他一眼。 “回家好好甜一会儿吧。” 母亲与阿姨在第二天赶到。 在医院探访过外婆后,两人忍不住相拥哭泣。 我静静的看着她俩,心内啼笑皆非,一半是内疚吧,故此难过得落泪。 阿姨说:“没想到她这么瘦这么老。” 母亲说:“是我们太过疏忽了。” 阿姨说:“我决定把她接过去,她不能一生一世跟着媚妹,婆孙年龄差太远.” “媚妹迟早要结婚的。”母亲看我一眼,“有了家庭,不能兼顾老人家。” “不如欧洲美洲两边住。”阿姨说。 这两位前辈说话全无普通常识,我不禁笑道:“六十多近七十的老太太,还能声音两边走?不如仍跟我住是正经,你们时常来看她也是了。” 阿姨说:“可是你为她的牺牲也太大。” 我不以为然,“我们相处得极好,她是我最忠实的朋友。” 母亲说:“待她出院,徵求她的意见。” 我十拿九稳,笑道:“她不会跟你们。” 阿姨看牢我,感慨的说:“时间过得太快,给我们的打击太大,你看,你女儿竟这么成熟,比我们有过之而无不及。” 母亲不出声,很有点自惭的样子。 我连忙排解,“时间不早,两位请休息。” 把外婆与我的卧房让出来,我自己睡沙发。 我放下一颗心,打算熟睡,但她们两位老人家整夜摸来摸去,低声商谈,又到厨房拿东西吃,折腾一夜,我在睡梦中隐约听见一切。 清早起来,发觉乱成一片,咖啡啤酒杯子一地都是,花生酱与面包摊在桌子上,巧克力盒子打开喂蚂蚁,衣眼脱下并不挂起,晨褛就搭在沙发上。 奇景,我讶异,很明显我的遗传并不来自她们两姐妹,而她们亦没有得到外婆的美德。 太过潇洒了,像不霸的小孩,难怪撇下我们老小这些日子。 一会儿钟点女工来上工会以为摸错地方。 外婆出院,这里会不够空间住。 在殷某悉心照料下,外婆无恙回家。 她对老殷特别好,完全把他当自己人,信任他,很快母亲与阿姨受了她的感染,也把老殷当我的男朋友。 四个女人挤在一间小公寓中,七嘴八舌,把老殷当话题。 我只得置身度外。 母亲问外婆:“是他了,可以作准了?” “连媚妹都承认是他。”外婆说。 我是被逼的,当时外婆躺病床上,那么希望得到安慰,我能说不是吗。 最使我吃惊的是外婆竟然应允跟阿姨到美国去住。 我连忙劝道:“你怎么会习惯?不如三思。” 外婆叹口气,“我走了,你与殷医生可以无后顾之忧。” “废话,我的朋友才不会那么肤浅。” 阿姨说:“媚妹,别忘了我们是母女。” 我低下头。 “这也是我们尽点责任的时候了。”母亲说。 我对外婆真是依依不舍,无奈她们母女心意已决,一定要撇下我,叫我速速结婚。 三下五除二,收拾细软,阿姨定要带外婆走。 惆怅之余,我只得祝福外婆。 “不喜欢马上回来、我来接你。” 我还得替她收拾行李寄去。 外婆走后公寓静下来.我有许多余暇,你可以说老殷趁虚而入的。 说什么他也算是一个亲戚,说要帮着收拾外婆的行李,我也不好推辞。 老人家过时的衣服全被我丢掉,一大包杂物我逐一挑拣,有只铁皮盒子,装着许多珍贵的旧照片,当然值得保存。 不过寄出之前我有兴趣细看一遍。 老殷与我一人一杯冰冻啤酒在手,一边谈一边看。 “外婆老家在新加坡,”我说:“香港出生的我很响往椰林风光。” “什么,你祖上是南洋华侨?” “是呀,外公外婆在星洲认识,当时外公派驻领事馆,十分神气。” “你外公贵姓?家父也是在那边长大。” “姓巫。” “哎呀,我舅公正姓巫。”他睁大眼。 我大大惊异,“不会吧,我从没听继母说过。” “她并不知道,咱们中国人的亲戚关系太过复杂,她与我的血缘来自父系,但舅公是我母系那边的人。” “这么说来,我的外公,是你的舅公?”我简直不相信。 “看样子似了,”他笑说:“虽然我从没见过他。” 我翻着照片,在盒子底下,找到一张泛黄的合照,一看之下,吓一大跳,相片是张结婚照,奇是奇在新娘出奇的像我,而穿军服的新郎可说是老殷的翻版,咦,这不正是外婆的速写图? 我吃惊地翻过照片,后面写着日期姓名,这是外公外婆五十年前的结婚照片。 外婆思念外公,她的梦中人正是外公,因挂住我的婚姻,把两件事扯在一起,直牵挂了数十载。 穿军服的是外公,他在领事馆做副官,很多时候需要穿制服。 一定是因为老殷与舅公长得相像,所以外婆一见他才跳起来。 “同样的照片我家也有一张,我可以叫家母借出给你看一看,证明我所言非虚。” “我相信你,”我感慨万千,“我全明白了。” “这样算来,我同你是表兄妹。”老殷笑。 “我外婆原来是你的舅婆,也不任你照顾她一场。” “我要把这件事告诉家母,她仍在星洲。” “我也要告诉外婆。” “多么奇妙,”老殷说:“堂姐介绍我们的时候,并不知其中会有一个这样巧合。” 我拉开抽屉,把外婆画的速写取出对比。 也许真是注定的,也许她真的预知外孙女儿对象会是什么人。 老好外婆,也许她一直知道有一日这样的事会发生。 我看着老殷笑一笑。 (此文原载于亦舒短篇小说集《情人知己》,系盗版,原属名岑凯伦,感谢网友shirley提供此书。作品前原无小标题,此篇名为编者酌加——宇慧) 【此文章由“文学视界”(http://wxsj.yeah.net)扫描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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